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弯刀
   —古龙
第五章、又是圆月

七月十五,晴。
月夜,圆月。
丁鹏绝对信任青青。
如果青青说,有种酒无论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他就绝对相信,无论谁喝下这种酒都非醉不可。
他相信这八个沉默而忠心的老人一定会醉,他们果然醉了。
可是他实在没想到第一个醉的,竟是青青的祖母。
今天她看来也有心事,心事比谁都重,所以她也跟他们一起喝,喝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多。
所以她先醉了。
他们却还在喝,你一杯我一碗,一句话都不说,不停地喝。
他们好像决心要喝醉才停。
这样子喝法,就算他们喝的不是这种酒,也一样非醉不可。
现在他们都已醉了。
小搂旁地这间虽然比宫殿小些、布置得却比宫殿更华丽的花厅,已经只剩下两个清醒的人。
这山谷里也已经只有他们两个清醒。
丁鹏看看青青,青青看看丁鹏,丁鹏的眼睛里充满喜悦和兴奋。
青青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复杂。
这里是她的家,她已在这里生了根,这里都是她的亲人。
现在她要走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去,永远不会再回来,也不能再回来。
她的心然很乱。
她当然不能像丁鹏这样说走就走。
丁鹏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不舍得离开这里。 ”
青青勉强笑了笑,道:“我的确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可是我更舍不得离开你。”
丁鹏当然不会劝她留下来。
就算他本来有这意思,也不会说出口。
青青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带我走?”
丁鹏道:“当然是真的。”
青青道:“如果你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你一个人走。”
了鹏道:“我说过,我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有我就有你!”
青青道:“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青青终于笑了,她的笑容虽然带着离愁,却又充满柔情蜜意。
一个女性,所要求的就是这么样一个可以终生倚靠、终生厮守的人。
无论她是女人还是女狐,都是一样的。
可是临走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她那虽然严厉、却又慈祥的老奶奶。
她忍不住跪下来,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了亲。
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连丁鹏心里仿佛都有点酸酸的,却又忍不住道:“如果我们要走,最好还是快走,免得他们醒来……”
青青道:“他们绝不会醒。”
她站起来,道:“这酒是用我爷爷的秘方酿成的,就算神仙喝下去,也得要过六个时辰之后才会醒。”
了鹏松了口气,道:“如果有六个时辰就够了。”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笑道:“不错,六个时辰已经足够了。”
人人都会笑。
天天都有人在笑,处处都有人在笑。
可是丁鹏却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笑声。
笑声高亢而宏亮,就像是几千几百个人同时在笑。
笑声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笑。
但这类声却又偏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绝对只有一个人。
因为丁鹏已经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极瘦、极黑、看来就像是个风干黑枣的黑袍老人。
门口本来没有人,绝对没有人。
可是这黑袍老人此刻却偏偏就站在门口。
丁鹏既不是瞎子,眼睛也不花,却偏偏没有看见这老人是几时出现的,更没有看见他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忽然间,他就已经站在那里。
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叮叮”地响,有些竟已被震碎。
丁鹏不但耳朵被震得发麻,连头脑都似已将被震裂。
只要能让这老人的笑声停止,无论叫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
青青的脸色苍白,眼睛里也充满惊惧,忽然道:“你笑什么?”
她的声音虽尖细,却像是一根针,从笑声中穿了出去。
黑袍老人大笑道:“这八条小狐狸都有两手,这条母狐狸更不是省油的灯,我要一个个把他们全都摆平还不太容易,想不到居然有人先替我把他们摆平了,倒省了我不少事。”
青青的脸色变了,厉声道:“你是谁?想来于什么?”
