七、艺术团的女孩
十个女生中至少有九个想上银幕当影星,像索菲亚·罗兰或是波姬·小丝那样名扬四海。特别是我们艺术团中的女孩,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这块材料。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是学校艺术团的台柱子之一,所以即使她成绩平平,在学校,大小还算一个知名人士。课间,她和林晓梅两个从操场里穿过,往练功房走去,一路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同学们就会以社会上人看影星那样的眼光看她们。林晓梅喜欢被同学们的目光包围,所以有时课间贾梅不愿出教室,她就一个人出去招摇过市,暗暗地计算回头率。
自从左戈拉的形象倒塌后,林晓梅就有些烦歌星了,她打算当一个世界一流的模特儿,并且从一份杂志上得知高级模特儿的出场费,一次就是多少美元。可是她的身高不理想,在艺术团里属于中下档,所以只能演女儿和妹妹。而模特儿听说都需要一米七以上的个子,跟打篮球的身高要求差不多。后来,林晓梅去邮购了一只青少年助长器,同时心急火燎地去市场买了件大号的T恤衫和牛仔裤,仿佛一夜之间就能长半公尺。
半个月后,贾梅问她:“喂,你觉得助长器效果如何?”
林晓梅用世界上最小的声音回答:“我的身高不过暂时落后。”
但是,直到如今,林晓梅那件大号的T恤衫和孤零零的牛仔裤仍锁在大衣橱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她仍演着妹妹之类的小个子的角色。
大约是在林晓梅使用助长器碰壁后的一周左右,她忽然从沉默中振作起来。因为,有一条崭新的路铺开在眼前:邢老师的一个熟人这次要执导一部电影,准备到学校艺术团来选演员。对影星,身高要求不那么苛刻,据说摄影师能一晃镜头,弄个特技,把矮个子拍成高个子。
不久,艺术团的女孩们全都知道了这个好消息。邢老师对大家的要求是:艺术需要个性,到了那天,不妨装扮一下,体现出个性来!
这下,艺术团的女孩们纷纷出动,一呼百应,因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一生就赶上这么一次。林晓梅一口气买了一套新潮的假皮夹克,还有些花里胡哨的小装饰,反正,十二分别致,一看就气质非凡。
贾梅也把这事向爸爸妈妈说了,当然,她耍了些小手腕,有些夸张。
爸爸说:“挑演员就挑演员,干嘛非得穿新潮衣服,怎么能重衣服不重人!”
贾梅哭兮兮地嘟咬说:“反正,别人都买了,就你们不重视!”她知道,只要这样再坚持下去,爸爸肯定会让步的,她有经验。
果然,爸爸大度地挥挥手,说:“好吧,让你妈妈给你买套衣服。爱美之心应该保护,这不算过错。”
贾梅平日的衣服都是妈妈采购的,总是一种格局,这儿缀点花边,那儿绣个小鸭子,反正,十足的童装味。假如这次再买这样的连胸褶都没有的衣服,那大没有味道了,简直难以同林晓梅般配。于是她只得撒娇,靠呵靠呵往妈妈身上蹭,终于,妈妈点了钱交给贾梅。反正她也忙,这样,自己省些事,女儿又可以称心。
贾梅捏着钱和艺术团另外的几个女孩一块去买衣服,她买了像裙裤一样的大裤脚的裤子,还有一件漂亮的卡腰的,缀着金属扣子的上衣,另外,还有一双俏俏的轻轻软软的时装鞋。她兴冲冲地赶回家,不料,一进门就受到哥哥贸里的评头论足。
“喂,你这条大裤脚管的裤子很不错,很潇洒,多功能!”贾里拍着手说,“你前面一走,别人就用不着扫地了!”
贾里说话,向来如此,听他话的人需要用点智慧,否则,他会把人划入智商有问题这一类去的。
贾梅穿上新装给父母看,他们都说她变了个人,太老气了,可实际上他们的女儿早已不是娃娃了,他们明白得太晚!他们没说服装不好,因为他们不打算再掏钱让她重买。妈妈只问这衣服结不结实,爸爸说这鞋有些危险;他们还异口同声地说,贾梅的行头太多了,一橱的衣服,可以穿到八十岁!
到了导演来选演员的这一天,贾梅才穿着新装到学校亮相,艺术团里的女孩见了她,都说:“啊,太漂亮了,简直耳目一新!”到底是行家,彼此懂得欣赏。
贾梅站在阳光里,想着大家对她刮目相看,心里很是快乐。远远的,她看见贾里在朝这儿东张西望,脸上没有不屑的表情,也没朝她扮鬼脸,这就已经算是对她十分满意了。
很快,导演按时来了,那个导演姓胡,邢老师叫她胡导,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会感觉这像个绰号,或是奚落人的叫法。胡导中年妇女一个,衣着毫不显眼,脸黑黑的,要不是邢老师认识她,贾梅会以为那是个假冒的。相反,在一边的邢老师却显得楚楚动人,极有艺术风度,像是导过许多影片的专家。
胡导看了看这一帮子花枝招展的女孩,微笑着,让她们每人出一个节目,说是随便些,能歌的歌,善舞的舞。
林晓梅率先表演,又唱歌,又跳舞,而且还特意增加了一个项目:表演一段小品。这个小品中,主人公一会儿需要哭,一会儿需要笑,而林晓梅控制得十分得体。贾梅佩服得要命,知道林晓梅肯定人选,因为有这种天才的人,世界上肯定不多!
胡导频频点头。林晓梅不笨,把一切都看在眼中。演完后,就站在胡导边上,形影不离,别的同学演出时,她就评论几句,向导演显示她的艺术欣赏水平。胡导演对林晓梅也很热络,节目的间隙中间同她交谈几句,显出对她的极大热情。
轮到贾梅上场了,她想好来一段扭秧歌,新式的,有点迪斯科的节奏。记得上次她演出时,场下叫好声不绝!可是,太不幸了,贾梅刚扭了几步,只听“咯啦”一声,她身子一斜,打了个趔趄,差点倒下去;贾梅低头一看,脸上立刻热腾腾一片,原来鞋跟掉了!这双俏俏的尖头鞋,她恨不得把它扔得远远的!
邢老师毕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心人,她见贾梅脸色这么可怕,连声说不要紧,跑步去拿了一双练功的薄底鞋来。贾梅换了鞋,虽然激情已消失大半,但决定再接再厉;可她扭了几下,就发现许多围观的同学后退一步,偷偷地笑。仔细研究,才发现是曳地的大裤腿把地上的尘土扇起,阳光下,十二分地明显。她正在犹豫是否要停住,忽然感到身上哪儿一松,下摆那里的金属扣子骨碌碌地滚下来,不偏不倚,一直滚到胡导的脚边,仿佛是存心要出主人的丑。
胡导捡起金属扣,笑着对贾梅说:“这服装很新潮,但是不实惠,市面上假货不少!”
贾梅只觉得头胀大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胡导看着她,用手拍拍她,表示慰问。
“这个失误太大了,不可原谅!”林晓梅评论说,一面耸了下肩,完全像个成名的影星。
贾梅很难过,倒不仅仅是因为一番努力成了泡影,更重要的是,她居然在这种非同小可的场合里出尽洋相。成了一个笑柄。她躲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抹了两下眼泪。再坚强的人碰到这种倒霉事,也会变得六神无主的,更何况贾梅。
正在这时,忽然邢老师快步跑过来,一把搂住贾梅的肩,朗声说:“祝贺你!胡导选中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林晓梅。太好了!”
贾梅看着邢老师,感觉邢老师就像一个仙女!
林晓梅入选后,一直神采飞扬,总说要拍一部畅销片子,拷贝很多,立时红遍整个中国。她的漂亮的母亲也极为重视这次机会,据说一下子给林晓梅添了三套时装五双皮鞋,把她当影坛新星武装起来。
林晓梅多次表示,胡导对她是很欣赏的,至于为什么选贾梅,她就不很明白,她说:“也许是胡导在照顾贾梅的情绪。”
确实,贾梅也想不出胡导为什么要选中她,因此她基本同意林晓梅的看法。尽管许多人向她表示祝贺,连贾里也含含糊糊地说她“不赖”,她总是有点惶恐,怕哪一天胡导的同情心结束了,一句话就辞了她。
爸爸也对贾梅入选的消息很感兴趣,不过他说:“不会影响学习吧?”
“邢老师说不用脱产,”贾梅答道,“戏不很重!”
“唔,这就好!”爸爸点点头。
星期天,妈妈动员全家参加爱国卫生大扫除。翻开床板,发现床底下一大包零碎玩意,爸爸弯腰将它拖出来一看,竟是贾梅的那套时髦衣裤和那双掉了跟的鞋,而且,打开后,发现里面竟藏着数只蟑螂。
“哈,这倒是个害虫安乐窝。”贾里说,“几十块钱送给蟑螂享用!”
爸爸说:“贾梅也太大不爱惜东西了!这真难以相信,女孩子一点不仔细!”
“她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妈妈也生气了,“我以为她把新衣新鞋藏好了,舍不得穿呢!”
贾梅受到大家的总攻击,想想自己也没多大道理,只好不说话,低头整理。
“看看,我就不。”贾里自我表现,“臂肘磨坏了也舍不得扔!”
正在说话间贾梅啪地一下把一堆东西扔在众人面前,说:“别吹了,看这儿!”原来这是三双人造革的运动鞋,贾里嫌它们没派头,就使劲往床底下塞,让父母忘记它们。
作家和夫人连连摇头,然后就关起门来考虑对策了。在孩子看来,爸爸妈妈一条心,对子女不利,因为这样双亲决定的事就钻不了空子,很难各个击破。想想,两个人像一个人似的,语气表情都不分上下。
“我们决定对你们的服装费用实行承包制!”爸爸宣布道。
承包?听起来像做生意一样,去跟个体户或者包工头谈差不多!
妈妈解释说:“就是规定每人一年中服装的费用,你们要买衣服,我们代购!如果能节约下来,年末就把余钱分给个人。你们已经大了,应该懂得如何花钱,如何省钱了!”
“分给自己就能随便支付?也就是说,可以买别的东西?”贾里问,“也可以买零食?”
“是这个意思。但是,如果不节约,服装费用超支了,那可什么也得不到!”爸爸回答。
贾梅听说这条政策,也满心喜欢。一年节约些服装费下来,年底分到钱,那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圣诞卡、小礼物以及各种好东西,再说,口袋里有几张大票,总是很神气的,也敢于到精品店门口张望一下,试着和老板还还价钱。
“拥护!”贾里叫道,“拥护爸爸妈妈的决定,很英明,很及时!”
贾梅想不出更好的词句,只能说:“拥护贾里的口号!”
紧接着,贾梅就把那套时髦衣服洗了,钉上金属扣;央求吴家姆妈把大裤脚缝缝小;那双鞋让鞋匠敲上了后跟。再浪费就是浪费自己的钱,只有傻瓜才高兴同自己过不去。
贾梅拎着皮鞋悄悄地回家时,正逢贾里在洗那三双运动鞋,他刚听说,鞋子的费用也包括在服装费用里,于是,一刻也闲不住了。
贾梅去摄制组报到前一天,妈妈特意问她是否要添衣服。这把贾梅急得直摇头:“千万不要买,除非这不算在服装费用之内。”
爸爸哈哈大笑,说贾梅像个小商人,算盘很精。不过看得出,他很满意这结果。
贾梅星期天跟着林晓梅去摄制组报到。胡导正在忙碌,风风火火的像是一个摄制组的家长。林晓梅进了门,脱掉外套,就亭亭玉立地往屋子中央一站,问道:“我扮演什么角色?”
胡导说:“好!跟你们说说戏,你们两个镜头不多,一共四个特写,另加几个远镜头,如果顺利,半天就拍完了!”
“什么?”林晓梅睁大眼睛,“四个特写?一晃就过去了!”
“对,”胡导说,“所以,你们不必太紧张!”
林晓梅一下子神色大变,怒气冲冲,好像经历了一个冤案,恨不得跟人拼命。她喋喋不休地对贾梅说:“这不是浪费人才吗?这种群众演员,随便抓一帮就可以!”
后来,胡导又跟她们说了戏,原来,这是个抗洪救灾的戏。她们两个扮演一对村姑,坐在那儿说悄悄话,很悠闲的,忽然洪水冲来。一瞬间,她们得表现出满脸的惊恐,随后拔腿就逃。至于被洪水淹没的镜头,有些危险性,就让替身演员来拍。
“腥,演这种快要淹死的倒霉蛋!而且,是乡下人!”林晓梅彻底失望了,脸都发黄了,“漂亮的衣服也不能穿,弄个蓬头垢面的样子!”
贾梅劝她说:“算了,也算一次尝试,许多人想来体验还轮不上呢!”
“我一次也不想试!”林晓梅说,“我辞职!演这个太没名气了。”
贾梅推推她:“想想,胡导那么信任你!”
林晓梅左思右想想了会儿,还是负气地离开了,她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女孩子。她总想一鸣惊人,天天想,想得很凶,所以对她认为微不足道的事都不感兴趣。这也不能怪她,更不能怪别人。
贾梅坚持没走,不想辜负胡导。戏拍得很顺利,果真半天就完事了,好像还没演过就完了。一点谈不出体验。试样片时,胡导特意请她来看片子。情节发展着,她的心咚咚地跳,终于,村姑出现了。她实在没想到,银幕上,她的特写镜头那么大,而且,她的眼睛那么清澈,表演惊恐状时,演得简直就像真的一样。邢老师也去看了,说她的演技可以跟日本的影星山口百惠相比,可以作她的老师。
电影公演时,学校组织了全体学生看这部电影。几乎所有贾梅认识的同学都看了她的出色表演,而且没有人觉得镜头少,因为中国十多亿人,能上影片的能有多少,一个学校摊上一个就算是荣幸的。况且,她演得那么真挚,令人难忘。看这场电影时,林晓梅也去了,影片结束走出来时,她对贾梅说:“你比我有出息!”然后就低着头,一口气冲向前,快得有点像逃。
后来,胡导单独和贾梅谈了一次,她说,她很喜欢贾梅,因为贾梅给她的印象是绝对的质朴。她还说,以后有了合适的角色,一定写快信邀请贾梅去演。
贾梅笑笑,点点头,后来就没再同胡导联系,因为合同已在口头订好了。贾里听说了,一个劲地埋怨贾梅不够主动,说至少一个月该给胡导写一封信,提醒胡导这儿有合适的演员。贾梅想,胡导说好让她等的,写信去,不是故意催人家吗?于是至今没有采纳贾里的建议。她就是这么质朴的人,有时经过学校传达室门口时,想起那事,就往信架子上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胡导寄来的快信。
八、陌生的朋友
据说两个人做好朋友,非得要前世有缘,否则早晚都得各奔东西。这话是一个叫肖茹的女生说的,听起来有点吓人,因为谁晓得自己同哪些人有缘呢?总不能每交朋友前先算上一次命。所以我想不信这个,没法信。
——摘自贾梅日记
许多人都说贾梅和肖茹是“姐们”——意思是指她们好得像结拜姐妹。可实际上,贾梅当时觉得她和肖茹总像在作戏,有些半真半假,忽冷忽热!
结识肖茹就有些戏剧性。肖茹是个初三女生,高贾梅两级。据说是个大才女,文才好,口才更出众,但为人有些尖酸刻薄;因为林晓梅的姐姐林晓霞和肖茹一个班,又是誓不两立的两大派别,所以贾梅对肖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当然,她从林晓梅那儿听来的“二道信息”都是肖茹的缺点,记得最牢的对肖茹的评价是:“肖茹看人眼睛倒比眉毛高。”
一天放学,贾梅值日,走得晚了一些,刚奔出教学大楼,就听见一声亲切的招呼:
“喂,你好!”
贾梅一看,不由受宠若惊,那是肖茹,那个传说中很傲慢的女生居然像个很有温情的大姐姐。
“你肯同我一起合个影吗?”她问得很热情,不容人忽视。
这不是友谊的表示吗?贾梅当然不会拒绝,连连点头。紧接着,肖茹又拉了一个急匆匆准备回家的低年级女生,和她们手挽手地走到校园后面,那儿,站着校学生会主席,一个长得像费翔的高中男生,善于打篮球。他手里拿着个相机,三角架已经支在边上了。
“这……”美男子有些吃惊。
“同学友谊珍贵,你说要毕业了,合影留念;我随叫随到,”肖茹说,“我们都是校友,就一起合影留念!”
结果,他们四个一起照了张别扭的相。照完,肖茹大笑,长达半分钟,而那个一向处事沉着的“费翔第二”却局促得抓耳挠腮,风度全失。
回家路上,肖茹和贾梅正好是同路,她俩一边走,肖茹就一边说:“我们校的学生会主席写信的文学水准太差了,你听听,什么: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品味太一般化!”
“他干嘛喜欢写信?都是同一所学校的。”贾梅说。
肖茹又笑了,说贾梅有趣,像个乡下小孩。
不久,照片冲出来了,贾梅也得到一张。照片上,潇洒的校篮球队一号种子,那个胳膊上隆起鸡蛋大小肌肉的男生,正愁苦地无比失意地望着前方。据林晓梅说,那个男生追求过肖茹,可她谁都瞧不起。从此,贾梅心里总觉得有些歉意,好像她参与了对这可爱男生的贬抑。
那个举校闻名的男球星,原来是不认识贾梅的,自从拍过四人合影后,他见了贾梅总是招呼道,“喂——”仿佛是熟人。贾梅觉得,是肖茹带给她这个机遇的。所以,无论林晓梅怎样评论肖茹像一台不近人情的冷气机,贾梅仍盼望着再同肖茹交往。
肖茹和贾梅两个半生不熟的朋友,住在同一个住宅小区,所以打交道的机会总是很容易有的。寒假中的一天,贾梅偶尔出门,正巧在家门口遇见肖茹。肖茹步履匆匆,只是应付性地朝贾梅笑笑,就准备擦肩而过,很神秘,像公务在身的要人。
“喂,你去哪儿?”贾梅朝肖茹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有点急事!”肖茹仍是行色匆匆。在冻得令人抖抖索索只适合睡懒觉的寒假里,只有有能耐的人才有各种没完没了的交际!
