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恐惧
青青坐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
庙有一大半倾塌了,本来就不大,现在就显得更小了,不过小无减于它的慑人气氛。
没有倾塌的是神殿的一角,而且刚好是神像所在的地方,所以那尊土塑的山神还算是完好的。
这也不知是比照哪一位尊神所塑的像?青面潦牙,眼睛瞪得像两枚铜铃,而且还熠熠发光。
神像的眼睛并不会发光,只不过是两颗琉璃球而已,琉璃球也不会发光,但是能反射光,只要别处有一点亮光,而且能被收到琉璃球内,它就能发光了。
琉璃球是圆的,一半嵌入了神像的眼眶,另一半凸出在外面,成一个半圆的球面,所以它能收入的光线面很广,所以人眼看不见光时,它却依然能发光。
这是一对很神奇的球,倾塌的山神庙无人管理,远处在山上,连乞儿都愿意假此地以栖身,连庙门的木架都被牧牛的儿童拆下来拿口去烧火了,何以这一对琉璃球没有被人劫走呢?
放牛的王小七就曾经为了好玩,偷偷地把它给摘了下来,而且又拿了其中的一颗,跟村里李大户的儿子换了十个铜板。
两个孩子抱着球玩了一个黄昏,口家就睡了。到了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做起了一个噩梦。
梦见了庙里的山神空着两个眼眶来找他们,向他们索讨被摘走的眼珠。
两个人从梦中惊醒过来,就开始发热,神志昏迷,高喊着“还我眼来”。
两家的大人吓坏了,从孩子的口中断断续续地问明了原回,连忙把两颗琉璃球送回到山上,还备了猪头三牲,焚香祝祷,请神明宽宥儿童无知。
李大户还许下了愿要重建庙字、再塑金身,回去后,牧牛的王小七好了,李大户的儿子却呓语如故。
论罪魁祸首,该是王小七才对,为什么李大户的儿子还没好,王小七倒好了呢?
当夜李大户又做了个梦,梦见神明对他说:“山神性喜清静,不欲俗人打扰,装塑金身大可不必,只要从此不来搅闹本神,就放过了你的儿子。”
李大户赶紧撤回了已经召集的工人,他的儿子也没事了。山神显灵的事闹了一阵,但是神明已有了吩咐,所以没人再敢去了,连牧牛的儿童都避开了那个地方。
从此,山神庙就成了无人的禁地,白天没人敢去,夜晚更没人了。
那儿成了狐与鬼的天下。
青青是狐,所以她不怕,她敢到那儿去。
日为她是狐,她去的时候没人看见,她在那儿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据说炼狐幻化后,除了与人交往外,就只有跟同类才交往。青青来到这人迹不到的地方,自然也是狐了。
可是来的怎么会是那尊山神呢?
虽然没有月光,虽然星光暗淡,仍然可以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来的的确是那尊山神。
不,只能说是那座山神的灵体,而不是泥塑的土偶。
那尊上偶还是原样地蹲在神殿里,而这神明却是从庙外不可知处突然地冒出来的。
但他的形相却与土偶完全一样。
丈来高的身于,穿了一身甲胄,青面潦牙,眸子熠熠地发出碧光。
可是他的步伐却轻盈得像只猫,除了偶尔不小心抖动了身上的甲片,发出一声轻响外,几乎没有声音。
他来到了青青的身前,才哈腰轻身说:“末将参见公主。”
青青是狐,是炼成人形的狐狸,怎么又是公主呢?
莫非在炼狐中,也有一个王国,而这山神也是炼狐所幻化的?
青青点点头,显然是承认他的称呼,而且更确定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右将军好。很对不起,我焚起信香,要你老远地赶了来。你怎么是这副装束?”
“末将在此偶现形迹,玩弄了一点手法,已经使此地的居民深信不疑。现在还是这身打扮,怕万一为人所见,可以印证传说。”
“那不太好,最多只能骗骗村夫愚妇,要是碰上了江湖中人,他们是不信邪的,反而会召人疑窦。”
“末将也考虑及此。好在这座山神庙是早就有的,末将只用来与外面联系之用,别无他意,他们就是来此搜查,也不会有所发现的。”
“他们就会继续不断地查下去。”
“末将自会小心。半年前就有过一次,三名华山弟子在此逗留了五六天,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只有当作山神显灵而去。”
“那就好,我是怕他们追蹑着你而找到了洞府。”
“关于这点请公主放心,末将别的不敢说,轻身功夫与脚程之快,举世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末将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公主教训得是,不过末将每次离开洞府,总是要绕几个日子,而且踏着芦苇,越江而至。真要有人追蹑末将之后,也一定会惊动养在芦苇中的群犬。末将对于出入的安全是十分小心的。”
“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来,多亏你们忠心护持。”
“公主言重了,末将只感到惭愧。”
“右将军,你们的忠心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最近的形势又不太好。”
山神有点愤怒地道:“这都是那个金衣奴才在捣鬼!下次末将等遇见了他,绝不轻饶他。”
青青摇摇头:“金袍觊觎神位,倒是不至于与外人勾结,暴露隐秘,可是铁燕两夫妇又出现了。”
“这两个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奴才,公主应该宰了他们!”“我不行,我不便现身。目前还没人知道我,而且他们也没有得到便宜,在驸马神刀之下双双断腕,可是他们身上偏偏怀着五大门派跟神剑山庄的免死铁牌……”
山神更为震怒:“那一定是他们勾引了五大门派!末将早就认为他们有问题,现在果然证实了。”
“那是无可怀疑的了,否则他们不会有五大门派的免死铁牌。”
“免死铁牌只能用一次,以后就不能保护他们了。”
“不行,现在不能动他们,因为他们与五大门派的掌门人在一起。”
山神更为吃惊了:“五大门派的掌门人又重聚在一起了?为什么?”
“为了驸马手中的圆月弯刀,他们已经看出了刀上那句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
“是的,当初实在不该在刀上镌那七个字。”
“这是一段极具纪念性的感人故事,公主日后接掌门户,就会知道的。”
青青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想接掌什么门户,感于先天体质所限,我练不成那一招神刀。”
“驸马练成了?”
“是的,他的先天体质极佳,不仅练成了那一刀,而且凌厉无匹,尤胜过爷爷当年。”
“那就可以与谢晓峰手中的神剑一争上下了?”
“不知道,他去找谢晓峰决斗了,不过我并不担心他的胜负,谢晓峰跟我们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担心的是五大门派。”
“没有谢晓峰的撑腰,五大门派不足畏。”
青青叹了口气:“神剑山庄对武林有责任,在必要时,他恐怕还是会出来的。”
两人默然片刻,青青又问道:“爷爷跟奶奶都好?”