黑袍老人的笑声终于停止,冷冷道:“我要来剥你们的狐皮,替我的孙子做件外衣。”
青青冷笑,忽然出手,拔出了丁鹏斜插在腰带上的弯刀。
青青的刀光,弯弯的,开始时仿佛一钩新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飞虹。
丁鹏知道这一刀的威力,他相信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这一刀。
可惜他错了。
老人的长袖卷出,就像是一朵乌云,忽然间就已将这道飞虹卷住。
青青凌空翻身,被震得飞出了三丈,落下时身子己站不稳。
黑袍老人冷笑道:“就凭你这小狐狸的这点道行,还差得远。”
青青脸色惨变,一步步向后退。后面还有道门。
黑袍老人冷冷道:“你是不是想去找那老狐狸来?你难道忘了,七月十五,月圆子正,阴阳交泰,正是他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就算我当着他的面剥你的皮,他也不敢动的,否则只要一走火入魔,就万劫不复了。”
青青没有忘,她的脸已全无血色。
她知道他们已逃不过这一劫。
黑袍老人忽然转身盯着丁鹏道:“你是人,不是狐。”
丁硼不能否认。
黑袍老人道:“我只杀狐,不杀人。”
他挥了挥手:“你走吧,最好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丁鹏怔住,他实在想不别这老人居然肯放过他。
他是人,不是狐,这是狐劫,中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
现在他还年轻,他学会的武功已足够纵横江湖、傲视武林。
只要他能回到人间去,立刻就能够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现在这老人既然已放过他,他当然要走的。
黑抱老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走?你是不是也想陪他们一起死?”
了鹏忽然大声道:“是的!”
他忽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挡在青青面前:“如果你要杀她,就得先杀了我。”
青青整个人都已软了,因为她整个人都仿佛已溶化,和丁田溶为一体。
她看着他,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惊奇、感激,还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她的眼泪又流下:“你真的愿意跟我死在一起?”
“我说过,有我就有你,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陪着你。”
黑袍老人道:“你真的要陪她死?”
丁鹏道:“真的!”
黑袍老人冷笑道:“你要死还不容易!”
了鹏道:“只怕也不太容易。”
他扑了过去,用尽所有的力量,向这黑袍老人扑了过去。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丁鹏。
他的身法轻妙神奇,他的出手准确迅速,他的武功已绝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是狐,要杀他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可惜他又错了。
他的身子刚扑起,就看见一朵乌云迎面飞来。他想闪避,却闪不开。
然后他就又落入了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了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温柔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三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青青还在他身畔。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然在他身畔。
青青的眼睛里还有泪光。
这眼睛,这圆月,这情景,都几乎和丁鹏上次死在那金袍金胡子的矮老人剑下后,又醒过来时完全一样。
可是上次他并没有死。
这次呢?
这次他也没有死。非但他没有死,青青也没有死,那个可怕的黑袍老人为什么放过了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真情、他们的痴?
丁鹏道:“我真的没有死?”
青青道:“我还活着,你怎么会死?你若死了,我怎么会活着?”
她的眼中含着泪,却是欢喜的泪:“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死,我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丁鹏道:“可是我想不通!”
青青道:“什么事你想不通?”
丁鹏道:“我想不通那个穿着黑袍子的老怪物怎么会放过我们?”
青青笑了。她的笑脸上闪动着泪光,泪光中映着她的笑靥,道:“因为那个老怪物,并不是个真的老怪物。”
丁鹏道:“他是谁?”
青青道:“他就是我的爷爷。”
丁鹏更想不通了。
青青道:“我爷爷知道你迟早一定是会想走的,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所以他和我奶奶打了个赌。”
丁鹏道:“他们赌什么?”
青青道:“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如果你还肯为我死,他就让我们走。”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
那件事只不过是个考验,考验丁鹏是不是真的对青青有真情。
如果了鹏在危难中抛下了她,那么了鹏现在无疑已是个死人。
青青握住了他的手。
丁鹏的手里有汗,冷汗。
青青柔声道:“现在他们才相信,你并没有骗我,不管你到哪里去,都不会抛下我,所以他们才让我跟你走!”
