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贾里 |
第一章 舞台明星 我敢下赌注,世上像我这样不走运的男生并不多。假如我没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假如妹妹不是那种天资平平娇气十足的女孩——退一万步讲,只要她不在我们学校上学,那我就能节约许多脑细胞,或许还能出类拔萃大名鼎鼎;可惜,这都是幻想。为了这个同校同级娇滴滴的妹妹,我被一连串麻烦包围了。 很想有朝一日把所有被妹妹牵连的男孩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苦恼哥哥协会…… ——摘自贾里日记 都说周一是顶灰暗的一天,快乐的星期天一闪而过,变成新鲜的回忆跳来跳去,抓也抓不到;而下一个好日子却在一百多个小时之后,只有那种有耐心的人才觉得无所谓。 小夭正是让人寒心的星期一,男生贾里匆匆往学校跑。他刚进初一,校徽新得显眼,T恤衫胸袋上别一支粗大的钢笔,脚上是大大的狼牌运动鞋,多少有点潇洒。不断有人说他的眼睛像阿兰·德龙,其实他很像任何影星,假如谁说他像某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或许他会笑得露出牙齿。 对男孩来说,智商是第一位,相貌得往后排排。贾里这么想。 走在贾里左边的是他的朋友鲁智胜,那家伙胖乎乎,脸圆滚滚,头发稀薄,像个古代武士;乍一看,别人会以为他平庸得很,是那种好打瞌睡的家伙,其实他脑子很灵,关键时刻从不迷糊,真是人不可貌相。 鲁智胜喜欢说话,一路上就吹跟他爸的朋友的侄儿的同学们唱卡拉OK的事——反正他狐朋狗友一大帮:“喂,在OK机的话筒里一唱,效果不一样,就像歌星差不多,我唱完,朋友们都拍手捧场呐。” “艺术团正缺男高音,你去做台柱吧!”贾里说,“要不要我代你去邢老师那儿求情?我去开口,她会考虑的。” “算了,邢老师和我也很熟。”鲁智胜说,“不是吹,她每次见了我都点点头,跟熟人没什么两样。” 古人真是英明,那些传下来的古话时不时就能用上,特别是那句——“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在校园里兑现的概率大极了。 邢老师就站在校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她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同时还负责学校艺术团,手下有一帮子漂亮得引人注目的女孩子。邢老师长得很苗条,走路轻盈得像跳舞,她很爱打扮,新衣服一套又一套,涂口红,穿丝袜。要是换了别人,会给人一种讲时髦的感觉,可在邢老师身上,就很美,很协调,就是一种整洁高贵的味道了。 “早上好!”邢老师招呼道,她一向亲切随和。 “早上好!”他们说着,彼此看了一眼,都觉得她在招呼自己,而对方只是借了点光。鲁智胜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添了一句:“您来得真早!” 他们慢慢地经过校门往里走,突然,邢老师叫道:“贾里,贾里,我跟你说个事!” 鲁智胜有点想赖在边上。贾里推他一把,说:“你先走。”鲁智胜当着邢老师的面也不好做厚脸皮,只能规规矩矩地走掉。 贾里不知谈话的内容,他担心邢老师要他参加艺术团,艺术团里的女孩们不错——仅指外表,可一些男演员就有些讨厌,喜欢出风头,没什么头脑。邢老师一开口,他就如释重负,立马神色缓过来。 “你妹妹贾梅艺术感觉不错,条件也好,在艺术团里她是个佼佼者。” 这真是个意外收获,贾里一直觉得妹妹丑丑的,想不通邢老师为何把她选进艺术团,现在才有些为这丫头骄做,她居然也是匹千里马。 “但是,”邢老师补充道,“她练习不刻苦,这是很可惜的,规定的动作她总是完成不好。” 妹妹就是那种不好强的人,成绩马马虎虎,一吃苦就叫,还爱伤心,动不动就淌眼泪。贾里叹了口气,感觉肩那儿重重的,有点愧对邢老师。 “你要帮助妹妹,她素质不错,是棵好苗,多锤炼锤炼说不定会大有出息的,有这方面天赋的女孩不多,假如再加把劲……” 贾里站在那儿同邢老师谈了半天,跟老师谈妹妹的优缺点,使贾里生出一种当家长的感觉;鲁智胜远远地等在操场边,多少有点瘪头瘪脑,这也使贾里很开心。 整个午休期间,贾里都在拟定帮妹妹训练的计划。女孩的心理很难捉摸,贾梅平素就松松垮垮随随便便,会把毛茸茸念成毛耳耳,陶冶念成陶治,写着作业,冷丁会冒出一句艺术团内部的事,譬如谁看不起谁啦,谁喜欢讨好老师啦,这些新闻他听了就头涨,又烦琐又无聊,婆婆妈妈,他时常要训她几句。 现在好了,贾梅前程似锦,她可能成为一流的舞蹈家,邢老师提到的“天赋”二字使他隐隐激动,天才的哥哥听起来也不错。 下午放学,贾里撇掉鲁智胜独自去药店转了一圈,然后奔回家候在那儿,妹妹贾梅一推开门,他就迎着门大喊:“快!一寸光阴一寸金。”妹妹睁大眼,反而笑了:“干什么?你傻掉了?” 贾里脖子上挂着哨子,满脸是汗,往桌上捍砖,手掌上沾着红色的砖屑,他正色说:“记住,我是个严肃的教练!”他接着就把邢老师的话学了一遍,当然,有点加油加醋,暗暗抬高自己。 贾梅立刻就有些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在艺术团的表现,毕竟是妹妹,资格嫩了点,她嘟哝说:“邢老师怎么也会告状!” “练搁脚吧!”教练命令道,“我一吹哨子你就开始。” 贾梅果然不凡,一伸腿就搁上桌子,稳稳的,像固定在那儿一样。 “腿直一点,成九十度!”贾里毫不含糊,在她搁起的脚下塞进两块砖,“记住,两条腿要成直角,这很重要。这样,韧带就能练得更有弹性!” 连续又垫了两块砖,贾梅有些摇晃,两条腿就稍稍弓起来。 “站直!站直!”贾里拼命吹哨子表示警告,“否则我再加砖!” 贾梅哭丧着脸说:“我不愿再练了,我腿疼!” 这好办。贾里赶紧摸出一大包药品,“这是止痛片,既经济又实惠,你吃一片就感觉不到痛,涂一点松节油腿上韧性更强。” 未来的舞蹈家连连摇头,她最怕吞药片,仿佛嗓子很细,不得已吃药时,总要捏着药片伸进嘴送至喉咙口,往往喝下几杯开水那药片仍在,所以吃药对她比什么都可怕,是一种折磨。 “不!不!”贾梅眼圈红了,“我不想做一流的舞蹈家了,再垫砖,骨头都得断了,我不想做个残疾人!” “忍一忍吧!要我求你吗?好,再坚持一下。一秒,二秒,三秒……” “不行,半秒钟也不行。” “你想想居里夫人,想想撒切尔夫人,我们家也快出一位女伟人了!记住,你需要毅力。” 贾梅的腿颤抖起来,她难受得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的腿酸极了,噢,动不了,它们不听指挥。” “好,十八秒,十九秒,快创世界纪录了!” 正巧这时,门铃大响,贾梅像盼来了救星,哀哀地叫起来。进来的是来烧晚饭的吴家姆妈,她爱大惊小怪,所以一见乱糟糟的家和这对大汗淋漓的兄妹,立刻大叫大闹:“反了,反了,你们就会给我添乱!” 第一次训练在贾梅嘤嘤的哭声中宣告结束。但那训练计划却是不灭的,在教练铁面无私的坚持下继续着。经过连续几次的训练,贾梅已能高高地搁起脚来,并且能佝下身用嘴巴碰到脚尖。在艺术团里,只要她一亮这好手艺,那帮平日挺傲气的女孩全都鸦雀无声。 贾里很骄做,毫不惭愧,就像他拥有这绝招一样。 转眼就快到校庆日了,学校艺术团要组织一台舞剧。剧本是贾里的班主任写的——那个老师别的本事没有,涂涂写写却很在行。听说,今年是建校四十周年大庆,那些已经老得忘掉中学时代的校友也要来观看表演。 “她们说,校友中有个人是舞蹈学校的校长,”贾梅说。 校长!没准是个秃顶的老头!贾里没在意。 “还有电视台的导演也要来。”贾梅消息很灵通,双手比划着。 “多一点人看也没什么坏处,不必惊慌。” 贾梅神秘地笑笑,带着女生的小计谋:“邢老师说,他们想到母校来选小演员。” “噢,这倒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你一定要跳出水平来!”贾里像个老前辈一般,“机会难得,懂吗?” “我懂。”妹妹故作深沉,确实,艺术团集中了一群最灵巧的女学生,再笨的人进了她们的圈子也会沾点灵气的,那几天,贾梅果然勤快起来,早晚各练一次,一下子把她从吴家姆妈那儿讨来的;日绒线和竹针全都塞到床底下去了。 