贾梅目送这个女才子走去。可是,肖茹走了不几步,又突然踅回来,问贾梅:“你家有折梯吗?”
“有呵!”贾梅家刚买了一架新的铝合金折梯,因此她很豪迈:终于能为肖茹做些什么了!
“借我用一用,你不会不肯吧?”肖茹又一次微笑了,“我打算粉刷自己的小房间!”
贾梅帮肖茹一起把铝合金折梯运至肖家门口。肖茹说:“放心,我保证明天就还你!”
可是第二天,肖茹并没有来还折梯,第三天也没来。贾梅的爸爸许多藏书都存放在阁楼上,折梯借出去,等于是对他关上了图书馆的门。因此爸爸老问:“折梯借给哪个不守信用的家伙了;这种人以后就不能再借东西给他!”
贾梅感觉很为难,她想去肖茹家,又觉得不好意思,肖茹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如果贾梅去要,她没准又会笑她乡下小孩,眼界小。贾梅不希望是这个结局。到了第五天,折梯终于还来了,是一个满脸汗漉漉的男生来还的!
“呵!”他说,“肖茹让我来还折梯。”
“她自己没来么,”贾梅问,“她留话了吗?”
“她哪有空!她的小房间还是我们几个为她粉刷的;她把折梯借给我们用几天作酬谢——我们帮一个老头油漆窗子,赚了他些钱!”
贾梅看看那折梯,差点昏过去。那折梯上斑斑驳驳地留着许许多多油漆印子,而且这儿瘪进去一块,那儿凸出来一条,像使用了一百年的古董!
爸爸看了这面目全非的折梯,十分生气,对贾梅说:“看看!你都结交了什么人!”
贾梅心里并没有责怪肖茹,因为她也许只是出于慷慨的天性,把这折梯转借给了那几个男生。但是,肖茹的反应很令人费解,再见到贾梅,她总是摆出心急火燎公务缠身的样子,笑笑,就一摆手:“拜拜”——没有开始,只有结尾。
也许人大了,想法就不同了。贾梅想不出肖茹为什么把她推得那么远,像是躲避瘟神。
直到春天里,贾梅和肖茹的交往忽然发生了飞跃,而且居然在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出乎意料,这次是肖茹主动来邀请贾梅的。
那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日子,只是有些干燥,好像更像秋天,风很硬。天快黑了,肖茹来敲贾梅家的门了。
“你好!”贾梅热情地说,“请进吧!”
“不了!”肖茹的气色不怎么好,她很急切地说,“你能陪我到外面散散步吗?世界上文明的人都喜欢散步!”
贾梅的父亲不知肖茹就是那个借拆梯的人,就鼓励贾梅说;“去走一圈吧!是该出去接近接近大自然了!”
贾梅跟肖茹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她们没什么共同语言。肖茹情绪很坏,眼睛微肿着,她一个劲地找机会骂人:“喂,你看对面那个人,不死不活的样子……看看,那个卖苹果的女人,胖得像一堆肉,真恶心!”总之,她仿佛心里存了口恶气,说出话来句句像刀枪,像棍棒。
“那个卖苹果的人心肠很好哩!”贾梅纠正她说。
“你脑子太简单了!”肖茹不由分说地指责道。
后来,肖茹提议两人去看通宵电影,贾梅觉得这主意很新鲜,够刺激,但又有点迟疑,说:“我爸爸妈妈也许不会答应!”
“他们不答应,那就不去问他们!”肖茹说,“我就不管父母是否答应,什么叫独立性?”
“这……”贾梅不知怎么说才是。
“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冒险!懂吗?平凡得跟没活一样!”肖茹猛地挽住贾梅,“我今天就要培养你!另外,假如你跟我一起看通宵电影,我可以给你看手相!”
“看手相?”贾梅没料到肖茹会吉卜赛人的那一套。
“对,看出你的前程,还看出你是否有克星!”肖茹绘声绘色,说得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心的。
进了电影院,肖茹果然给贾梅算了命,说她会有两场大病,有个克星将始终跟随她一生,总之,算出一场大危运。贾梅心神不定,忐忑不安,肖茹就低声笑,活像个阴险的女巫。通宵电影并没有给贾梅带来多大快乐,因为她坐在那儿,心里却积满了后悔,她不知是怨恨肖茹还是怨恨自己。后来她累极了,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肖茹也不推醒她,可能是她只需要边上有个陪衬,而没有想过要像个朋友似的同她交流。
天刚亮,贾梅就径自跑回家。推开门,她的泪水哗一下子涌出来了,因为她见到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他们正合衣倒在沙发上,熬过一个不眠之夜。听到响动,爸爸睁开眼先跳起来,第一个反应是紧紧地抓住他的女儿,好像生伯女儿插上翅膀逃离他的庇护。
事后,爸爸妈妈告诉贾梅,他们先找遍了各处,然后又去派出所报案;正遇见一个叫肖茹的女生的父母也来报案。据说他们的女儿同他们大吵了一通,怄气出走。爸爸问:“昨晚来叫你的人是不是这个坏蛋?”
贾梅弄懂了这一切后,发了会儿呆,说:“不要再提了!我是你们的傻女儿,但是,从现在起,已经聪明了!”
爸爸拍拍手,说:“值得庆贺!”
从此,贾梅就把肖茹的名字从心中划掉了,回想起来,就像跟陌生人混了很久,然后就又仍然陌生着互不相干了。
林晓梅是这件事的知情人,因而常常为贾梅打抱不平,总提什么恶有恶报。然而贾梅,却更愿意彻底忘掉这个人,因为她们的友谊在还没有建立起来前就已经夭折了。
不过,世界是复杂的,人的感情那就更复杂了。正在贾梅完全忘记肖茹的时候,命运安排她们再次开始交往。
事情的缘由是那天晚上,贾梅接到了林晓梅的电话。电话中,林晓梅像中了头奖那么兴高采烈。
“贾梅,好消息!你可以了却这一箭之仇!”
“什么?”
“肖茹明天要大出丑了!”林晓梅的声音震得贾梅耳朵嗡嗡直响。
贾梅恨不得挂上电话,她有些忌讳听到这个名字!可是,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原来,初三已经进行过毕业会考了。一向目空一切,习惯于嘲笑别人低智商的肖茹,这次化学考砸了,这样。她就得参加补考,或许还进不了重点高中。这个消息是化学老师无意中透露给一个班干部的,由于肖茹人缘极差,所以此刻全班人都奔走相告,惟有肖茹自己还一无所知。班上受过肖茹气的同学,都相约在明天宣布分数时有所表示,让她品尝平日盛气凌人的苦果。
“那……”贾梅说,“肖茹怎么受得了!”
“这就叫恶有恶报!”林晓梅回答得干脆利落,爱憎分明,“你别可怜她,世界上的东郭先生已经让狼吃光了!”
贾梅支支吾吾了一阵,把电话挂断了。可是晚上却睡不踏实,老做梦,颠三倒四地梦到肖茹在淌眼泪。不知为什么,贾梅有几分惶恐,她不喜欢经历这种事情。
第二天清早,她向哥哥贾里求援:“如果有个人利用了你,你会怎么样对他?”
“如果他骑自行车,我就拔他气门芯,”贾里毫不含糊,“这是人的天性!”
贾梅却远不是哥哥那种以牙还牙的人。上学路上,她都有些瘪,仿佛需要吞点提神药。正巧碰到林晓梅和她的姐姐以及一帮子人,满脸笑容又说又笑地走过去,宛如一拨子胜利者。她忽然觉得心口那儿冷嗖嗖的:人干嘛要这样,这样相互嘲笑来嘲笑去,大家的心都会冷掉的,变成一个心上结茧的阴沉沉的家伙!
临打上课铃的几分钟,处在矛盾中的贾梅忽然忍不住了,不顾林晓梅骂她是东郭女士,猛朝初三那层楼飞奔而去。她在门外见到肖茹那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了,那才女正靠在座位上,像个女皇那么自信。贾梅拼命朝她招手,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款款地走出教室。
“你要挺住!人都会遇上挫折的。”贾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什么关系的,看远一点!”
肖茹皱起双眉,说:“怎么回事?我不懂你的意思,能不能具体谈?”
上课铃不失时机地响了,她们相视着,却又无从谈起。终于,肖茹一扭头转身走进了教室,把贾梅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
贾梅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她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即使到了五十年后,她变成个白发苍苍的老外婆了,也能自豪地把这个行动坦荡地告诉任何一个人。
放学时,贾梅远远地瞧见肖茹左顾右盼地站在校门口,她的头发有些乱,眼睛里闪着一丝迷茫,但她的腰挺得笔直,同往常一模一样。走在贾梅边上的林晓梅,悄悄地拉了拉贾梅的衣服说:“我们不要朝她看!你别不可救药!”
但肖茹等的不是别人,正是贾梅,这也许是她头一回焦急而真诚地等待另一个女孩!肖茹看到贾梅,没说话,只是踮起脚激动地远远地朝贾梅作了个手势,那是个只在真正的朋友间通行的手势,它的意思是:我们有缘5它是那种只表达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的手势。在这之间,肖茹仿佛变成另一个人,她秀美的眼睛亮晶晶的。
贾梅还了一个同样的热情手势,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这个手势从此就在她们之间通用了。外人永远不会理解这一个简单的手势里包含的千言万语!
九、美丽的疏忽
有一阵,我们班的女生很热衷于作那种测试心理的选择题,比方说,题目为:你认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后面现成地附有十几种选择,最后的紧要关头的几页才是综合评价,对不同选择的人的不同的心理素质进行分析。
对这道题,大家的选择五花八门。有人选战争可怕;有人认为身患绝症——癌或者爱滋病之类最吓人;林晓梅不假思索地选了:默默无闻最可怕。后来对照后面的分析,发现最怕默默无闻是有野心的表示,所以她又重新换了大路货的假的选择,把锋芒藏了起来。
我选的是:天下误会最可怕。大家都笑我轻飘飘。分析中是这样说我的:这类人单纯、真诚,生活经历不丰富!啊,我跳起来——天地良心,我遇到的坎坷还不算多吗?
——摘自贾梅日记
有时候一个平凡的开头可以引出一个美丽无比的结局;而一个辉煌的开头则可能有个淡而无味的结果,世界的事就这样常常走样,谁都无法控制。
寒假过后不久,有一天,贾梅班里发生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传达室送进来一份鼓鼓囊囊的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初一(2)班王小明收。贾梅班里的王小明收到信,拆开一看,忙不迭地把信甩在课桌上,仿佛那情像螃蟹似的会钳人。
王小明是个瘦弱的女生,头发黄拉拉的,胆子特别小,在班里无声无息得像一棵草,举止绝对谨小慎微。她甩了信后,紧接着眼圈都红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邱士力一见有新鲜事,就挤在最前头,他捡起信,说:“咦,虚张声势干什么?明明是写着你的姓名!”
“反,反正不是我的,我不会有这种信。”王小明摆着双手,一副孤苦无告样,“有人冒充我!”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猜是情书,有人说可能是恐吓信。结果,邱士力环视一下四周,猛地抽出那信,大声念起来:“‘王小明同学:你的稿子收读——’咦,你投稿了?”
“我怎么会投稿呢?”王小明苦兮兮地说。她的作文别具特色,可就是怎么也写不长,老师总批评她一篇文章才十句话,只有开头和结尾,没有中间部分,又屡次在谈文章简洁和单薄之区别时,把她的超短文章作为反角来评点。
既然是天上掉下来个假的王小明,大家也就毫无顾忌了,不仅传开了那封退稿信,还名正言顺地把稿子也抽出来念了一遍。稿子写的是,一个很孤独的男生,他想找男生作朋友,但发现大家都平庸;他想和女生交朋友,但女生个个都喜欢品学兼优者。
“这是个傻瓜写的!”邱士力说。然后,就把这封无头信扔进讲台下的抽屉。
这封古怪的信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因为它不值得多去浪费脑细胞,也许它应该这样在抽屉里呆上几年。
一天,轮到贾梅值日,她在整理抽屉时,又发现了这封信。她掂着沉甸甸的信和稿,细细地看着信封,忽然恍然大悟;她们是二中,而信封上写的是一中,只是上面沾上了一个小墨迹。这个错误犯得多么微妙,太有水平了!
贾梅想起文章中的那个愁眉不展的主人公。不知怎的,她断定一中的那个王小明一定是在写他本人。一个男生肯说出心里的悲伤,这令人感动;同时,因为有了具体的人,她也就对他产生了一点敬佩:他敢于去投稿,凭这一点就证明他是个尖子!
贾梅对那个一口气写几千字长稿子的王小明突然有了好印象,她想,他说不定急巴巴地伸长脖子等回音呢!世界上不该有这种辜负人的事。所以她写了封信谈这篇稿件的流浪记,末尾也没忘记写上“祝你早日成功”这样的话,以及加上好几个惊叹号,便把信夹在那篇稿子中一起寄去一中。
她寄完信就把这事忘了,因为是她亲手为这事写上句号的。如果许多年后,爸爸有了个叫王小明的作家同事,她也许才会隐约想起这次的交往。
春季运动会上,贾梅是班里的啦啦队骨干。她体育不行,但嗓子可以吊得又高又响,有这方面的天赋,不用是可惜的。运动会期间,校门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还有家长来助兴。正在四百米接力赛拉开战幕的关键时刻,贾梅听说有人找她,让她马上去传达室。
她往贾里班的阵地看看,只见哥哥正偷偷地往这边扫视,十二分的形迹可疑。过去,哥哥就常常干这一类恶作剧;加上刚才他已经给妹妹画了张漫画扔过来了,讽刺她像个大叫驴。他们1班丢了几项冠军,他恼羞成怒!贾梅觉得有理由怀疑他是在施行“调虎离山计”。因为此时1班正和2班在比赛,正是啦啦队发挥作用的黄金时刻。所以贾梅一动不动。
待到运动会结束,贾梅哼着歌路过传达室时,传达室的老伯伯见了她说:“喂,你不是贾梅吗?有个人来找你,等了两个小时了!”
贾梅慌了:她无意中作了那种让别人久等的傲慢女孩,只有林晓梅才这样不通情理,她也实在想不出谁会造访,不知有什么事;一时间,急得界尖都渗出了汗。
那个神秘的来访者霍地站了个笔挺,那是个脸儿黑黑的男生,长得很端正,眼睛很热情,眉毛浓浓的,肩也很宽,只是个子不高。看来,这种男生穿军装一定合适,属于英武型。
“我叫王小明。”他自报姓名。
“王小明?”
“你怎么忘记了?”王小明嗓音很大,很有气度,“你给我来过信。”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贾梅开心地高声叫起来,“你的作文分数一定很高!”
王小明很豪迈地告诉贾梅,他是一中文学社的骨干,在市里四家报刊上发表过十五篇文章。他随身带着个小笔记本,掏出来。翻开了,作报告似的一项项讲起来。他的成功的文章都剪贴在那儿,有散文,有诗歌,也有影评,还有一篇是小品文,讽刺老师为学生补课乱收费。
“你们学校果真有这种老师?”贾梅扬起眉毛问。
“我们学校还没发现,”他沉着地说,“我从其它报纸上看到这类现象时,很气愤,就把人物换了换,改成另一个更辛辣的故事去投稿的!”
贾梅简直敬佩王小明的老练,他不仅是个小作家,而且对社会有那么高的责任感,而从他等人一等两个小时的劲头,又足以让人知道他的毅力!将来,肯定前途无量。看样子,王小明也喜欢那种把他看得很高的女生。他挥动着小本子,像团支书跟落后学生谈话一般,滔滔不绝地大谈一通。后来,路灯亮了,王小明意犹未尽,不得不收住话,和贾梅互相交换了家庭地址。
“咦,地址很熟悉!”王小明拍拍脑袋,“写作班一个姓贾的作家老师也住你们这幢楼里!”
“他是我爸爸!”贾梅很兴奋地说,“原来你认识他!”
“哈,无巧不成书!”王小明很有文采又略带风度地说,“世界有时怎么变得那么小!”
晚上,贾梅一踩进家门,哥哥贸里就厉声问:“刚才那个指手划脚的小子是哪路军的?”
“他是一中的,叫王小明!”
“一中的?”贾里马上坐正身体,“杂牌军!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对,他都和你谈了些什么?”
哥哥就喜欢冒充家长,其实,他和贾梅应该平起平坐!贾梅说:“他是爸爸的学生,写作班的,叫王小明。”
爸爸听见了,说:“噢,是一中的王小明?他笔头很快,可偏科太厉害,已经留了两级。否则,现在该初中毕业了!”
“原来是光荣的留级生!”贾里不屑地说。从此,他多了句口头语,形容起华而不实的人来,动不动就说:“就跟王小明似的。”——完全把这名字当成一个专用词汇。
王小明不知自己的名字常被引用,他时常上门来找贾梅,一般是星期六下午。他离开学校,进入家庭时就显得有些拘谨,上楼下楼,低着头,贴着墙,躲着什么似的。每次他撤了门铃,贾梅让他进去,他总要忸忸怩怩地推辞半天,黑黑的脸露出些羞涩:
“我,我是来借书的!”他解释说,“闲得无聊,就想借些书。”
贾梅迎他进门,她才不会在乎王小明留过几级呢。天才都是这样,起初不会被人重视。反正,她有自己的标准,那种成绩门门优秀,却连电影院座位都不会找的男生,她才看不起呢;她情愿结识不识字但会骑马打仗杀土匪的粗人!另外,她对王小明连留两级还存有些敬意:他不笨,他这样,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我对数理化不感兴趣!”王小明阐明自己的观点,“这些公式将来可以交给机器人去计算,我们只需要操纵一下,按按快门。”
王小明总是一厚叠一厚叠地借走作家的藏书,然后按时来还。有一次,他问贾梅:“你喜欢艺术,那你一定也喜欢诗?泰戈尔的诗,你喜欢不?”