“目前还算好,只是太公的情形不如以前了,他们毕竟老了。老,是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所以太公把希望全放在公主身上。”
“我……恐怕会使他们失望,我实在不行。”
“胆是驸马他既能练成一式神刀,就是我们的希望。神刀一出,天下无敌。”
炼狐难道也有雄图天下的欲望吗?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还是青青先打破了岑寂:“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明天这时候,我再来听取回音,看看爷爷有什么指示。”
“不必等明天,此地恐怕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不宜再用了。我在路上已经剪除了两个人。”
声音是从山神背后发出的。
不知什么时候,殿中又多了一个黑衣的老人。
青青跟山神立刻跪了下去,他们对老人的突然出现,并不感到突然。
青青若是狐,她的祖父自然是道行更深的炼狐了。
修炼多年的灵狐已经是神仙,是无所不能的。突然现身又算得了什么呢?
“爷爷!”
“太公!”
不同的称呼,恭敬的成分却完全相同的。
老人摆摆手,笑着道:“起来,起来。青青,你到人间转了一趟,觉得人间的滋味如何?”
青青顺从地站了起来,却仍然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不像一般的孙女儿见了祖父那种撒娇打滚的模样儿。
狐的规矩难道比人间还更严?
青青口答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孙儿虽在人间,但深居简出,与山间无异。”
老人点点头,笑笑道:“那也好,你不出来见人,不会引人注意,可以使人有莫测高深之感。丁鹏那小子对你如何?”
“很好,他对孙儿还是一心一意,只是他变得深沉、狂妄、有野心,不像以前那么淡泊了。”
老人很高兴地道:“好极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小子有股气质,不安分,也是块好料,所以我叫人给你们一切的帮助。只要是他所想的,我都满足他,慢慢地他就会成为吾道中人了。”
青青却不安地道:“爷爷,可是他……”
老人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道:“青青,人可是你自己挑的,我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也没有鼓动他做什么。如果他一直淡泊自守,甘老山林,我绝不来打扰你们,但是他自己要往上爬,我也不能去压制他,你说对不对?”
青青无法再说什么,只有应了一声“是”,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了。
老人再度说话了:“你告诉阿亨的话我都知道了。事情演变得很好。很合我的理想,这可能是吾道再兴的日子到了。”
“爷爷,您打算要丁鹏接掌门户?”
“这小子是块材料,那天一刀斩下双燕的手,功力贯透,运用自如,已经有我壮年时的火候了,我在他那个年纪时,比他还不如,也许一刀能劈掉那两个叛徒,但绝不能只斩下他们的双手。他已能收放自如,再假以时日,就可以胜过谢晓峰了。”
青青着急地道:“爷爷,您是说他现在还不如谢晓峰?”
“不如,谢晓峰神剑誉满天下,又岂是偶然的?近年来深居不出,养气修性,他的剑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相信燕十三再使出那一剑,也奈何不了他了。丁鹏还不如他,再过十年,在稳字上下功夫,大概还差不多。”
“可是丁鹏去找谢晓峰决斗了。”
“我知道。你别以为我深居洞府就不问世事了,你们的一举一动,我没有不清楚的。”
“那爷爷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为什么要阻止他?丁鹏在一路上所有的表现,正在培养他自己的魔性,那正是他往更深一层进步的表现。对这小子,我大满意了。”
他的确是真的满意,青青可以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而山神更为明白。
他追随老主人多年,从没有听过他对一个人如此露骨地称赞过。
所以山神也像老主人一样的高兴:“太公,那我们就可以出头了。”
“是的,可以出头了!我们不必再在山林间躲躲藏藏,不必再像野狐般的畏避猎人的鹰犬与弓矢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高踞在所有人之上。”
他叹息了一声,又有点凄凉:“不过,这些日子我也许是看不见了,但你们都还能看得见,最多再要十年,十年后,他就是一个举世无匹的高手,比谢晓峰更高。圆月弯刀,光寒天下。”
青青却悄悄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老人的目光锐利,青青的动作是无法瞒过他的,所以他的声音转为柔和:“青青,你是否为这个而感到不高兴?”
青青连忙擦掉了眼泪道:“青儿不敢。”
“那你为什么流泪?你该知道我们是不轻易流泪的,在我们的一生中只准流一次泪。”
“是的,爷爷,青儿知道,”“你的那一次已经用过了,为丁鹏流过了。”
“青儿惭愧,青儿不够坚强。”
“流泪是弱者的表现,我门中人没有一个是弱者。我们并不抹杀至情至性,只有至情流露时所流的泪才能为至尊大神所接受,而且也一定要至情中人才能为我门中人,你明白吗?”
“青儿明白。”
老人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和缓一点:“我知道你心中的感受,你是在为丁鹏的改变而流泪,你怕会因此失去他。”
这老人果然具有天眼神通,能看到人的心里。青青低声道:“青儿的确是怕这一点。”
老人慈祥地笑了:“那是你过虑了。丁鹏若不改变,说不定会有一天会离你而去,他改变得愈多,就愈接近我们,怎么样也不会再离开你了。一入我门,他就再也无法与外人接近,永远都是你的人了。就像你祖母一样,她年轻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会跟我厮守的,可是现在,她却变得比我更为虔诚了。”
青青鼓起了勇气道:“爷爷,青儿有点担心丁鹏,他的改变也许只是暂时的,将来恐怕难以如您的理想。”
老人笑了起来道:“这是可能的。他的行为虽然狂妄,但是他本性还是善良的,当他渐渐接近真相时,他会反对我们。”
青青诧然道:“爷爷,您也看出这一点了?”
“爷爷经历多少的沧桑,对人性的了解远比任何人都深刻,还会看不出吗?不过我不担心,我有办法的。”
青青道:“什么办法?是不是让他跟那些人隔绝?”
“你是说五大门派的人?”
“是的,他们一直是跟我们作对的。”
“不!你错了,我要他们接近。”
“他们会把我们过去的一切告诉丁鹏,鼓动丁鹏离开我们。”
“那是一定的,我正要他们如此做。”
“那不是使丁鹏离开我们更远了吗?”
老人笑笑道:“孩子,你毕竟年轻,对事情的看法不够深入。丁鹏或许会有一段时间离开我们,但是到后来,他就会回头的。他会因为我们的邪恶离开我们,但是当他发现另外的那些人比我们更为卑鄙、更为邪恶时,他就会鄙弃他们,成为我们最虔诚的门人了。”
“爷爷的理论大玄妙了。”
“没什么玄妙,这是真理,是事实。真理是远胜过一切理论的。我有信心,因为我自己当年就是跟丁鹏一样的。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从前的影子,从我的身上,你也可以看到他的将来。”
他的语气一转而为兴奋:“不过你比较有福气,因为你看到的是一个完全成功的、辉煌的将来,而我这一生却是失败的。”
青青低下了头,良久才道:“爷爷,青儿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坚定信心,别以为我们是邪恶的。我们的本质比任何人都仁慈,我们的宗旨是百跌不破的真理,是智者的至理,只是俗人无法理解而已,因此你必须坚定你自己的信心,如果连你自己都失去了信心,你又怎么能够要别人相信呢?”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广”你?什么都别做,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善良的妻子,顺从他,给予他任何你能做到的帮助。”
“帮助他?如果他要我交出本门的秘密呢?”