吴家姆妈极为不满,她一向怂恿贾梅跟她学点编织,这下,她的老师职务被免除了,所以总训斥贾梅说:“脚搁得这么高,多武腔!” 不久,剧本打印出来了,大意是写一个女生同她的好友们过了个幸福的星期日,而她的母亲——一个纺织女工却在家里洗碗做饭补袜子。 “你是不是演主角?”贾里问妹妹。 贾梅懊丧地摇了摇头:“主角是林晓梅演。” 贾里认识林晓梅,那确实是个新潮的女孩,总穿牛仔背带裙,能歌善舞,演唱流行歌曲时握着话筒捏来捏去,像在捏饭团,她演那个只顾自己的女生确实找不出岔子。 “那你演主角的同学也不错。”贾里安慰道。 “那都有人演了,她们刚才都在挑新时装呢!”贾梅一脸苦相。 “那么你不演了?” “演的,邢老师让我演那个妈妈。” 天哪,让妹妹演那个成天穿着旧衣服头发花白的角色,她只是作个背景,在舞台一个暗角里装模作样地补一双;日袜子,多么乏味,简直倒胃口,甚至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而那些功夫比她差的女孩却能穿得花红柳绿,在台前活蹦乱跳。 贾里看着妹妹认真地练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心里火冒冒的。他决定要助妹妹一臂之力。他先找了邢老师,可没等他开口,邢老师就笑吟吟地问:“是为你妹妹高兴吧?艺术团有二十个人,只有五个轮到上台演出。” “哦。”他只能顺水推舟地笑笑,他没想好怎么转话题,所以不好贸然开口。 邢老师亲切地拍拍他,他知道,这一下就算是无法挽回了。可他还得天真地笑着,直到邢老师离开,就跟一个十足的傻瓜那样。 后来,贾里还鼓足勇气去找过班主任,问他是不是能改一改剧本。 “为什么要改?请谈具体些。”班主任查老师一脸惊奇。 “应该让妈妈也参加群舞,否则,她太吃亏,像个受气包!” “那样主题才深呢,能发人深省。”查老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 贾里愣一愣,终于没把私心透露出来,有时话说出来不起作用,还不如不说,但他真心诚意为妹妹打抱不平,她练得那么苦,到头来,无法亮相,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越走越远。 临校庆那天晚上,贾里终于想出一个挽回残局的好办法,他对妹妹说:“我有个主意。” 妹妹向吴家姆妈借来个针箍,正像模像样地盘起腿练习她的补袜于行当。其实她一直说,她永远不做妈妈,要一直做个清闲的小姐。开什么玩笑,不懂她怎会委曲求全的。 “我想让你出出名,至少让人看到你的实力。” 贾梅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好,这正中我意,贾里想。 贾里给妹妹设计了几个动作,让她在“女儿”和同学群舞时冲进去表演一番,“主要是把那绝招显出来,不能白白浪费。记住,腿的跨度至少一百八十度,来个把一字开、八字开什么的。” 妹妹睁圆了眼睛说,“那行吗?邢老师不会答应。” “这叫创造性,懂吗?”贾里说,“平庸的人才循规蹈矩,” “好吧。”贾梅很信赖教练,“可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表演。” “包在我身上。”贾里拍拍胸,像个真正的名教练,“到时候我在台下挥几下帽子,你就开始发挥。” 他们的密谋只有吴家姆妈听见,但因为她在考虑别的事,因此这话进了她的耳朵又被打发出来。吴家姆妈一个劲地想着那天要去观看贾梅的表演,并且担心没有像样的出客衣服。其实,不会有谁在乎她穿灰色还是米色的衣服。 演出开场前,贾里才感觉有些失算,第一排是贵宾席,坐的都是有名的校友,有个被称为蔡导演的正在那儿高声说:“剧本我都研究了,那剧中的母亲是最难演的,动作幅度小,但感情又错综复杂。” 邢老师连忙接口说:“在彩排中,她演得特别出色。那个同学很有灵气,”说这话时她瞥见了贾里,还朝贾里亲切地笑着。 “好吧,百闻不如一见。”蔡导演说。 贾里心里一动。他正坐在贵宾席后的那排座椅上,那段话他听个一字不漏,他猫着腰刚想绕出去到后台给妹妹通风报信,正巧灯暗下来,大幕徐徐拉开,衣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妈妈”就上台忙开了,又是搓衣服,又是扫房间。 