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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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舞台明星
            
  我敢下赌注,世上像我这样不走运的男生并不多。假如我没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假如妹妹不是那种天资平平娇气十足的女孩——退一万步讲,只要她不在我们学校上学,那我就能节约许多脑细胞,或许还能出类拔萃大名鼎鼎;可惜,这都是幻想。为了这个同校同级娇滴滴的妹妹,我被一连串麻烦包围了。
  很想有朝一日把所有被妹妹牵连的男孩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苦恼哥哥协会……
  ——摘自贾里日记
  都说周一是顶灰暗的一天,快乐的星期天一闪而过,变成新鲜的回忆跳来跳去,抓也抓不到;而下一个好日子却在一百多个小时之后,只有那种有耐心的人才觉得无所谓。
  小夭正是让人寒心的星期一,男生贾里匆匆往学校跑。他刚进初一,校徽新得显眼,T恤衫胸袋上别一支粗大的钢笔,脚上是大大的狼牌运动鞋,多少有点潇洒。不断有人说他的眼睛像阿兰·德龙,其实他很像任何影星,假如谁说他像某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或许他会笑得露出牙齿。
  对男孩来说,智商是第一位,相貌得往后排排。贾里这么想。
  走在贾里左边的是他的朋友鲁智胜,那家伙胖乎乎,脸圆滚滚,头发稀薄,像个古代武士;乍一看,别人会以为他平庸得很,是那种好打瞌睡的家伙,其实他脑子很灵,关键时刻从不迷糊,真是人不可貌相。
  鲁智胜喜欢说话,一路上就吹跟他爸的朋友的侄儿的同学们唱卡拉OK的事——反正他狐朋狗友一大帮:“喂,在OK机的话筒里一唱,效果不一样,就像歌星差不多,我唱完,朋友们都拍手捧场呐。”
  “艺术团正缺男高音,你去做台柱吧!”贾里说,“要不要我代你去邢老师那儿求情?我去开口,她会考虑的。”
  “算了,邢老师和我也很熟。”鲁智胜说,“不是吹,她每次见了我都点点头,跟熟人没什么两样。”
  古人真是英明,那些传下来的古话时不时就能用上,特别是那句——“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在校园里兑现的概率大极了。
  邢老师就站在校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同时还负责学校艺术团,手下有一帮子漂亮得引人注目的女孩子。邢老师长得很苗条,走路轻盈得像跳舞,她很爱打扮,新衣服一套又一套,涂口红,穿丝袜。要是换了别人,会给人一种讲时髦的感觉,可在邢老师身上,就很美,很协调,就是一种整洁高贵的味道了。
  “早上好!”邢老师招呼道,她一向亲切随和。
  “早上好!”他们说着,彼此看了一眼,都觉得她在招呼自己,而对方只是借了点光。鲁智胜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添了一句:“您来得真早!”
  他们慢慢地经过校门往里走,突然,邢老师叫道:“贾里,贾里,我跟你说个事!”
  鲁智胜有点想赖在边上。贾里推他一把,说:“你先走。”鲁智胜当着邢老师的面也不好做厚脸皮,只能规规矩矩地走掉。
  贾里不知谈话的内容,他担心邢老师要他参加艺术团,艺术团里的女孩们不错——仅指外表,可一些男演员就有些讨厌,喜欢出风头,没什么头脑。邢老师一开口,他就如释重负,立马神色缓过来。
  “你妹妹贾梅艺术感觉不错,条件也好,在艺术团里她是个佼佼者。”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贾里一直觉得妹妹丑丑的,想不通邢老师为何把她选进艺术团,现在才有些为这丫头骄做,她居然也是匹千里马。
  “但是,”邢老师补充道,“她练习不刻苦,这是很可惜的,规定的动作她总是完成不好。”
  妹妹就是那种不好强的人,成绩马马虎虎,一吃苦就叫,还爱伤心,动不动就淌眼泪。贾里叹了口气,感觉肩那儿重重的,有点愧对邢老师。
  “你要帮助妹妹,她素质不错,是棵好苗,多锤炼锤炼说不定会大有出息的,有这方面天赋的女孩不多,假如再加把劲……”
  贾里站在那儿同邢老师谈了半天,跟老师谈妹妹的优缺点,使贾里生出一种当家长的感觉;鲁智胜远远地等在操场边,多少有点瘪头瘪脑,这也使贾里很开心。
  整个午休期间,贾里都在拟定帮妹妹训练的计划。女孩的心理很难捉摸,贾梅平素就松松垮垮随随便便,会把毛茸茸念成毛耳耳,陶冶念成陶治,写着作业,冷丁会冒出一句艺术团内部的事,譬如谁看不起谁啦,谁喜欢讨好老师啦,这些新闻他听了就头涨,又烦琐又无聊,婆婆妈妈,他时常要训她几句。
  现在好了,贾梅前程似锦,她可能成为一流的舞蹈家,邢老师提到的“天赋”二字使他隐隐激动,天才的哥哥听起来也不错。
  下午放学,贾里撇掉鲁智胜独自去药店转了一圈,然后奔回家候在那儿,妹妹贾梅一推开门,他就迎着门大喊:“快!一寸光阴一寸金。”妹妹睁大眼,反而笑了:“干什么?你傻掉了?”
  贾里脖子上挂着哨子,满脸是汗,往桌上捍砖,手掌上沾着红色的砖屑,他正色说:“记住,我是个严肃的教练!”他接着就把邢老师的话学了一遍,当然,有点加油加醋,暗暗抬高自己。
  贾梅立刻就有些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在艺术团的表现,毕竟是妹妹,资格嫩了点,她嘟哝说:“邢老师怎么也会告状!”
  “练搁脚吧!”教练命令道,“我一吹哨子你就开始。”
  贾梅果然不凡,一伸腿就搁上桌子,稳稳的,像固定在那儿一样。
  “腿直一点,成九十度!”贾里毫不含糊,在她搁起的脚下塞进两块砖,“记住,两条腿要成直角,这很重要。这样,韧带就能练得更有弹性!”
  连续又垫了两块砖,贾梅有些摇晃,两条腿就稍稍弓起来。
  “站直!站直!”贾里拼命吹哨子表示警告,“否则我再加砖!”
  贾梅哭丧着脸说:“我不愿再练了,我腿疼!”
  这好办。贾里赶紧摸出一大包药品,“这是止痛片,既经济又实惠,你吃一片就感觉不到痛,涂一点松节油腿上韧性更强。”
  未来的舞蹈家连连摇头,她最怕吞药片,仿佛嗓子很细,不得已吃药时,总要捏着药片伸进嘴送至喉咙口,往往喝下几杯开水那药片仍在,所以吃药对她比什么都可怕,是一种折磨。
  “不!不!”贾梅眼圈红了,“我不想做一流的舞蹈家了,再垫砖,骨头都得断了,我不想做个残疾人!”
  “忍一忍吧!要我求你吗?好,再坚持一下。一秒,二秒,三秒……”
  “不行,半秒钟也不行。”
  “你想想居里夫人,想想撒切尔夫人,我们家也快出一位女伟人了!记住,你需要毅力。”
  贾梅的腿颤抖起来,她难受得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的腿酸极了,噢,动不了,它们不听指挥。”
  “好,十八秒,十九秒,快创世界纪录了!”
  正巧这时,门铃大响,贾梅像盼来了救星,哀哀地叫起来。进来的是来烧晚饭的吴家姆妈,她爱大惊小怪,所以一见乱糟糟的家和这对大汗淋漓的兄妹,立刻大叫大闹:“反了,反了,你们就会给我添乱!”
  第一次训练在贾梅嘤嘤的哭声中宣告结束。但那训练计划却是不灭的,在教练铁面无私的坚持下继续着。经过连续几次的训练,贾梅已能高高地搁起脚来,并且能佝下身用嘴巴碰到脚尖。在艺术团里,只要她一亮这好手艺,那帮平日挺傲气的女孩全都鸦雀无声。
  贾里很骄做,毫不惭愧,就像他拥有这绝招一样。
  转眼就快到校庆日了,学校艺术团要组织一台舞剧。剧本是贾里的班主任写的——那个老师别的本事没有,涂涂写写却很在行。听说,今年是建校四十周年大庆,那些已经老得忘掉中学时代的校友也要来观看表演。
  “她们说,校友中有个人是舞蹈学校的校长,”贾梅说。
  校长!没准是个秃顶的老头!贾里没在意。
  “还有电视台的导演也要来。”贾梅消息很灵通,双手比划着。
  “多一点人看也没什么坏处,不必惊慌。”
  贾梅神秘地笑笑,带着女生的小计谋:“邢老师说,他们想到母校来选小演员。”
  “噢,这倒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你一定要跳出水平来!”贾里像个老前辈一般,“机会难得,懂吗?”
  “我懂。”妹妹故作深沉,确实,艺术团集中了一群最灵巧的女学生,再笨的人进了她们的圈子也会沾点灵气的,那几天,贾梅果然勤快起来,早晚各练一次,一下子把她从吴家姆妈那儿讨来的;日绒线和竹针全都塞到床底下去了。
  吴家姆妈极为不满,她一向怂恿贾梅跟她学点编织,这下,她的老师职务被免除了,所以总训斥贾梅说:“脚搁得这么高,多武腔!”
  不久,剧本打印出来了,大意是写一个女生同她的好友们过了个幸福的星期日,而她的母亲——一个纺织女工却在家里洗碗做饭补袜子。
  “你是不是演主角?”贾里问妹妹。
  贾梅懊丧地摇了摇头:“主角是林晓梅演。”
  贾里认识林晓梅,那确实是个新潮的女孩,总穿牛仔背带裙,能歌善舞,演唱流行歌曲时握着话筒捏来捏去,像在捏饭团,她演那个只顾自己的女生确实找不出岔子。
  “那你演主角的同学也不错。”贾里安慰道。
  “那都有人演了,她们刚才都在挑新时装呢!”贾梅一脸苦相。
  “那么你不演了?”
  “演的,邢老师让我演那个妈妈。”
  天哪,让妹妹演那个成天穿着旧衣服头发花白的角色,她只是作个背景,在舞台一个暗角里装模作样地补一双;日袜子,多么乏味,简直倒胃口,甚至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而那些功夫比她差的女孩却能穿得花红柳绿,在台前活蹦乱跳。
  贾里看着妹妹认真地练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心里火冒冒的。他决定要助妹妹一臂之力。他先找了邢老师,可没等他开口,邢老师就笑吟吟地问:“是为你妹妹高兴吧?艺术团有二十个人,只有五个轮到上台演出。”
  “哦。”他只能顺水推舟地笑笑,他没想好怎么转话题,所以不好贸然开口。
  邢老师亲切地拍拍他,他知道,这一下就算是无法挽回了。可他还得天真地笑着,直到邢老师离开,就跟一个十足的傻瓜那样。
  后来,贾里还鼓足勇气去找过班主任,问他是不是能改一改剧本。
  “为什么要改?请谈具体些。”班主任查老师一脸惊奇。
  “应该让妈妈也参加群舞,否则,她太吃亏,像个受气包!”
  “那样主题才深呢,能发人深省。”查老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
  贾里愣一愣,终于没把私心透露出来,有时话说出来不起作用,还不如不说,但他真心诚意为妹妹打抱不平,她练得那么苦,到头来,无法亮相,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越走越远。
  临校庆那天晚上,贾里终于想出一个挽回残局的好办法,他对妹妹说:“我有个主意。”
  妹妹向吴家姆妈借来个针箍,正像模像样地盘起腿练习她的补袜于行当。其实她一直说,她永远不做妈妈,要一直做个清闲的小姐。开什么玩笑,不懂她怎会委曲求全的。
  “我想让你出出名,至少让人看到你的实力。”
  贾梅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好,这正中我意,贾里想。
  贾里给妹妹设计了几个动作,让她在“女儿”和同学群舞时冲进去表演一番,“主要是把那绝招显出来,不能白白浪费。记住,腿的跨度至少一百八十度,来个把一字开、八字开什么的。”
  妹妹睁圆了眼睛说,“那行吗?邢老师不会答应。”
  “这叫创造性,懂吗?”贾里说,“平庸的人才循规蹈矩,”
  “好吧。”贾梅很信赖教练,“可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表演。”
  “包在我身上。”贾里拍拍胸,像个真正的名教练,“到时候我在台下挥几下帽子,你就开始发挥。”
  他们的密谋只有吴家姆妈听见,但因为她在考虑别的事,因此这话进了她的耳朵又被打发出来。吴家姆妈一个劲地想着那天要去观看贾梅的表演,并且担心没有像样的出客衣服。其实,不会有谁在乎她穿灰色还是米色的衣服。
  演出开场前,贾里才感觉有些失算,第一排是贵宾席,坐的都是有名的校友,有个被称为蔡导演的正在那儿高声说:“剧本我都研究了,那剧中的母亲是最难演的,动作幅度小,但感情又错综复杂。”
  邢老师连忙接口说:“在彩排中,她演得特别出色。那个同学很有灵气,”说这话时她瞥见了贾里,还朝贾里亲切地笑着。
  “好吧,百闻不如一见。”蔡导演说。
  贾里心里一动。他正坐在贵宾席后的那排座椅上,那段话他听个一字不漏,他猫着腰刚想绕出去到后台给妹妹通风报信,正巧灯暗下来,大幕徐徐拉开,衣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妈妈”就上台忙开了,又是搓衣服,又是扫房间。
  他知道晚了一步,就坐回去,把帽子脱下抓在手里,暗想,只要不挥动帽子,妹妹准会安分守己的。
  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的鲁智胜一个劲地说:“你妹妹真棒,演得太像了。”贾里也确实发现妹妹在台上表演自如,他还看见那个蔡导演频频点头。他庆幸那个信号取消了,否则,真得演砸了。
  演到最后一幕,贾里发现妹妹有些心神不定,盘腿坐着补袜子,却老是焦急地朝这儿打量。那个蔡导演悄声说:“真绝,她把人物的矛盾和痛苦都表现出来,有一定深度和层次感。”
  贾里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他怕妹妹有个闪失,前功尽弃。鲁智胜哪知他的心情,只以为贾梅对他表示友好,所以一个劲地唠叨:“她又看我们了,我们得有所表示,给她一点鼓励!”
  就在这时,贾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他嫌鲁智胜多嘴多舌,便随手用帽子抽了鲁智胜一下。示意他少开口;可那家伙却从中得到相反的启发,冷不防夺过帽子,使劲地挥了起来。霎时贾里感觉头都涨开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盘腿坐着补袜子的“妈妈”得到信号,立刻不顾三七二十一,冲到台中央,猛地踢下了腿,可能是腿盘久了,脚发麻,或者是抽起了筋,反正她踢腿时打了个趔趄,同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晓梅撞在一起,“咚”一下两个人同时倒地,一边的麦克风受了牵连也轰地应声倒下来……
  台上台下立时乱成一片。贾里看见蔡导演大摇其头,说:“台风太差,怎么能这样胡来!”邢老师则满脸通红,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似的。
  就是为了邢老师,贾里也恨不得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或者使劲跺跺地板。邢老师这个好心人不该这么倒霉!这世界都被搅得认不出了!
  很晚了,贾里都不敢回家,鲁智胜闯了祸,也只好奉陪到底。贾里问鲁智胜,“凭你的经验,我妹妹要多久才能消气?”
  鲁智胜有点幸灾乐祸:“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贾里长叹一声,他为妹妹惋借,也为自己惋借——他做不成天才的哥哥兼教练了。特别是,万一妹妹向邢老师道出秘密,那么,他会变成一个笑料,永远无脸见她。
  “喂,你们是双胞胎,应该相互有感应的,”鲁智胜耍滑头。
  “去你的!”他没好气地当胸给他一拳,谁让他是个肇事者。
  反正,贾里一直到饿得快倒下来才回家。他踮着脚跳芭蕾般溜进屋,妹妹已经哭够了,眼皮肿得像桃子。她边擦眼角边说了两句话,令贾里鼻子发酸。
  她的原话是——我不会不睬你的,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事,因为你是好心,我懂。
  这两句话贾里终生难忘,妹妹真有些义气,像女侠——毕竟是一胎来的,哥哥的气概多少会影响妹妹一点的,但他只是思想而已,并未流露出来。何必说呢,免得她骄做起来。