老人笑笑道:“那一式神刀就是本门最高的秘密,他已经得到,对他而言,本门已经没有秘密。”
“如果他要我交出我们的人呢?”
“尽你所能的交给他。”
“交给他之后,那些人还能活吗?”
“如果可能,你可以求他留下一些,因为这些人就是你们将来的部属。如果求不动他,就由他去杀好了。”
“假如是别的人要杀呢?”
老人做然一笑道:“除了他之外,别的人要想杀死我们的人,大概还没那么容易。我们除了在那无敌的神刀之前低头外,没有人能轻易地杀死我们的。”
“爷爷,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向他证明本门的忠心以及本门弟子向道的决心。一个千万人都杀不死的高手,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可以割下自己的脑袋。除了我们之外,谁有这么高贵的情操?”
青青鼓起最大的勇气道:“爷爷,如果他要我交出您来呢?”
“答应他。事实上你也找不到我了,今天一会后,我又要远离隐居的所在了。”
“但是他会要我帮助他找到您。”
“那就给他一切的帮助,记住,最真正的诚心的帮助,不是虚应的敷衍,那会使你的一切努力都归于自费,也会使我的一切安排都付于流水了。”
“爷爷,您究竟要作什么安排?”
老人凄凉地一笑,伤感地叹道:“一个重大的牺牲,使本门弟子濒于绝灭的安排,安排他们一个个地从暗处现身出来,送到丁鹏的手上去。”
“那值得吗?”
“值得的,孩子,值得的。我们活着就是为把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理想传下来,发扬光大,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到了最后……”
“最后我就把我自己交出去,那时候就是我们牺牲的最后关头,迎接一个新的、光辉的开始了。”
“爷爷,您这么做不太冒险吗?”
老人伸出手慈祥地抚着她的头发:“孩子,你看爷爷是个冒险的人吗?多少年来,我韬光养晦、潜居深山,就是在等候着一个机会、一个像丁鹏那样的人,总算让我等到了。”
青青道:“爷爷,我相信您的安排是不会错的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谢晓峰……”
“不错,这个人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我们最大的阻碍,不仅因为他的武功,而且也为他的人。早年他倒是满身的缺点,现在他已经几近乎圣,那是比我们更高一层的境界。他是我们永远无法击倒的一个敌人。丁鹏将来或许能在武功上胜过他,但是在精神上,永远无法超过他了。这是一个劲敌。幸好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
“他会影响丁鹏吗?”
老人笑笑道:“不会,因为他本身也有个无法克服的缺点,一个恰好是被我们掌握住的缺点。”
“是什么呢,爷爷?”
“孩子,这是唯一不能告诉你的事,不过我相信你自己能找到的。”
青青知道当爷爷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了。
神殿中有着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老人挥挥手道:“去吧,以后别再上这儿来了,来了也找不到我。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这就是我们祖孙的最后一面了。记住,今后你是丁鹏的妻子,这是你在人世间唯一的责任了。一切都以他为主,别去拂逆他,不要惹他生气,像一条忠心的狗般的跟着他,即使他用脚踢你,你也不能离开他。做得到吗?”
青青点点头道:“做得到。”
“很好,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要做。我走了。”
一阵霹雳,山神庙震塌了,那尊土偶神像也压碎了。
从此,山神庙中不再有神灵,牧童们又可以来此放牧牛群了,只是他们敢吗?
神剑山庄,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山庄。
武林中的圣地,江湖人的禁地。
神剑山庄没有设禁,只有一条河围绕了半个山庄,还有半个山庄则被崇山绝壁所隔绝。
绝壁千仞,高插云霄,壁上滑不留手,连猿猴都无法攀越,所以,要到神剑山庄,只有一条路。
路被河流截断了,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条渡船。
河并不宽,这边可以望见那边,也可以远远望见矗立在半山腰间的神剑山庄。
有一段时间,山庄曾经冷落过,那是神剑山庄的主人已然老迈,而谢三少爷游侠江湖的时候。
谢晓峰有两个哥哥,却不像他们的老弟那么有才华。
神剑山庄以前闻名,并不是从三少爷开始,他们家的剑术很早就为人所知。
谢家的人自然也都是用剑的高手。
善泳者死于溺。
谢大少爷死于剑。
谢家二少爷也死于剑。
谢老太爷是病死在家中,死于孤寂、衰老,他虽然有个剑法盖世的儿子,也有着一柄举世闻名的好剑。
然而这个儿子给谢家带来了光耀,也带来了麻烦。
多少人带了剑来找谢三少爷比剑,但是谢晓峰却不常在家。他年轻的时候,住在妓院中的时间都比在家的时间多,更别说是客栈或是那些思春少女的闺房了。
谢晓峰年轻时是个很风流、很荒唐的人。
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红粉知己,却只正式地娶过一个老婆,结过一次婚。
他娶了江湖上最美的女人——慕容秋获。
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女人。
慕容秋获从没有做过一天正式的媳妇,没有住进神剑山庄来做谢家女主人。
她一生中几乎是谢晓峰的影子,跟着谢晓峰,但不是跟他双宿双飞,她只是在打击他、挫折他、报复他对她的不忠。
她神通广大,别人找不到谢晓峰,她却能找得到。哪怕谢晓峰故意穷途潦倒,躲在小酒店里做伙计、做马夫、做一个最卑贱的苦工,都没有能躲过她的追索。
谢晓峰的一生,可以说毁在这个女人身上,也可以说是成于这个女人手上。
她为谢晓峰生了一个儿子,却没有要他姓谢,也没有使他成为神剑山庄下一代的主人。
但是神剑山庄却有了一个新的女主人。
谢小玉。
没有人知道她是谢晓峰什么时候跟哪一个女人生的。
反正她是在谢晓峰功成名就、在神剑山庄中定居下来的时候,像突然由石头里冒出来的一样。
她来到了神剑山庄,自然是谢晓峰的女儿。她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岁了,谢晓峰不在家,但也没人认为她是冒充的。
因为她的脸形至少有七分是谢晓峰的模子,笑起来的时候,则有九分相似了。
谢晓峰的笑跟他的剑一样是无故的。
他的剑击败了每一个高手,他的笑却征服了每一个美丽的女人。
当然不漂亮的女人也无法抗拒他的笑,但是谢晓峰挑女人的眼光很高。
虽然他不吝啬他的笑,却不会再去对一个不动人的女子作进一步诱惑,因此那些女人也没有为他而着迷。
当他对一个女人不存征服的意图时,他的笑是很神圣的,可是当他要跟一个女人上床时,他的笑就比他的剑更具有威力。
剑只能要一个人的命,他的笑却能要一个女人的心。
世上有怕死的人,男人与女人都有。
因此用剑逼一个女人上床,也许十次有八九次会成功,却总会遇上一两个不要命的女人。
但是当一个女人把心交给一个男人时,就没有什么不能要她做的事了。
哪怕是叫她陪一条猪睡觉,她也不会拒绝的。
谢晓峰倦游归来,发现自己居然多出一个女儿来,倒是很奇怪的,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没有问谁。
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够去问别人呢?