“当然,喜欢!”贾梅说得含糊,因为她确实没听到过泰戈尔的大名,但又不愿扫这个大才子的兴致:他假如知道自己和一个诗盲交往这么多天,一定会后悔死了!
过了一星期,王小明又来了。这次,他仿佛矮了点,眼睛老看着自己的鞋尖,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风采和劲头,往日即使收到退稿,他也没有这样灰过脸色,只是反复说:失败乃成功之母。
“我,我送你一本《泰戈尔诗选》。”他说,“我特意去买的!因为我们同是泰戈尔迷!”
“谢谢!”贾梅说。
“这,这就是。请,请认真地读一读。”他说着,把诗集摸出来交给贾梅,沉默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
从此,王小明就不见踪影了。起初贾梅还感觉奇怪,想写封信问问,但又怕打扰他。因为他几次说过,他准备写一部最长的巨著,至少五百万字,把他所认识的人全部写进去。贾梅问有没有她,他回答说,至少为她写十万字,所以贾梅一直以为他在写那部伟大的作品,或许就在完成描写贾梅的十万字。
倒是贾里,时时不忘王小明,总是把他的名字推出来当典故。王小明赠送的那本泰戈尔诗集被贾梅随手放进小书橱里。她偶然也想起该读一读,可惜,在没有人规定她读书的情况下,她一般是不会读额外的书的。这次,终于也没有破例。
贾梅做梦也没想到,这事还有个非同小可的续集,看样子,笔头好的人,或许真能为她写上十万八万字。
这天,正是周日,午饭后,父母都没有离开饭桌,仿佛午休取消了。特别奇怪的是,贾里也端了个架子稳坐在那儿,肩平平的,一脸严肃,就差没有扣上风纪扣。贾梅刚想慢慢地站起来,就听爸爸开口说话了:
“贾梅,今天我们想和你谈谈思想!”
贾梅一愣,因为很少有人这么表情庄重地跟她说话。她赶紧看看贾里,可这位双胞胎哥哥,居然扭过脸去,表示划清界线。
“谈什么?”贾梅说,“那就请吧,我没做什么错事呀!”
“妈妈有错。”妈妈抢先作自我批评,“我总顾自己排戏,把该和女儿谈心的机会也放弃了,所以我一点都不了解贾梅的变化!”
“关键是她自己!”贾里很凶恶地瞪大眼睛,说,“我早觉得不对了,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我怎么了?你们的口气里,好像我是坏人!”贾梅委屈地说,因为他们全都如临大敌似的。
“冷静些,贾梅,”爸爸说,“这种事不一定都是坏事,但如果你们相信我们,我想听听你对这事的看法!”
“我越听越糊涂!”贾梅生气地说,她想,他们为什么老打哑谜,存心折磨人似的,可那样子,也不太像开玩笑。
贾里一声不响地把那本泰戈尔诗集放在贾梅面前:“这本书你不会不认识吧?”
“我没得健忘症,这本书是王小明半年前送给我的!”贾梅振振有词。
“很好!”贾里说,“你往下说,当你打开这本书——”
贾梅下意识地拿起书,打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那本书里夹了张纸条,上面指名道姓是写给她的,信的内容,她慌乱中没记住多少,反正,这是封令她心跳脸红的信,满满一封信都是对她的赞美。只记得最末尾的那句话:我将永远喜欢你,永远。总之,像写给一个高贵漂亮的小姐的情书。
“我,我并没打开过这本书。”贾梅使劲地摇头,心快跳出胸膛,“真,真的没打开过。”
“怎么会呢!”贾里说,“我需要引用些诗写作文,翻开这本诗集,一下子就……”
“噢!写信日期果然是在半年前。”爸爸问贾梅,“你真不知道他给你写信?你们半年中为什么没再联系?”
贾梅说:“我差点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正在这时,邮递员来敲门了。门一开,就大声说:“是贾梅的挂号信,要签字!”
“挂号信?”贾梅惊异极了,“是谁给我写挂号信?用得着吗?可能弄错了!”
邮递员抽出一封信,看了看,说:“怎么会错呢?是一个叫王小明的人寄来的。”
啊,全家上下立刻震惊无比。爸爸一个劲地摇头;妈妈则擦起了汗,其实她没多少汗,只是作个动作掩饰自己;贾里则大叫:“青春危险期!”
后来,贾梅读罢信,主动把信公开给妈妈,可是,那等于公开给全家。因为对这件事,爸爸极为关心,而贾里则是有功之臣,他们三个是一个行动小组的。
那封令人寒心的信只有七十多个字,倒像出自贾梅班里那位写超短作文的女生王小明之手,信上说:“谢谢你的沉默。这些天,我认真想了,我是多么的幼稚!现在,我已补习完数理化各门功课,因为我想做一个渊博的、被女孩看得起的人。谢谢你的提醒!我正式收回上一封信,并致歉意。”
贾梅收到这封信后,反而一度有点魂不守舍,成天心乱如麻,她大概有些后悔没有及早翻那本诗集,失去了领略那种特有的动荡的机会。她还口口声声地打听妈妈最早收到情书是在什么时候。王小明的两封信都被她藏得无影无踪,宛如防贼。
妈妈忧心冲忡,就怕那个“青春危险期”。倒是作家心宽些,劝慰她说:“没有秘密,她怎么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当年我们都过来了,现在得相信他们也会过来的。”
贾里的反应有些特别,从此再不把王小明当作嘲笑对象了。很多天后,他才吐露内心的想法;“这个人文笔比我强十倍,也许是个天才,世上天才不多,所以天才不能嘲笑另一个天才。”
隔了一星期,贾梅仍有点神情恍惚,常常说,这真是个误会!爸爸坦诚地给贾梅出了个点子:“不要多费神了,故事的上篇已经写好了,如果你真的对这个故事有兴趣,十年后可以接着往下续写!”
贾梅点点头,马上在记事本上写上一条备忘录:十年后力争再续写这个故事。记上之后,她安然许多,也许不久就会不知不觉地淡忘了这个属于应在以后续写的故事……
十、荧屏小姐
据不完全统计,我们初一(2)班二十个女生中有十四个偷偷地做过明星梦,漂亮的想当影星,嗓音出众的想当歌星,还有想当笑星、健美明星的。这其实并不可笑,人各有志嘛。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从进初中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做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先是想当居里夫人式的女科学家,可她的数理化成绩平平,何况听化学老师说,居里夫人每天要连续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惜时如金,根本不可能在星期天逛商店看电影,所以贾梅很快就转了方向,立志做三毛这样的红极一时的作家,时不时去欧洲或是撒哈拉大沙漠兜一大圈,可惜她写作文错别字连篇,教语文的柳老师常常在她作文后面说她行文枯燥,缺少文采,时间一长,她的第二个志向也就自生自灭了。
如今,贾梅一心想上荧屏,她是学校艺术团的台柱,能歌善舞,离真正的荧屏红星才差个一二级台阶。况且,她有些演艺经验,有一回,被电视台一个姓胡的导演选去拍过一个纪录片,虽然是当群众演员,有两个一闪而过的镜头,可中国十亿多人口,有这机会的能有多少?
姓胡的导演是学校艺术团邢老师的同学,听邢老师说,胡导是个名导演,全国的影视界的名导演都同她是朋友。贾梅想到自己曾在这个大导演的片子里露过脸,就忍不住热血沸腾,觉得基本上已踩进了影视圈。可是贾梅的孪生哥哥贾里却说要趁热打铁,怂恿贾梅一周至少给胡导寄五封信,这样胡导会给她寄片约的,要么给她推荐到别的剧组去。贾梅本来就怕写信,一周五封信要写得封封不一样,还要打动对方,恐怕要苦练十年才能达到这种水平,所以就把写信的事搁下了。
贾里很生气,说没有火烧火燎的劲头,休想成为荧屏明星。
贾梅把这话说给好友林晓梅听。林晓梅也想尽快成为大红大紫的荧屏明星。她说现在社会上美女如林,要打入电视圈不但要有热情还要有智慧,机会一到就要先行一步。
机会终于向贾梅微笑了。
周六中午,林晓梅神秘兮兮地对贾梅说:“下午没课,我们逛街去吧!”
对于逛街,贾梅是百逛不厌,特别爱出入食品店,凡是零食她都喜欢,不论甜酸苦辣,像泰国话梅、嘉应子、辣肉条,甚至怪里怪气的酒糟蛋她都觉得极有滋味,倒是林晓梅不怎么乐于逛街,觉得除了文具店书店,进别的店都有些俗气,不够清高。
当天下午,林晓梅领着贾梅走大街穿小巷差不多走了一小时。贾梅问她是不是要逛出上海版图,她笑而不答,只说昨天看过报纸了,电视台要开拍一部反映中学生生活的连续剧,暂定名为《上海少女》,三十多集呐,剧组近日起开始筹备组建。总之,她一路就谈这些题外话,滔滔不绝。贾梅几次想提议进路边的食品店,都没找到插话的机会。
终干,林晓梅在一个路口站住了,贾梅前后左右一看,附近并没有什么商店,不由纳闷地问:“到这儿逛什么街?”
林晓梅用嘴朝对面指指,说:“看,多神圣的地方!”
贾梅看看,原来那是个影视界联谊会,就问:“那里面有商场吗?”
“你呀你,光想商场,这儿是导演、制片人经常出入的地方,你不想想,说不定《上海少女》的导演也在里头呢。”林晓梅说。
“那,即使他出来,我们也认不出他来。”
“可他能看见我们。”林晓梅口气坚决地说,“记得林青霞是怎么成为影星的吗?她念中学时就被星探发现了。向梅也是这样的。我们在这儿,只要有星探走过,也许会邀请我们演‘上海少女’的。”
贾梅听后觉得林晓梅说得极有道理,就极有耐心地在路口等星探出来。从联谊会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可没有人朝这两个女孩打量,也没有特别像星探的人出现,按说有这种职业敏感性的人是不会同有艺术才华的女孩擦肩而过的。
站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了,贾梅有些乏了,正巧瞥见不远处有一家食品店,就说:“去那儿喝点饮料吧,累死了。”
林晓梅说:“你连这点毅力都没有,怎么能当演员?演员拍戏,一个动作都得做无数遍,苦极了。”
为了表示决心,林晓梅干脆从包里取出本《当代影视明星成功之路》读起来,读几页,抬起头四周看看,大概是为了让星探看清她美丽的双眸。
贾梅只能独自去那家食品店买饮料,她先买了一瓶酸奶,边用麦秆吸着边凑到蜜饯柜去看。那儿在卖一种五香杏肉,包装袋五光十色,原价二元一袋,现买一送一。买便宜货是最合算的,得了便宜还不用对任何人道谢。所以贾梅毫无犹豫地买下两包。
出了店门,她正想拆开袋子,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头一抬,原来是胡导,她很远就认出了贾梅。贾梅一下子红了脸,怕胡导看出她是来等星探的,可胡导只是笑着,说她长成大姑娘了,然后就扬起手说正忙着拍片,以后再聊。
等林晓梅急匆匆地赶到时,胡导已经骑着车走远了。林晓梅说:“我看她从俱乐部出来的,你没问她《上海少女》的事?她说不定有最新消息。”
贾梅摇摇头:“没来得及问呢!”
林晓梅气坏了,说:“机会又从身边溜走了!”
机会这事怎么说呢,失去了打听剧组的机会,可抓住了买价廉物美的杏肉的机会。贾梅把杏肉拆开请客,可两个人嚼了几口,不约而同地把它吐了出来,林晓梅大叫:“一股怪味,”打开袋子一看,天,那杏肉上出了霉点,味不怪才奇呢!
好在没走远,贾梅踅回去找那营业员,不料,那人脸上笑眯眯地说:“这是特价商品,便宜没好货,我们不退不换的。”
“那……”贾梅一时语塞,“真不讲理!”
“要讲理,找经理去。”营业员随口说道,“不过,经理调走了,新经理要明天才上任。”
贾梅多么盼望伶牙俐齿的林晓梅来助她一臂之力,可那未来的影星却不愿踏进食品店,远远地朝着俱乐部眺望。贾梅只能牢记那家食品店的店名,发誓一辈子不再光顾。
本来买杏肉的事已经一笔勾销了,可偏偏那天晚上电视里又放了一条消息,提到要保护消费者权益,让贾梅觉得电视台像亲人一样支持她。第二天正逢星期天,有足够的时间想那冷遇。贾梅越想越气,决定给那家食品店写封批评信。写这种信不需要什么形容词和文采,也不用考虑能打多少分,反正把事情经过谈清楚就行。这种不需要咬文嚼字的信写起来心情舒畅,贾梅越写越起劲,居然一口气写了三大张纸;出了口气,然后封好信把它扔进信筒,回来时,她差不多已忘掉这杏肉了,她根本没料到这事还有个续曲。
大约是三天之后,那天贾梅在学校练形体很晚回家,推开门,贾里就神色慌张地问道:“贾梅,你得罪过一个食品店经理没有?”
贾梅这才记起写过一封批评信,那上面用了三个“岂有此理”。
“这下好了。”贾里说,“今天下午有个经理来找你,脸铁青着,幸亏我灵活机动,说这儿没有叫贾梅的,才把他打发走。”
贾梅又生气了:“我写的都是事实,怕他什么?”
可贾里坚持说:“你想得罪这种人,事先得练好气功,万一他又骂又吵,就能拿出杀手锏对付他。”
贾梅让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贾里最近正在猛看武侠小说,思路也总往那头靠,说话间时不时还来个空手道或擒拿术的动作。
第二天放学,贾梅没进家门就被人拦住了,那两个人中一个是那天说话刺耳却脸上笑眯眯的营业员,另一个据说是新经理,反正有点当官的架子,说话条理清楚,脸却没有表情。
“经理想跟你这消费者谈谈心。”营业员说,笑眯眯的,让人想起他的刺耳话觉得像做梦,仿佛是记忆出了毛病。
新经理走前一步,说;“我们店只有创出牌子,童叟无欺,才能成为名特店,所以我们来找你听意见。”
贾梅见对方这样诚恳,倒也有点受宠若惊,说现在这样就没意见了。临走时,经理特意摸出一本精装记事本送给贾梅,表扬她关心他们的店,还说过些天再请她去店里开座谈会,反正这一连串的安排让贾梅好不感动,人家走时,她大叫:“下次见。”像对待亲朋好友似的。
有了那个漂亮的记事本后,贾梅每天都在那本子上记几笔,否则就有点对不住那个本子。可借,记不出新花样,写来写去就是“林晓梅又去等星探了。”要么就是“胡导会不会力荐我去拍片?”
星期日中午,贾梅正对着记事本苦思冥想。突然,贾里捏着一封信跳进来叫道,“贾梅,是不是胡导来信了?”
信封下标着本市胡缄,信中只有一行字:
贾梅同学:
下周日下午一时请到影视界联谊会门口集合,请注意衣着整洁,因为要拍电视。
老胡
“不是她又是谁呢?我不认识别的姓胡的。”贾梅说。
“甲级!”贾里大叫,“请记住今天,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
贾梅只会笑,笑久了,咬肌那儿都疼,反复说:“当明星这么容易啊!”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贾梅交了好运了,林晓梅猜测贾梅肯定要出演《上海少女》的一号主角,说不定星期日就是新闻发布会;邢老师也为自己的得意门生打入影视圈高兴,她乘兴打个电话给胡导表示感谢,可胡导出差去了,周六晚上才回来。
“这就对了,”林晓梅说,“她周六赶回来是为了周日参加发布会。”
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只有贾梅的爸爸觉得有点玄,说电视台也该通知家长,但因为没人响应,他又有稿子要赶,就忙自己的去了。
星期日,为贾梅送行的至少有一个小分队,林晓梅猜测贾梅可能当晚就要住到摄制组去,贾里则跑前跑后叮嘱贾梅很好地学艺,十年内不准摆明星架子。贾梅被众人众星捧月,脑子里空空的,走路都像腾云驾雾,有点像做梦,心吊着。
到了俱乐部门口,左等右等不见胡导,却见那个食品店的经理匆匆走来,说:“你很准时,电视台记者一会就来采访。”
“采访什么?”贾梅叫道。
那经理难得一笑,说:“我们店尊重消费者,特别是对一个学生的反映处理得认真仔细,电视台想采访。”
贾里叫道:“信是你写的?你姓胡?”
经理对贾梅说:“上次我没说我姓胡吗?”
也许他是说过的,但对一些零里零碎的不该记的事,贾梅一向是不上心的;因此只记得他是经理,不怎么笑。
林晓梅大叫冤枉,她给贾梅设计了五个小品,另外还写了一封厚厚的自荐书让贾梅交给胡导,为弄这些,她三天只睡了十小时,比贾梅更苦。
面对摄像机,贾梅感觉所有的艺术细胞都像昏过去了,连说话都结结巴巴,灯光奇亮,令她不停地想眨眼睛,想着当荧屏明星半辈子得在荧光灯下度过,也真不容易。返工了几次,导演才说:“算了!”
贾梅独自回到家,那送行的人全都撤退光了。她一头扎在床上,累极了,前几夜都想着出小品上镜头,做梦都在背台词,现在一颗心放下来,香甜地睡着了。直到新闻节目开始,爸爸把她叫醒。
那档节目开始了,先是那经理出场,他笑得像另外一个人,节目是表彰那家食品店的,说他们对一个中学生的来信如何重视,镜头在店堂摇过时,贾梅尖叫道:“那杏肉还在卖!”