第二章 三剑客
              
  我们和女生不一样。女生们要好起来,就把些小零食,话梅什么的相互请客,塞来塞去。朋友问也得万般小心,常为一句话闹翻。我们么,相互敲个“栗子”,来个扫蹚腿,同样是亲热的表现,否则友谊就没意思了——谁会和女生一样精细?还有,十个男生中至少有九个喜欢搞点名堂,特别是我和鲁智胜,这方面志趣相投。
  ——摘自贾里日记
  在班委中,陈应达、鲁智胜、贾里是一个小团体,因为其他三位班委都是女生,这三个女班委之间并不友好,相互给脸色看,经常说赌气话。三个男班委从不偏向哪一方——谁搞得清丫头们的事呢?
  用鲁智胜的话来说,他们这三个班里的精英中,陈应达是最出色的,他以头脑发达著称,他爱好广泛,有一大摞电子方面的书,并且专门收集各种型号的主战坦克的图片。前一阵,他老闷在家里翻书,说是想发明一种甲壳虫坦克。后来,真的做了个模型,小小的,装了电池就能往前跑。
  可是贾里不投赞成票。陈应达瘦瘦的,脸色苍白,架了副眼镜,十足的书呆子模样,他的胆子特小,看人打预防针都吓出鸡皮疙瘩。他也许能制造设计坦克,但绝不可能去驾驶坦克打敌人,要他上阵,他不晕过去才怪呢!
  鲁智胜找不到知音就大力不满,责怪贾里不识货,天天在贾里面前吹风:
  “你看陈应达的包,真正的牛皮,科学家派头!”
  “算了吧,”贾里说,“人家陈景润,大数学家一个,衣着相当朴素。”
  “人家陈应达气质好,看上去就优秀。”
  “样子优秀的人并不一定真优秀。”贾里顶了一句。
  鲁智胜翻翻眼睛,终于不再作声。第二天,贾里在书包里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脑地写了句骂人的话,“你是条盲目的狗”。后面署名是“神探”。贾里揉揉那纸条,把它塞进全班最最计较的女生洪裳的课桌里,这下好了,洪裳立刻大哭大叫,把这事变成轩然大波。事情闹大了,一直惊动了教导主任。最后经过辨认字迹,这个胖胖的神探终于被叫进办公室训了一通。
  那家伙一出门,就对着贾里大嚷:“你真不够朋友!”
  贾里不动声,笑笑说:“今天过愚人节!”然后把手搭在那倒霉的鲁智胜肩上。
  从此,鲁智胜不仅佩服陈应达,还对贾里甘拜下风,他这个人,优点不多,可有一条很突出: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三个齐心协力地搞了半年合作,人称“三剑客”。不知谁说过,两个朋友能好得很长,而三个朋友的友谊总容易有起伏,因为人的感情不是天平,总会有些高低。没人去研究这种说法的科学性,但这三剑客之间的友情突然面临了一场危机。当然这种危机是有原则的,跟丫头们的鸡零狗碎的矛盾完全不同。
  事情发生在校庆后的不久,学校要组织一场智力大奖赛,每班派一个选手。班委会决定选派陈应达去,因为他是个全能,能为班级争光。
  “不,不,不行。”陈应达说,“我抽不出空来准备这些。”
  “还有两个下午就比赛了。”鲁智胜劝说道,“你明天下午翻一下资料,后天下午上场,比一下就完了。”
  “两个afternoon?我能背多少单词!”陈应达推推眼镜,耸耸肩,“English学习就是需要一种持续性。”
  陈应达在外面参加了一个业余学校,专攻英语。他的英语签名非常华丽,据鲁智胜说已达到了外国名人的水平,口语一流利,他说中文时总要不自觉地冒出些单词,而且动作也有些洋味。听说他父亲让他初中毕业就去考“托福”,然后投奔他在美国的姑妈。陈应达是个罕见的孝子,所以一头扎进外语堆,成了啃书的虫,连“剑客”间的友谊都淡忘了。
  “喂,喂。”贾里没好气地说,“人总是要有些义气的,为班级作些贡献吗!”
  鲁智胜敲边鼓:“你一出场,他们别的人就没有戏了。”
  可惜,那个陈应达不比别人,他才不会让人几句话激得晕头转向呢。他有礼貌地听着,最后回答了一个字:No。
  所有人所费的口舌在这个无情的否定中变成废话。鲁智胜扫兴起来只会旧病重犯,嘀嘀咕咕地骂人:“真不够朋友,这四眼狗。真想一脚踢他去美国啃干面包!”
  贾里说:“得想法教他一个新单词,”
  “算了吧,他现在已有三千词汇量了。”鲁智胜气得很,好像又做了一回上当的主角,“他教教你还差不多。”
  “我要教他对我们说——Yes!”
  “噢,叫他乖乖地代表班级出场?”鲁智胜说,“神仙也办不到。”
  “我想当神仙。”
  他们俩坐在一起想了很久,愚蠢的主意出了一大堆,诸如,写一封恐吓信呀;去跟他父亲谈谈呀;把他劫持到比赛场呀,总之,它们很快就自生自灭,被否定得精光。
  正在这时,教外语的祁老师从边上走过,那是个很注意修饰的男老师,话很少,嗓音低沉,学生圈里都在传他一天喝三瓶酸奶,不吃中餐,光吃红肠面包;说他讲梦话都用外语。也不知这个典故是否有根据。他气度非凡的样子确实有些镇人。他们两个停下交谈,目送他走远。
  “我要是能说服祁老师就好了!假如可能,我情愿掏钱请他喝酸奶。”
  贾里也知道,祁老师在业校兼课,陈应达现在是他的门徒,但是,像祁老师这种高做的人, 要是求上门去,他是不会给Yes的,十有八九也是个No——陈应达的口吻也许就是来自他的教诲。
  “No。”贾里学了一个低沉的否定。
  “像极了!”鲁智胜大叫,“忘了祁老师来代过课吗?他就是这个音调。贾里,你真能模仿,甲级水平!”
  “是吗?!你敢肯定?”
  “绝对!”
  贾里说:“好吧,今晚祁老师就往陈应达家打电话,”
  鲁智胜想了半天,才转过弯子,笑得并住双腿,收起了肚子,说:“你不能甩掉我,这是我们两个共同想出来的。”
  那自然,现在只剩下两剑客了,必须团结如一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晚上,贾里他们这两个当代剑客躲在贾里的小房里,给陈应达拨电话。陈应达不是那种稀里马虎的人,因此,跟他较量是件激动人心的事。
  电话铃响了,他们听见陈应达叫了一声:“喂,这里是陈家,找哪一位?”
  贾里没作回答,屏住气,放下话筒。鲁智胜早把爱华微型录音机开响了,耳机贴上去,那里正播放着正宗的美国口语。
  “您是祁老师?”对方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
  耳机移了一下,作为背景,这很重要。贾里低吟的声音响起来:“你没在准备智力大奖赛吗?”
  “No,这太没意思了。”
  “No,No,虽然English学习需要一种持续性,可应用也很重要。”
  “您是说,智力大奖赛上有英语智力题?”
  “Yes。”一个标准的男低音,完全是祁老师的风格。
  “Yes!”对方说,“谢谢老师。我懂了。”
  “No,不必谢!”祁老师一向一字千金。
  电话挂断了,好长时间,他们两个创造奇迹的人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正巧,贾里的妹妹贾梅推开房门说:“你们又鬼鬼祟祟的!干吗打电话要关门!”
  这下,他们被提醒了,哈哈乱笑,笑得十分放肆,用贾梅的话来说,活像海盗,他们听后倒很得意,笑得更夸张,而且对准她笑,笑得她发怵,逃出房间。
  第二天早上, 没有发生任何精彩的故事。 陈应达急匆匆地跑来,对贾里说:“参加智力大奖赛的人定了吗?”
  “没有。”贾里用眼睛扫扫他,“你又不肯去。”
  “那,那我就去吧!”
  鲁智胜一个劲揉鼻子,大约怕喷出大笑:“你怎么想通了?”
  “这个嘛……既然班里需要。”那个才子居然笑笑,笑得十分自然,真假难辨。
  “谢谢!”贾里冷冷地说。他没再追问陈应达,因为知道他绝不会说出祁老师,这种人,打死他,他也不会说。——适合搞地下工作。贾里只是追问一句:“不会再有变化吧?”
  “君子一言。”鲁智胜又加了点分量,阴阳怪气的。
  “Yes!”陈应达果然钻进圈套,同贾里击了掌。
  贾里把名单报到学生会。他知道,他真的做成一回神仙了。只是鲁智胜还有些担心,连连说:“万一他碰到祁老师……”
  这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一切都十分顺当,陈应达在智力大奖赛上对答如流,为班里赢了一枚金牌,全班的女生对这个陈应达都另眼相看,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一个优秀的男生。后来,那股“陈应达热”还传到邻班,女生们全加入了,连贾梅也三番两次说:“陈应达真伟大!”