万一他在别人面前否认了有女儿,而那个女孩子又提出确实是他女儿的证据,那又怎么办呢?
他只有问一个人去。
小玉,那个自称为他女儿的女孩子。
谢小玉见了他却是一点都不突然,就像是他们已经很熟悉、相处了很长时候似的。
她跳过来抓住了他的手,一阵摇晃:“爸爸,你怎么今天才回来?你说要去接我的,可是你始终没去,我只有自己来了。”
谢晓峰有点木然,也有点突然。
在这一生中,他听到过很多人用各种不同的名词称呼过他。
有些是很好听、很美的,那是爱他的人,多半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有些是很奉承的,那是仰慕他的人,一定是江湖人。
有些是很恶毒的,那是恨他的人。
但是只有这个称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
“爸爸”虽是很普通的一个称呼,但却是谢晓峰从未没有听过的,而且是他非常想听见的。
当然不是从这个女孩子口中叫出的那一声。
他有个儿子,慕容秋获跟他一起生的儿子。
但是那个孩子却一直拒绝承认他这个父亲,那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谢晓峰,但口头上却一直没有称呼过他,自然也没有来看他。
谢晓峰知道迟早那小伙子总会来的,来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爸爸”。
只是那一天很可能是他瞑目咽气,封殓入棺,死讯传遍天下,那小子才会闻讯赶来,跪在灵前,然后在心里偷偷地叫,不给任何人听。
谢晓峰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却希望不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听见他叫一声。
因为谢晓峰毕竟是老了,老得不复有少年锐气,性情也有了些改变。
改变最大的自然是心境,他有了寂寞之感。
不是那种天下无敌的寂寞,而是一种恐惧、厌恶孤独的感觉,他需要有个人陪伴。
不是女人,不是朋友,是依在膝下承欢的儿女,使他的亲情也有所寄托。
谢晓峰是人,不是神,不是圣,像任何人一样,有着人的需要。
只是他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很好,从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需要而已。
然而,突然地冒出一个女孩子来。
亲亲热热地、娇声细气地叫他“爸爸”了。
完全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声音。
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
所以谢晓峰是相当地愕然的。
跟他一起回家的几个朋友也是为了听说他突然有了个女儿,跟来一看究竟的。
看见了谢晓峰的神情,自不免议论纷纷。
所幸的是神剑山庄有个很能干的管家——那位无事不通的谢先生。
他笑着出来打圆场道:“主人父女初逢,必然有很多体己话要谈,各位且到前厅喝喜酒去。”
所谓喜酒,自然是庆祝神剑山庄添了一位女公子的团圆酒,自然也十分丰盛。
谢晓峰才回来,谢先生却已经准备好了,似乎他早已认定了那位女主人的身份。
谢晓峰与谢小玉谈话的内容没人知道。
不过两个时辰后,谢晓峰出来,陪朋友们喝了两杯酒,又开始他的游历生活了。
对谢小玉,他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自然就是承认了,虽然谢晓峰并没有对她的身世作进一步的说明。
但是没有人奇怪,也没有人去问,谢晓峰一生中究竟有过多少女人,谁也不知道。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为他生下一个女儿的。
这又何必问呢?
神剑山庄有了谢小玉后,平添了不少生气。偌大一片庄宅原来是没几个人居住的,现在却已仆婢如云。
屋子整修一新,园中的花木也重新整理过了。
这才像神剑山庄,像个天下第一剑客住的地方。
像武林中的圣地与禁地,有气派,有威严。
只是禁地中另有禁地。
那是后院的一个孤独的小院子,用墙围了起来,常年是一把铁锁锁着。
这院子里是谢晓峰的居室,是他练剑、静心、修身养性的地方。
没有人敢进这个院子,连谢小玉也在内。
谢晓峰在家的时候,门也照样锁着,不在家的时候,门也锁着。
锁已经锈了,扣在门上,代表着一种权威。
谢晓峰出入的时候,没经过这道门,但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入的,因为院子只有这一道门。
当然最简捷的方法是跳墙,墙虽高,却也难不住谢晓峰,但是这是在他自己的家里,他为什么要跳墙出入呢?
谢晓峰不是没跳过墙,不过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不管他到哪儿去,都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去。
即使是他的仇人也不会例外。
因为谢晓峰的地位已经使他毫无虚伪地得到这份尊敬了。
一个具有如此地位的人,会越墙出入自己的家吗?
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也没有人去想到这件事。
即使是住在神剑山庄的人,忽然意外地看见谢晓峰由后面出来,知道他口家了,也没想到他是跳墙出来的。
虽然他们也知道墙上只有一扇门,门被这把生锈的铁锁锁住,铁锁已经无法打开了。除非是另外有通道,或是具有穿墙而入的法术,否则只有越墙而过了。但是人们宁可接受前两种说法,而排除后一种可能性。
跳墙当然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但也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有许多大侠都跳过墙。
但是没有人会以为谢晓峰会这么做。
至少,现在谢晓峰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了。
一个人在别人的心中成为神明人格神化之后,他就是十全十美的化身,不可能有任何暇疵微行的。
可是,那重门深锁的小院,却也包藏了许多秘密。
也许会有人愉偷地猜想着、揣测着里面可能有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敢去了解一下里面的真实情形。
因为那是谢晓峰的住所。
丁鹏终于来到了神剑山庄了。
他是一个人,带着他的刀,乘着他的四骏豪华马车,由阿古驾着,渡河来到庄院前的。
若是以前,不管丁鹏有多少财富,也只能步行,搭着一条小渡船过河去。
固为那儿只有这么一条船。
但是神剑山庄自从有了一位小女主人后,气势就改变得多了,来往的人也多了。
很多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翩翩佳公子。
他们来到神剑山庄,一则是为了仰慕神剑山庄之名,再者是为了谢小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
谢小玉的确很美、很好客、很大方,待人很和气、很亲切,她热诚欢迎每一个来访的人。
这所谓每一个人,当然事前已经经过一些人的暗中挑选与淘汰了。
条件太差的人是进不了神剑山庄的。
能够进神剑山庄的,似乎都有做谢家女婿的可能。
但是,也仅只是可能而已。
谢小玉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却没有对谁特别好。
不过,为了要迎接那些江沏佳公子,原先的那条破船实在太寒伧了。
所以谢小玉换了一条很大很大的。
这条船实在太大了,大得惊人。
大得搬到海上去航行,也不能算是小船。
神剑山庄却只用来作为过河的渡船,渡过两三百丈的水程,这不是太浪费了吗?