果然,那花花绿绿的杏肉袋和买一送一的大广告,还在那儿招摇过市。
后来,镜头一摇,闪出贾梅来,她的脸部表情僵得要命,尽管一闪而过,可贾里还是大叫:“惨不忍睹。”贾梅坐着,只感到难堪得要命,好像不仅是为自己的形象,还多了种从未有的沉重。
第二天,所有的熟人都说在电视里见到了贾梅,想想也是,电视有卫星转播,没准全世界的人都对这个说话打颤的女孩有印象了。学校的同学干脆管贾梅叫“荧屏小姐”,因为她是校内第一个在电视露脸的。他们大都是外行,只晓得上电视就是极大的光彩;假若胡导看了这段新闻,一定会为她的临场发挥皱眉头的。后来贾梅一直没收到胡导的片约,因此她猜想胡导十有八九看到了这一幕。
既然当荧屏红星的计划落了空,贾梅就不多想了,没有再煞费苦心去等待星探。电视播出的第二天,她给食品店的胡经理写了一封新的批评信,愤怒地指出他不该再卖伪劣产品,信中用了近十个“岂有此理”,这次胡经理没上门,也没寄条子来,就让贾梅的信石沉大海。隔了一周,贾梅偷偷地去那食品店张望,发现那杏肉不见了,不知是推销光了还是销毁了。
从那天起,别人再叫她“荧屏小姐”,她才不面红耳赤了。只是她已不在乎何时再上荧屏了,因为这两封批评信使她突然发觉自己擅长写这一类的东西,而且几乎每天都能写出一两篇来,篇篇都有突破,所以她正同林晓梅商议创办一份专登批评文章的内部小报,如果办成,这可能是全世界第一张别出心裁的报纸。
十一、宇宙
贾里总怪我待人处世少点逻辑性,难道对一个人也要像分析课又一样归纳出一二三来?真没劲。
——摘自贾梅日记
宇宙是贾梅她们初一(2)班的插班生,他的名字太大了,听起来总令人想起星球或是大气层之类的名词。那男生长得胖胖的,眼睛一大一小,还留过一级,他爱说话,一开口就神采飞扬;比如他说发胖是经济发达的象征,难民中根本找不到胖子;眼睛有大小是因为博采众长,一只眼睛像爸爸,另一只像妈妈;至于留级那是因为生了场大病耽误了学业,天才一般说来比庸才容易患病。
贾梅对宇宙印象不坏,他虽然喜欢耍贫嘴,爱吹牛,可人很随和,比起那种不理睬女生或者动不动就管女生叫“妖精”的硬派男生,至少要好一千倍。最使贾梅难忘的是宇宙待人多礼和周到。
“五四”那天,学校开簧火晚会,别人都坐定着巴不得晚会开个通宵,他倒好,忙人一样,一刻也不停地抬起手腕看电子表,说有急事,非走不可。到底还是限时限刻地走了,边走边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大家都以为他去办救火之类的十万火急之事,不料第二天问下来,他是去看一位师兄的,原来约好去的,不去其实是没关系的,但他说君子一言,失信了是不行的。
第二天,学校组织看电影,贾梅和宇宙都发到第十五排的票子,手气多好,与校长同排坐着看电影。恰巧,贾梅的座位前一排坐着高头大马的高年级男生,把她的视线挡掉了五分之四。宇宙见了,主动要求同她互换位置。贾梅犹豫着,怕影响他,可他响亮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功夫的。”
事后,贾梅同林晓梅讲了这事,她头一扬不屑一顾地说:“这点小事算什么,男生就应该关心女生。”
确实,林晓梅就是那种爱支使男生的女孩,她从不感谢他们,仿佛是她给了他们一种效劳的机会;可贾梅是另外一种女孩,谁对她好,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就怕忘记。他对宇宙印象好,所以回家动不动就提宇宙的事。
“宇宙在学武功,他有三个师傅,十八个师兄,听说还收了徒弟。”贾梅将宇宙的说法转告贾里,“你可以跟他学几手。”
“我看他不像有真功夫。”贾里说,“他当我徒弟我还要考虑考虑呢,哪天让我和他比比功夫。”
隔了几天,有一封武术协会的信寄到学校,收信人是宇宙。这下,整个初一年级都轰动了。大家都传说宇宙有一套真功夫,刀枪不入。贾梅听到沸沸扬扬的传说跑去问宇宙,他没正面回答,而是吹了声快活的口哨。
贾梅心里为宇宙骄傲,像这样有本事,为人又善良的男生真是稀世珍宝。她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向宇宙挑战,而且,这场搏斗的主谋居然是他的哥哥贾里。
那是周一的上午,贾里对贾梅说:“听说你们2班的宇宙现在名声很响。”
“是,他是很内行,会武功。”贾梅说。
“他还吹嘘自己是初一年级的武功高手。”贾里说,“如果他敢和我或者鲁智胜比一比,以后就不会这么狂了。”
男生就那么令人捉摸不定,有些好斗,好像承认别人行就会使自己脸上无光,又好像自己有让妹妹崇拜的专利权。贾梅要哥哥放弃比武的打算,因为她既怕哥哥败掉,也怕宇宙败掉。可她发现她越劝,贾里越觉得该挺身而出,仿佛贾梅是代表宇宙来求和的。
林晓梅让贾梅省些口舌,她说希特勒想发动战争,谁能劝得住他?贾梅说怎么能把贾里同法西斯比。林晓梅见她面露温色,才笑笑说:“什么时候他们比武,我们去坐山观虎斗。”
宇宙很快就得知比武的消息,下了课,他就在教室里放风:“可以比一比嘛,不过我学的武功有许多新规则,不按照新规则我是不比的。”说完,他当众写下了这个要求并且在条子后写上“生死概不负责”的字样,让贾梅带给贾里。
本来说好第一个出场与宇宙比武的是贾里的好友鲁智胜,他是个胖子,自称学过武术,能打败姿三四郎。可他在贾家看了那个“生死概不负责”,红润的脸就变得有些发黄。
“他是虚张声势。”贾里说,“你不敢上,就会荣获一个懦夫的称号。”
贾梅说:“懦夫就懦夫,鲁智胜,你不想比就算了。”
贾梅是真心调停,谁知鲁智胜把这当成激将法,脖子一模,说:“谁是懦夫?我只要拖住他,打个平局,名声也就不坏了。”
隔一天的放学,比武开始了,宇宙和贾里站在那儿讨论比赛细则,就像两个针锋相对的谈判团,宇宙坚持全按他的规则比。
“我只跟内行人比,内行人都懂这规则的。你们不给我规则的解释权,我就不同你们比。”宇宙说,“跟你们比,就是赢也没多大意思。”
鲁智胜看着贾里,满脸悲壮,在关键时刻他早习惯由好友代他做决定了。贾里一挥手说:“好吧,比一局!”
比武双方虎视眈眈,突然,鲁智胜一个臂掌直取宇宙。哪料宇宙一让一跳,绕到鲁智胜身后抱住他的后腰。
鲁智胜打了两个旋子,可怎奈宇宙人高体胖一百个不松手。鲁智胜大叫道:“不行,怎么能抱后腰呢?武术比赛这是犯规。我劈过去,他应该使一个摇把攻过来。”
正当鲁智胜大叫要打官司时,宇宙轻而易举地使了个飞腿将鲁智胜绊倒在地。
贾里铁青着脸,质问宇宙懂不懂规则,不料宇宙也振振有词,说有言在先,他有定规则的权利,他这一招叫“磨盘”,能把对方拖垮。
贾梅对武功一窍不通,倒是林晓梅翻过几本武侠小说,她也说宇宙的动作不怎么正规。可这时,宇宙早跑开了,气喘吁吁地去喝沙滤水了。
鲁智胜输了一局后反而脸色红润了,也许是消除了思想负担,不用为生死操心。只是一旦贾梅在场,他就说说宇宙的坏话,说他私定规则是犯了武术界的忌,又说去问过武术大师了,连大师都没有说过有“磨盘”这一招。
他说这些,贾梅就把脸扭过去。她才不会对男生讲任何女生的坏话,鲁智胜这样简直像男生中的叛徒。
贾里似乎比鲁智胜高明一筹,他只是盯着贾梅问,宇宙究竟在哪儿学的武术。贾梅记得常有武术协会给宇宙来信,就说可能是在协会里学的。
贾梅随口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宇宙失败的命运。
星期日一大早,贾里就出门了,中午才满脸放光地回来,宣布第二天就和宇宙比武。他边说边吹着“土耳其进行曲”,练上几个弓步、马步、二踢脚什么的。像胜券稳操。
又到了星期一下午,贾里要同宇宙比武了。宇宙按照惯例提出那苛刻的规则解释权,还说又新学了一手,叫“绝命掌”,他让贾里听了吓人的名称后乘早收兵。
贾里笑而不露,说;“废话少说,是英雄是狗熊,比一比不就清楚了。”
宇宙摸出手绢擦汗,大的那只眼更大了,小的那只眼更小了。
他们各自干咳一声,作为比武的开幕词。只见他们反掌击掌,贾里腾出手来了个劈掌,宇宙刚想再做“磨盘”,却让贾里抢先一步来了个扫蹚腿。几个回合下来,宇宙这位武术大师的阵脚全乱,很快就鼻青眼肿败下阵去。
在场的人愣了一会儿,全都哄笑起来,当场就封给宇宙一个新绰号“磨盘”。
贾梅是当天晚上才知道内幕的,消息是被鲁智胜捅出来的。鲁智胜天生就多事,让他揣点秘密他会坐立不安的。
当时,贾梅正在酝酿写一篇关于给同学们乱起绰号的文章,她想起下午宇宙被这一片叫“磨盘”的起哄声弄得手足无措,就觉得不安。刚写了第一个“岂有此理”时就听见有人敲门。
“贾梅,”贾里叫道,“去开开门,我在研究中国历代武功,没空。”
打开门,鲁智胜就冲进来,说:“这个‘磨盘’真不经打,我看见他父母领他从医院出来,橡皮膏贴个横七竖八。”
贾梅不满地说:“输赢总是有的,你不是也输过吗?”
鲁智胜嗷嗷乱叫:“懂什么?他根本不懂武术,只不过报名参加了一个武术速成班,听了两堂课就不去了,那天他是用赖皮赢我的。”
“我不信,”贾梅说,“人家武术协会不会常给外行人写信的。”
鲁智胜哈哈大笑:“那个速成班是武术协会办的,他缺课,人家写信督促他呢!”
贾梅让他说得心跳,有些心慌,她想好第二天要注意看宇宙的眼睛,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心里的东西。
然而宇宙一连三天没来上学,听说他死活吵着要转学,还听说他以前留级也是因为吹出破绽,逃学了半年。
贾梅想发动大家去看看宇宙,可大家听后都笑着说“磨盘”不会欢迎的,他顶要面子,受不了别人去安慰他。贾梅想了许多主意,比如假装找错门了撞进他家;或者写一封鼓励信,可终于没有想出更高明的妙招。
一天,放学路上,贾梅奇迹般地发现宇宙从一家商店出来,他看见她佯装没看见。贾梅叫住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过是提前借用了武术师的称号。”
后来,宇宙来上学了,仍喜欢说话,偶尔也吹吹牛提高自己,但再也没提武术师这三个字,有的同学看见他在体育用品商店买护腕和护膝,也有同学说他每周有三个晚上在武术协会学艺,有点卧薪尝胆的味道。说不定若干年后他真会成为闻名中外的武术大师。
十二、两个teacher
班里曾流行过用电影名串起来的“醒世名言”,其中有两条简直妙极了,一条是:走进学校——《误入虎穴》;另一条是:班主任来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可自从teacher陈接管我们班后,这两条名言就被束之高阁了。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班正宗的班主任姓柳,名丽娜,听起来像是一个文弱苗条,富有浪漫情怀的小姑娘。其实柳老师是个中年人,很精干,眼睛咄咄逼人。听说她的教龄长得说出来吓人一跳,而且她带的班绝对样样领先,她教过的学生现在有的在司法部,有的进了什么世界组织,最最一般化的一个,是在火葬场做副场长,总之,不存在平庸之辈。
柳老师从第一堂课起就让所有心存幻想的同学觉得钻不进空子,因为她狠狠批评了迟到一分钟的邱士力,说他散漫,目中无老师;又对另一个尖子生提出警告,说骄傲是进步的大敌,因为他在老师训话时,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那两个都是男生,而且自称什么也不在乎,特别是邱士力,是个硬派男士,可这劈头盖脸的批评,弄得他一怔一怔的。教室内鸦雀无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说法出典就在那儿。
第二堂课下课,邱士力在议论班里的气氛有点像集中营,大家全笑起来。林晓梅说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问贾梅是不是,贾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都不是小孩了,何必话说得那么重。可第二堂课,柳老师就用了一刻钟谈了严格要求的必要性,而且她显然已在学校中找好了“内线”,对下课后的议论了如指掌,特别强调说,有个别女生想挑拨离间,煽动同学对老师的不满。
柳老师虽没点名,但她的口气已把贾梅伤得厉害,再看到柳老师,总有种惶惶然的感觉。她一向随和,这么吃重的指责让她感到沮丧,其实只要老师瞧她一眼,她就会知道不该背后议论,但柳老师喜欢把事情推到极限。
那之后,再谈班内的事,贾梅都先要东张西望一番,然后压低嗓门,竖起耳朵,像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党串联。可即使如此,还是摆脱不了挨批评的命运。
一天,贾梅听广播,得知电视剧《上海少女》已经开拍,虽然早知当女主角无望,可明明白白知道此事今世无缘,心还是猛一下沉下去,想找林晓梅聊,不料这天林晓梅是踩着上课铃到的。第一节是作文课,写一份公函,所以贾梅就悄悄地传了张纸条给林晓梅,哪料到柳老师目光敏锐得像有特异功能,说:“可以让我欣赏一下吗?”
刹那间,贾梅已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假如柳老师认认真真批评她一通,她肯定不喊冤枉。偏偏她就慢条斯理地挖苦个没完,羞得两个女孩无地自容。贾梅一向容易落泪,照贾里的说法是“泪腺丰富”,所以当即就红了眼圈;林晓梅不一样,她的外号是“冰雪女王”,简称“冰雪”,平素以不露真情自豪,这次却扑在课桌上连连叹气;贾梅以为她是为当不成领衔主角而悲伤,下课后特意劝她几句,不料她脱口而出,说,走进学校——《误入虎穴》。
这个说法一经发明就流行开了,后来为了隐蔽就简化为“虎穴”,接着,与此有关的话都成了暗语,什么“狼窝”、“豹穴”,全会引起大家会意的一笑。再后来,这说法也没有什么针对性,只是一种心境的体现。没人再说柳老师太严厉,仿佛大家已经习惯了,况且如今老师的威信已树在那儿,她不再每堂课前训话了。
贾梅自己没什么理论,她的观点大多是从贾里那儿来,贾里最著名的话是:女老师对女生严格,男老师对男生严格。贾梅用这观点去套,发觉柳老师倒不这样,遇上学校大扫除,她总是让女生换换水、递递抹布,而大声指挥男生干这干那。这时,女生就能享受有权威性老师的优越性了。
柳老师最让学生们五体投地的是对班级荣誉的重视。比如秋季运动会,谁去哪一项参赛,乒乓双打哪两个人搭档,都由她精心研究后指定,结果,田径赛中邱士力的短跑成绩算错了,柳老师亲自去那儿交涉,捡回一个第二名。后来算总分时,2班屈指第四名,柳老师涨红了脸,像个发急的小姑娘,这让全体学生觉得有愧于她。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谁也没想到柳老师会病倒。柳老师缺席的第一天,大家都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站定不了,无法平静,就像天下即将大乱一样。
新任班主任姓陈,年龄不详,据说他刚从其它学校调来没几天。他虽是个男老师,身高和嗓门都在柳老师之上,但不怎么发挥优势。他的脸长长的,不知神态温和的缘故还是说话怕惊动别人的原因,反正总有点像一匹任劳任怨的马。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说话口音有点轻,把人说得像“银”。
第一堂课,大家等着他谈班规,或是指出几条注意事项,但他没说这个,只是结合课文谈了鸟类的迁徙,还有人的尾骨什么的。听到他说“银”,底下有些小小的轰动,他也不恼,只说:“这个嘛,我咬这个字咬不准,谁能下课后给我正一正音?”课上到一半,卫生老师来敲门布置下午的包干区大扫除。卫生老师是个高音喇叭,说话动不动用大会发言的音量,她说完陈老师就对大家说:“都听清了吧?这个嘛,我就不重复了。”直到上最后一堂课,他都没再提大扫除三个字。
放学时,大家议论纷纷:究竟下午还扫不扫除?都乱套了,也没分组,也没讲奖罚办法,换了柳老师,会布置许多临时条例,让每一个学生都运转起来。大家似乎非这样不可。于是,有几个学生就追在陈老师身后问:“下午怎么个扫法?”
陈老师说:“这个嘛,你们定。”
他说话含蓄,软弱,好像天生是个模棱两可的人。后来,邱士力率先推开办公室门问:“我下午有事,能不能请假?”
他依旧不快刀斩乱麻,只说:“你考虑决定吧。”
“他给了我一张奴隶解放证书。”邱士力兴奋地说,“这老师好说话,别错失良机。”
这下,保守些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懒汉都跑到办公室请假,有的捂着肚子,作痛苦状;有的腿一瘸一瘸地在陈老师面前倒抽冷气。那个宇宙更是高明,说下午要参加他祖父的追悼会,可除了陈老师,所有的人都清楚,那老先生半年前就寿终正寝了。据说陈老师都不抬头,一律回答道:“这个嘛,你考虑决定吧。”
贾梅看了气得不行,说:“陈老师在忙什么?他怎么不制止他们?”
宇宙兴奋得很,说:“他正在吃饭,你猜吃什么?吃干的方便面,嗨,他可真特别。”
林晓梅闷闷不乐,说:“搞什么?我们也请假去,真没劲,碰上一个只爱吃方便面的老师。”可话虽那么说,行动却慢了一拍,因为她不愿说谎,怕毁了自己的形象,她认定自己将来要写回忆录的。
当天下午,陈老师提着水桶准时来参加大扫除,大家听见他问劳动委员:“我擦窗子如何?我个子高。”
劳动委员点点头,他就攀着高擦起来。大家不能傻站着,也各自挑了些活干起来,劳动委员这才像醒过来似的说:“这倒也好,来的都是自觉的,说不定比原先干得好了呢!”