  “伟大个屁!”贾里愤愤不平,“最伟大的是我这种无名英雄!”
  “无名英雄?电影里才有无名英雄呢!”
  对这种没头脑的女孩,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贾里又不能把这事的经过披露出去,他心里倒希望陈应达对他发通脾气,因为那智力大奖赛中根本没有什么英语题,况且陈应达一周要和祁老师接触多次,肯定已知真相。
  可是陈应达对此保持沉默,这弄得贾里都有几分难过。有几次,他想同陈应达一块儿回家,可陈应达婉转地拒绝了,很明显,三剑客的友谊搁浅了。
  只能各奔前程了!贾里挥挥手,把烦恼赶跑。
  可是不久,二剑客之间的友谊也差点断送掉,事情出在鲁智胜身上。
  鲁智胜是○型血,常常自称是英雄好汉的料子。确实,他讲些义气,有些值得夸耀的地方,但这家伙好卖弄。譬如骑车时摇摇晃晃,半闭着眼睛,像个醉汉,其实,他很清醒、只是装潇洒,觉得这样美罢了。
  最最要命的是,他学会了吸烟,而且吸上了瘾。
  贾里是第一个知情者,因为鲁智胜曾拿出包烟敬他一根。贾里刚一迟疑,那鲁智胜就神气活现地说:“喂,这值得犹豫吗?世上伟大的人物都抽烟,什么马克思。列宁、巴尔扎克。”然后点上烟,美美地抽了一口,仿佛已一脚踩进伟人圈。
  “这烟是哪儿买来的?”贾里把烟顿了顿,陌生得很,他不知怎么摆动它,但又不能让鲁智胜笑他乡巴佬。
  “买?我哪有这么多钱!万宝路烟贩子那儿六块钱一包!我一个月至少五包六包!”
  “那是偷来的?”
  “也差不多,是从老爸那儿捞的!”鲁智胜美滋滋地说,“这叫烟酒不分家!”
  “小心他知道了捶你一顿老拳!”
  “怎么会让他知道呢!送他烟的人那么多,不帮他抽掉点也可惜!”鲁智胜很陶醉地抽着,沉浸在自己的传奇色彩中,“喂,你怎么不抽?”
  贾里有些心跳,把烟装进书包,说:“我咳嗽,以后再抽。”
  没想到,鲁智胜对抽烟一直难以忘怀。一次上课,班主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兴致勃勃抄一段古诗,鲁智胜这家伙见了那粉笔就想起万宝路,竟鬼使神差地摸出支烟——平日他都是躲在避人的角落里抽几口的,十二分地鬼鬼祟祟,不知这次怎会这么肆无忌惮!
  于是,事情败露了,鲁智胜又一次成为一个悲剧性人物。
  鲁智胜的爸被传唤到学校。这个中年汉子也是个黑胖子,头顶已有些秃,父子俩如出一辙,只是作父亲的五官各扩大了一些,脸上皮肤有些松弛。他来时,正逢课间休息,在这么灰暗的日子里,他在走廊上遇到贾里还不忘点头致意。贾里认为,这种脸型的人同他有缘,彼此一见就产生亲切感,因为他也立刻喜欢上那人的风度,并在心里称他为老鲁。再过二十年,鲁智胜也会成为这样的老鲁,出现在街头。
  老鲁是一家大厂的供销科长,红人一个,口袋里装着名牌烟,逢人就递,据说他一天得抽三包烟,半生抽的烟连起来比赤道还长,反正,是个抽烟状元。不过这位先生很怪,不想要个抽烟方面的接班人,所以对儿子抽烟万分恼火!
  自从老鲁和学校挂上钩后,鲁智胜的日子不太舒畅,老鲁把家里的烟全编上号,小鲁弄香烟就难了,只能收集些烟头什么的,跟瘪三没什么区别。即使这样,老鲁仍不罢休,常常在儿子口袋里翻,一翻出烟丝就大发雷霆。
  “我像个犯人。”鲁智胜一肚子苦水,“处处受监视,”
  贾里说:“那你就戒烟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戒?这是遗传,我戒过一百次了,也失败了一百次。”
  “买些戒烟糖行吗?”
  “我常常一边嚼戒烟糖,一边抽香烟。”鲁智胜说,“这样抽起来更过瘾。”
  正在贾里煞费苦心想帮帮那位难兄时,老鲁又一次来到校园。这一次,他没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到教室,叫出贾里。老鲁非常殷勤,把贾里接出学校,领他进一家装演考究的咖啡厅,那里光线暗暗的,像故意省电。两人面对面坐着,老鲁客气地叫了两杯苦得厉害的咖啡。为了表示识抬举,贾里一饮而尽。
  “好,爽快!”老鲁说,“够朋友。”
  贾里觉得肩那儿轻飘飘的,感觉地位高起来。
  “听说你很有办法,鲁智胜很服你!”
  “服我那谈不上,他是我副手!”贾里不必太谦虚。
  “那就好!看来只有你能帮他戒掉烟了。”
  “这……”
  “无论你想什么法子, 只要他今后看到香烟不动心就行! ”老鲁拍拍脑袋,“事情办成,我带你们两个出去旅游一趟,坐飞机去!”
  哇,贾里简直坐不住了——世界上这种好事是很少的,能轮上一次真是万幸,只有傻瓜才会无动于衷呢!
  用鲁智胜的眼光来看,这个贾里突然变成个神秘人物,一直聚精会神地读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凑得很近,读得像要把纸条吞下去。
  “喂,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愿牵连你烦恼!”贾里一面小声叮咛,一面小心将纸条收藏好。这样的事,一天中屡屡出现。到了第三次,鲁智胜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他蹑手蹑脚地绕到贾里身后,一把夺过那纸条。不看则已,一看也吓了一跳,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想有一次非凡的经历吗?你想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收获吗?请到第七教室对面的墙根来找答案。
  “你去了吗?”
  “嘘,小声点。”贾里摇摇手,“这种事能声张吗?”
  “是谁写的?”鲁智胜说,“那一手美术字不错。”
  “是封匿名信,管他呢,反正我不准备尝试——万一是个圈套呢!”
  “倒可以先到第七教室对面去侦察一番。”鲁智胜跃跃欲试。
  “算了,不会有什么花头的。我倒是想不通,谁这么关心我!我除了你没什么朋友;仇人嘛,好像也找不出,你猜是淮?”
  当天午休,鲁智胜就出马了。他踱到第七教室对面,那是校园中最僻静的角落,一个月也难得有人光顾一次。他悄悄地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墙根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往东走三十步。这难不倒鲁智胜,他遵旨往东走了三十步左右,那是个堆杂物的死角,果然,又看见一行粉笔写的字:篓中有一支烟,抽了烟再往回走即能如愿。鲁智胜笑笑,好奇地踢开那废纸篓,果然,从中滚出一支烟和一盒火柴,那烟正是他喜欢的万宝路。鲁智胜喜出望外,见四周没人,蹲下身,叼起烟,点着了。
  突然,那角落中传出一声非人的嚎叫,长达一分钟,像发生了什么谋杀案!
  那是鲁智胜发出的。周围有人闻讯赶来,只见鲁智胜举着一支烟,那烟像礼花一样喷出美丽的火星。鲁智胜低着头,一脸绝望,完全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笨鸟!
  当贾里从那杂物堆后面转出来时,鲁智胜给他一个比哭还难看十倍的微笑。
  那件事很快就破了案。它造成两个后果:第一是鲁智胜的手指被燎了两个血泡,因为那支烟是特制的,隐入了一个抽去引火线的爆竹。第二个结果很令各方满意,鲁智胜完全戒了烟,说是见了它就想到可能要爆炸,把情绪全吓退了。
  事后,老鲁又一次秘密地召见了贾里,这一回,他没破费,也没客套,就站在走廊让贾里吃冷风,头一句话是:“我们智胜吃的亏太大了。”随后就问贾里,准备去哪儿旅游。
  “那就免了吧!”贾里大度地说,他知道这将是一场不愉快的旅游。假如鲁智胜悟出这一个买卖,说不定会跟他动刀枪。
  看来老鲁正盼着这句话,说了声“再见”,就扬长而去。他依然是个守诺言的男子汉,另外,他可以较以前有更多的业余时间——不用天天给香烟编号,也不用常常去翻鲁智胜的口袋;再过一年,他抽的烟连起来可能能绕地球一周!
  贾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老鲁的背影越走越远,自言自语道:“再见?但愿下次不再有这荣幸!”