从前,也许会有人说的。
现在,每个人都会说:“恰好,不算浪费,”那是因为神剑山庄的气派。
雄伟的气势,金碧辉煌的屋宇,是要这么一条大的船来配合的。
也因为有这条船,丁鹏才能连他的马车一起过河。
跟在他后面的,自然还有很多很多的江湖人。
这些人多少还有点小名气,可是他们只能被阻于河岸之前,没有跟丁鹏一起上船。
因为只有丁鹏一个人是来找谢三少爷决斗的。
谁跟丁一鹏一起,也就是表示他站在丁鹏那一边。
没有人愿意沾上这么一点嫌疑。
他们只是来看决斗,不是来帮丁鹏决斗的,虽然他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站在河岸的这一边,能看到决斗吗?
没人会担心这个问题,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即使跟过去,也看不到决斗的。
谢晓峰与丁鹏之间,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决斗的,除了决斗双方之外,很可能没有第三者在场。
也可能会有一两个人见到,但绝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们千里迢迢地跟了来,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
决斗的结果。
当然,他们不来,也会知道结果的,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就不一样了。
他们来了,即使没有看见,将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凭着他们的假想,描述这惊天动地的一战。
而且没有人会驳斥他们的不实。
“那一天决斗时,我亲自在场的。”
就凭拍着胸膛、神气他说出这一句话,已经足以使旁边的人肃然起敬了。
如果恰好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也不会加以驳斥,最多只作一点小小的修正而已。
所以,武林中许多惊天动地的战斗,往往会有几种不同的说法。
这些说法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定精彩绝伦。
这些说法自然也有一个共同绝对性,那就是胜负的结果,所以才不会太离谱,所以才有人相信。
如果有一个老实的人说了实话,反而会没人相信。
老实人的老实话是最不会使人相信了,因为它没有了美感。
而这个世界是美丽的。
当然,所有来观战的人也不会全是被阻于河岸之外的,他们有的先一脚来神剑山庄,已经被接纳为座上客,这当然是武林中极有名望的人。
有些虽然略迟一步,但神剑山庄立刻又把船驶回来,接进庄去了。
这些人自然更具有名望,在武林中已具有泰山北斗的声望。
当然,这种人也不会大多。
神剑山庄的渡船二度驶到河岸,由那位能干的谢先生接得上船的只有五个而已。
不过却使得那些伫立在河岸、未曾被邀请的人更为震动,更为振奋。
除非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乡巴佬,否则都该认得他们,他们正是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或极具权威的首座长老。
像武当、少林,虽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门派,但是因为他们是空门中人,不太与尘世交往。
他们的掌门人也很少与外人接触,反而不如他们的首座长老为人所熟悉。
这五位在武林中可以左右风云的人物莅临,使得丁鹏与谢晓峰之战更具有刺激性与传奇性了。
第十四章、决斗
当谢先生二度乘船把五位贵宾接引到神剑山庄的大门口时,谢家的门前已经仪仗鲜明地列队而迎。
但是丁鹏并没有进去,他仍然坐在他舒适的车子里,闭着睡眼。
阿古也神情木然地坐在车辕上,握着鞭子,仿佛随时准备动身似的。
谢先生对他并没有失礼,很恭敬地请他进去坐,但是他拒绝了:“我是来找你家主人决斗的,不是来作客的。”
一句话把谢先生顶得十丈远。谢先生的脾气却真好,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嘻嘻地道: “丁公子与家主人之战,当然不会像市井匹夫那样庸俗,当街挥拳动粗吧?礼不可废,丁公子何妨进去小坐?”
“你家主人在不在?”
谢先生回答这句话之前,很费了一番斟酌的功夫,磨菇了半天,结果却回答出一句难以思量的活:“不知道。”
丁鹏不禁惊奇道:“什么?你不知道?”
谢先生歉然地点点头道:“是的,在下是的确不知道。家主人这些年来行踪恍若神龙野鹤,漫无定向,从来也没人能把握住。有时他几个月不见面,突然出现在家中,有时他在家里静居十几天,却也不见任何一个家人;所以在下实在不知道。”
丁鹏似乎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想想又问道:“他知不知道我要找他决斗?”
谢先生笑道:“这个倒是知道了。小姐从圆月山庄回来,恰好就看见了家主人,当时就把丁公子的话传到了。”
“哦,他怎么表示呢?”
谢先生道:“家主人对丁公子救了小姐一事非常感激,说有机会见到公子,一定要当面道谢。”
“我没有要他道谢的意思。他若是有心道谢,就该在限期内到圆月山庄去,过期不来,分明是有意要与我一决……”
谢先生谦卑地含笑道:“家主人也没这么说。”
“对决斗的事,他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
丁鹏感到奇怪了。谢先生笑着道:“家主人的意向一直难以捉摸,他不说,我们当然也不便问,不过家主人既听到了丁公子的传话,必然有个交代的。”
丁鹏淡淡地道:“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上次在柳若松的庄子上,谢先生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但此刻在丁鹏的眼中,竟变成微不足道,而丁鹏对他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
不过谢先生还是很和气地回答道:“这自然是在下的话,在下是根据以往家主人的性情而推测。”
丁鹏冷冷道:“你不是谢晓峰,也不能代表他说话,而且推测的话也作不得数,作不得数的话就跟脱下裤子后放出来的屁……”
谢先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已经处处受到尊敬的人,当众受到这种侮辱,的确是很难堪的。
但谢先生毕竟是谢先生,神剑山庄的总管先生究竟有他过人之处,怒意一惊而收,笑笑道:“丁公子妙语……”
丁鹏道:“这句话一点都不妙,脱裤子放屁,本来已是多余,放出来的屁更是多余。我是来找你家主人说话的,可不是来听放屁的。”
谢先生虽然是谢先生,但是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的涵养再好,到底还无法使脸皮厚到柳若松的程度,所以听完了这句话,一言不发,径自上了船,驶到对岸接人去了。
丁鹏也没有当他回事,倚在车子的靠垫上,很舒服地打起瞌睡了。
谢先生把人接了来,丁鹏仍然在打瞌睡。
谢先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再受一次奚落,听以当作没看见。
但是那五个人却看见了丁鹏,他们都受不了丁鹏这种冷漠与无礼的神态。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峨眉的林若萍。
大家在想象中,也知道一定会是他。
因为在五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今年才四十五岁,却已身登一代剑派的宗主。
他的剑艺自然也深得本门真传,而且把峨眉整治得有声有色,在五大门派中锋芒最盛。
他大步地来到车子前,傲然地一拱手。虽然他是在行礼,但谁都看得出这一拱只是为了不失他掌门人的气度,实质上却连一丝诚意也找不到。
所以丁鹏没有答礼。也没有人感到丁鹏的失礼,因为那一拱只是为了林若萍自己而施,并不是对着丁鹏。
只不过丁鹏的漠然使得林若萍更不是滋味了,若不是要讲究身份。
他早已一剑劈了这个狂妄的小伙子。
因此他冷冷地道:“搁下就是新近才崛起的年轻人魔刀丁鹏?”