林晓梅说:“陈老师,得想个办法,否则缺席的会越来越多。”
“这个嘛,大家出点子,最后由劳动委员定夺。”陈老师说,“这是我的建议,采纳与否,由你们定。”
“乌拉!”女生们大叫道。
“甲级!”男生们也拍起手来。
很快,大家就凑出一条妙计,下次大扫除由今天请假的同学承包,再有请假的,承包再后一次的大扫除。劳动委员当场就让大家表决,结果全票通过。
陈老师爬在门框上高高地举起胳膊,说:“这儿也有个‘银’表示同意。”
大家全都举起手,愉快地大笑道:“这儿也有个‘银’表示同意。”
隔了一周,包干区又要大扫除了,卫生委员抢先一步公布了补劳动同学的名单。那些人仍吵着头痛脚痛,要请假;宇宙又别出心裁说他的祖母在医院输氧气,他忘记二天前他还说祖母生下他爸就难产死了。可到了下午,他们却一个不漏全到了,谁愿意当傻瓜,独自一人承包下次的大扫除呢?要知道,这几个都是班里精出名的人杰。
林晓梅伏在贾梅肩上,说:“陈老师真潇洒。”她已经忘记她亲口说过他只晓得猛吃方便面。将来写回忆录,看来她也不会提这个严重的判断失误。
陈老师后来在班会上提出,班级工作由学生自治,他说他重点抓“传道、授业、解惑”。据字宙的不完全统计,说陈老师每天至少要批评十二位同学,只是他的批评像一阵微风,比如,有一阵贾梅爱写小虫一样的小字,陈老师就在她作业簿后写:请附带放大镜。又过了一阵,贾梅的字虽写大了,可一律向右斜,陈老师就写上;“能否向左看齐?”
贾梅印象最深的是陈老师评点她和林晓梅的作文。贾梅和林晓梅是好得难舍难分的朋友,可林晓梅是个才女,据说她三岁就发表了一首诗,当然,她的作文也是第一流的。一天,陈老师在作文课上评点了才女的作文,记得一开始就文笔优美:“天上下着牛毛细雨,润湿了田间窄窄的小道。”陈老师评点说林晓梅的作文用词贴切。精致,一个“牛毛细雨”外加一个“润湿”整个意境就脱颖而出。接着,陈老师又念了贾梅的作文:“那是个雨天,鹅毛大雨落个不停……”他没念完,笑声就响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说:“鹅毛大雨是怎么个下法?”
“还不如鸭绒大雨呢。”邱士力又说怪话。
大家尽情地笑,前排的同学还回头来看贾梅的表情,贾梅的心扑扑乱跳,真是想跳起来奔出去。等大家笑够了,忽然发现陈老师一脸沉重。
“同学们,我不过是想通过对比说明哪一种描写出色。并不是嘲讽某个银(人),假如你们只能从我这儿学到一件东西,我情愿你们学会尊重银(人)……”
刹那间,教室里又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而且静了好久好久。贾梅看见林晓梅绊红着脸,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这才意识到,连冰雪女王也被感动了。
陈老师的离开与他的到来一样仓促。上早自习时,他还向文体委员建议成立个象棋兴趣小组,可第一堂课上课铃响时,夹着讲义走进教室的却是柳老师。
“从今天起一切又可以走上正轨了。”柳老师说,“我正在研究秋季运动会的出场阵容。”她环视着四周,忽然发现了某种异样的气氛,“发生了什么?”
没人回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经历了千变万化。这堂课下课,体育委员在墙上贴出了成立象棋、乒乓、田径兴趣小组的倡导书,另外还写了希望大家根据自己特长踊跃报名参加秋季运动会,有二十八位同学在倡导书下端签名,不多不少,正好占全班人数的五分之四。
贾梅很想给柳丽娜老师写封推心置腹的信,但她只擅长写批评信,写别的信就感到措词困难,所以那一阵,她很想找一个写信滔滔不绝的人,拜那人为师。
十三、礼仪大赛
我的好友林晓梅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从不循规蹈矩,处处出新,她说她从现在起就得同父母谈判,争取一满十八岁就打起背包搬出去,她甚至已说定要租一间带客厅的房子,到时请大家去那儿参加派对。比起林晓梅,我像个扭扭捏捏、缺少个性的人物,我真想改变这个形象。
——摘自贾梅日记
世上没有一本叫人如何拔尖的书,至少贾梅没发觉有。有时贾梅就想,假如哪个高明人写出这本书,一夜之间准能成为畅销书作家,出名、发财两不误。贾梅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书没鲁迅、海明威写得那么多,可他能成年累月趴在书桌上写,也不会无话可写,那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他听了贾梅的建议,笑笑说:“假如我有这窍门,早就成了世界级作家了。要拔尖,得花大力气,不能靠窍门。”
贾梅觉得爸爸说得大悬乎,隔山隔水的。她又去找林晓梅问怎样才能与众不同。林晓梅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说:“那就是要敢于做出格的事。”
其实贾梅并不是没做过出格的事,比如说跟林晓梅一起逃学去听爵士鼓大奖赛,她胆子小了点,可这一类事也试过几回,但在别人印象中,她仍是个温良的好女孩。就拿那次逃学来说,第二天她和林晓梅各交了一份病假单,一边等着一场轩然大波,因为精明的柳老师绝不会相信两个女孩会同时患病的。然而,结局却令人啼笑皆非,柳老师相信贾梅那天是百分之一百地卧床不起了,她还让贾梅多做户外活动,别像林黛玉似的。林晓梅在听爵士鼓的前一天受了凉,她的咽喉炎的病假诊断是货真价实的,可是柳老师再三地问这问那,想看出点破绽,甚至没注意到,她说话嗓音沙哑极了。
贾梅说:“林晓梅,为什么别人的印象那么顽固?”
“什么印象顽固!”林晓梅说,“你从外表到内心都是个乖女孩。”
就在林晓梅下这结论的第二天,正逢校长在课间操宣布要开展礼仪大赛,评选出最佳礼仪女生和最佳礼仪男生。说是要推动学生注重文明,纯洁校风。
“不知怎么个评法?”贾梅打听着。
“管它怎么评,反正,你自信自己风度不凡,仪表出众就可以去报名。”林晓梅说。话音刚落,她就大声问何时报名,她那种压倒一切的骄傲劲头引起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贾梅轻轻碰碰她,示意她别太张扬,可林晓梅回答说:“我可不像你,躲躲闪闪的。”
确实,林晓梅就是那种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人。不被众人庄目,她就觉得个性发挥不够。看样子,她是下决心在礼仪大赛上出冷门夺桂冠,因为报名的当天,她就让贾梅去她家当模特儿。
林晓梅对服装一向要求极高,每次买了新衣服自己穿上在镜子前左照右照不算,还要求贾梅穿上让她看。据说在镜子里照是平面的,而她要看立体的效果。贾梅和林晓梅身材相差无几,做模特儿正好。这次,林晓梅翻箱倒柜找出不少衣服,问贾梅哪件别致。可她问话,并不是真要听贾梅的意见。贾梅说这件衣服好,她立刻就说,颜色一般,不是世界流行色;贾梅说那件衣服式样不错,她就说那料子太挺括,就失去了柔软感。总之,她像是来审查贾梅的审美眼光似的,而且这评委极严厉,不会给人打高分的。
“你为什么不报名?”林晓梅说,“没听说奖品是一架英文打字机吗?我要用它打一封英文报名信,寄到世界影星俱乐部。”
“有打字机真不错,”贾梅说,“过圣诞节时给同学打英文贺卡,蛮别致的。”
林晓梅看了贾梅一眼,说:“你连名都没报怎么可能得奖?你呀你,做什么事都犹犹豫豫的。”
“我早看好通知了。”贾梅说,“要到后天才截止。留那么长的报名期就是为了让人多考虑的。”
“永远的随大流!”林晓梅点着贾梅说,然后做了个舞台上才用的夸张动作。她时常感觉自己在台上,被许多人注目。
贾梅不是那种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的冒失女孩,她报好名之后就开始作准备。先套上那套被林晓梅称之为有些紧跟潮流的青色外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问贾里:“你看这样行吗?”
贾里那天正在同鲁智胜在电话里高谈阔论:“你是说牛顿第一运动定律吗?白痴才不懂呢,告诉你,我念小学三年级就对它了如指掌。你让我现在谈原理?没必要,你干嘛不问难点的问题?”
贾梅连问两遍,贾里才点点头,说:“唔,不错。”他又和鲁智胜说了几句话,才想起把刚才的后半句续完,“贾梅,你这样打扮可真像一棵茂盛的青菜。”
可那些话,贾梅压根没听见,她已快乐地旋到父母的房内,问:“你们看,我这身打扮可以得几分?”
爸爸正奋笔疾书,随口答道:“十分。”
贾梅睁大眼睛说:“那,太好了,贾里也是这个意思。看样子,我会得到一台英文打字机的。”
爸爸这才抬起头,问道:“什么?英文打字机?”
贾梅兴高采烈地把学校组织礼仪大赛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爸爸,决赛那天你一定要去。英文打字机很重的,你帮我拿好吗?”
“噢,这个嘛,”爸爸说,“你参加比赛只是有得奖的机会,也就是说……”
“爸爸,我相信你有评委的眼光,十分是最高分。”贾梅沉浸在其中。“你说,英文打字机放哪儿好?”
“你要努力争取。”爸爸为难地说,“礼仪大赛不仅仅是比谁的衣服时髦。”
“这我晓得,举止啦,说话得体啦,都得考虑。”贾梅说,“爸爸,你知道吗?这台英文打字机对我太重要了!”
爸爸看着眉飞色舞的贾梅,说:“看来我犯了个错误,要扭转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贾梅说:“爸爸,你说什么?”
“我是想说,夺冠井非易事……”
“那当然,否则人人都可以得打字机了。”贾梅抢着说。
爸爸无心写作,叹口气,说:“一分钟内,你提了五次打字机了,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些。”
最近这一阵,事情突然多起来,要准备礼仪大赛,还要给灾区捐物,贾梅觉得自己像个重要人物。她理出一套衬衣违背带裤的春装准备捐掉,她可不想把最旧的衣物捐出去,那样有点不诚心,把灾区当成废品回收站。她还想象灾区一个脸黑黑的女孩子穿上它时的模样。
“我决定穿这套绿颜色的衣眼,”贾梅对林晓梅说,“家里人都说好,我想它会带给我好运气的。”
“这样太一般化了,”林晓梅说,“要发挥独创性。”
林晓梅在这方面不愧是个天才,她找了块绿绸子给贾梅做披风,又用绿花布做了个头饰,把贾梅整个武装起来。她还叮嘱贾梅临场一定不能慌乱,回答问题时要多用成语,尽量出口成章。
俩人正在屋里彩排,不料,贾里一头撞了进来,见到贾梅的一身披挂,惊叫道:“喝,是穆桂英挂帅。”
不说倒罢,他这一点,贾梅是觉得这样打扮有些像古戏中的女将。她问林晓梅:“这样太特别了吗?”
林晓梅发火了,说:“要的就是与众不同。你不想突出自己的个性吗?为什么又要随大流呢?现在比你原先的打扮高级一百倍!舞台效果好一万倍!”
贾梅想想也是,千辛万苦就是图个拔尖,这次机会来了,可以横扫一下那种她只会默默无闻的顽固印象。不料,也不知爸爸从贾里那儿听到了什么,反正他几次提到选择服装一定要有中学生的朝气,意思是穿普通的汗衫,旧牛仔裤就行。至于贾里,更是露骨,几次说:“千万别听林晓梅的,那套戏装穿出去,人人都会目瞪口呆的。”
比赛这一天,贾梅原本想披挂好去学校的,可贸里大摇其头,说一路过去非堵塞交通不可,贾梅有些蠢蠢欲动,能引起轰动也许一辈子只有一两次。贾里见她准备去换那戏装,就拦住她,说:“喂,你要想给人一种新鲜感,现在就别穿,临上台亮相时再换上,这叫灰姑娘效应,对比强烈。”
这倒也可以!贾里自告奋勇地用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全套的新行头包起来,放进贾梅的书包内。一会儿,林晓梅在楼下叫她。贾梅提着包就走,只听贾里在身后喊:“送你一条贾里名言:‘做作最恶心!’”
贾梅懒得理他,她的口才不允许她做哥哥的对手。
林晓梅身穿一身红衣红裤,整个的一个红孩子,她也准备了一块薄如蝉翼的披巾,往那儿一站,招摇得要命。她说:“为艺术创造,我什么也不在乎。”
一路上,林晓梅的回头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她像一只耀眼的灯笼,在灰灰的街区一跳一跳的。快到学校了,林晓梅问;“你的行头呢?今天穿得好乡气!”
“带着呢!”贾梅拍拍书包,“我先做灰姑娘,后做公主。”
林晓梅毫不含糊地说:“我一分钟灰姑娘也不想当。”
第二节课下课,广播里开始通知,礼堂中即将举行礼仪大赛,请参赛选手立刻到后台集合。林晓梅催命似的让贾梅去换衣服,贾梅笑笑,提了纸包就走,出教室门时走得急了些,绊了一跤,纸包飞了出去,散开来,贾梅刚想伸手捡,忽然脸都变白了。
那里面是一套准备捐掉的白衬衣背带裙!
“这,你疯啦?”林晓梅气咻咻地说,“这种乡气的衣服多没派头。”
“搞错了。”贾梅说,“是贾里给我装的……这可怎么办?”
林晓梅抓住那套衣服抖抖,忽然,从里面飞出一张纸条。贾梅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切记,不是评时装,是评人的素质!署名潦草得很,但仍能辨认出是贾里。
“天呵,你怎么会摊上这样一个倒霉的哥哥。”林晓梅说,“他在阻止你拿打字机!”
贾梅想哭,可时间不允许,想找贾里算帐,又明知他在好戏开场前早就溜了,他最绝的招数是很彻底地躲进男厕所。所以,她只能红着眼圈大生闷气。
广播又一次在催促参赛者了,贾梅心一横,只能把那套背带裙套上,跟着林晓梅到达后台。那儿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全是花花绿绿的,一个赛过一个,贾梅站进去,就像一个真正的灰姑娘,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同情地看着她。
轮到参赛者上台了,林晓梅和贾梅一上台,台下就掌声雷动。林晓梅潇洒地欠一下身子,而贾梅,只能耸着肩,尽量使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一些。
后来,评委提问了:“请你们各自谈一谈对这次礼仪大赛的看法。”
林晓梅果然练得滴水不漏,用很散文化的语言说:“礼仪大赛像清晨的一抹朝霞,使一颗颗纯洁的心沐浴阳光……”
贾梅这时早知自己已被排除在外,紧张感消失了,原来准备好的散文化的发言也懒得用了,只很实际地说:“我想问一下,下次还举行这样的大赛吗?奖品是否还是英文打字机?”
评委们大笑,有个评委说:“很有幽默感!”
林晓梅凑过来,说:“我都替你可惜,你的话太缺少文采。”
贾梅无意中瞥见贾里就坐在台下,他嘻着嘴笑得特别开心,有些稳坐钓鱼台的味道。她真想对他大叫坏蛋,害人精,定睛一看,她的父母都坐在台下。她想起曾说过要父亲帮她拿打字机的,这下可好,全都乱了,她真想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广播里说:“请参赛者退场,评委们要投票产生最佳礼仪女生和最佳礼仪男生。”
贾梅下了台,径直奔到教室,一路上,眼泪就啪喀啪嗒掉个不停。教室里没有人,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外面,广播在响,掌声也响起来了。隔了会儿,门被推开了,走进了父母。父亲说:“今天有两拨评委,刚才的评委是代表学校的,而我和你妈是代表家庭的。我们两个决定给你一个很高的荣誉。”
“你们是怕我难过。”贾梅抽噎着,扑在母亲肩上,“才故意安慰我。”
“不!”父亲说,“你表现出一种纯朴本色的气质,我真心喜欢,我本来还担心你真会穿那套俗气的行头呢。”
“我们决定带你去买一台英文打字机。”妈妈说,“下午就去。”
正在这时,林晓梅抱着一台英文打字机走进来,她一身光彩,红得像朵盛开的花。她朝贾梅点点头,贾梅由衷地说:“真为你高兴。”
“出了个一千年才出一次的冷门。”林晓梅虎着脸说,“你得奖了。”
贾梅居然获得最佳礼仪女生的称号。从第二天起,校园里穿背带裙的女生多起来,也许她们都听到了评委对贾梅显示的学生气的赞赏。贾里成了功臣,他说:“我早知道贾梅穿这套背带裙甲级。记得她第一次穿这套衣服时,至少有一个排的男生在悄悄地打听她的名字。”
最后,贾梅还是把那套带给她好运的衣服捐掉了,尽管林晓梅说,这套衣服在校园拍卖的话能卖个好价。她在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张纸条,写上五个字:祝你也好运。至于那个披风,她至今没敢动用,怕一领头,校园里到处都出现“杨门女将”。
十四、丑女
我时常想,我们的老祖宗中国猿人一定很为今天人类而自豪,假如他们活到今天的话。即使不提过去那种在树上攀来攀去的历史,就是光谈外表,那猿人也有点太像猴子了些,所以没有一个女孩愿意自己出现“返祖现象”的,除非不得已。
——摘自贾梅日记
班里关于简亚平有许多说法,说返祖也好,说像猴子也好,反正集中了一点:丑。她瘦瘦小小的一个,走路像脚底安了一个弹簧,一蹦一蹦的,有点精力过剩;她的脸窄窄的,眉骨突出,两额有点陷进去,还长了个V形发尖,而眼睛却大得出奇,亮亮的,目光咄咄逼人,而且她快人快语,常惹些事端,所以成了班中的特色人物。
简亚平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光是丑,而是无礼。她常常喜欢用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人,有一次,贾梅买了种香水纸巾揣在口袋里,让简亚平闻到,当众大声嚷嚷说:“贾梅,你是不是搽了一两香水?”弄得贾梅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才放声大笑,仿佛目的达到,天生喜欢拆台。
还有一次,许多女生围在一起谈自己的妈妈,贾梅刚说起妈到现在还改不了口,总叫她宝宝时,简亚平霍地站起来,朝贾梅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像一只挑衅的大懒猫。贾梅看见她口腔里尖尖的牙齿,真觉得这女孩既刻薄又凶恶,无法再同她来往。
进中学的第一个圣诞节,大家都不愿它太一般地过去,林晓梅提议女孩们在一起聚一聚,互送小礼品,她话音刚落,就听简亚平说:“我没这兴致凑这无聊的热闹。”弄得大家好不扫兴。林晓梅不是个能忍的角色,当场就同简亚平顶起来,她质问简亚平:“你太没教养了,你妈妈没教过你礼貌?”