第三章 小丑
              
  世上只有男生苦,没当过男生的不知道。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在班级里,名声不怎么好,女生们都传他善于恶作剧,是个当代徐文长式的人物。班里一出现什么怪模怪样的事,譬如黑板上涂了一幅漫画什么的,他们会不约而同地说:“是不是贾里干的?”
  贾里有些垂头丧气。有一次,他特意当众宣布:“喂,请大家注意,以后不要过分欣赏我,我才能有限,这类事情不要再套在我头上。”
  女生们嘻嘻哈哈——跟她们说正经的,她们却漫不经心。特别是那个叫洪裳的,尖嘴利舌地说:“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们有了出头者,更神气。闹了半天,贾里觉得被人当了小丑,受了伤害,因此就很气愤。
  女生洪裳圆圆的脸,高高大大的,就是胖了一些,其实长得十分漂亮,每次别人提起贾里,她都要插嘴说几句贾里不愿听的话。贾里见她如此不友好,几次想闹翻,可终于都忍住了。闲着没事时,他就给洪裳起外号,先叫她“肥儿灵”,后来又升级叫了个“卡门”
  “卡门?”鲁智胜说,“像个外国名字,挺好听的!”
  “有一出歌剧叫卡门,可此卡门是指胖得进不了门的意思!”贾里出了口恶气。
  没料到,这两个外号不胜而走,终于被哪个不争气的男生传出。洪裳像被人泼了脏水似的,哭得非常伤心。看她那惨兮兮地擦眼泪的架式,贾里真有些不懂,为两个绰号值得如此? 他本人就很光荣地获得过十余个绰号, 什么“外国小开”、“豆浆”、“癞蛤蟆”,他从来就来者不拒。
  洪裳是女生中的头面人物,得罪了她,贾里在女生中就有了民愤,特别是一些微胖的女孩,仿佛这两个绰号也适用于她们,因此也对贾里耿耿于怀。据可靠情报,她们准备联合起来下一年选班委时将他刷下来。
  这多不公平,其实洪裳得罪了他,他也作了回敬,他们之间两清了,应该携手共进才对!那个洪裳太凶了,还有那一拨女生也一样,毫无逻辑可言。
  更让贾里内心难以平衡的是班主任查老师的态度。查老师是个北方人,衣着潦到,这年头还穿着老货——那种涤卡的中山装,他老喜欢讲他当年考戏剧学院戏文系的那段经历,甚至讲落选时的心境。在贾里看来,查老师一定老得忘记尊严了,换了他,才不愿跟别人谈失败!
  查老师是贾里爸爸的密友,每周至少去他家一次。可一进校门,他就完全不讲私交,他知道了这两个绰号后,狠狠地训了贾里一顿,说:“你的行为就像一个小丑!”
  贾里觉得受不了这样的奚落,查老师也不必如此偏心!都说男老师包庇女生,看来一点不假,这件事就是明证!
  隔了两周,又闹出了一件事。
  这天,贾里骑了爸爸的旧车上学校,在车棚里,看见边上一辆新车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搞的。贾里放好自己的车,刚想俯下身去扶那车,忽然觉得那车很眼熟,一想起这是洪裳的新车,他倒愣在那儿,犹豫不决,不知该扶它一把,还是只当没看见。
  正在这当儿,洪裳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倒地的车和攥着车把的贾里。贾里慌忙跳开,想想不对,又去扶那车。“喂,真不是我推倒它的!”
  “算了吧!”洪裳冷冷地说。
  贾里真想拔出拳头揍她一通。女孩子凭什么这样盛气凌人!当然,这事又一次传到查老师那儿,查老师真火了,骂他“屡教不改”!还有许多难以接受的最令贾里痛恨的话,什么“小肚鸡肠”、什么“胸无大志”——这些词是能随便用的吗?
  在这个班里当男生简直没什么意思。贾里要求换班,可被查老师顶回来。他说:“什么时候你改了这毛病,我什么时候放行。”
  这下,贾里对查老师的不满就膨胀开了。
  查老师确实也有个缺点,那就是糊涂。贾里他们刚进校就听一些高年级学生议论他的轶事:有一天晚上他去锁教室门,看见有个同学还在复习,他拉开门对那学生说了句:别弄得太晚。随后关上门锁上,走开了;害得那学生跳窗回家,当然,那都是些传说,无法考证。不过,查老师也确实常做不妥当的事。譬如,他常常在上课以前把“同学们好”,说成“同学们再见”!大家哄笑起来,他却不窘,解嘲般地说:“不是又见了吗?”
  除此以外,他简直无可挑剔,他的教案厚厚的,总用个大牛皮纸袋装着而且随身带,大约是准备熟读,上课时,时不时看着教案,讲得条理清楚;他的板书也很漂亮,值得欣赏;另外,他还有一口北方人正宗的普通话。
  他讲语文课,喜欢提问。过去贾里是语文课的尖子,可不喜欢这老师,也会厌烦他教的课,这听起来怪怪的,可事实却就是这样。所以近来,每次查老师提问到贾里,得到的都是文不对题的回答。
  “我警告你,不要做蠢事!”查老师是情感型的人,绝对外向。
  “我也警告你!”贾里暗想,敢怒不敢言。
  最近,查老师几乎每天午休都跑来按贾里家的大门,但绝不是找他的学生,而是径直找这家的户主。贾里的爸爸是位儿童文学作家,写写弄弄就像吃饭那样,每天都少不了。查老师新写了个剧本,上门求教,两个文人碰头,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查老师跳起来,“下午有课”!然后意犹未尽地告辞,拎着那装有教案的大包径直走向教室。
  众所周知,那两个文人的谈话贾里是不会有兴趣的,他总是钻在自己的小屋里干喜欢的事,练练俯卧撑,或者听录音机。这天,他正给鲁智胜拨电话,突然听到隔壁有人拍桌子,嗓音也提高了,像争论什么!
  “喂,那边吵起来了!”贾里通风报信。
  “快去采访一下。”鲁智胜兴奋起来,“看看他们怎么打架!”
  贾里放下话筒,还听见鲁智胜在电话里唯恐天下不乱:“喂,不要挂断电话,随时把战况告诉我!”
  贾里哪肯听他指挥,顺手把电话挂了!他悄悄地摸出去,推开爸爸的房间,只见这两个文人正一上一下笨拙地往阁楼上爬,那上头,全是一捆一捆的书,爸爸管它叫:小金库。
  两个书呆子仍很激动,在小金库里佝着腰,比划着,各抒己见。
  “《威尼斯商人》就是一部故事新奇的剧。”
  “不,不,莎士比亚的剧最着重的是刻画人物。”
  贾里大失所望,正想迅速退出,一眼瞥见查老师的提包大开着,那包教案就从里面探出半边。忽然,所有对这班主任的不满全都浓缩成一个念头,对,把他的教案藏起来,让他出个不大不小的洋相!
  取出那包教案,那个包一下子瘪得不成样子。贾里慌忙顺手抽出架子上爸的一牛皮袋稿纸塞进查老师的书包。这只发生在几秒钟之间,没等他藏好那袋教案,电话铃就一声紧似一声地响起来,准是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鲁智胜!
  爸爸立刻从小金库里探出身子,大声叫:“贾里,快接电话!”
  贾里总不能从爸爸的眼皮底下暴露,只能抱着教案闪进储藏室,那里霉气十足,待久了,准得减寿。紧接着,两个文人都下了阁楼,贾里听见爸爸嘀咕着去听电话——他就有意把电话装在贾里他们的房间,让儿女们当传呼员。
  大约有一分钟,查老师没发出声音,贾里以为他发现了破绽,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只听查老师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莎士比亚的作品真是一座文化的金字塔!”随即,又听他“嚓”地拉上拉链!
  贾里在心里赞美莎士比亚的神力。
  爸爸趿着鞋子进来,满腹牢骚地说:“不知是哪个孩子胡闹,我一接电话他就问我架打得怎么样——多无聊,大好时光不珍惜!我训了他一通!”
  喔,自讨苦吃的鲁智胜!
  十分钟后,两个好朋友就见面了,当贾里把自己做了手脚的事告诉鲁智胜,那家伙激动得都口吃了:“这,这,有好戏看!”
  查老师是个糊涂透顶的人,假如没有教案,准会结结巴巴,大出洋相。而贾里已经带来了那本教案,准备翻开它,经常出其不意地当众给他一句提示。
  他们能想象出查老师的窘态。从此,他就很难在他们面前摆威风了。
  上课铃响了,查老师那可怜人还不知底细,从容自若地说:“我们上语文课!讲解十六课。”
  贾里迅速地同鲁智胜打了个手势,他已经把教案偷偷地翻到十六课了。那是个有关牛顿的故事,里面有一串数字和术语,哇,看他怎么下台。他一说错,就会有人点拨他!
  查老师拉开包,取出那个牛皮纸袋,他甚至没有发现这个纸袋颜色不同,但是,当他抽出那摞稿纸,定了定神,立时怔住了,嘴角出现了一丝苦笑。
  鲁智胜干咳一声,一脸笑容,咧着大嘴,仿佛是他的功劳。
  沉默了几秒钟,查老师的脸色更苍白了。很快,他干脆利落地把稿纸推进纸袋,背着手踱了几步,说:“好,开始讲十六课!我先介绍一下牛顿的生平。”
  贾里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简直有点发蒙。好像一个秘密武器失灵了。
  “依撒克·牛顿,英国著名物理家,一六四二年出生。他在伽利略等人工作的基础上进行深入研究,建立了牛顿运动定律;他还进一步发展了开普勒等人的研究成果,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贾里简直要昏过去。他对着教案想找岔,结果发现,查老师居然能流畅的一字不漏地背出教案。他越讲越顺,完美无缺,贾里就越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出教室。那个鲁智胜,乐极生悲,扑在课桌上沮丧呢!
  后来,查老师又去贾里家还了那袋稿纸,正巧,他一眼发现他的教案正端端正正地放在架子醒目处,他顺手取下来,宽宏大量地说:“哈,你在这儿!”
  贾里的爸爸是个局外人,只是轻描淡写地问:“怎么回事?”
  “调包计。”查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远远地朝贾里点点头。
  “喔,你们打什么暗语!”贾里的爸爸要想的事很多,只能挑一些想想,所以,这件事就被他丢弃了。
  从那天起,贾里和查老师的关系就变了一点,好像彼此都知道底细了。在贾里看来,查老师是有功力的,他相信能从他那儿学到东西。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班里的女生洪裳搬了家,要到市郊去。班委会讨论如何欢送,那三个女班委提出要留影。
  “有这必要吗?”贾里心里说,可没说出口,他想起那个刺耳的词,“小肚鸡肠”。
  但是,最后表决时,大家都投了赞成票,贾里也举起了手。
  临分别那天,大家在照相店门口集合,男生女生们都围着洪裳给她留自己的家庭地址,大家都希望有个朋友住在远处,经常通信。
  最后,连鲁智胜都挤进去留了地址,仿佛他和她一向很友好,从来没有叫过她“卡门”似的。他见到在一边很冷落的贾里,高声问:“贾里,你不留个地址吗?”
  贾里正在犹豫,忽听洪裳作出了反应。
  “贾里嘛?他??不用留地址了!”洪裳说得口齿清楚。
  贾里感到受了极大的奚落,他在搜肠刮肚地酝酿一句可恶的留言,作为报复!可惜,查老师就站在洪裳身边,贾里没有机会复仇。
  后来站队拍照了,摄影师说什么,贾里都没听见,他心里充斥着一种委屈和愤懑,因为无处倾诉,他感到有些垂头丧气。
  “好,解散吧!”摄影师说。
  贾里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笑一笑,事实上,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的,他一抬头,发现查老师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不久,查老师过生日——是那些好事的女生打听来的,她们总觉得过生日是人生大事。一时间,有人准备祝福卡,有人准备笔记本,也有人作一首轻飘飘的诗。贾里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题为《我的老师》。
  “为什么画鸡?”鲁智胜说,“画个老虎还差不多。”
  “查老师属鸡!”
  “坏了,你这不是丑化他吗?”
  “你懂什么!”贾里说,“他才不是那种人呢,他恨那种斤斤计较的小心眼人!”
  果然,在所有的礼物中,查老师最喜爱这幅画,甚至还准备去婊一婊,作永久性收藏。
  有一天,他走到贾里跟前,说:
  “十分感谢你的画。我想回赠你一件礼物。”
  贾里忸怩起来:“不,不,你喜欢就好。”
  查老师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笔记本。翻开扉页,只见上面用粗大的笔迹写着——有宽阔的海一般的胸怀,才能有海一般的深沉与尊严。贾里笑笑,没作任何表示,脸却一下子不争气地涨红了。当个男生,真不容易,尤其是想当一个出色的男生!
  就在收到笔记本的当天,贾里又有一个意外收获:他收到了洪裳的来信。她称他是个难忘的男生,还说,不用他留地址是因为她每天上学都走过他的家门口,对那门牌已经十分熟悉了。
  后来,贾里才知道,在所有同学中,他是第一个收到洪裳信的幸运者。

 

 