这句话说得很勉强,虽然稍稍有一点捧的意味,但也是为了衬托他自己的身份。
丁鹏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以一门之尊主动前去说话,岂不是自贬身份了?
此人绝顶聪明,一言一语都有深意,所以峨眉在他手中兴盛起来,倒也不是偶然的事。
但是他今天遇到的丁鹏,却活活地气死他。
他要面子,丁鹏偏不给他面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丁鹏,不错。最近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来的人大多了,你认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若萍差点没气得跳了起来,冷冷地道:“敝人林若萍……”
他这一报身份,丁鹏却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就是林若萍呀,难怪我不认识你了。这次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时,原本有你一张帖子的,可是你有个拜兄柳若松投到了我的门下做徒弟。他说你是晚辈,当不起一张请帖,过两天叫你来请安就是了。你果然来了。”
林若萍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他第一个来找丁鹏的麻烦,主要的也是为了柳若松的事。
柳若松是他的拜兄,柳若松对武当掌门人之位也有着野心,只是剑技既不如凌虚,聪明也逊色,始终不敢争,所以才会想尽方法力求增强自己的剑技声望,想有一天能盖过别人去。
柳若松做得并不差,只是阴差阳错找上了丁鹏,骗了他的祖传剑招“天外流星”。
柳若松找上丁鹏是他一生最倒霉的事,从盖世的一个大剑客,一变为在武林中最为人不齿的小人。
林若萍以为交到岁寒三友三个朋友,原本是很高兴的事,但是柳若松做得很绝,他居然又拜丁鹏为师而求免一死。
这手也绝透了。
正如一个嫁入官宦之家的小家碧玉,由于门户身世的不相称,自然得不到公婆的喜爱而饱受冷落。这个媳妇一气之下,干脆跑到窑子里去当婊子。
在婆家没人把她当人,在窑子里,她却是那一家的熄妇,使得婆家丢尽了脸面,连人都不敢见了。
柳若松的这手,使得林若萍大失光彩,也使得林若萍火冒十丈,他急着出头找丁鹏,就是想捞回这个面子。
哪知道还没有谈入正题,丁鹏却先给他当头一棍。虽然不是真正的棍,却同样敲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他好容易才算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丁鹏,柳若松已与我无关,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一句话。”
丁鹏淡淡地道:“那敢情好。我也在发愁,有一个那样的徒弟已经够我受的了,如果再加上你这样的师侄跟你们峨眉那些徒孙,我会烦死了!”。
林若萍忍无可忍,厉声道:“小辈,你太狂了!当真以为你手中那柄魔刀就能无敌了吗?”
丁鹏一笑道:“这倒不敢说,至少我还没有跟谢晓峰交过手,等我击败了他,大概就差不多了。”
“丁鹏,你太目中无人了!在神剑山庄前,居然敢如此狂妄无忌!”
他嘴巴里叫得凶,心里毕竟还有点顾忌的,丁鹏刀断铁燕双飞手腕的事,他已经听说了。
能够一刀令铁燕双飞断腕的人毕竟不多,最多也不过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谢晓峰,一个是他们认为已死的人,也是他们日夜所忧惧的那个人。
虽然他们认为他死了,也希望他死了,但是死不见尸,还是不敢太确定,心里始终存着个疙瘩。
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那柄刀却出现了,那一式刀法也出现了,出现在丁鹏手里。
他们必须要来探问究竟:“丁鹏的刀从哪儿来的?刀法是跟谁学的?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如果可能,最好是杀了丁鹏,毁了这柄刀。只是他们得到的消息大迟,丁鹏已经到神剑山庄来了。在神剑山庄,有谢晓峰居间,他们比较放心,就是在那柄圆月弯刀之下,被杀死的可能性不多。谢晓峰曾经对他们作过保证。但是他们想杀死丁鹏的可能性也不多了,因为谢晓峰也对另外一个人作过保证。不管怎么说,那柄刀重现江湖,那一式刀法重现江湖,他们都必须要来弄个清楚。所以,他们来了。在这五个人中,林若萍对这柄刀的印象是最淡的,因为那柄刀对武林的威胁正烈时,他还没出师。五大门派所作的秘誓,他是接任了掌门之后才知道的。他知道这柄刀的可怕,却不知道可怕到什么程度。看样子其他四个人也并没有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有胆子对丁鹏说出这句话:“拔出你的刀来。”
在江湖上,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随时随地,为了一点芝麻大的事,都可以听得见。
但是却不该对着圆月弯刀的主人说这句话。
以往,不知道有几个人做过这种傻事,那些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首先付出的是他们的生命,所以从没有人活着来告诉别人所犯的这个错误。
林若萍偏偏就是又犯了这种毛病的一个人。
不过他实在是运气,因为他遇见的是丁鹏,而丁鹏虽然握有这柄魔刀,却还没有感染上它的魔性。
他有点喜欢作弄人,却不太喜欢杀人。
连那样对付过他的柳若松,丁鹏都没有杀,所以林若萍的运气的确不错。
所以他说了那句话,还能够站着,完完整整地站着,没有由顶至踵、齐中分为两片倒下去。
只不过丁鹏的神态也渐渐有点魔意了,他一脚从车子里跨了出来,冷冷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林若萍后退了一步,看看那些同伴,看见了他们目中所流露出来的表情,他就后悔了。
这另外四大剑派的领袖们的神情非常地复杂。
那是五分幸灾乐祸、两分兴奋、三分畏惧的混合体。
兴奋是为了他们看见丁鹏的那柄刀,无须验证,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柄刀。
畏惧,自然也是对着那柄刀。
但刀是死的,可怕的是使刀的人。刀在丁鹏手中,是否也那么可怕?
虽然丁鹏一刀吓破了柳若松的胆,一刀斩下了铁燕双飞的腕,那毕竟是传言,不是他们目睹的。
虽然传言绝对可信,但是他们心中却别有看法,因为他们以前见过那个人、那柄刀。
对刀的威力,给他们有着更深切的感受与了解,最好是有人试试刀的威力,给他们有个比较。
每个人都想试,每个人都不敢试。
现在却有林若萍来做了。
这就是他们幸灾乐祸的成分。
林若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在一路上对这件事谈得这么少,却对柳若松的事谈了很多。
他们是存心要自己来做这个傻瓜。
林若萍虽做了这件傻事,却不是傻瓜,因此他只顿了一顿,立刻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我叫你拔出你的刀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那柄魔刀?”
丁鹏笑道:“如果你们只想知道刀上是否有‘小楼一夜听春雨’这七个字,我可以告诉你们:不错,就是这柄刀。”
林若萍冷笑一声:“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人人都可以打那样一柄刀,在刀上刻那七个字。”
丁鹏笑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你的确是个天才儿童,难怪你能当上掌门人的,只不过既然这柄刀不能证明什么,我拔出来给你们看了又如何?”