他知道晚了一步,就坐回去,把帽子脱下抓在手里,暗想,只要不挥动帽子,妹妹准会安分守己的。 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的鲁智胜一个劲地说:“你妹妹真棒,演得太像了。”贾里也确实发现妹妹在台上表演自如,他还看见那个蔡导演频频点头。他庆幸那个信号取消了,否则,真得演砸了。 演到最后一幕,贾里发现妹妹有些心神不定,盘腿坐着补袜子,却老是焦急地朝这儿打量。那个蔡导演悄声说:“真绝,她把人物的矛盾和痛苦都表现出来,有一定深度和层次感。” 贾里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他怕妹妹有个闪失,前功尽弃。鲁智胜哪知他的心情,只以为贾梅对他表示友好,所以一个劲地唠叨:“她又看我们了,我们得有所表示,给她一点鼓励!” 就在这时,贾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他嫌鲁智胜多嘴多舌,便随手用帽子抽了鲁智胜一下。示意他少开口;可那家伙却从中得到相反的启发,冷不防夺过帽子,使劲地挥了起来。霎时贾里感觉头都涨开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盘腿坐着补袜子的“妈妈”得到信号,立刻不顾三七二十一,冲到台中央,猛地踢下了腿,可能是腿盘久了,脚发麻,或者是抽起了筋,反正她踢腿时打了个趔趄,同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晓梅撞在一起,“咚”一下两个人同时倒地,一边的麦克风受了牵连也轰地应声倒下来…… 台上台下立时乱成一片。贾里看见蔡导演大摇其头,说:“台风太差,怎么能这样胡来!”邢老师则满脸通红,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似的。 就是为了邢老师,贾里也恨不得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或者使劲跺跺地板。邢老师这个好心人不该这么倒霉!这世界都被搅得认不出了! 很晚了,贾里都不敢回家,鲁智胜闯了祸,也只好奉陪到底。贾里问鲁智胜,“凭你的经验,我妹妹要多久才能消气?” 鲁智胜有点幸灾乐祸:“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贾里长叹一声,他为妹妹惋借,也为自己惋借——他做不成天才的哥哥兼教练了。特别是,万一妹妹向邢老师道出秘密,那么,他会变成一个笑料,永远无脸见她。 “喂,你们是双胞胎,应该相互有感应的,”鲁智胜耍滑头。 “去你的!”他没好气地当胸给他一拳,谁让他是个肇事者。 反正,贾里一直到饿得快倒下来才回家。他踮着脚跳芭蕾般溜进屋,妹妹已经哭够了,眼皮肿得像桃子。她边擦眼角边说了两句话,令贾里鼻子发酸。 她的原话是——我不会不睬你的,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事,因为你是好心,我懂。 这两句话贾里终生难忘,妹妹真有些义气,像女侠——毕竟是一胎来的,哥哥的气概多少会影响妹妹一点的,但他只是思想而已,并未流露出来。何必说呢,免得她骄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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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庭轶事 吴家姆妈是个了解男孩的人,她常常说,男孩子应该做大事,女孩子嘛,应该学学家务——她本人不识字,但是个一流的好妈妈,我那亲爱的爸爸妈妈不答应,说是那是老法——老法中也有合理的地方,他们居然忽视这一点。 世界全变了,女孩比男孩更吃香,我有什么办法。 ——摘自贾里日记 贾里家住的是二居室的房子,在这个城市里,他们家还算宽敞。