第四章 家庭轶事
            
  吴家姆妈是个了解男孩的人,她常常说,男孩子应该做大事,女孩子嘛,应该学学家务——她本人不识字,但是个一流的好妈妈,我那亲爱的爸爸妈妈不答应,说是那是老法——老法中也有合理的地方,他们居然忽视这一点。
  世界全变了,女孩比男孩更吃香,我有什么办法。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家住的是二居室的房子,在这个城市里,他们家还算宽敞。父母的那间卧室兼了书房和会客室,弄得干干净净,像重点保护的景点。贾里和妹妹的那问则是身兼数职,什么餐厅、电视室、游戏房,兼早上锻炼的体育房。贾里常常在练完俯卧撑后检查膝盖上是否沾上些粘粘的米饭粒和尖尖的鱼刺。他们兄床俩睡的是双层床,每晚贾梅要往上爬时,总嘀咕道:“假如妈妈只生我一个就好了。”
  女孩子就是浅薄,喜欢乱幻想。另外,她不想想有哥哥的优越性,学校的小哈罗们不敢冒犯她,是因为有这么个威武的哥哥。
  这天贾里放学回家,就见门边的小黑板上写着留言:抓紧做作业,晚上八点开个碰头会。
  是妈妈的笔迹。妈妈喜欢弄些小花样,挂个小黑板就是她的主张。刚挂上时,大家都喜欢在上面留话,仿佛那是个代替交谈的家庭通讯工具。现在,只有妈妈热情不减,她健忘,总是等别人走后才想起什么关键的话,于是,那小黑板就成了她的一个得力的代言人。
  “开会?我缺席!”贾里说,“晚上我要看体育之窗的。”
  “不参加就没发言权!”贾梅说,“到时别后悔!”
  看样子,她是个知情人,不知怎么回事,在家里,尽管贾里的视力和听力都是最棒的,可许多事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可见他是如何不受父母重用。
  正在做晚饭的吴家姆妈是最同情贾里的,当下就在厨房里唠叨开了,“这种事有什么讲头,小姑娘这么大了,让她学学家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吴家姆妈,怎么回事?”贾里把头伸进热烘烘的厨房。
  吴家姆妈是贾里的邻居,今年刚退休,闲在家养老。贾里妈妈求上门去,她看贾里家实在乱得不像样,就答应每天来帮两小时忙,干些家务——她总说干家务是一种散心的活动。开始她拒收工钱,后来因为贾里妈每月把工钱折合成实物送她,而那些实物又选得不称她心,所以她也就不再客气。因为她是这个家的功臣,和一般的钟点保姆不同,所以她经常同贾里的父母持不同政见。
  从吴家姆妈嘴里,贾里才知事情的严重,原来,妈妈即将去业余表演学校讲课,因而许多属于她的家务她都要赠送给大家。晚上开会,就是谈分工的。
  “我,我根本没时间干这个!”贾里急得像鱼那样大张着嘴,“吴家姆妈,你说是不是?”
  贾里知道,吴家姆妈是最忠诚的支持者。她自己有个儿子,可对男孩还是喜欢个没够,即便是见了鲁智胜,她都要问长问短,恨不得收去当过房儿子。所以,贾里这一句话立刻买通了她。
  “你父母就是这样,大宝贝女儿,贾梅什么都不会做,将来找婆家都难。”吴家姆妈摩拳擦掌,“等会儿我就去跟你父母说。”
  “不,不,这么说他们不会听的。”贾里知道他们最恨老观点,她那么说,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那怎么说?”
  “我,我不会干这些,粗心,洗碗会打碎碗,扫地会扬起飞尘……”
  “对!对!”吴家姆妈连连点头,“女孩子终究要细心一些,”
  贾里有些放下心来,父母是很尊重吴家姆妈的,她说一句,比他自己说五十句都有效力。吴家姆妈果然讲信用,烧罢饭,就坐在椅子上等门铃响,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劲头。
  门铃终于响了,进来的是户主——贾里他们暗暗称呼他贾老。
  贾老见了吴家姆妈,横一声“辛苦了”,竖一声“感谢”,吴家姆妈见火候到了,便提了那事。贾老警觉地说:“噢,男孩子粗心,干不好家务活?”
  “就是嘛。”吴家姆妈说,“你也是过来人,”
  “呵!我是个反面教员。”贾老惭愧地说。
  确实,爸爸在这个家里只会发号施令,偶然给妈妈当个助手,递个盐,递个味精,即使这样,还常常要递惜。贾里听地说得那么诚恳,心里一下子松起来,跳过去,高枕无忧地躺在床上哼起来:跟着感觉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
  可惜,爸爸的思路是很古怪的,丝毫不会跟着感觉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就问:“贾里,你是不是同意吴家姆妈的观点?”
  “这个嘛……”贾里措手不及,“也许有些道理。”
  “男孩做家务笨,男孩粗心,这都是一种耳惯。”
  “嗯!”贾里连着往嘴里扒饭,急巴已地等待下文。
  “但是,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缺少锻炼。”贾老说,“你得补上这一课,做个能干的男子汉,千万别像你爸爸这样。”
  亲爱的吴家姆妈,你帮的什么倒忙!
  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话一锤定音。后来,一家人真的像模像样地表决,妹妹一向是爸爸的好女儿,妈妈也基本上是个好妻子,所以爸爸一提议,她们全都投赞成票,一点也没有独立自主的精神。
  更糟的是,爸爸还把这苦差使说得十分光彩:“妈妈上夜校期间,家里就由贾里当总指挥,职务和责任是联系在一起的,一切都该领导带头。”
  这个倒霉的总指挥,管的都是些零星的事:垃圾没人倒了,碗脏了,桌子该抹一抹了……而手下,只有一个难调配的兵——妹妹,他怎么敢调配爸爸呢!
  “那么,”贾里吞吞吐吐,“假如总指挥发布命令,没人听,是不是可以……比方说,有些措施。”
  “还是要做思想工作。”爸爸说,“身教重于言教。”
  算了吧,贾里晓得,那些大道理就是使总指挥变成总服务员。
  贾梅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一只捡了便宜的乌。什么双胞胎之间的感应,不是反话就是胡扯。贾里落难,她倒快活——不过,对妹妹这种娇气十足的丫头,只能智取,不能硬拼,因为她有的是眼泪。
  贾里上任的第一天,就面临困境。一吃罢饭,爸爸就拿着报纸回房间了。弄不懂,他看报纸总是津津有味,每天至少一小时,连报屁股的广告也不漏掉,一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就在读报中度过。妹妹呢,也把碗一推就找她那些明星照片,她总对那些呆板的相片热情不衰。
  “喂,帮忙洗一下碗。”贾里说得很干脆。
  “我没空!”回答更简洁。
  “好哇,只有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贾里对她扬了扬拳头。
  “你凶什么!”妹妹说,“别忘了思想工作。”
  贾里碰了个软钉子。做思想工作,他可没经验,要是照搬妈妈唠叨的那样——不劳动劳动,也没责任心,以后一事无成!哇,妹妹不笑掉大牙才怪。
  总指挥只好对付那些油腻的碗。战果很辉煌:打碎一只盘子,两把调羹。夜里,妈妈回来了,叮叮当当又把碗重洗一遍,他听妈妈说:“洗的什么碗,菜叶子还在上面。算了,明天留着我回来再洗。”
  贾里真想喊一句: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不料,爸爸一声吼:“不行,这样才更需要锻炼。”哼,他的理论只用来对付他的儿子!
  第二天,贾里发现小黑板上记了一条:总指挥上任第一天明显不称职。
  这天晚上,贾里学聪明了,刚放下碗就喊肚子疼,一头钻进厕所。等他在那儿憋了足足二十分钟,跑出来一看,桌上全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正在心里欢呼,爸爸从厨房里转出来,像见了救星般地点着他说:“那碗太油,冷水冲不掉,你快去用热水洗一洗。”
  没等贾里反应过来,爸爸已步履轻快地拿起他那心爱的报纸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挡不住的感觉——男人都这样,讨厌洗洗涮涮鸡毛蒜皮,贾里想。只有亲爱的妈妈例外,只要她在家,就马不停蹄地忙这种事,为什么妹妹就不跟妈妈看齐呢!
  贾里看着那一盆脏碗脏碟子,发了会儿呆,决定去培养妹妹的劳动观念,尽管那是件登天一样难办的事!
  贾里突如其来闪进房间,贾梅尖叫一声,慌忙把一个东西往口袋里塞,贾里注意到,那神秘物使她的口袋立时就鼓出一块来。
  “什么东西?”
  “不关你的事!”
  “总指挥有权过问!”
  他们俩眼睛互瞪着, 谁也不甘示弱, 好久好久,妹妹气馁地眨了眨眼,说:“你的眼睛真像豹眼,凶气十足,真可怕!应该进动物园。”
  “那叫咄咄逼人!”贾里说,论瞪眼,他可不是业余水平,当然不会输给这个柔柔弱弱眼睛无神的小姑娘,“快点,要不豹子就不客气地抢了!”
  妹妹只能乖乖地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毕竟哥哥还有些零星威信。
  那是一个软罐,像牙膏的形状,上面写着“洗面奶”三个字,贾里看过那个洗面奶的广告,一个有点妖气的女人往脸上涂这个。贾里当时看了就觉得心烦,准备抵制它的,“喂,这不是你这种小姑娘用的!”
  “艺术团里她们都用!这是她们送我的!”
  “你糊涂,那是妖女人用的!”
  “你胡说,说明书上写着:老少皆宜。”妹妹振振有词。
  “总指挥说不能用,就不能用!”
  “就用!”
  “好,我们让爸爸评理!”
  妹妹一下子灰掉了。爸爸多少有点古板,洗头都坚持用肥皂,老八路一样,不用什么洗发精。妹妹是很识时务的,立刻软下来,说:“人家说双胞胎应该互相帮忙。”
  “好吧!”贾里说,“请帮我把碗洗一洗,切记,要放热水!”
  妹妹只能恨恨地服从,贾里吹起了口哨。
  这天晚上妈妈回来又检查碗厨,检查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糟糕,怎么搞的,四个盘子都碎了!”
  隔天早上,小黑板上的评语语气严峻:总指挥领导无方,公物被损坏,这次严重警告,如屡教不改,责任必究!
  贾里断了后路,只能自己动手。一肚子吵架的话对着脏盘子说,手上却得像对待出土文物那样精心。这样,小黑板上的评语才阴转多云,常常是:总指挥基本称职,——评得多么轻描淡写。
  大胖子鲁智胜为朋友抱不平,常常说:“你应该申请总指挥津贴!”
  贾里是那种脑子不如鲁智胜的人吗?他早就问过爸爸,能否有些奖励。
  爸爸说:“真没出息,自己来争奖励!”
  鲁智胜说:“他的意思是,如果别人为你说话就行了!”
  贾里大受启发,他向贾梅求援,可这个同胞妹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行,你天天得到表扬,还有个衔头,已经很出风头了,还想要什么奖,简直大贪心了!”
  总指挥彻底失望,见了妹妹就恨恨地转过脸去。
  隔了几天,爸爸妈妈察觉了那种战争味,召集全家开团结会——贾里一和妹妹闹别扭,他们就急着调解,他们的理论很奇怪,属于思路特别,总觉得这对兄妹是一起来的,千万不能生疏掉,要让他们亲密无间。
  又是老一套!贾里想,故意打了个哈欠,表示轻视。
  爸爸看看他,平静地致开场白:“昨天,我和你妈妈收到两封信。”
  “两封吗?”兄妹俩异口同声。
  “由于没有署名,所以也弄不清信是谁写的,现在念出来让你们分析一下。”
  爸爸念一封抗议书,妈妈念一封辞职信。
  “抗议书:你们想要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儿还是要一个能干的女儿?哥哥是老大,在胎里就占的营养多,可现在还在重要地位!你们叫他名字,而总叫我宝宝,什么时候我也能当总指挥,也好管管贾里!你们的女儿绝不是什么宝宝,所以她想得到重视。”
  贾里咧咧嘴,她居然也长大了,女孩子是怪,像是什么都不懂,但其实什么也不少懂。
  “辞职书:本人当总指挥是不得已的,好处没有,责任很重,比比你们的女儿,本人吃亏大多。用公正的观点来说,本人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们有事总是最后一个通知我,而没有像重视妹妹那样重视我。”
  “抗议书是我写的。”贾梅红着脸说。
  “辞职书嘛,”贾里说,“本人交的。”
  “有三点要说明。”爸爸说,“第一,你们都是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他们两个都扑哧一声笑了,在两封信里都相互骂来骂去过了,辩论得针锋相对,各有道理,谁也否定不了淮,再吵也没有更有力的言辞了。
  “第二点,希望以后有了不满和委屈,还能写出来,让大家明白!”
  在一旁坐着的妈妈笑着说:“第三条嘛,我来补充。我们做了十四年的父母,今天才知道。做父母的知识永远是不够的。你们提醒了我们,为了表示谢意,我们决定带你们兄妹去郊游一次!”
  “哦,我更想和鲁智胜一块儿去!”贾里无精打采,“能把路费发给我吗?”
  爸爸叹了口气,向妈妈摊开手,说:“又是个新的提醒!”