那次,简亚平居然流了会儿泪,没哭出声,只从胸腔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贾梅觉得林晓梅真像个主持公道的女英雄,真痛快。可是,只过了三天,有一个消息从宇宙那儿传出;简亚平没有妈妈,寄居在姑妈家。不知怎么,再看到简亚平,贾梅就有点心里抽得一痛一痛的;女孩没有母亲,那还了得?
不久,又开始了新学期。
简亚平过了寒假后有些疯长,高了许多,衣服显得紧巴巴的,与林晓梅穿新潮的只卡在腰那儿的甲克不同,她的衣眼小得使人感到拈据,有点像茄子。她的为人也有些改变,很少说话,但益发过分了,开口就凶得像要吞掉整个地球,她不理林晓梅,乜斜着眼看贾梅。偶尔贾梅转过头去眼光与她相遇时,她总是急急忙忙地扭过头去,侧身留给贾梅一个高眉骨的执拗的曲线。
开学没几天,柳老师要搞一次语文摸底考试。说实话,一个寒假放下来,仿佛智商都低下去一截,读起课文中的古文,有点隔世的感觉。大家有些人心惶惶,七嘴八舌,都在想对付的办法。
这消息,很快就准确无误地被柳老师接收去了,到了摸底考的那节课,她突然宣布为防止作弊,决定让同学们临时互换一下座位,大家只能懒洋洋地说道命。这事也凑巧,贾梅被指定换到简亚平的座位上来。
发考卷时,贾梅突然发觉有人在她背上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后座是宇宙,他用手朝简亚平点一下说:“她让你把文具盒传过去。”
这时柳老师已经目光炯炯地转过头来,贾梅慌了手脚,伸手在桌肚里摸到文具盒,急于脱手,只听恍一下,文具盒没拿住,散落在地上。铅笔、角尺还有记事纸散落一地。贾梅忙蹲下身去捡,无意中瞥见有张纸条写着:星期六带牙膏和止痛片去见爸爸。贾梅当时并未在意,红着脸,让宇宙把文具盒传给简亚平。
交完卷,贾梅坐在那儿用力按太阳穴,没料到简亚平走过来,用力敲敲桌面,下逐客令。
贾梅站起来,歉意地说:“噢,刚才把你的文具盒弄翻了,没缺什么吗?”
简亚平的眼睛鼓出来:“废话少说,请你别再惹我发火。”
“我不是故意的,你发什么火!”贾梅说。
“你已经这么幸运了,荧屏小姐、礼仪女生,为什么还要来刺探我的秘密?”简亚平脖子都气粗了,“你最阴险,像间谍似的,女特工。我恨你。”
总之,那天简亚平像发疯一样,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贾梅简直蒙了,她第一次知道,世上也有人恨她。但那些话莫名其妙得使她难忘,什么特工?她有什么秘密要防人刺探?贾梅想不通,问林晓梅,林晓梅不耐烦地说:“你真像东郭先生,毫无逻辑可言。她都那么恶狠狠了,你还起劲个什么?”
可贾梅总想破这个谜,过去,简亚平对她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毫无纠葛。可那次交战后,相互敌视起了魔力,仿佛接上了特别的千丝万缕的缘分,简亚平的一言一行都会给贾梅留下些什么。
星期六,简亚平请了事假,一天没露面,她的座位空着。贾梅想起那纸条上的字,忽然想到说不定是简亚平的爸爸住院了,否则,干嘛要带牙膏和止痛片。可想想也不通,住院为何要带止痛药,药库里这种大路货的药永远是有积压的。她悄悄地向宇宙打听,宇宙耸耸肩,说:“有些事当事人不愿对外披露,我怎么能说呢!”
他的口气像个律师,不过,贾梅很欣赏他的风度,长舌的男生太可怕了,为了这,她情愿他守口如瓶。
星期一,公布了摸底考成绩,简亚平的成绩一落千丈,成了班内最低分。柳老师在课堂上怒不可遏。仿佛是她本人受到了辜负。特别是,简亚平过去只是中下水平,这下居然连试卷上的短文都没写,只用笔尖点了一下。
“你自己愿意自暴自弃,愿意做差生,别人有什么办法?”柳老师再三说。
简亚平脸无表情,头微微前倾,一动也不动,颇像个中国猿人的塑像。
下课后,大家都忙自己的,宇宙跟简亚平在交谈,他们是邻居,很接近的。他们的谈话只有贾梅在留意听。
宇宙小声说:“可以虚构的嘛,你为什么不写?”
“没有理由,反正我不写。”简亚平坚持说,“我无所谓,反正我被人歧视惯了。”
那篇短文的题目是《我的父亲》。凭着敏感,贾梅已经知道简亚平的爸爸有点特殊。中午放学,她在报廊前遇到宇宙,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简亚平为她爸爸的事烦恼。”
“你也听说了?其实她爸爸平时很老实的,也只是一念之差,受钱诱惑,就做了阶下囚。”宇宙说。
“阶下囚?原来她是去探监的!”贾梅吃惊极了。
“你在套我话?大大的狡猾!”宇宙说,“千万别再告诉别人,她觉得家且不可外扬!”
这下,轮到贾梅长吁短叹,想到简亚平没有妈妈,爸爸又被囚,听着大家多少带着炫耀地谈父母,肯定心如刀割,心里不快活才这样表现古怪。另外,自己无意中看到了她的留条,这其实也深深地伤了她。从此,再见到简亚平横眉竖眼,贾梅怎么也气不起来,她从心底不想同她计较,就这么简单。
很快,就到了贾梅的生日,她给全班的女生发了请柬,说下第四节课要在教室请大家吃蛋糕,她也塞了一张在简亚平课桌内。不料,下第三堂课时,简亚平把请柬还给了贾梅,说:“是你掉了请柬吧?我拾金不昧。”
“不,我是特意请你。”贾梅说,一边把请柬追还她。
“你在怜悯我。”简亚平说,她接过请柬,掂了掂,“我根本不需要!”
说话间,她手中的请柬飘落在地,她没去捡,转身一跳一跳地走了,贾梅也没捡,很快大家走来走去,在请柬上踩了许多黑脚印,贾梅望着它,感到无可奈何,真是人心难以捉摸。
简亚平真的没来吃蛋糕,但从此,她的火气似乎小了点,没再动不动就跟人吵。她本来的特点就是凶,现在特点不明显了,也就不怎么令人注目了。又过去了一个月,宇宙忽然小声地对贾梅说:“知道吗?简亚平在称赞你。”
“称赞什么?”贾梅大吃一惊,心怦怦乱跳。
“她说你看得起她。她知道你没对任何人说她的家丑。”宇宙说,“她马上也要过生日了,说要请你吃麦丽素,你收不收?”
“还用问吗?”贾梅说,“她什么时候过生日?”
宇宙说:“反正就是这两天。”
隔了一天,简亚平果真动作敏捷地塞给贾梅一包麦丽素,贾梅要送她一支笔,可她红了脸,怎么也不收。并且咬着牙说:“你再坚持,我要骂人了!”
林晓梅在一旁看见了这一幕,说:“贾梅,你真是自讨苦吃,干嘛跟她来往?你看,班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同她打交道。”
贾梅说:“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就觉得越是没人理的人越需要关注。”
“你真有点基督精神,”林晓梅嘲讽地说,“愿主与你同在。”
简亚平冷眼看,似乎猜出了她们谈话的内容。放学时,她塞给贾梅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坦白,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只是我急于想回报。钢笔等我真正的生日时再送好吗?
从此,像增添了一条秘密的暗线,贾梅和简亚平经常通过传纸条谈心,外人都不知道她们用这样特殊方式增进友谊,这成了她们共同的秘密。
又过了一段时间,简亚平真正的生日到了。她想按贾梅过生日的规格,请全体女生放学后留下来吃蛋糕,可她没写请柬,说怕大家扔在地上。结果,是贾梅出面邀请大家,她给每个人一句相同的话:今天不到,你会后悔一辈子。
大家给商亚平的生日礼物,是黑板上留的一黑板话,基本上是每人留一句话,什么“请用烦恼换回欢乐”,什么“明年的生日,我还来参加。”林晓梅的赠言是“你的笑使人感到心旷神信”——多少带点散文味。
简亚平又是张罗切蛋糕,又是找火柴点蜡烛,不知怎么,毛手毛脚地把奶油弄到脸上了,她笑笑,说:“怪怪的,为什么不写在纸上,让我永久保存?”
大家说:“怕你一转身就撕掉,写在黑板上,你擦掉了,我们再写。”
简亚平鼓起眼说:“谁敢这么说我,我就同她吵,我那么不可救药吗?”
她那忿忿不平的样子,真凶得要跟人吵架似的,大家全笑了,笑得她火烧火燎地往人手里塞蛋糕,想翻过这一页。所以大家都清楚了,她的凶真的有药可救。而且,她微微笑着时,居然一点不丑,亮亮的眼睛和光光的额头,倒有点像一个有名的南国歌星,大家都说,看到了奇迹。
生日会结束后,简亚平活跃了些,只是她遇到敏感话题时,一开口,总容易说过头的话,有时平白无故地就把别人顶得透不过气来,可没人再远离她,也许大家都晓得除了凶,她还会美丽地微笑。她也没再独来独往,也没再从上至下或者用眼角瞧人。她和贾梅偶尔仍互递纸条。她最近写给贾梅的条子的内容是:一旦我们不一个班了,你还愿意与我来往吗?另外,我笑起来真的是不丑吗?
贾梅写给她的最近的回条是:我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愿意。另外,你笑起来真的让人看了快乐,有一篇文章写得好,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
十五、突然事件
多年前,鞋匠的儿子安徒生发奋写作,成为著名文豪,谁说我这个作家的女儿不可能成为文坛名人呢?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的父亲虽是位作家,可作家这种职业一般不遗传,反正,贾梅每次写作文都得按着太阳穴想半天,而且写着写着就没词了,连不下去了。后来写批评文章尝到了甜头,可又像钻进了套子,记叙文写着写着就会夹进去许多个“岂有此理”,柳老师一再找她谈,让她注意措词,口气也一次比一次严厉。
词汇少不知是否是天生的?贾梅班里有个叫王小明的女生,每次作文都写二三行,全是超短的,幸亏她不在2班,否则贾梅得为她捏一把汗。柳老师教作文讲究个词汇丰富,喜欢长篇大论,哪怕中间夹点废话,她也说多写点锻炼了遣词造句的能力。
这次,柳老师在布置作文时,特意对贾梅说:“别写得人简单,至少写一千字!”
一干字?数都要数半天,别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脑子里炮制出来,可柳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她只能遵命。那篇作文的题目是《我的一日》,这种题像是有心难人,天天都差不多,到底写哪一天好?
晚上,贾梅煞费苦心地在想那一千字,可贾里却一分钟也不安宁,一小时内来了两拨人同他聊,聊的都是什么史前遗址、核大战呵,贾梅听了都心烦,偏偏贾里还想让她走开,嫌她在不方便。
“喂,你老愣在那儿干什么?”贾里说,“劳逸结合,你该出去找同学玩玩。”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写作文。”贾梅说。
“写作文?”贾里笑起来,“是不是让我教教你,就一个字:吹,你可以写得很放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题目是《我的一日》。”贾梅说,“只能写自己的事。”
“谁说的?”贾里说,“你真是笨死了,一你吹自己怎么过一天,别人怎么管得着?没有吹的本事,作文怎么写得好?我写《我的一日》就写跟一个大盗搏斗,得了个优。”
“真的?”贾梅眼一亮,“还有什么窍门吗?”
贾里摸摸头,说:“假如我把窍门告诉你,你能到厨房里去写吗?好,你不反对,我说啦——写作文要三段式,开头,去银行,遇见一个贼头贼脑的人;中间,那人拔出枪要抢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最后是结尾……”
“这算什么窍门,写作文的三段式谁都晓得。”贾梅不满地说,“我不去厨房写,就在这儿写。”
贾里点着妹妹说:“差点中了你的圈套,幸亏我没向你披露结尾。”
结尾会有什么花样呢?贾梅最善于写结尾,因为眼看作文快写完,心清愉快起来,笔下也就生辉了。
贾梅的作文完成得很顺利,她没照搬大盗的事,而是改成一个小偷在银行偷窃,被她抓获。而且她一口气写了几张纸,数一数一千零一个字,还不算题目那四个字。第二天,收作业本时,柳老师特意翻开贾梅的作文本,点点头:“这次像作文,不像段落了。”
第二天放学,柳老师把贾梅叫到办公室,说:“你的作文比以前有进步,有些描写也较生动。”
贾梅受宠若惊,忍不住想笑出来,原来,一个吹字,就使她成为写作高手。
“但是,”柳老师说,“作文缺少感情,对那小偷的愤怒也没写出。我问你,你当时看到小偷行窃,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这……”贾梅支吾着,她哪见过什么小偷呵!
“怎么?不是真实的事?”柳老师问。
这时,恰巧高年级的一个教语文的老师走进来说:“那篇《我与妈妈》的作文你们布置写了吗?”
柳老师说:“还没呢,想期中时布置。”
贾梅心猛地一沉:《我与妈妈》可能就是期中考的作文题,那可不能随便吹了,总不能把妈妈写成女侠,也不能写跟妈妈去百慕大三角,正想着,柳老师说:
“写作文,还是要有感而发,怎么能随心所欲?即使句子生动,作文也同样没有灵魂。不能靠瞎吹、瞎编……”
后面的话,不用提了,把贾梅刚得到的窍门全否定光了。可贾梅就有一点不服气,为何贾里写的与大盗搏斗的作文就得优呢?为什么天底下那么不公平?出了门,正巧碰到贾里的语文老师,贾梅就问:“查老师,贾里这次的作文是不是得优?”
“是,反正不错,把和大盗斗争写得真生动,特别精彩的是结尾,抓住大盗后一声喊,”查老师笑笑,“原来是个噩梦!”
原来,他在结尾上找了个大窍门,梦是无法对证的,所以,这个优是借了梦的光!孪生兄妹,他居然忍心把最关键的窍门私藏起来,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妹妹只得一个“及格”,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出于偶然,贾梅猜到了期中考试的作文题,但那“吹”的窍门已经失效了,她得想个新办法,在这次考试中得一个优。记得在一本杂志里看到一段新闻,说是有个名作家写书时非闻烂苹果味不可,贾梅也想试试烂苹果味的功效。恰巧,家里有两只苹果烂了心,都酥掉了,贾梅将它们放在桌上。闻着那味,果然跳出了一个思路:就写如何孝顺母亲,用零花钱给妈妈买苹果!至少那个感情,对,可以真的给妈妈买苹果,写真人真事。花几块钱,换一个优肯定合算。
说干就干,贾梅当天放学,就买了两只上好的秦冠苹果,红红的,表皮光洁,像两个漂亮的皮球。等到妈妈一推门,她就说:“妈妈,给你的礼物。”
妈妈愣了愣,笑了笑说:“为什么想到买礼物?”
贾梅也卡住了,是呵,妈妈生日刚过去没多久,那天,贾梅忘记买礼物了,只顾大吃大喝。可她又不能说,是为了那该死的作文在故意制造新闻。她红着脸,说:“反正,反正就觉得……”
“你真是个有心人。”妈妈忽然叫起来,“今天也是我的生日,上次是阳历,今天是阴历,哈,我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给我做生日,宝宝,你怎么会想到的?”
贾梅答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不过,妈妈今天叫她的小名,让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她从母亲的异常欣喜中,看到自己对母亲的爱是多么不够。
爸爸和贾里都赶出来了。妈妈像个快乐的小姑娘,把两只苹果举得高高的。她说;“这是我收到的最称心如意的礼物。”
爸爸看看贾梅,眼里多了点什么。过去,他总说贾梅有口无心,什么都答应,可什么都不放在心里,就从那天起,他不再旧话重提了。
那个晚上真令人快乐,爸爸说他要后来居上,就同贾里出去采购,买回来一大包零食,全是贾梅爱吃的,仿佛是为她庆贺生日。爸爸妈妈还一个劲地把好吃的推到她前面。贾梅吃了很多,也收获了许多赞扬,望着满地的瓜子壳、话梅壳,她忽然跳起来说;“我来扫一扫。”
最令她过目难忘的是母亲那种由衷的醉人的微笑。夜里,贾梅热血沸腾得睡不着觉,就坐了起来,拿着笔和纸画了起来。
贾里半夜醒来,见她那个劲头,说:“你干什么?反正你今天有点反常。”
“我想把妈妈微笑的眼睛画下来,可惜,画得不满意。”贾梅说。
贾里坐起来看,果然,满纸是笑的眼睛,可惜有的像刘晓庆,有的像徐小风,全是双眼皮的美目。他摸摸头,说:“可以采访一下吗?你为什么突然懂事了,想到给妈妈过生日了?”