林若萍又受了一次奚落,不过这次他却聪明多了,并没有像前次那样生气冲动,他只笑了一笑道:“那就要问他们几位了,因为他们以前也见过这柄刀,而且在这柄刀下吃过大亏……”
他用手一指四个人,就把凶险都跟着推送过去了。
那四个人都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林若萍会来这一手的,他们的眼光都盯着林若萍的脸。
两道眼光如果是两只拳头,他们也的确想在林若萍的脸上狠狠地打两拳。
只可惜眼光虽毒,毕竟不是拳头,所以林若萍的脸上仍然好好的。
但丁鹏的注意力却被引起来了,而且引向了这四个人。
他逐一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笑笑道:“难怪有人很注意我的刀,原来它曾经如此出名过,只可惜我不知道你们四位在武林中是否也很有名气?”
林若萍一笑道:“你不认识他们?”
丁鹏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我在江湖上没有混多久,也没有见过多少人。若不是因为你的拜兄柳若松做了我的徒弟,我也不会认识你。一个人在收徒之前,总要打听一下他的身家的,你说是不是?”
林若萍又几乎要喷出口血来,但他忍了下去,道:“这四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你若是不认识他们,就不够资格成为江湖人。”
丁鹏却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说下去了,我也不想认识他们,因为我不想做个江湖人。”
这句话使得每个人都为之一怔,连林若萍都愕然地道:“你不想做江湖人?”
丁鹏点点头道:“是的,我虽然没有认识多少江湖人,但是就我见过的那几个,却无一不是贪生怕死的卑鄙龌龊的无耻之徒。一个如此,十个如此,越有名望,越是如此。他们若是非常有名,我宁可不知道的好。”
这一番话把所有的人都骂遍了,尤其是这五大门派的领袖,也是挨骂最深的五个。
每一个人都脸现怒色,都准备动手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拍手声由门里传了出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也接着传出来:“妙!妙!骂得妙极了!你比我爹的胆子还大。我爹只在背后如此说说他们,你却在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小妹实在佩服。”
接着是一个仪态万方的美丽女郎笑着走了出来,使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在神剑山庄的门里出来说这种话的,自然只有谢家的大小姐、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了。
但这个女郎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就是上次在圆月山庄上见到的谢小玉。
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紧裹的衣裳衬托出她迷人的曲线,发射着迷人的憋力。
丁鹏已经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
因为他曾经上过一个美丽女人的当。
那个该死的秦可情一一柳若松的妻子,用了一个可笑的假名,使他出了一场可笑的大丑。
因为他的妻子是狐。
狐是最擅长迷人的,雄狐迷女人,雌狐迷男人,而且能把人迷得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一个娶了狐女为妻的男人,至少是不该再受别的女人的迷惑了,但不知怎的,当丁鹏看到了她迷人的笑靥时,心头居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丁鹏,站在门外的还有两个出家人,一个和尚,一个道人。
天戒上人是少林达摩院的首座长老。
紫阳道长是武当辈份最高的长老。
这两个人的年纪自然都很大了,修为定力也部臻于绝不动心的境界了,但是他们同样为谢小玉的绝世丰姿而目瞪口呆。
她向着那五个人又展现了迷人的一笑,道:“对不起,五位,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家父说的。他的话跟这位丁大哥刚才说的字句虽不一样,但意思却完全相同,因此你们要为此生气,就问我爹去。”
天戒上人又听了她这一解释,即使再气也无法对着她发作了,只得问道:“谢大侠是否在?”
谢小玉笑道:“家父刚刚由他的书房里出来,就对我说了那番话。看来他对各位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因此我不招待各位进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五位大掌门气得目瞪口呆。
谢小玉却不理这么多,笑着又向丁鹏说道:“丁大哥,你怎么也如此见外呢,来了还呆在门口不肯进去?”
丁鹏道:“谢小姐,我是来找令尊决斗的。”
谢小玉笑道:“我已经把你的话转告家父了。他怎么样跟你决斗是你们的事,你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也得先向你表示过感谢之意,才能谈到其他。走,走,我们进去。”
她上来大方地拉着丁鹏的手。丁鹏不禁迟疑道:“我……”
谢小玉笑道:“事有先后。你救我的命在先,向我爹挑战在后,因此你就是要找家父决斗,也得先接受我的款待之后,还过了你的情,这样子家父在应战时,不会因为想到欠你的情而手下有所顾忌,你说对不对?”
从这样一个女郎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都是对的,何况她的话还的确不错。
丁鹏只有被她拉进去了,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忽又挣脱了她的手道:“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作个交代。”
他转回身,走向了林若萍,淡淡地道:“刚才你曾经要我拔刀来给你看看,对吗?”
林若萍又退了一步。丁鹏冷冷地道:“我不大喜欢杀人,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这句话,你已经看到了我这个人,却还要看我的刀,这是表示你只在乎我的刀,不在乎我这个人,对不对?很好,我现在就给你看看我的刀,不过我的刀从来不出空鞘,你最好也拔出你的剑。”
林若萍的脸色都吓白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丁鹏却摇摇头叹道:“大丈夫一死而已,何必怕成那个样子呢?既然你害怕,又何必要硬充好汉说那句话呢?”
林若萍的确害怕,但他究竟是一代掌门,不能再表现出孬种的样子,锵然拔出了剑道: “胡说!谁怕你?”
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害怕得要命的时候,但这时却没有人来笑他口不由心。
因为别的人跟他一样地怕。
然后丁鹏就对着林若萍走了过去,拔出了刀。
一柄普普通通的刀,刀身是弯的,弯得像一钩新月。
每个人都看见了那柄刀,却没有入看见丁鹏是如何出手的,他只是对着林若萍的剑尖走过去。
林若萍的剑却变了,由一支变成两支,像是一技竹片削成的剑被利器劈过一般,由剑尖到剑柄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片,一半在左,一己半在右。
林若萍的人整个地呆住了,站在那儿成了一尊石像。
丁鹏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别轻易出口叫我拔刀,假如一定要说,就得先秤一秤自己的分量。”
他掉转头,又对那四个人道:“你们也一样。”
说完他就跟着谢小玉进了神剑山庄。
大部分的人都被远阻于河岸之外,但是在门口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呆住了。
像林若萍一样的呆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那柄刀,一柄很平凡的、弯弯的刀,没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丁鹏的出手,只看见丁鹏迎向了林若萍的剑尖,然后看见剑身一分为二。
在决斗中斩断对方的兵刃,那太普通了,断剑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是林若萍的这一柄剑不是普通的凡铁,它是很有名的剑,传了几代,一直由掌门人使用,虽然没有刻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等字,但也差不多就有这个意思。
现在这柄剑居然被人毁了,似乎是被毁于一种神刀魔法之下,因为这是人力做不到的。
就算是一个铸剑的名匠,把一柄剑投入冶炉重铸,也无法把剑一分为二。
但丁鹏做到了。
林若萍终于清醒了过来。丁鹏已经走进门里去了,只有阿古仍忠心耿耿地坐在车上等着。
林若萍弯腰拾起了地下的残剑,轻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怕成这个样子了,也终于看见那柄刀了。”
天戒上人忙问道:“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
林若萍摇头道:“没有。我先前只看见他的刀,没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时,刀已不在手,好像刀归刀,人归人,两者都没关系似的。”
五个人都是一惊。紫阳道长忙问道:“林施主,你当真是这种感觉?”