第五章 苦恼的作家
            
  用鲁智胜的话来说;爸爸没什么了不起,到了十八岁,就跟他“拜拜”。我的爸爸虽然有点像老头,佩服他的人很少,但他人不错,说心里话,为这点我就很为他骄傲。但深厚的人的心理活动是藏在心里的,不必全说出来,只有贾梅才左一个“好爸爸”、右一个“好爸爸”地叫呢!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的爸爸是个儿童文学作家。在贾里看来,作家是最最没意思的职业,整天坐在家里,不停地挖空心思写那种比作文更难写的东西。爸爸的衣服,总是手肘那儿先毛拉拉一片。而且,爸爸把家当作工作室,写起来就不准别人走进走出,有时说话响一点,他就不高兴:“喂,安静些行吗?”
  他写书,自己安静就够了,干吗要别人安静?这个家没点声音,哪还有气氛!
  看样子,爸爸天赋并不怎样,写得很苦。白天写累了,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据说不吃安眠药就整夜醒着一一他去当值夜的倒合适,不锁门,贼都不敢光顾,于是,爸爸就老像个老头似的吞药片,而且常跑医院。
  贾里从不陪爸爸上医院,别的场合也很少父子一块儿露面。他跟爸爸一块儿出去总有些不习惯。爸爸对外人特别谦让,譬如,对吴家姆妈总是横一个谢谢,竖一个谢谢,弄得她担待不起,总是弯下腰说:“大客气了。”有一次,爸爸让贾里陪着去外婆家,车站上人很挤,别人往上涌,他却往后退,还说:“让他们先上!”
  爸爸就像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
  爸爸有手疾,原因是肩那儿不配合,说是患上了肩周炎,每次写多了,手就麻,爸爸很着急,所以常常练爬墙动作,踮着脚,把双手高高地搭在墙上。有一次练狠了,双臂搭在那儿屏住,手不听指示了。“贾里,来一下!”
  贾里帮忙把爸爸的手从墙上放下来,忍不住说:“爸,你少写些手就会好一些!”
  “你懂什么!”爸爸皱着眉甩着缓过来的胳膊,“事业就是第一位的!”
  算了,写书有多大意思,造军舰或者跟踪不明外来飞行物才叫大事业呢!
  贾里在心里顶嘴,却不敢流露丝毫。在家里,爸爸对自己人不大讲礼节。贾里亲耳听见他叫,“老婆,我的皮鞋呢?”妈妈也真答应,好像老婆是一个尊称。而且爸爸穿上皮鞋连句谢都省略了,妈妈也不生气。对妹妹,爸爸总叫她很怪的名字,一会儿是“白雪公主”,一会儿是“小猪史蒂芬”,也不想想她已经十四岁了!至于对贾里,那更是没法提,他总对贾里说:“该长些脑子了!”好像贾里是个白痴!
  十月份的时候,爸爸出版了一本新书,叫《上海少年》,封面看上去很旧,老式得很,写的是一对兄妹的感情。谢天谢地,他没写双胞胎,否则贾里的同学见了会耻笑他的。书印得很少,才两千册,爸爸自己就买了两百册,难怪书店里看不见这本书,贾里他们学校也没人知道这书,爸爸很伤心,但这很合贾里的心意。
  书反响平平,爸爸很不甘心。他取出两本交给贾里和贾梅,说:“你们好好读一遍,下星期把自己的看法告诉我,记住,这是重要的家庭作业,一定要完成。”
  贾梅很认真地看那书,遇上生字还去问,可看不多久,她就打瞌睡,贾里也读了,果然,这本书不讨人喜欢。里面的哥哥只是个木头人,傻大个,亏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三好生,根本不配;那个妹妹,也是个糊涂虫,居然处处拆哥哥的台——小打小闹,可毕竟是自己人,而她却毫无分寸,把哥哥出卖给别的男生。
  过了一周,爸爸果然满怀希望地来收作业了。
  “看完了吗?”
  “看完了。”
  “感觉如何?”爸爸笑笑,“贾梅先说。”
  贾梅读那书已经睡了好几个香甜的觉了,可她就是乖乖巧,笑笑说:“挺好看的!”
  “好在哪里?具体谈!”
  贾梅吱唔了半天,说:“反正都很好的,看起来蛮有劲的。”
  “唔!”爸爸居然很满意,挥挥手,让她的作业pass掉了。
  轮到贾里了,他狠狠心,说了句真话:“我觉得写得不太像真实的人。”
  爸爸立刻严肃起来:“我并不是写你,你怎么知道不真实?”
  “这……”贾里其实没这么傻,他才不想出这种名,爸爸假如写他,他还不愿意呢。除非将来做出大事情,出一本《贾里传》什么的,“我没说他不像我,是说,男孩子一般不会佩服自己的妹妹,他总想帮帮妹妹!”
  “还有呢?”
  “那个班里的文艺委员求他帮忙,他能做到,就不该拒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文艺委员很好看,说话又软,他怎么好意思呢,他很喜欢为她卖力才对!”
  爸爸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你怎么如此复杂!已经注意什么女孩子漂亮了,初一应该是很单纯的。”
  贾里知道,自己干了件傻事,爸爸这人很固执,会追究下去。于是,他连连推托说:“不,不,这不是我的意思。”
  “那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同学,对,一个要好的同学。我把书借给他看过。”贾里急中生智。
  爸爸的脸缓和过来,大约觉得威信还在,用一句话把刚才的意见扫回去:“他也太狂妄了!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哦,叫,叫龙传正。”
  “龙传正?”爸爸嘀咕道,“名字倒不一般。”
  贾里万万没想到,这事还在朝前发展,捂都捂不住。
  隔了两天,爸爸郑重其事地把贾里叫到书房,递给他一本《上海少年》,说:“这本书送给龙传正同学,让他看了书后再提些详细意见。”
  “这,这不是太狂妄了?”贾里拼命摆手。
  “噢,有时候也需要一种锐气。”爸爸坚持着。
  贾里没法,只好拿着书来找鲁智胜:“书放在你这儿吧!”
  “可以,什么叫朋友呢!”鲁智胜好像作了很大牺牲。
  “那么,提意见也由你承包。”
  “不行,不行,我对这种事都是外行。你是作家的儿子,你胡诌几句骗过老爸就行了。”
  没办法,贾里只能为那该死的龙传正当替死鬼,又把书细看了一遍。
  隔了两天,爸爸又一次把他叫到书房,爸爸看上去很诚恳,甚至还和蔼地问他喝不喝水。
  “龙传正又说了些什么?”
  贾里说:“还是些老话,都不怎么准。”
  “没关系,你一定要原原本本告诉我,你那个同学还有些水平。”
  “呃,不敢当!”
  “要你代他谦虚什么。”爸爸说,“快说吧。”
  贾里没有后顾之忧,又受到贵宾待遇,所以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什么现在的情况不同,班里许多人都有名牌鞋子,光爱华微型录音机就有六个人有,所以书里写那个骄做的男生爱摆阔气,穿蓝色球鞋,人家都会笑的;还有,那个哥哥满心想让妹妹帮他,更是少有;妹妹再行,哥哥也不想依靠,这是真理。至于男女学生间,才不会说句话就脸红,现在的女生都很大方……
  爸爸听了,使劲在本子上记着,还频频点头,样子格外真诚。贾里止不住想,即使贾老不是他的爸爸,他也会喜欢同他打交道的。
  好长时间,爸爸没提龙传正,贾里庆幸他忘了那人,有一天,爸爸收到了稿费,一厚沓钱,贾梅欢呼了一声,缠住爸给她买个计算机。
  爸爸说:“好吧,你们两个都给书提过意见,应该奖。买一个计算机,买一个英文打字机,你们两个合用!”
  妹妹说:“哥哥又没提意见,只是当了龙传正的传声筒。喂。龙传正长得怎么样?我怎么不认识?”
  这丫头真多嘴多舌。
  爸爸得到了提示,立即说:“请龙传正来家里见见面,让吴家姆妈多炒几个菜,他对我还是有启发的,我想谢谢他。”
  “这,他,他很怕难为情。”
  “没关系,我让你们班主任请他来!”爸爸说,“那他就不会推辞!”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他没来上学,是开刀了。”贾里突发奇想。
  “开刀了?”爸爸激动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去他家看看!”
  贾里更慌了,只能说:“不,他明天就上学了。我叫他来就行。”
  爸爸说:“那好,明天放了学就把他请来,”
  贾里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他只能听爸爸对吴家姆妈说,明天买鸡买鱼,买葱买姜……唉,错一步就步步错。
  贾里搬不到别的救兵,假如三剑客还存在的话,那就万无一失。那个满嘴洋话的家伙去当龙传正肯定绰绰有余,可现在只剩两剑客了。
  贾里去求鲁智胜,没想他死命推托:“不行,你爸爸认识我!”
  “你可以说龙传正是你的化名。”
  “我干嘛取一个这种化名。”鲁智胜很自命清高,说,“像个什么头人似的。”
  “你去吧,我爸宴请你,大鱼大肉都有,把你当大客人,你别不识抬举。”
  “那……”鲁智胜搔搔头皮,“他要谈起那书怎么办?”
  “你可以打岔!灵活机动,尽量老练些。”贾里说,“另外,你记着,龙传正刚开过刀,还有,他很怕难为情,另外么,他应该有个妹妹,所以这方面有发言权……”
  “贾里,我真佩服你——你说的谎怎么一条一条全记得清清楚楚!”
  贾里刚热起的心又冷掉一半。特别是临出发前,这个龙传正的扮演者居然很老练地提出要求:“朋友,让我们互相帮忙,喏,这篇议论文,请你给我改一改,我至少要得个良!”
  这时候,别说是改一篇议论文,即使说给“龙传正”做一天奴隶,贾里也只能点头称是。
  下午放学后,贾里把胖乎乎的“龙传正”推进家,对爸爸说:“他来了。”
  爸爸笑吟吟地迎出来:“呵!你好!”忽然,他怔住了,探究似的把对方看来看去,“你,你不是鲁,鲁什么吗?”
  “这是我的一个笔名。”他一慌,把化名说成笔名。
  “哦,你写了不少文章?不错,不错,都发在哪儿?”爸爸一向认真。
  “发?发什么?哦,你说文章得多少分?一般化,不敢当!”
  贾里急得直出汗,忙说:“爸,他谦虚,从不肯说出发了多少文章!”
  “后生可畏!”爸和蔼地点点头。
  鲁智胜知道是好话,便自作聪明地点头说:“是呵,是呵!”
  吴家姆妈忙着往桌上摆菜,一边对鲁智胜赞不绝口,说他天庭饱满,五官周正,一看就是福气大,又说他双眸明亮,聪颖过人。鲁智胜全盘照收,像个大人物一样,端了个架子坐在那儿,贾里恨不得踢他一脚。
  “你伤口好些了?”作家问。
  “什么伤口?我从不受伤,身上一点疤也没有!”鲁智胜得意忘形,竟忘了龙传正应该刚开了一回刀。
  爸爸迅速地看了贾里一眼。
  后来开饭了,爸爸给“龙传正”斟了一杯汽水,那胖子跟着他爸吃了不少馆子,所以吃经不少:“这个汽水是杂牌的,有香精的。我喜欢用果汁,什么椰汁、著前汁,最起码是粒粒橙,反正高级的矿泉水我也试过,跟冷开水差不多,骗钱的。”
  总之,这一餐胖子滔滔不绝,贾里爸爸连一句话都轮不上说。贾里悄悄地踩他一脚,他却忘乎所以,说:“干什么,干什么,吃也是一门学问!”
  爸爸终于没说什么。待那胖子吹够了,也吃饱了,爸爸说:“听说你对男生的心理摸得很准,能不能就这个问题谈一谈?”
  “这个嘛,”那个假的龙传正脸色变了,“我,我得马上回家,天晚了!”
  贾里跟着“龙传正”出门,把那篇议论文扔还他,说:“你这笨蛋,自己去改吧!”
  鲁智胜这时又恢复了自知之明,没说什么,涎着脸笑笑,捡起那作业本,走人了。
  贾里返回家,七上八下地想着早点钻进被窝,蒙混过去。不料那门一响,爸爸阴沉着脸迎上来,定定地看着他说:“开什么玩笑,明天我去你们学校找真正的龙传正!”
  那真正的龙传正一夜未睡稳,连着做了两个噩梦。早上他心神不定地刷牙,看见爸爸已经在找皮鞋了。
  “那,我不想再冒充了!”贾里硬着头皮,边吐牙膏沫边说,“龙传正就是我。”
  爸爸打量了他一眼,没作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脱去皮鞋。
  贾里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
  星期日傍晚,爸爸拎了一大袋熟肉熟鱼回来,香气溢了一房间。他破天荒地把那些美味搬进书房,还让贾梅别去打扰。贾里躺在小屋里避风头,忽听爸爸叫了他一声。
  贾里忐忑不安地走进爸爸的房间,就见爸爸从包里掏出几罐粒粒橙汁,若无其事地忙着,贾里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正巧作家忙碌完毕,把门砰地关个严严实实,然后向贾里伸过手来,亲切地说:
  “龙传正同学,认识你很高兴!”
  喔,完全像地下党碰面!