丁鹏揉揉眼睛,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道:“这里是人间。”
丁鹏道:“我们真的已回到人间来了?”
青青道,“真的!”
丁鹏第一次发觉人间竟是如此美丽。如此可爱。
他本来已厌倦了人世,已经不想再活下去,现在他才发觉生命竟是如此美好;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已经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圆月已谈了。
黑暗的苍穹已经渐渐被曙色染白,远处已渐渐有了人声。
婴儿的啼哭声,母亲的呵责声,水桶吊入深井时提水的声音,锅铲在铁锅里炒动的声音,妻子逼着丈夫起床去种田的声音,丈夫在床下找鞋子的声音,年轻夫妻恩爱的声音,老年夫妻斗嘴的声音,还有鸡鸣声、狗吠声……
这些声音里都充满了生命的跃动,都充满了人类的爱。
这些声音丁鹏有的能听见,有的听不见,耳朵虽然听不见,心里却已有了呼应。
因为这些声音本来就是他所熟悉的。
在他的家乡,在那小小的、淳朴的乡村,当他早上起来还要他母亲为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就开始听到这些声音。
丁鹏忽然道:“我一定要先去看看我的娘。”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
——她是狐。
——他怎么能带一个狐妻,去见他那年老而固执的母亲T——可是他又怎么能不带她去? ?
青青已垂下头。她的确有种远比常人敏锐的观察力,她显然已觉察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
她轻轻地问:“你能不能带我去?”
丁鹏道:“我一定要带你去。”
想到她对他的真情,想到她为他所作的牺牲,他忍不住拥抱住她,道:“我说过,不管我到哪里去,都一定带着你。”
青青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柔情:“我当然要去见你的母亲,可是我不想再见别的人了。以后不管你要去跟什么人相见,我最好都不要露面。”
丁鹏道:“为什么?”
育青勉强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丁鹏道:“可是别人绝不会看出你……”
青青道:“我知道别人绝不会看出我是狐,可是……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狐,能够不和凡人见面,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她仿佛还有苦衷,她骤然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当然难免有苦衷。
丁鹏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只要是你不愿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你。”
青青笑了,道,“但是有时候我却一定要勉强你,而且一定要你听我的。”
她不让丁鹏开口,又问道:“去见过你母亲后,你准备做什么?”
丁鹏没有回答。
他的血已热了,他充满了雄心,有很多事他都要去做。
青青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你不但要出人头地,还要出气!”
丁鹏承认。
他受的冤枉一定要洗清,他受的侮辱一定要报复,这些事他从未有一天忘记。
青青道:“我们临走的时候,我爷爷再三关照我,如果你想成名,想复仇,有几件事一定要牢牢记住。”
丁鹏道:“什么事?你说!”
青青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你千万不能出手。对方如果是个不值得你出手的人,你也千万不能够出手。”
她又补充:“你第—次出手,—定要谨慎选择一个很好的对象,你只要能击败他,就可以名动江湖,那么你就不必要再击跟别人结仇!”
她再解释:“因为我爷爷说,不管你的武功多高,名气多大,如果你的仇家太多,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逼上绝路。”
丁鹏道:“我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一定会照他的话做!”
青青道:“所以你出手不能太无情,更不能赶尽杀绝!”
她说得很谨慎:“如果你要别人真心尊敬你,就一定要替别人留下一条路走!”
丁鹏道:“我懂!”
青青道:“还有一件事更重要!”
丁鹏道:“什么事?”
青青的弯刀还在他腰上。
青青道:“这是我奶奶给你的,所以我爷爷还是让你带了出来,可是你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用这把刀!”
她的神情更慎重:“如果你要用这把刀,就一定要让对方死在这把刀下,只要刀一出鞘,就绝不能留下对方的活口。”
丁鹏道:“如果对方不是我一定要杀的人,如果对方还没有把我逼上绝路,我就不能用把刀?”