林若萍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们自己又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何必还来问我?”
天戒上人却叹了一口气道:“不!掌门人,老衲等以前所尝到的滋味比施主奇厉多了,刀未临身,即已劲气迫体,砭肌如割。若非谢大侠及时施以援手,挡开了那一刀,老袖等四人与令师就都已分身为二片了,那实在是一柄可怕的魔刀!”
紫阳道长道:“不错,那柄圆月弯刀初看并无出奇之处,可是一旦到它主人施展那一式魔刀时,就会现出一般妖异之气,使人为之震眩迷惑……”
林若萍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那柄刀向我逼来,然后就突然变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至于我的剑是如何被劈分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更没有你们那种奇厉的感觉。也许是丁鹏的造诣没有你们所说的人高,也没有那么可怕。”
夭戒上人摇头道:“不!施主错了。丁鹏的造诣已经比那人更高,也更可怕了,因为他已能役刀,而不是为刀所役了。”
什么是为刀所役?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与刀不分,刀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了刀的戾性,人变成了刀的奴隶,刀变成了人的灵魂。
刀本身就是凶器,而那一柄刀,更是凶中至凶的利器。
什么是役刀?
刀即是我,我仍是我。
刀是人手臂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现在外的实体,故而我心中要破坏那一样东西,破坏到什么程度,刀就可以为我成之。
人是刀的灵魂,刀是人的奴隶。
这两种意境代表了两个造诣的境界,高下自分,谁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点不易为人所深知。
那就是人与刀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存在。
刀是凶器,人纵不凶,但是多少也会受到感染。
刀的本身虽是死的,但是它却能给握住它的人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也成为具体的感受,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靠近它就会感受到热,握住它就会被烧得皮焦肉枯。
圆月弯刀是魔中至宝,因为它具有魔性,谁拥有它,谁就会感受它的魔性。
唯大智大慧者除外。
唯至情至性者除外。
门外,五大门派的领袖脸上都泛起了一种畏惧的神色,他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萍的叙述,丁鹏的造诣已经到了刀为人役的境界,天下就无人能克制它了。
紫阳道人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先生,以你的看法,谢家神剑是否能克制丁鹏的刀?”
谢先生很稳健地道:“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说一句——不能。但是这十年未,家主人的成就也到了无以测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说不知道。”
这等于是句废话,一句使人听了更为优烦的废活。
但是也提供了一点线索,现在的谢晓峰如何无人得知,十年前的谢晓峰却是大家都看到了。
他在剑上的造诣,已经到了令人骇异的境界。
可是谢先生却说还不如此刻的丁鹏。
华山掌门灵飞剑客凌一鸿低声道:“就算谢大侠能够胜过丁鹏,我们也不能寄望太殷,因为请他出来管事,只怕比要我们自己来对付丁鹏还不容易。”
大家又低下了头,谢小玉刚才出来说的话犹在耳边,谢晓峰对他们的批评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不敢对谢晓峰生气、发怒,因为谢晓峰够资格批评他们。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这番批评不要传到江湖上去。
这五个人来的时候很神气,坐上了谢家的新船,像贵宾一般的被迎入山庄。
但走的时候却很狼狈。
虽然他们仍然是乘坐那条豪华的新船,仍然有谢先生作伴相送,但早那罗列在道旁的年轻仪仗剑手却都撤走了,而且还是在他们登船之前撤走了。
这个意思很明显,那仪仗队不是为欢迎他们而摆出未的,只是碰巧被他们适逢其会遇上了而已。
他们走的时候,神剑山庄的贵宾还没有走,为了不使人误会,所以才把仪仗队撤走了。
这使得他们原本沮丧的脸上,更添了一份惭色。
尤其是他们的船抵对岸,接触到那许多江湖人投来的诧异而不解的眼光时,更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他们虽然在神剑山庄饱受奚落,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圣的。
所以没有人敢上来问问他们,究竟对岸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还是大家最关切的一件事。
丁鹏跟谢晓峰之战如何了?
好在还有谢先生送他们过来,而谢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气及人缘好而出名的。
所以有人已经向谢先生走过来,而且准备打招呼了。
谢先生虽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够跟他攀上关系的,多少也是个小有名望的人。
这个人叫罗开廷,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镖局的总镖头,所以罗总镖头算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除掉这点凭仗外,他还有点靠得住不会丢脸是因为谢光生跟他还有过一点香火情。有次路过他镖局所在的那个县城时,曾经接受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罗开廷觉得这正是要表现一下他交情的时候。谢先生已看见他了,不等他开口就先招呼道:“开廷兄,失迎,失迎。大驾何时光降,也不先通知兄弟一声,实在是太抱歉了。”
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亲切的招呼,使得罗开廷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谢先生这样亲密地对待他,使他在人群中的地位突然崇高了起来。
以后就是谢先生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就去的。江湖人的一腔热血,只卖与识家。
所以当罗开廷张口结舌、激动得不知如何口答的时候,谢先生又笑道:“开廷兄如果是来看家主人与丁鹏决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一仗也许打不起来。”
罗开廷忙问道:“为什么?”
谢先生笑笑道:“因为丁公子已经跟我家大小姐交上了朋友,谈笑正欢。”
“那么关于决斗的事情呢?”
谢先生笑笑道:“不知道,他们没谈起,不过丁公子如果真的跟小姐成了好友,总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爷去决斗吧?”
谢先生的说明虽然并没有告诉什么,对丁鹏与谢晓峰的决斗也只发表了他自己的猜测。
猜测当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谢先生的猜测却已经等于是答案了。
因为谢先生是神剑山庄的总管。
固为谢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即使是揣摸之词也不会轻易出口的。
因此,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叹息。
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兴。
他们虽然是千里迢迢跑来赶这场热闹的,但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这一战的结果,无论是谁胜谁负。
谢晓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至高无上的剑手,一种荣誉的象征。
自然没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下来。
丁鹏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轻人与女人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行事方法,他那种突破传统的、对那些老一代的、成名的宗师的挑战与傲视,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掀起了冲击的共鸣。
因此,他们也不愿意丁鹏被击败。
那个答案虽然不够刺激,却是皆大欢喜、使得每一个人都满意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