第六章 冒险的代价
            
  十个男生有九个半想当英雄,可世上又不能有那么多英雄,所以就得各显神通。人不可貌相,谁说我就不会有一段刀剑生涯?
  ——摘自贾里日记
  在贾里他们学校,高中部的男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们几乎都是高头大马,衣着入时,能说会道。他们有时故意到初中部走一趟,引起低年级学生一阵肃静。而在初中部中,初一又是最受轻视的,被叫做“六一娃”,仿佛他们和那些穿开裆裤吵着要糖的小家伙没什么区别。贾里对这种不平等地位极为不满,倒是贾梅她们无所谓,说她们小,她们就越发奶声奶气起来。
  初一男生想在校园内一举成名是多么困难,知名人士需要显示特点,但贾里没有任何特征,若脸上长个大疤倒也能醒目几分。后来贾里发现,较优秀的成为大家偶像的男生几乎都集中在篮球队。所以一看到海报说篮球队招考新队员,他立刻就热血沸腾。
  入队考核实在简单,但出乎意外,不考弹跳,也不考反应,考官一脚把球踢得很远,让贾里去捡,又拿出一大堆杂物叫贾里抱着走几步,然后拍拍他肩说:“祝贺你。”
  贾里进校队的消息不胫而走,妹妹贾梅更是热心的消息传播者,那些艺术团里搽惯洗面奶的女孩们也知道了,见了贾里就叫他“篮球新星”,有几个还叽叽喳喳地叫道:“你该买糖请客!多荣幸呀,进了校队!”
  “下次比赛我们给你当啦啦队!”
  贾里很愿意大家奔走相告,特别是艺术团那些女孩的轰动,还有鲁智胜的热情鼓励:“我这体重是没法玩球了,你好好练,将来当国手,我嘛,当你经纪人也行,当保镖也行!”
  周六下午篮球队训练,贾里一身新运动服进场,不料,当即被人挡在场外,说:“今天捡球的人有了,你在场外看衣服。”
  “什么?!我是队员。”贾里报出名字。
  “知道,你们是编外队员,专管捡球和看守正式队员的衣服。”
  一个晴天霹雳,贾里没昏过去就算是坚强的,他当下就来个不告而辞——当这种零杂工吗?请另请高明。
  但是,贾里的名声由此一落千丈,艺术团有些女孩叫他“吹牛专业户”。贾梅为此红了几次眼圈。
  贾里发誓要出名,要与众不同。等到初三,说不定就老了,关键是在眼前迅速地成为知名人士。
  今年秋游,学校让初二以上学生全到苏州看古代园林建筑,独独把初一安排在市区的长风公园。妈妈给贾里兄妹装了许多好吃的,贾梅心意满足,而贾里却很窝火,搞什么,他不是那种只贪吃的娃娃,几块巧克力就能满足。小学时去公园秋游还马马虎虎,现在是个别校徽的中学生了,居然也去公园秋游,实在太没名气了,他很愿意和鲁智胜一起混入去苏州的队伍里,哪怕饿一天也行,只要不死就没问题。
  可鲁智胜得过且过,还作出很大度的样子:“何必如此认真,放一天假玩玩,总比上课要开心!”
  长风公园他们去过多次,很奇怪,人越大就越觉公园小。那假山和土包差不多,闭着眼就能爬到顶,剩下的就是划船,嗬,全是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学生在划船,贾里也羞于同他们为伍。
  他们坐在岸边,贾里一个劲说没劲。鲁智胜很体察朋友心境,说:“你觉得太平淡了,是吗?可是出名是需要冒险的!”
  “我才不怕冒险!”
  “吹牛!假如有人掉进河里,你敢救吗?”
  “当然敢救!”
  可惜,河面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险情,总不能掀翻一条小船制造一个冒险机会。鲁智胜说:“好啦,没办法检验。”
  “真想检验也行。”
  “怎么?”鲁智胜蠢蠢欲动。
  “你跳下水去,然后我来救你。这样,我们两个都出名了!”
  鲁智胜说:“那样我会变成个丑角,再说,我怕水,是个旱鸭子!”——是个旱鸭子其实更逼真,会游泳还要人救?
  接着他们两个就商量如何两个人同时成为英雄。鲁智胜专出馊主意,说这儿是郊区,去找个坟堆转一转,然后对大家说遇上鬼了,那鬼穿萝卜裤,跳迪斯科。
  “那不行,没人相信,说不定大家会说咱们讲迷信,老脑筋。”贾里摇摇头。
  “去找条蛇来也行,拎着它到处走。”
  “对,最好是条毒蛇,吐着红信子,这样才惊险。”
  “险是险,万一它咬伤人……”
  “抓住它的七寸就行!”贾里说,“喂它个蛤蟆。”
  “不行,女生会说我们残忍。”
  这个瞻前顾后的家伙,假如面面俱到,哪还叫冒险!真是彻底的平庸。
  正在想着机会,机会就向他们频频招手。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叫:“快停下!停下!……喂,快抓住他!”他们两个一跃而起,踮着脚伸长脖子,只见林荫道上,一个年轻妇女正气急败坏地叫着,一手指着前方,像要哭出来似的,她穿着高跟鞋,因此跑得歪歪扭扭,步子很苍老一样。在她前面十多步的地方,有个青年在逃着,手里拿着个女士提包,红颜色的。
  “他抢她的包!”鲁智胜尖叫着,嗓音都变了。
  贾里只听耳里轰的一下,陷入一种极度兴奋状态,只在电视里见过那些力斗歹徒的勇士,没料到,机会那么偏爱他。他什么也顾不得多想,说了声:“上!”就像弯弓出箭一般呼啸而去,直奔那个男人,有点奋不顾身。
  那大盗也怪,被贾里拦腰一把抱住后,倒不拔出匕首什么的利器,只是破口大骂说:“他妈的,你捣什么乱!再不松手我就揍你!”
  这时,鲁智胜大喘着赶到,看肉搏战已经拉开大幕,就喊着:揍你这老贼,抡起拳朝那大盗打去,没料想被人家握住拳头,猛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脸埋在那儿,鬼哭狼嚎起来。
  那女人也赶到,挺生气地对贾里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怎么这样蛮横。”
  “你,你不是说,抓,抓他!”贾里急得语无伦次。
  “搞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儿子任性,发了脾气就跑!”那妇女说,“我叫他爸爸去追!”
  贾里这才想起刚才是看见有个男孩一溜烟跑去,现在已无影无踪了。
  鲁智胜捂住脸,急歪歪地说:“怪他为什么拿女人用的红包——我们以为他是抢劫来的!”
  “帮老婆提包不行吗?”那男人理直气壮,仿佛那也是个英雄业绩,“到你们大了,也会常常做这种差使的。”
  夫妇两个急渴渴地奔走,找他们的小皇帝去了。贾里撇撇嘴,鄙视地说:“什么男子汉,还挺沾沾自喜,仿佛无上光荣似的!”
  “不过,”鲁智胜说,“他的拳术不错,让我受了伤。”
  贾里抬头望去,只见鲁智胜确实受了些轻伤,脸颊上擦破一块皮,没出什么血,只是出现几道血痕,像是磨过头的牛仔布上的斑纹。
  “很疼吗?”贾里只会用一味药,“我去讨些止痛药给你。”
  “还可以忍受。”鲁智胜说着,抽了口冷气,表示他正经受着极大的煎熬。
  “真倒霉,英雄没做成,倒差点成了狗熊。”贾里说,“不过,这是我们两个男子汉的秘密,你总不会甘于当笑料吧?”
  “世界上这种傻瓜已经绝迹了。”鲁智胜有时候会显出精明本色,“你是个徐文长,依你看,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些伤痕?”
  “对,可以把那个男人说成是真正的大盗,搏斗中,你受轻伤倒下了,我却将他生擒,你看怎样?”
  “好吧,就算我是第二号英雄吧!”鲁智胜慷慨地说,“名利方面,我无所谓。”
  “不行!”贾里说,“那个大盗呢——大家会问,怎么回答?”
  “这是枝节问题,好混!”
  但就是这个枝节问题,使他们好生烦恼,怎么也确定不了哪种说法好,鲁智胜闲下来就生事,嚷嚷说伤口痛得极凶,一跳一跳。卫生老师坐在大草地上,她带了一个药箱,但他们没去求她,主要是没想好怎么解释,而那个老太又善于追根刨底。两个人躲躲藏藏,出了公园门,四处找药店。
  满街逛着,什么店都有,独缺药店,仿佛这一带的人都从不生病。路越走越偏,郊区味越发浓起来,远远还能看见菜地什么的。鲁智胜打退堂鼓了:“算了,现在伤口不怎么跳了,回公园算了。”
  正巧,边上就是一个公厕,鲁智胜说要方便一下,贾里就响应了。里面空无一人,两个人很放松,边蹲在那儿,边商量如何当英雄出名的事。
  “喂,”鲁智胜说,“就说那大盗逃走了,那就没法追问了。”
  “那不是放虎归山吗?太没水平。”贾里说,“英雄从不干这种事!”
  “说送公安局了行吗?”
  “送哪个公安局?人家问下去你怎么答?”贾里说,“说谎也分高级和低级!”
  “那,那我就白牺牲了一次?”鲁智胜斤斤计较起来。
  “不,今天总算也体验过一次英雄上阵的滋味……”
  贾里话音未落,门开了,走进一个人,瘦瘦的,穿黑衣服,一下子旋风似的走到他们跟前,用低低的鬼魂一样嗓音招呼道:“喂,你们好!”那是个长相一般的人,只是他笑得不怀好意,让人见了心里发颤。
  两个小家伙一惊,本能地想站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人摸出把真正的匕首扬了扬,急促地命令道:“蹲下,别动!”寒光一闪,他们俩只能乖乖地蹲下去。
  那人弯下腰,捡东西似的麻利地取下鲁智胜的手表,还把两个人的口袋翻了一遍,值钱的就毫不客气地收去,那把刀就放肆地在他们眼前闪来闪去。一时间,他们两个英雄都几乎没了思维能力,光感觉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蹲十分钟!”那人凶狠地说,“否则就吃刀子。”
  说完那话,大盗几步就夺路而去。
  “我,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鲁智胜蹲在那儿战战兢兢地问:“再蹲下去,我腿都麻了。”
  贾里已跳起来束裤子,说:“喂,迫不迫?那大盗逃了!”
  “他有刀……”鲁智胜努力地站起来,“别弄出入命!”
  “不迫我们太吃亏了!”贾里说,“这个坏蛋!”
  在关键时刻,贾里倒忘了要做什么英雄了,仿佛那种念头找都找不到,他只是生气,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那冲力就是一种复仇的愿望。所以他就顾不上怕了,追了出去。那鲁智胜也算为朋友两肋插刀,虽然被恐惧携去了灵魂,可两条腿还是跟随好朋友冲出去。
  那个格斗的场面贾里后来也说不清楚,也不够壮烈,反正他边喊抓强盗边追,那大盗火了,顺手给他一下于,不知怎的,他就挺不争气地倒下了,屁股下湿漉漉的,再使劲也爬不起来。倒是鲁智胜人胖中气足,扯着嗓子拼命叫喊,结果那菜地里的农民赶了过来。
  后来,来了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飞驰着把他们两个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下来,说是贾里的臀部被刺了一匕首。这事倒也奇怪,贾里当时也没察觉疼,上了药反而大痛起来。医生让贾里住院,他不能躺也不能坐,只能合扑在病床上,心里恨那大盗大下流,怎么下刀这种部位!
  鲁智胜脸上那块血痕也被大大的白纱布包上了,护士们问他情况,他毫不犹豫地把它说成是追大盗路上摔的,既然他的故事合情合理,那就成全他吧,贾里也没有去拆穿他。后来,只有他们两个在场时,鲁智胜也把这伤口说成是一个光荣的纪念,而且语气中肯,毫不惭愧。大概是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相信这种说法是事实了。
  总之,贾里和鲁智胜两个一下子发达起来,学校广播站把他们的名字提了一遍又一遍,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还上门来记录经过情况,还把被抢的东西发还他们。贾里在外科病房住了一周,几乎天天有一帮子同学来探望。鲁智胜也每天必来,只要别人一提这事,他就眉飞色舞地把话抢过去。
  “咳,当时我们就想着为民除害,就跟董存瑞也没什么大差别。不是吹,是英雄还是狗熊,关键时候不就一目了然了?”
  几个女同学敬佩地望着鲁智胜,仿佛住院的是这位老弟!这是否太过分了?
  “我爸的单位还请我作报告!”鲁智胜更神气,“是我爸去联系的。”
  那老鲁当了个英雄的爸,飘起来,其实,他儿子这英雄质量一般。但贾里没什么发言权,他只是挺狼狈地扑在那儿。人家受伤,即使缠个胳膊或者贴个膏药,还能挺胸昂首,讲究个气概,就他可怜见的,挺出丑,也不能展示伤口。
  只有贾里的爸理解他,悄悄地问:“你感受到什么?也想去做报告?”
  “没有什么大意思。”贾里脑门抵在枕头上,真心实意地说,“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爸爸说:“这种感觉很不错!”然后,就给儿子一个同志式的微笑,笑得贾里受宠若惊,一抬身,伤口猛痛。
  贾里拆了线就开始上学。校园里那股“英雄热”还没降温,贾里一露面,大家就奔走相告,用手点来点去。那帮艺术团的女台柱们见了他,目光里充满崇敬。贾里觉得滋味全变了,他倒情愿她们对她嘻嘻哈哈的,开几句玩笑。因为现在她们的眼光就把他划出了那个他熟悉的圈子。
  鲁智胜那大块头余兴还很浓,脸颊上的纱布坚持不懈地贴在那儿招摇过市。一次贾里火了,猛一下子把它揭下来,说:“结束吧!”
  那几道血痕早已消失多日了,就等人来揭晓。