父母的那间卧室兼了书房和会客室,弄得干干净净,像重点保护的景点。贾里和妹妹的那问则是身兼数职,什么餐厅、电视室、游戏房,兼早上锻炼的体育房。贾里常常在练完俯卧撑后检查膝盖上是否沾上些粘粘的米饭粒和尖尖的鱼刺。他们兄床俩睡的是双层床,每晚贾梅要往上爬时,总嘀咕道:“假如妈妈只生我一个就好了。” 女孩子就是浅薄,喜欢乱幻想。另外,她不想想有哥哥的优越性,学校的小哈罗们不敢冒犯她,是因为有这么个威武的哥哥。 这天贾里放学回家,就见门边的小黑板上写着留言:抓紧做作业,晚上八点开个碰头会。 是妈妈的笔迹。妈妈喜欢弄些小花样,挂个小黑板就是她的主张。刚挂上时,大家都喜欢在上面留话,仿佛那是个代替交谈的家庭通讯工具。现在,只有妈妈热情不减,她健忘,总是等别人走后才想起什么关键的话,于是,那小黑板就成了她的一个得力的代言人。 “开会?我缺席!”贾里说,“晚上我要看体育之窗的。” “不参加就没发言权!”贾梅说,“到时别后悔!” 看样子,她是个知情人,不知怎么回事,在家里,尽管贾里的视力和听力都是最棒的,可许多事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可见他是如何不受父母重用。 正在做晚饭的吴家姆妈是最同情贾里的,当下就在厨房里唠叨开了,“这种事有什么讲头,小姑娘这么大了,让她学学家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吴家姆妈,怎么回事?”贾里把头伸进热烘烘的厨房。 吴家姆妈是贾里的邻居,今年刚退休,闲在家养老。贾里妈妈求上门去,她看贾里家实在乱得不像样,就答应每天来帮两小时忙,干些家务——她总说干家务是一种散心的活动。开始她拒收工钱,后来因为贾里妈每月把工钱折合成实物送她,而那些实物又选得不称她心,所以她也就不再客气。因为她是这个家的功臣,和一般的钟点保姆不同,所以她经常同贾里的父母持不同政见。 从吴家姆妈嘴里,贾里才知事情的严重,原来,妈妈即将去业余表演学校讲课,因而许多属于她的家务她都要赠送给大家。晚上开会,就是谈分工的。 “我,我根本没时间干这个!”贾里急得像鱼那样大张着嘴,“吴家姆妈,你说是不是?” 贾里知道,吴家姆妈是最忠诚的支持者。她自己有个儿子,可对男孩还是喜欢个没够,即便是见了鲁智胜,她都要问长问短,恨不得收去当过房儿子。所以,贾里这一句话立刻买通了她。 “你父母就是这样,大宝贝女儿,贾梅什么都不会做,将来找婆家都难。”吴家姆妈摩拳擦掌,“等会儿我就去跟你父母说。” “不,不,这么说他们不会听的。”贾里知道他们最恨老观点,她那么说,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那怎么说?” “我,我不会干这些,粗心,洗碗会打碎碗,扫地会扬起飞尘……” “对!对!”吴家姆妈连连点头,“女孩子终究要细心一些,” 贾里有些放下心来,父母是很尊重吴家姆妈的,她说一句,比他自己说五十句都有效力。吴家姆妈果然讲信用,烧罢饭,就坐在椅子上等门铃响,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劲头。 门铃终于响了,进来的是户主——贾里他们暗暗称呼他贾老。 贾老见了吴家姆妈,横一声“辛苦了”,竖一声“感谢”,吴家姆妈见火候到了,便提了那事。贾老警觉地说:“噢,男孩子粗心,干不好家务活?” “就是嘛。”吴家姆妈说,“你也是过来人,” “呵!我是个反面教员。”贾老惭愧地说。 确实,爸爸在这个家里只会发号施令,偶然给妈妈当个助手,递个盐,递个味精,即使这样,还常常要递惜。贾里听地说得那么诚恳,心里一下子松起来,跳过去,高枕无忧地躺在床上哼起来:跟着感觉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 可惜,爸爸的思路是很古怪的,丝毫不会跟着感觉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就问:“贾里,你是不是同意吴家姆妈的观点?” “这个嘛……”贾里措手不及,“也许有些道理。” “男孩做家务笨,男孩粗心,这都是一种耳惯。” “嗯!”贾里连着往嘴里扒饭,急巴已地等待下文。 “但是,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缺少锻炼。”贾老说,“你得补上这一课,做个能干的男子汉,千万别像你爸爸这样。” 亲爱的吴家姆妈,你帮的什么倒忙! 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话一锤定音。后来,一家人真的像模像样地表决,妹妹一向是爸爸的好女儿,妈妈也基本上是个好妻子,所以爸爸一提议,她们全都投赞成票,一点也没有独立自主的精神。 更糟的是,爸爸还把这苦差使说得十分光彩:“妈妈上夜校期间,家里就由贾里当总指挥,职务和责任是联系在一起的,一切都该领导带头。” 这个倒霉的总指挥,管的都是些零星的事:垃圾没人倒了,碗脏了,桌子该抹一抹了……而手下,只有一个难调配的兵——妹妹,他怎么敢调配爸爸呢! “那么,”贾里吞吞吐吐,“假如总指挥发布命令,没人听,是不是可以……比方说,有些措施。” “还是要做思想工作。”爸爸说,“身教重于言教。” 算了吧,贾里晓得,那些大道理就是使总指挥变成总服务员。 贾梅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一只捡了便宜的乌。什么双胞胎之间的感应,不是反话就是胡扯。贾里落难,她倒快活——不过,对妹妹这种娇气十足的丫头,只能智取,不能硬拼,因为她有的是眼泪。 贾里上任的第一天,就面临困境。一吃罢饭,爸爸就拿着报纸回房间了。弄不懂,他看报纸总是津津有味,每天至少一小时,连报屁股的广告也不漏掉,一生的二十四分之一就在读报中度过。妹妹呢,也把碗一推就找她那些明星照片,她总对那些呆板的相片热情不衰。 “喂,帮忙洗一下碗。”贾里说得很干脆。 “我没空!”回答更简洁。 “好哇,只有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人!”贾里对她扬了扬拳头。 “你凶什么!”妹妹说,“别忘了思想工作。” 贾里碰了个软钉子。做思想工作,他可没经验,要是照搬妈妈唠叨的那样——不劳动劳动,也没责任心,以后一事无成!哇,妹妹不笑掉大牙才怪。 总指挥只好对付那些油腻的碗。战果很辉煌:打碎一只盘子,两把调羹。夜里,妈妈回来了,叮叮当当又把碗重洗一遍,他听妈妈说:“洗的什么碗,菜叶子还在上面。算了,明天留着我回来再洗。” 贾里真想喊一句: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不料,爸爸一声吼:“不行,这样才更需要锻炼。”哼,他的理论只用来对付他的儿子! 第二天,贾里发现小黑板上记了一条:总指挥上任第一天明显不称职。 这天晚上,贾里学聪明了,刚放下碗就喊肚子疼,一头钻进厕所。等他在那儿憋了足足二十分钟,跑出来一看,桌上全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正在心里欢呼,爸爸从厨房里转出来,像见了救星般地点着他说:“那碗太油,冷水冲不掉,你快去用热水洗一洗。” 没等贾里反应过来,爸爸已步履轻快地拿起他那心爱的报纸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挡不住的感觉——男人都这样,讨厌洗洗涮涮鸡毛蒜皮,贾里想。只有亲爱的妈妈例外,只要她在家,就马不停蹄地忙这种事,为什么妹妹就不跟妈妈看齐呢! 贾里看着那一盆脏碗脏碟子,发了会儿呆,决定去培养妹妹的劳动观念,尽管那是件登天一样难办的事! 贾里突如其来闪进房间,贾梅尖叫一声,慌忙把一个东西往口袋里塞,贾里注意到,那神秘物使她的口袋立时就鼓出一块来。 “什么东西?” “不关你的事!” “总指挥有权过问!” 他们俩眼睛互瞪着, 谁也不甘示弱, 好久好久,妹妹气馁地眨了眨眼,说:“你的眼睛真像豹眼,凶气十足,真可怕!应该进动物园。” “那叫咄咄逼人!”贾里说,论瞪眼,他可不是业余水平,当然不会输给这个柔柔弱弱眼睛无神的小姑娘,“快点,要不豹子就不客气地抢了!” 妹妹只能乖乖地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毕竟哥哥还有些零星威信。 