“这是碰巧,”贾梅老老实实地说,“我今天就想给妈妈买苹果,没想别的……”
贾里朝她翻翻眼,说:“你也来这一套了,想说明你有特异功能?别忘了,说起吹牛,我是你的启蒙老师。”
他不信这很正常,别说他觉得玄,就连贾梅自己也感觉做梦似的——世上居然有那么巧的事!这千载难逢的事会让一个有点马大哈的女孩撞到。
期中考试的作文题多少有点走样,是《一件小事》,贾梅脑筋都没怎么费,就决定写给母亲过生日的这件现成的事。不用吹,也不用编造,就这么从头至尾写下来。她吃惊自己怎么会一口气写满了考卷,像流水一样,写作时她总感觉沐浴在母亲温柔的目光中,真的,她真想流泪。
她的作文出了个冷门,得了全班的最高分,优。只是有一点让她害差,柳老师坚持要把这篇范文贴到报廊里展示。贾梅暗想,这下更里会知道真相了,他回去一说,全家都会把这事当成一个笑料。
后来,作文还是贴了出去,贾梅成了校园中风靡一时的“小作家”,1班的那个王小明看了那篇作文,佩服得五体投地,特意买了一本新的笔记本,让贾梅在上面签名,因为她断言说,贾梅一定是未来的冰心。贾梅抖抖索索地给她签名,尽可能签得草一些,像伟大人物的手写体。
贾里一定也看过那篇作文了,不知是他没仔细看,还是因为他手头需要关心的世界大事太多,反正,每晚他在饭桌上都提什么酸雨呀,太阳黑子呀,要么就是能源危机,独独没提贾梅的作文。
贾梅的“写作热”一时还没有消散,有一个晚上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写作《一件小事》的体会,另一篇是今后的计划,比如每天练笔呀,星期日上午帮妈做一小时家务,其中关键的是,每年这时给母亲过生日。她审核了一下计划,像主管领导一样在上面写上:此计划自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起执行。
十六、硬派男生
孔子是山东人,诸葛亮也是山东人,我们班的邱士力常说山东出人杰,就因为他的老家也在山东。
——摘自贾梅日记
邱士力有个外号叫“宪兵司令”,他眉毛粗粗的,鼻子大大的,喜欢穿背后印着号码的球衣,球衣又往往大上一号,领子有些环下来。邱士力有时要嘲笑女孩子,笑她们太守规矩,笑她们胆小如鼠,也笑她们有吃零食的嗜好,有时甚至说些难听的话,比如“头发长,见识短”什么的,可女生们却不恨他,都说他是好汉。
邱士力确实胆大妄为,他敢逃课去看一部谋杀案的片子,而且第二天还在教室内宣扬,用一条腿当支点站在桌上,然后绘声绘色地描绘影片中的恐怖镜头。他甚至说他想去纹身,在胸口和胳膊上各刺一条青龙。贾梅觉得他有些粗野,可也喜欢他的严肃和对女生的目不斜视。
谁都没想到,邱士力居然会成为新闻人物。
事情起源于日报上一则消息,那消息登在第一版上,题目叫《祖孙情》,是表扬一个少年几年如一日,照料一个孤寡老人,帮她买米,运煤,还修过一次门上的插销。这一类消息本来是很常见的,引不起什么轰动,偏偏这条消息披露了少年的名字:邱士力;假如仅仅登了名字,别人也不会怎么在意,因为知道“宪兵司令”的人比知道“邱士力”的人多,况且大城市中同名同姓的少年多的是,谁能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会突然同雷锋靠得近起来?可这条消息中准确无误地登出了学校的名称,于是,校园中沸腾了。
学校第二天就宣布要奖励邱士力,第三天决定补评他为校“好少年”,第四天决定排一出戏,把邱士力的事迹搬上舞台,教育大家。
校艺术团当即就贴出了招募演员的启事。学校中爱唱歌爱演戏的女孩子多如牛毛,下了课,走廊上到处是慌慌张张乱跑的女生,从她们在看那挂出的启事时的眼神,可以晓得她们想要个角色想到什么程度。
贾梅也想去竞争一下,倒是林晓梅一个劲地给她泼冷水,说这出戏只有两个主要角色,女主角只能演老太太,她林晓梅才不愿意把自己在学校光彩夺目的形象砸了。可贾梅自从进学校不久上台演过一个穿灰衣服的母亲外,还没什么机会亮相呢,所以,她不愿放弃机会,哪怕只演一个九十年代的老太太。
贾梅很快就被确定为演老太太的A角,可同她搭档的男主角却迟迟难以确定,报名的男生只有三个,一个太瘦,像条麻秆,个头高出贾梅一个头,艺术团的邢老师大摇其头。第二个男生形象可以,但口齿不清,说话像含个什么,倘若要他演需要找配音演员。第三个男生倒是符合要求,可才排了一次戏,就发现患了甲肝,出了排演室直接去住院了。于是,邢老师考虑让邱士力自己来主演。
“宪兵司令”起初死活推辞,说他只会演匪兵,又说没有半点舞台经验,一上台,走路就会掉跟头的。邢老师是那种看上去声音柔柔,笑容甜甜的女老师,事实上,果断得像女强人,只要她下了决心,任何人都会被她说服。
贾梅和邱士力的合作其实并不愉快。当然,责任在于邱士力。
邱士力是不得已才下海演戏的,他口头上答应邢老师说试试,可心里却总想把这事弄搅了。所以,当邢老师指定由贾梅和他对台词时,一开始他就指着贾梅说:“你演得一点不像老奶奶,喳喳喳的,老奶奶哪有这么高的嗓门,小喇叭似的。”轮到他该按台词称呼贾梅老奶奶时,他又擅自改成“老太太”了。
“你叫错了!”贾梅说,“应该叫老奶奶。”
“你算什么老奶奶。”邱士力“噗”一下笑了,居然用对男生的方式在贾梅面前打了个榧子,“算了,别傻了,别人会笑掉大牙的!”
“哪个不像你就说,我可以演得像的。”贾梅说,“让我先练上三天。”
“好,一言为定,你要是演不像我就不奉陪了。”邱士力说。
“那好,但有个条件,”贾梅说,“假如我演得像了,你不能故意挑毛病。”
“我邱士力是那种人么?”他愤怒地问,像要打人似的,“你真恶毒。”
那天放学,林晓梅拉住贾梅,说现在少女队风行,她们为何不组织一个?她只想劝贾梅别演那走路摇摇晃晃的老太太,说鲜花一样的年龄干嘛要去演老人相。可贾梅坚决地摇摇头,她按日报上写的地址去找了那老太太。
老太太确实老极了,腰弯得像一张弓,穿着大襟衣服,找手绢要掀开衣襟摸里面的口袋。老太太听说贾梅要演她,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菊花。末了,她还同意借一些行头给贾梅:一个帽子,还有一个围兜。
贾梅回家套上这行头,对着镜子模仿老人的举止。正巧,贾里撞进来,他打量了她一眼,说:“您有九十岁了吗?”
“没有,才八十九岁。”贾梅说。
三天后,邱力士如期来到排演室,他看到的是一个腰弯弯的,走路颤颤的,说话哑哑的老奶奶。他用手摸了摸头说;
“你吩咐吧,该怎么练?”
贾梅忍住笑,说:“你就按规定念台词吧。”
邱士力果真成了个本分的演员,该念“老奶奶”的地方他照念不误。只是戏中有个细节;少年给老奶奶捶背,他怎么也做不好,扭着头胡乱捶几下作罢,而且下手极重,敲得贾梅五脏六腑都通通响。
“你敲痛我了。”贾梅说。
“这个,取消了好吗?”他忽然用讨饶的口气说。
总之,在后来的排演中,邱土力像换了个人,不停地问这问那,很谦虚的样子,根本不是个喜欢骂骂女生的宪兵司令。只是,每当有人在门外朝里张望,他就不由自主地站得直直的,有时还把手放在背后,大声说:“我演戏,是为了娱乐娱乐,另外,增加点艺术细胞!”
演出开场前,两位主角站在后台等候出场,邱士力把手插在兜里,小声说:“万一忘记了台词,你就干咳一声,我提醒你。”
“你全背出来了?”贾梅问。
“不,你看这。”邱力士伸出两只大手,摊开了手心,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满了台词的提示,他笑笑,说:“男左女右,我把你的台词记在右手上了。”
哦,这个宪兵司令真是个细致、好心的人物。
演出总的说是很成功,只是出了些小小的偏差。因为贾梅一出场,台下就发出阵阵笑声,她紧张,因而念台词时嗓音就益发颤悠悠了,台下的观众于是也就更欢呼雷动。邱士力倒没什么怯场,也没忘掉台词,倔头犟脑地在台中央,显示了他的英雄本色。只是他被台下的热潮弄得满头大汗,性急火燎地去擦,却忘掉手心的台词钢笔印,结果,把脸弄成个花脸,像按上了一个个汗指印。
笑声如潮,几乎要把戏台掀起来。邱士力愣了,有些阵脚乱了,他不懂大家为何突然像笑一个小丑。贾梅急中生智,对邱士力说:“好孩子,擦擦你的汗吧,”一面压低声音说,“脸上弄脏了。”
邱士力顺水推舟,擦了把脸,才算把观众的狂热压下去了。除了编剧和导演,谁都没察觉这是个临场发挥,大家都觉得这个细节妙极了,恰到好处。
谢了幕,两个人急急忙忙跑到后台,邢老师早在那儿等候,见了贾梅,一把搂过她的肩说:“你的表演太出色了。”正在这时,林晓梅也迎上来,说:“贾梅,没想到你浑身都是艺术细胞,快达到专业水平了。”
“这个嘛,”邱士力说,“我算懂了,女生中也有有本事的人。”
“什么?”林晓梅怒火万丈,“这个真理你现在才领会?亏你好意思说!”
邱士力笑笑,完全像个好脾气的男生。
本来,事情应该写个大大的句号了,可偏偏又节外生枝。从演戏的第二天起,贾梅就荣获了一个“天下第一老奶奶”的称号,这还不算,大家看到贾梅同邱士力说话,就叫道:“看呵,祖孙情。”
贾梅倒没什么,只感觉那些玩笑有点无聊,把一件很严肃的事弄得不伦不类;而邱士力却大动干戈,听到这议论就跟人吵,有时还动手推人。有时,当着大家的面跟贾梅说话时,就眼睛看着地上,弄得贾梅也觉得好像真有些尴尬似的。
有一天,教室里正巧只剩下贾梅和邱士力。贾梅就主动对邱士力说:“怕什么?让他们说去,说累了,他们会停下的。”
邱士力睁着明朗的眼睛说:“有些道理。”可脸却红了。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喊:“邱士力,老奶奶来了……”这个一向镇定的邱士力突然呆不住了,猛地逃出去,快得就像后面有追兵。
可这次,却不是开玩笑,邱士力刚从后面溜走,老奶奶就从前面走进教室。原来,是团支部请她来谈邱士力的事迹的,她想顺路来看看邱士力。直到上课铃响,邱士力才走进教室,这时,贾梅已和老奶奶谈了好几分钟了。
事后,邱士力有些羞愧难当,总是避免同贾梅打照面,想不到,这种硬派男生害起羞来竟会没完没了。再后来,周围的同学再也懒得提“祖孙情”了,有一天,邱士力没头没脑地问贾梅:“你是不是会笑我没用?”
贾梅说:“我一秒钟内就可以答复你,这绝对不会。”
这一问一答之后,又是很长时间,邱士力看见贾梅就逃,友谊仿佛来不及续上就又断掉了。这期间,邱士力不再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许多女生都说是因为他评上了校“好少年”,懂得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可贾梅觉得不仅仅如此,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一时也把握不住。
直到新学期开学,邱士力才常常同贾梅说话,当着她的面,他常说:“女生中也有好样的,只是比例小了些。”贾梅笑笑,说“现在流行这么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十七、患难之交
林晓梅绝非一般的女孩,有人说她长得像超级影星玛丽莲·梦露,也有人说她才能不亚于撒切尔夫人。她五年级时就会说九百句英语,并且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简。总之,智商绝对是第一流的。
——摘自贾梅日记
贾梅和林晓梅名字中各有一个“梅”字,被男生们合称为“二剪梅”,也不知什么意思,出典何处,反正,她们两个都是班里弓!人注目的女孩,漂亮、朝气、新潮,被称为天生的幸运儿。
至于她们的私交,也好得令人嫉妒,同出同进,亲密得让别人找不到同她们接近的机会。开班会时,大家都说班里团结气氛不浓,特别是有些女生,有点小团体主义,说到这儿,眼光就落在贾梅她们脸上。
贾梅不服,很想反驳,可林晓梅朝她使眼色,她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
不久,班委会综合大家的意见,决定办一份油印班报,叫“小苗”,专门刊登学习信息,或是同学们的心里话。当然,这是一件新鲜事,新鲜事总能使学生们激动,大家凑在一起议论纷纷,都说林晓梅是理想的主编人选。
林晓梅确实是个能写一手好文章的才女,据说她三岁就会做诗,五岁会编故事,考初中时的一篇作文被收入《中学生习作精选》,总之,她要出山的话,报上的文章肯定会被润色得像散文诗;况且,她的字畅滑秀丽,做作业时,各种符号都用尺量着划,看她的作业本简直是一种享受。
可是,林晓梅听到议论,紧张得要命,说:“别瞎讲,我不行的。”
起初,贾梅不在意,因为林晓梅向来喜欢摆架子,总把一切弄得像有人求她。可选举“小苗”主编的前一天,林晓梅特意向大家说:“别选我好不好?谁不选我,我请谁吃冷狗。”
贾梅问:“被选上就那么可怕吗?”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林晓梅说得很高深,“这种班报又费时间又没什么大名气,我不想插手。”
“如果大家信任你……”贾梅说。
“我说过了,我请大家——投反对票的人吃冷狗。”林晓梅说。
不知是她的态度激怒了大家,还是人人都想吃冷狗,那天选举时,居然没人提林晓梅的名字,仿佛她被大家遗忘了。倒是贾梅,名字几次被提起,最后以多数票当选。
放学后,林晓梅果真买了些冷狗散发,她也递了一根给贾梅,笑笑,说:“很抱歉,让你当替罪羊了。这下,你会少了许多本该属于自己的时间。”
贾梅说:“帮我出出主意吧,比方说,报头该怎样设计,还有,是不是该写个编者按?”
“这你自己考虑吧,”林晓梅眉毛一扬,“主编就该有主编意识。”
从那天起,只要贾梅提起“小苗”,林晓梅就表示出毫无兴趣。有一次,贾梅约她为“小苗”写一篇东西,不料,林晓梅大声说:“绝不!”
贾梅为此伤心,因为她们两个的友谊几乎搁浅了。贾梅是“小苗”的主编,有一阵,她几乎把全部心思都扑在上面,改稿子,请人画版样,刻蜡纸,可是要当着林晓梅谈到这些,她就会说:“别谈它,即使它发行一千万份,我也不会去看的。”
反正,谈及别的,她们仍然是朋友,可话题一涉及“小苗”,她们就成了陌生人。所以,她们之间就得躲躲藏藏地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断了线。
贾梅和林晓梅的疏远引起了广泛的注意。许多人分别去问她们两个,但她们两个的口径不一样,造成了两个版本。林晓梅总是说:“没什么不好,一切照旧,无可奉告。”而贾梅则老老实实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我快急死了。”
对她们两个的越离越远叫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贾梅的哥哥贸里。
贾里一直讽刺贾梅和林晓梅亲密得连原子弹都轰不开,说贾梅缺乏主见就是由于事事由林晓梅做主。现在这样,才是一种进步。他见贾梅成天恍恍惚惚,总说没人商量办“小苗”的事,就说:“你去找杜小杜吧,她不会像林晓梅那样见死不救的。”
杜小杜是贾里的同班女生,以潇洒出名,她是那种说话时直视对方眼睛,谈风犀利的爽快女生。可能是贾里向她传达了贾梅的意向,当天下午,她就捏着笔记本找上门来了,开口就说:“我们能谈谈‘小苗’吗?”
贾梅连连点头,说:“我把设想讲一讲,你提些意见。”
“我当然要提意见的。”杜小杜直通通地说,“提不出意见实际上是没有主见,是件害臊的事。”
贾梅说;“第一期想登一篇呼吁友谊的文章,另外,还有一篇关于书法的入门介绍,再有么,写一篇去市场买菜的见闻。”
“就这些?”杜小杜说,“信息量太小,要有些超前意识,比如写一写拳击大赛,写一写核污染,或者是太阳黑子。总之,要有新鲜感。”
“可是,稿子都已经写好了。”贾梅为难地说。
“那么,即使写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也要有全新的角度,”杜小杜说,“比方说写市场买菜的见闻,就得涉及一些生意经——看见好东西,要尽量挑毛病,这样,才能压价,这是一种老练。至于书法入门,写了些什么来着?”
贾梅早已把经手过的文章记个滚瓜烂熟:“看书法先看点画,如造房材料,笔画要注意轻重缓急,另外,收笔也很重要。”
“就这些?”杜小杜说,“太入套了,缺少大书法家的魄力。”
“这一期月底要出的,来不及组织新稿子了,”贾梅说,“是试版。”
“别慌,”杜小杜说,“我保证三天内组织来三篇文章,一篇写能源危机,一篇写人的特异功能,还有一篇就评酸雨的危害。保证让你试版时一炮打红。至于原来的三篇文章,太一般了,先搁一搁。”
贾梅连连点头,感觉杜小杜真是个侠气冲天的女佐罗。
三天之后,杜小杜果然交来三篇文章,全是她写的,化了名罢了,文章中新名词频频出现,观点新颖,材料翔实。她对贾梅说:“文字上我都处理过了,标点符号也考证了,赶紧刻蜡纸吧。”
“谢谢你。”贾梅由衷地说。
“谢就不必了。”杜小杜说,“我是想办得品味高一些。这样,我的意见你都清楚了?”