第七章 爱心
              
  有个愚蠢的问题近来在班里的男生中传来传去,也不知是哪个发起的,反正不够响亮,大家说起来都会压低嗓音:喂,你说哪一种女孩子最好?
  好像也有人问过我,但问的时候我还没想过,当然就交了白卷。现在想想,有些后悔,其实对女孩,我也有很精彩的观点。
  ——摘自贾里日记
  在贾里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女生,至于哪一种女生最可爱,贾里似乎还难以辨别,也没到下定论的时候,可他肯定不喜欢那种什么也不在乎的女孩,她们穿什么健美衫。萝卜裤,运动鞋和男生的一般大,傲气得眼睛朝上。冬天的时候,贾里新认识了一种女孩,那个女孩不声不响,干干净净,从不插嘴,又有点爱忧伤,像林妹妹,但比林妹妹好。
  女孩叫林萍,挺秀气的名字,人当然更文静。她是贾里的校友,初二,高贾里一级,在学校的外号就叫“林黛玉”,意思是古代美人。贾里见过她几次,偷偷地笑过她的装束:她喜欢藕荷色,总穿,老气得像三十岁!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他们是在医院认识的,尽管这听起来有点像小说。
  过年前一个多月,贾里的爸爸住进了医院——他是半夜被救护车送来的,对医院来说,无疑是个不速之客。爸爸主要是没日没夜地赶稿子,突然昏倒在地,检查下来,是什么急性心肌炎,用爸爸的原话是:怎么搞的,心坏了——他居然还说顽皮话。
  林萍和贾里的爸爸住同一个病区,巧得像是存心要让她和他们一家彼此熟悉,林萍患的也是心脏病,可她像是怕极了,老是蜷缩在病床上。
  那天,贾里一进病区,首先发现的就是林萍,但当他眼睛亮亮地准备打招呼时,那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早用一本杂志盖住了脸。
  贾里觉得她像个谜,有点神秘,有点怪,但他已注意到她病床前的名字。
  那以后,贾里跑医院是三天两头的事,每次都发现林萍很优郁。她有个很高级的录音机,一旦到了探望时间,病房里人来人去热闹了,她就戴起了耳机,孤独地听着。也许她听的是那种很怀旧的音乐,像探戈舞曲、萨克管什么的,总之,她听了音乐仍显得悲伤。
  贾里很想逗她笑笑,可他怕碰钉子,??生都这样。
  这天放学,他在传达室的信插上看见一封林萍的信。他在心里欢呼一声万岁,乘人不注意取下信直奔医院。进了病房,正巧爸爸和另一个病友在聊天,聊得相见恨晚的样子,所以贾里可有可无,他笑笑,悄悄跑到隔壁病房,对林萍说:“喂,想要一封信吗?”
  “你又不是邮递员!”她说,口气里有些气恼,眉尖也悄悄地聚拢了。
  贾里卖关子,把信扬了扬,不料她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去,然后背过身读起信来。没想到,这封信带给她的仍是悲伤,好久好久她都没转过身子,肩微微颤抖着,显得心情压抑。直到爸爸来催贾里走,她都没回过身来。其间,林萍家的保姆给她送了点菜来,那保姆老得连腰都佝着,穿着老式大襟衣服,像上个世纪的人,“萍萍!他们今天都去聚餐了,我给你送点菜!”
  没有回答。
  “萍萍,你的脾气太犟!”那老保姆唠叨起来,“你婶婶的为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样还是苦自己。”
  仍然没有回答,大家只能看见一个孤做的背影。
  林萍的婶婶贾里见过,那是个脸儿白白的女人,戴着小圆的深度眼镜,披着兽皮大衣,晚上出来,没准像头豹子。和她同来医院的是林萍的叔叔,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人,衣着十分讲究。他们仿佛只是礼节性拜访,坐着,聊几句,然后拿出包水果放在桌上就走了。总之,一切都是冷冷的,他们走后,什么温暖也没有留下,仅多了一包水果而已。
  那包水果没人动过,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原封不动地放着。病友中有人提起林萍的身世,说她的父母带着弟弟去国外谋生,每月寄回一笔优厚的抚养费给林萍的叔叔,有时还给林萍寄来各种新式的东西,但这女孩性格不好,和别人都相处不好。
  确实,林萍是有点古怪,贾里跟她搭话,她总是很勉强。譬如贾里说:“喂,生病的感觉我也知道,就是舌头苦苦的,像药片似的!”
  “你就像个初一生。”她说,不给人留一点面子,也不管他其实很老练!
  几次下来,贾里终于不愿再跟她说话了,他有些怕她,而让人防的女孩是不讨人喜欢的。他去医院的次数减少到两天一次,而且变成纯粹去看爸爸。
  这天,他又去看爸爸,爸爸显得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一住院就对贾里和蔼许多,仿佛是分过家了,不能过于随便。他跟爸爸谈了几句,爸爸就用外交辞令请他回家忙去。出了病房,不料在外面的大院子里碰上了裹着羊毛大围巾的林萍。
  “你好!”她主动叫他。
  贾里受宠若惊,他不相信会有这么好运气,简直差点怀疑这是个假的林萍。
  “上次你帮我送信,我一直忘了谢你!”林萍说,“我特别感激给我送父母来信的人。”
  “不,不。”贾里说。他和爸一样,怕别人谢,仿佛那是收了贵重礼品,“朋友嘛,要避免感恩色彩!”
  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可以打一百分——她会笑,为什么不肯笑!
  但不管怎样,有了这个开头,他们就成了朋友。
  贾里把这惊人的消息告诉鲁智胜:“知道吗,那个和我爸同病区的女孩和我说话了,这是破世界纪录的!”
  “哦?她原来是个哑巴?”鲁智胜说。
  “当然不是。”
  “那有什么稀奇,和我说话的女孩成千上万!”鲁智胜说,“有的喜欢主动叫我!”
  这家伙真是自以为是!好在还有其他知情人——当他和林萍在病房里大谈岑凯伦的小说、汪国真热的怪现象时,爸爸他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贾里把他们的震惊程度看成是自己的成功。事后,爸爸拍着贾里的肩说:“你应该这样,你做了件好事。”
  妈妈说:“看她笑了,我真松口气!”
  后来,林萍果然和贾里一家人都熟识起来。贾里的妈妈非常喜欢林萍,总给她带些美味小吃。每逢这时,贾里就很为妈妈骄做,站在她边上,真心喜欢这个漂亮善良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
  林萍心情好起来,脸色也开始渐渐红润。但在大家热热闹闹时,她总会冷丁冒出一句:“贾梅真幸运!”
  贾梅说:“你也很开心,什么流行就有什么!”
  “可是,”林萍吞吞吐吐,“我缺一样特别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林萍不说话,用纤细的手指在白被单上划了一个“家”字。
  大家都没作声,霎时间,都被一种伤感缠住,那是这个女孩愁肠百结的根源,可偏偏又是大家无力办到的。贾里眉毛一扬,打岔说了几句笑话,当他和妈妈。妹妹回到家里,开了门,家里迎面而来的熟悉的气息,他大叫一声:回家罗!有了家,睡觉也安稳。
  转眼就到了过年。在贾里看来,过年最使人着迷的是那一份压岁钱,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留恋的。想想,过年前的那份乱糟糟,家里大扫除时当小工被差来差去不算,进厨房还得侧转身子——那儿到处是满盘的肉制品,地上是什么冻鸡之类。吴家姆妈做了许许多多菜,怂恿大家报复似的猛吃。
  贾里希望爸爸在医院过年,这样能与往年不同,有些新鲜感,可妈妈和妹妹缺少这种气魄,总盼望爸爸能出院。爸爸的主治医生也有些老观念,所以很爽快地在出院单上签了字。
  除夕前一天,全家去接爸爸出院。林萍显得很悲伤,再三问:“你们不会来看我了吧?”
  妈妈说:“怎么会呢,我会给你送好吃的来的!”
  林萍泪眼婆娑,扑在贾里妈妈怀里抽泣着:“我不想住院,我也要出去!”
  大家全都神色黯然。爸爸去找林萍的主治医生,贾里也跟着逃出去,他不能被眼泪包围,否则心里难受。流泪的人哭一通心里就畅快些,而哭不出的人会把忧愁留在心间。
  林萍的主治医生是个秃顶的老头,有点迂,但医道精深。当他听了作家的来意后,沉吟了一下,说:“病人患的是先天性心肌缺损,一般来说,没有特效药,要靠静养。这段时间她状况不错,病情稳定,最好还是能出院静养。”
  “甲级!”贾里叫道。
  那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我跟患者的家属谈过,可他们觉得让她回去过年会影响全家的气氛,所以,还是决定过了年再接她出院。”
  “真是冷酷的心!”贾里吼道,“他们不想想林萍多可怜。”
  “世上真是各种人都有!”爸爸也有些激动,“连这起码的爱心都没有。”
  “可惜。”那秃顶医生摇摇头,“我们能拯救人的心脏,但不能解决人的心灵是否美好!”
  除夕上午,刚出院的爸爸又要出门,说是去医院一次,真怀疑他是在医院住惯了,产生错觉,以医院为家,时刻想念那个洁白的病床了!妹妹贾梅说:“先向林萍预告一声,我下午去探望她!”
  仿佛她是林萍唯一的朋友似的。
  贾里有些无精打采,林萍在除夕夜听着墙外爆竹声该多难过。过年没什么好,但不过过它,就又会十分遗憾。假如能把全家动员到病房去守岁就好了——这是个多傻的主意,贾里转念一想,住院部管门的老头凶得像个煞星!
  中午时分,爸爸回来了,满脸放光:“喂,晚上有个重要客人要来参加我们的守岁!大精彩了!”
  “别是来研究剧本的查老师吧?”贾里插嘴说。
  “而且,客人还要在我们家吃年夜团圆饭,住一晚,年初一才回去。”
  “要谈一天一夜的莎士比亚?”
  “别啰嗦!”爸爸干净利落地挥了下手,“快去小黑板上写上欢迎词。”
  贾里懒洋洋地说:“写什么?写莎士比亚讨论会?”
  “就写欢——迎——林萍!”
  哇,一家人全都沸腾起来。贾里抄起两只锅盖噼噼啪啪敲打起来。
  原来,爸爸早上又去林萍叔叔家动员他们把林萍接出去,但遭到了婉转的拒绝;爸爸又去医院争取,这一切感动了秃顶医生,他说:“今天是我值夜班,我放行!”
  伟大的秃顶医生!贾里真想跟他握手。
  晚上,全家一齐将林萍接出,管门人虽凶,可他听秃顶医生的指示,所以一切都十分顺利。林萍一踩进贾家大门就溶入欢乐中:梆!梆!梆!全家敲起了迎宾曲。贾里还忙着在两间住房门口贴条子:男宾宿舍;女宾宿舍。
  这个除夕过得非常愉快,但是愉快的事总是转眼即逝,往往来不及品味,就一闪而过。林萍和贾梅两个女孩在那一晚真的突如其来地成了密友,一个劲悄悄地谈着纯属女孩的内容,后来妈妈也加入进去,于是,她们就躺在女宾宿舍中踊跃地谈论起来,完全忘记了男宾宿舍里两个寂寞的人。
  贾里躺在床上,不时地听见隔壁传来笑声,想厚着脸皮闯进去,或是点个爆竹扔进女宾宿舍。
  林萍第二天早上就回医院了,她显得很振奋,说是准备给父母写封长信讲叙这一个除夕。她进进出出总跟贾梅在一起,仿佛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后来,贾里也曾去看过林萍几次,可他们谈话的内容转了,林萍总是提到贾梅,她完全把贾里当成是一个朋友的哥哥。她对他说的比较重要的话是,她早就认识他,有人介绍过,说初一的贾里老跟班主任作对,于是,她就很敬佩。
  贾里很想问问,他现在已不同老师过不去了,不知她是否还把他当英雄。可他怕回答是否定的,所以就把这话搁下来了。
  最后,林萍还是被她父母接走了,也许是那封长信勾动了他们深藏着的感情,林萍走后,曾来过几封信,还念念不忘那个除夕。
  不管怎样,每件事都早晚会有句号,贾里想,这非常正常。但再看到那种柔柔弱弱、偏爱忧伤的女孩,他会立即想到林萍,尽管她可能早就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