那是一个软罐,像牙膏的形状,上面写着“洗面奶”三个字,贾里看过那个洗面奶的广告,一个有点妖气的女人往脸上涂这个。贾里当时看了就觉得心烦,准备抵制它的,“喂,这不是你这种小姑娘用的!” “艺术团里她们都用!这是她们送我的!” “你糊涂,那是妖女人用的!” “你胡说,说明书上写着:老少皆宜。”妹妹振振有词。 “总指挥说不能用,就不能用!” “就用!” “好,我们让爸爸评理!” 妹妹一下子灰掉了。爸爸多少有点古板,洗头都坚持用肥皂,老八路一样,不用什么洗发精。妹妹是很识时务的,立刻软下来,说:“人家说双胞胎应该互相帮忙。” “好吧!”贾里说,“请帮我把碗洗一洗,切记,要放热水!” 妹妹只能恨恨地服从,贾里吹起了口哨。 这天晚上妈妈回来又检查碗厨,检查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糟糕,怎么搞的,四个盘子都碎了!” 隔天早上,小黑板上的评语语气严峻:总指挥领导无方,公物被损坏,这次严重警告,如屡教不改,责任必究! 贾里断了后路,只能自己动手。一肚子吵架的话对着脏盘子说,手上却得像对待出土文物那样精心。这样,小黑板上的评语才阴转多云,常常是:总指挥基本称职,——评得多么轻描淡写。 大胖子鲁智胜为朋友抱不平,常常说:“你应该申请总指挥津贴!” 贾里是那种脑子不如鲁智胜的人吗?他早就问过爸爸,能否有些奖励。 爸爸说:“真没出息,自己来争奖励!” 鲁智胜说:“他的意思是,如果别人为你说话就行了!” 贾里大受启发,他向贾梅求援,可这个同胞妹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行,你天天得到表扬,还有个衔头,已经很出风头了,还想要什么奖,简直大贪心了!” 总指挥彻底失望,见了妹妹就恨恨地转过脸去。 隔了几天,爸爸妈妈察觉了那种战争味,召集全家开团结会——贾里一和妹妹闹别扭,他们就急着调解,他们的理论很奇怪,属于思路特别,总觉得这对兄妹是一起来的,千万不能生疏掉,要让他们亲密无间。 又是老一套!贾里想,故意打了个哈欠,表示轻视。 爸爸看看他,平静地致开场白:“昨天,我和你妈妈收到两封信。” “两封吗?”兄妹俩异口同声。 “由于没有署名,所以也弄不清信是谁写的,现在念出来让你们分析一下。” 爸爸念一封抗议书,妈妈念一封辞职信。 “抗议书:你们想要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儿还是要一个能干的女儿?哥哥是老大,在胎里就占的营养多,可现在还在重要地位!你们叫他名字,而总叫我宝宝,什么时候我也能当总指挥,也好管管贾里!你们的女儿绝不是什么宝宝,所以她想得到重视。” 贾里咧咧嘴,她居然也长大了,女孩子是怪,像是什么都不懂,但其实什么也不少懂。 “辞职书:本人当总指挥是不得已的,好处没有,责任很重,比比你们的女儿,本人吃亏大多。用公正的观点来说,本人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你们有事总是最后一个通知我,而没有像重视妹妹那样重视我。” “抗议书是我写的。”贾梅红着脸说。 “辞职书嘛,”贾里说,“本人交的。” “有三点要说明。”爸爸说,“第一,你们都是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他们两个都扑哧一声笑了,在两封信里都相互骂来骂去过了,辩论得针锋相对,各有道理,谁也否定不了淮,再吵也没有更有力的言辞了。 “第二点,希望以后有了不满和委屈,还能写出来,让大家明白!” 在一旁坐着的妈妈笑着说:“第三条嘛,我来补充。我们做了十四年的父母,今天才知道。做父母的知识永远是不够的。你们提醒了我们,为了表示谢意,我们决定带你们兄妹去郊游一次!” “哦,我更想和鲁智胜一块儿去!”贾里无精打采,“能把路费发给我吗?” 爸爸叹了口气,向妈妈摊开手,说:“又是个新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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