贾梅只有点头的份,同杜小杜在一起,仿佛就变成了师徒关系,也就是说,杜小杜的见识、才华一上来就会把别人压得心悦诚服。
放学后,贾梅留在学校刻蜡纸,突然,在铅笔盒内发觉一张纸条:
要相信自己的眼光,不妨可以同时出两期试版,让大家比较。
石二
这个石二到底是谁?那一手仿宋体真帅,他的主张多妙呵,简直像雪里送炭。看样子,班里能人不少,有点藏龙卧虎。
贾梅带着满心的钦佩刻了两份蜡纸。几天后,试版的“小苗”报出来了,一出就是两份,一份是贾梅的设计,另一份是杜小杜的专版。
两份“小苗”出来的当天,反响就不一样。那份贾梅编的有点供不应求,连高中部也有人来索要。三四天中,就收到了九十封表扬信,称赞“小苗”写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有的还来稿要求刊登,说友谊问题提得太及时,真想悬赏找知音;至于杜小杜编的那份“小苗”,却像没出一样,反应平平。后来,杜小杜又化了个名,写了得不到高层次的知音的苦恼,文章写得调子有点灰,令人同情。
贾里是声援杜小杜的,他说杜小杜的努力不容忽视。又说以普通读者的身份要求刊登杜小杜的呼吁。贾梅征求了几位同学的意见,他们有的说,杜小杜太自以为是;有的则说,杜小杜的意见有些代表性。贾梅很想听听林晓梅的意见,可是林晓梅对她的暗示不作任何反应。
好在,几乎是当天,她又收到石二的信,照旧是仿宋体,是一篇反驳文章,说办“小苗”就是要办到大家的心里,而不是单调地介绍世界大事。
第二期“小苗”上,同时刊登了石二和杜小杜的文章。“小苗”一发出,来信就轰轰烈烈,全是写给石二的,说他就是善解人意的知音。杜小杜也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主见,又写了一篇文章,说她不同意石二的观点,可也不愿同石二打笔墨官司。一句话,她弃权了,表示再也不过问“小苗”的事。好在,读者没来信求她解释酸雨或者核污染之类的问题,所以她的歇笔无关紧要。
关于寻找石二的呼声越来越高,只有林晓梅对此无动于衷,当贾梅说起石二的出类拔萃,她总是说:“可能是旁观者清吧。”
她一向不会很高地评价别人的,所以休想让高傲的林晓梅说赞誉的话。不过,贾梅对石二已经难以忘怀了,她把他当成一个指路人,一个患难之交。所以,在第三期上,她刊登了《寻找石二》这篇文章,恳求大家帮助提供有关线索。
首先找上门来的是贾里的朋友鲁智胜,他胖胖的,平日见了贾梅就没话找话,而且多少带点奉承的意思。他把贾梅叫到走廊上,说:“那石二,说不定就是贾里,他的仿宋体漂亮着呢?”
“是他?”贾梅说,“那仿宋体写得好的人多呐!”
“还有一个证据。”鲁智胜说,“关于那‘小苗’我就是石二那观点,我曾经向他透露过,结果,他占为己有了。不过,没关系,你成功了,我们都很高兴。”
那个鲁智胜永远只会说可有可无的话,虽然听得顺耳,可不像提意见的话让人感到难堪。贾梅走回教室,见林晓梅定定地看住她,就说:“我不怎么相信石二就是贾里,他只喜欢教训人,不会像石二那样好心。”
林晓梅说:“想当石二的人还不少呵!”
回家后,贾梅就想证实石二是不是贾里,不料他问了消息来源后,既不承认又不否认,只是一个劲地跟鲁智胜通电话,在电话里称对方是“造谣公司”,然后,挂了电话,对贾梅说:“鲁智胜略施小计,想抬高他自己。”
“那么石二是不是你?”
“我希望是我,”贾里说,“可别把这希望传出去,否则会得罪杜小杜的。”
男生就是比女生想得多,为了不得罪杜小杜,他情愿不站在自己妹妹一边。这种人,绝不会是真正的石二。
石二的那个事一直悬在那儿,因为“小苗”报越办越红火了,所以石二就一直未出现。可贾梅格外想念石二,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站在她面前。转眼到了元旦前夜,一帮子女生聚在一起,每人说一个新年的愿望。
林晓梅说:“愿新年里能长高十公分。”
简亚平说:“愿新年能带来一份好运气。”
轮到贾梅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想早一点找到石二。”
后来,大家都散了。林晓梅在门口等着贾梅,说:“你真的那么想找到石二?”
“很想。”贾梅说。
林晓梅在门上写了个“梅”字,说:“它就是十二画,也就是石二。”
“是你?!”贾梅叫道。
“我是石二,你也是石二,”林晓梅说,“我不想过问‘小苗’的事,可看见别人乱指挥你,我就受不了,就那么简单。”
贾梅没表示谢意,那样就太见外了,患难之交用不着客套,况且,相同的梅字,相同的石二。从此,石二就成了她们之间的秘密代号。再大的风浪,只要轻轻地一提石二,两个人就会感觉像拉起了手,就那么玄。
十八、梦想成真
谁不想长成大人,约几个朋友出门旅行?
那样,就没人催你九点半必须上床,也没人说临睡前不许吃甜食,总之,可以自由自在,不用做跟在父母身后缩头缩脑的小姑娘了。
——摘自贾梅日记
初一即将结束。期末一门一门地考过去,弄得晚上做梦也会梦到考场。到学校取成绩报告单的那天,贾梅看见邱士力扛了根钓鱼竿,说一会儿就直奔郊区。
“我和宇宙要在那儿过三夜。”邱士力说,“找个称秸卷当铺盖,天亮之前,捉蟋蟀是最好不过了。上次我一下子捉了十四个蟋蟀,还有一条青蛇……”
“远不远?晚上有没有什么灌之类的小动物?像鲁迅小说里写的?”林晓梅问。
“在芦荡乡,”邱士力说,“那儿黄鼠狼都有,听说还有野狼。”
“真浪漫!”贾梅由衷地说,“我们跟你一块去好吗?”
“开什么玩笑。”邱士力说,“太危险了。芦荡乡到处是芦苇,还有野兽。”
宇宙插嘴道:“出门打天下你们女生可不行。”
林晓梅把贾梅拉到边上,说:“我们自己组织一次,到芦荡乡去。我看过报纸介绍,那芦荡乡风景好极了,长途车直达。”
贾梅大声叫好。十三岁的夏季只有一个,谁不想过得轰轰烈烈?贾梅早就向往能在外面露宿,抬头望着星星,跟同伴们唱一夜的歌。
她们当场就约了简亚平和王小明。王小明虽不是同班的,但是林晓梅的表妹,是个看起来软弱实际上无所畏惧的女孩。四个人一商量,一致通过明天一早就去芦荡乡,在那儿同邱士力会合,并且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晓梅被推选为临时总指挥,她让贾梅去找邱士力画联络图,吩咐王小明准备野餐的面包和防身武器,让简亚平去找两块大塑料帆布,她说万万不能直接睡在林秸堆上,那儿有虫子。她见部下们都看着她,就补充说:“我倒不怎么怕蛇,就讨厌小虫子。”
简亚平说:“这些事都容易的,我看最难的是你们这几位小姐会不会变卦,你们还是先回家去跟父母摊牌吧。”
她们都有点唉声叹气。贾梅说干脆逃出去,林晓梅说,我毕竟是独立的,多磨些嘴皮准行。王小明是最硬的一个,说:“父母要是反对,我就绝食,我看过杂志,人饿一个星期死不了。”
“不,不。”大家都说,“绝食太吓人了,再说你在家绝食,我们就只能三个人去了。”
“力争和平解决,”王小明言简意赅,“反正明天早晨六点,长途汽车站见。”
成绩单很快就发下来了,贾梅看见邱士力在狠抓头皮,想必考得一塌糊涂。她倒还好,从不对成绩寄予很高的期望,有人说是不求上进,其实谁不想上进?只是这个世界总有上进的人,那也总有一般化的人,何必苦恼得死去活来?
糟糕的是,成绩单不漂亮,无法开口向父母要奖励,明天的经费也就在天上飞。所以,柳老师在谈暑假注意事项时,她在用手摸口袋的硬币。贾梅也许永远难成富人,因为只要一有钱,她就会冒出许多花钱的好主意,所以,不像林晓梅,书包里就有大票子。
柳老师宣布结束时,林晓梅第一个跳起来,她对贾梅说:“我现在就去同妈妈谈判,你什么时候谈?”
贾梅说:“我不想谈了,他们肯定不同意。”
“打退堂鼓了?”林晓梅说,“你干脆今晚就住到我家去,让你那不开通的父母反省反省。”
“你别担心。”贾梅说,“明天长途汽车站见。”
贾梅见邱士力把成绩单卷成一支烟,插在口袋中,他好潇洒,已经忘了这一切,咧着嘴,扛着鱼竿,准备出门。她忙叫住他,说:“我们明天一早也去芦荡乡,在那儿同你们会合。”
“去芦荡乡?你们疯了!”邱士力眼睛瞪大了,“报上写着,那是自然保护区,蛇真的很多。”
“你们敢去,我们也敢去。”贾梅说,“到了那儿,怎么同你们碰头呢?”
“这个……”邱士力吞吞吐吐。
贾梅笑起来,记得邱士力说过将来要跻身军界,假如发布命令时也这么粘粘糊糊,那就太可怕了。她说:“那就在河边见吧,你们多钓些鱼,到时我们办个野餐会。”
邱士力红着脸说,“这主意不错,不过……你们看了地图吗?芦荡乡怎么个去法清楚吗?”
“不难走,长途汽车站有直达车。”贾梅问:“咦,你们常去那儿,不是坐那车吗?”
“嗯,这个……”邱士力说,“条条路通罗马,有各种走法。”
贾梅满腹心事地回到家,贾里已先到一步了,正在那儿给鲁智胜拨电话,他们两个太令人难捉摸,刚分手十分钟就又有话可谈,仿佛许多事当面不提,专门留着电话中谈,而且,贾里电话在握时,喜欢踱来踱去,如果不听他的谈话内容,光看架式,准以为他在谈公务呢。
“呵,我这成绩还有什么好说的……”贾里说,“我今晚就向父母要钱,当然,我能那么傻,我可以找个理由……”
贾梅问哥哥贾里:“能借我点钱吗?”
“绝不借你,”贾里傲慢地说,“你喜欢乱花钱,我不借你钱是为你好。”
贾梅一晚上门在那儿,心里真羡慕外国学生,听说那儿时兴打工,送报、倒垃圾都可以挣钱。不过,她并不想烦得太凶,烦也烦不出名堂,林晓梅有大票子,只要跟这有钱人同行,来回路费可以借她的先用。
第二天一早,贾梅就起身去了长途汽车站,临走时,她悄悄地留了张纸条在电话机下面。到了长途站,发现那三个全都已经到齐了。
“自由啦!”王小明说,她是说去表姐林晓梅家才得已脱身的,要不,除非绝食,否则父母绝不会放行。她从家里带出来一把菜刀,重得要命,刀背厚厚的,倒像一把斧子,她说:“有蛇来,我就砍。”
简亚平带了一书包的塑料布,说:“我们干脆把塑料布做个大篷,像暖房一样。”
“呵!我们成了暖房内的黄瓜!”林晓梅尖声笑道。
林晓梅笑了一阵,就说:“还是我最坦然,回家就对父母摊牌,他们见我决心已下,只能让步。这是个辉煌的胜利……”四个人说了半天话,才想起该出发了。
林晓梅去买了四张票,说:“你们是现在给我钱还是回头再给?”
大家都说:“等会儿再说。”
上了车,这四个人忍不住唱起歌来,好快活。车开得飞快,乘在上面,真像鸟在飞翔。突然,一部摩托车从车窗边掠过,兴高采烈的林晓梅一下子灰掉了,“糟糕,我们被人跟踪了!”
“跟踪了!”
“那骑摩托的是我爸爸。”林晓梅无精打采地说,“他肯定决定护送我们了,看见我们上了车他才直奔芦荡乡的,唉,好没劲。”
王小明说:“肯定我父母也知道了,否则他们不会笑嘻嘻地说去好好玩玩。我拿面包,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一时间,这四个人都彻底没劲了,好像被许多双眼睛死死盯住,要不是车已经开出好远,她们准会毫不犹豫地向后转走。
就像老天存心要成全她们似的,那车开到下午突然抛锚了。司机说还有两站就到芦荡多了,让她们搭乘别的车。可公路上来来回回的车不少,但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晓梅一直板着脸生她父亲的气,说要想个策略反抗。
王小明说:“那就不去芦荡乡了,让你爸爸和邱全力他们一起钓鱼吧,咱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玩吧。”
四处都是菜地,绿的、黄的,远远的有小河和桃园,风景果然不错。林晓梅一咬牙,做了决策:“言之有理,走吧。”
贾梅说:“不太好吧,邱士力会在那儿等的。”
“有我爸跟着,他根本不会同我们一起野炊的,碰见了也没用。”林晓梅说。
四个人沿着田埂走了一会儿,爬上了一座矮山坡,坡上种着树,坡下有条静静的小河。她们坐在河边的树荫下,把脚伸在河中,刮来的每一丝风都能吹透人心。
简亚平说:“还有面包么?我饿极了。”
王小明说:“刚才路上都分光了。对,咱们去买点吧,周围肯定有店。”
林晓梅一向是个极有经济头脑的人,她对钱很仔细,从不弄错一分钱,所以她说:“我们得算一算钱,把回程的车票钱先留好。”
这下,轮到贾梅发呆了,除了林晓梅,她们三个都两手空空。林晓梅说:“偏巧我把书包里的五十元大票留在家了,我出门不习惯带很多钱。这样,除去回程票,我们就没有多少余钱了,只能再买几只面包。”
大家都说足够了,王小明还搬出理论根据,说一个人绝食一周是绝不会死的。有生以来,头一回能独闯天下,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大家都充满激情,决定同舟共济。结果简亚平和林晓梅去买面包,贾梅和王小明就地挨着小河搭棚子,建宿营地。
等她们举着面包赶回来时,天色都已晚了。据说个店在几里路外,她们又走了许多冤枉路,要不是去时一路上在树上画箭头,没准根本回不来。
她们舍不得随便吃掉仅有的几个小面包,就忍饥挨饿,捡了些干技,架起了火。林晓梅带着盐和锅子,从农田里挖了棵菜,说要给大家做美味的菜汤。可惜,菜是王小明去洗的,她不讲究,结果菜汤里沙沙响,有许多沙。所以这顿想象中无比浪漫的野炊并不十分可人意。倒是看着小河静静流,闻着大自然特有的草木气,心忽一下就欢腾起来。
夜渐渐降临,在野外,星星特别亮似的,月亮也是那种画中才见得到的带晕的月亮,夜空黑黝黝的,十分神秘,没有灌,也没有青蛇,但王小明那把大刀却一直在握,一有响动,她就提起来,像行刑队一样。
她们按自己的愿望,不睡觉,对着小河的月影唱歌吟诗出节目。时有细腿的蚂蚱撞过来,引起女孩们快乐的尖叫,只是蚊子多得不可想象,躲进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内,又闷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这么一会儿躲进去,一会儿跑出来,谈一会儿话,间杂着对蚊子的咒骂,一直到午夜一点才感觉乏起来。
王小明自告奋勇当护卫队,说万一有蛇,万一有坏人。可说话时,她连打了三个哈欠。最后简亚平提议两个人一组,每组值班两小时。于是就像男孩那样扔钱币来决定,结果,贾梅和王小明先值两小时班。
她们坐在那儿,其实也没说什么秘密话。看着河面的月影花花地闪亮,听着昆虫婉转的鸣叫,贾梅简直为那两个熟睡的女孩惋惜。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极想在树上靠一会儿。当她想坐起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所以她索性又在河滩边躺下来,真没想到,躺在乡野中,更能享受到初醒时的慵懒和安宁。
太阳露了出来。林晓梅第一个跳将起来,说:“我睡了有一个世纪了没有?为什么不叫我们值班?”
王小明握刀的手这才松开说:“只有这把刀值了一夜班,我和贾梅都睡觉了。”
这四个女孩,相互看看,都笑起来:都衣冠不整,头发上夹着草根,更可怕的是脸上身上让蚊子叮了许多小包,显得惨不忍睹。
这个千载难逢的露营还有个别致的结尾。
贾梅她们一行饿着肚子刚走上公路,有个民警就跑过来询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临危不惧的简亚平叫道:“哦,我们可是守法的。”
民警问清名字后,像对熟人一样说:“请等一下,我找车送你们回家。”他举着对讲机,说了几句。一会儿,一辆警车飞驰而来,车上下来的是贾梅的父母兄弟,还有王小明、林晓梅的家长,甚至简亚平的姑妈,他们显得神情疲惫,仿佛也在露天宿营了。一见面就大叫:“你们怎么能自作主张?”
警车送大家回家,几个女孩听着家长们说怎样心急火燎地报了案,怎样彻夜沿公路搜寻,听着听着,像快要入睡前听催眠故事似的,她们的头一点一点,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于是家长们就叹息了一声:“算了,她们毕竟是孩子。”
除了挨一顿严厉的批评外,贾梅还得到了几个收获,首先是贾里向她表示,以后只要她需要,他一定把钱借给她,就因为听说她没钱换了饿,他难过了一夜。能随时贷款,这使贾梅蠢蠢欲动,她早看中一本讲冒险旅行的书,正愁手中拮据……
其次是,他收到了邱士力的一封长信,他说他没想到她真那么有胆量,其实他从未去过芦荡乡,只是听说有那地方。他扛着钓鱼竿是到街心公园的小河里碰碰运气。另外,他还谈了一些看起来平常但读得仔细的人不会忽视的话。在长长的炎热的暑假中能收到一封长长的信,同时还能给一个坦率热情的男生一封长长的信,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这次郊游仿佛没什么惊天动地,一下子就翻过去了;又仿佛留下了终身难忘的东西;像奇迹,却又有点平常,说浪漫又有些遗憾,反正,与原先的设想有点走样,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这也许就是贾梅告别初一时的新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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