青青道,“你绝不能用。”
她又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以你现在的武功,无论你用什么刀都己必将无敌于天下!”
这时旭日已升起,阳光正照耀着人间的锦绣大地。
十月小阳春。
晨。
柳若松推开窗子,窗外阳光灿烂,空气新鲜,今天无疑又是个大晴天。
他是属狗的,今中已四十七,脸上却还是看不出有什么皱纹,体力也总是能保持着壮年人的巅蜂状况,不但对女人还有兴趣,女人对他也有兴趣。
他富有、健康、英俊,近年来在江湖中的侠名更盛,已经常常有人称他为“大侠”,无论认不认得他的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他的朋友极多,身份、财富、名声虽然不如他,却也能和他相配,每当春秋佳日,总会来跟他共度一段快乐的时光。
他的行踪所至之处,永远都非常受人欢迎。
他相信如果武当派能够让一个俗家弟子做掌门人,一定非他莫属。
这本来只不过是个幻想,但是现在却已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的万松山庄地势开阔,景物绝佳,是江湖中有名的庄院。
他的妻子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明能干。
他们夫妻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他有困难,无论什么事他的妻子都会为他去做。
只要是一个男人能够有的,他已经全都有了,连他自己都已觉得很满意。
可是最近却有件事让他觉得不太愉快。
他住的这间屋子在万松山庄的最高处,只要他推开窗子,就会看见对面一片青绿的山坡,佳木葱笼,绿草如茵,却看不见人。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有种“天土地下,喉我独尊”的豪情,就算心里有些不称心的事,也会忘得一干三净。
想不到这片山坡上最近却在大兴土木。
每天一清早,对面山坡上就开始敲敲打打,不但打破了他的宁静,吵得他整日不安,而且还侵犯了他的自尊。
因为对面这片山坡上盖的宅院,规模显然比他的万松山庄更大。
两河一带,关中陕北,甚至连江南那边有名的土木工匠,雕花师傅,都被请到这里来了。
建造这宅院所动用的人力,竟比昔年建造万松山庄时多出了二十倍。
人多好帮事,盖房子当然也盖得侠。
柳若松每天早上推开窗于一看,都会发现对面山庄上不是多了一座亭台,就是多了一座楼阁,不是多了一个池塘,就是多了一片花林。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简直要认为那是奇迹出现。
监督建造这庆院的总管姓雷,是京城“样子雷”家的二掌柜。
在土木建造这一行中,历史最悠久、享誉最隆的就是京城雷家,连皇宫内院都是由雷家负责建造的。
据雷总管说,投资建造这座庄院的,是一位“丁公子”。
丁公子已决定要在十二月十五那一天在新舍中宴客。所以这座庄院一定要在十二月中旬以前,全部建造完工。
只要能在限期内完工,他不惜任何代价,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他已经在京城的四大钱庄都开了帐户,只要雷总管打条子,随时提现。
雷总管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却说:“这位丁公子的豪阔,连我都从来没见过。”
这位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么大的手笔?
柳若松已忍不住动了好奇心。
他一定要把这位丁公子的来历和底细,连根都刨出来。
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已经将这件事交给他的夫人去做,柳夫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柳夫人未出嫁时的闺名叫可情。
——不是可笑,是可情。
——秦可情。
柳夫人也是属狗的,比柳若松整整小十三岁,今年已三十五。
但是就算最有眼力的人,也绝对设法子看出她的真实年纪。
她的腰仍然纤细柔软,皮肤仍然柔骨光润,小腹仍然平坦,脸面绝没有一丝皱纹。
她甚至比她刚刚嫁给柳若松的时候更迷人、更有魅力。
就连最嫉妒她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实在是个人间少见的尤物。
只有曾经跟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才能真正了解“尤物”这两个宇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柳若松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旖旎风光,想起她给他的那种欲仙欲死的享受,世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能比得上她。
可是岁月无情,柳若松毕竟已渐渐老了,渐渐已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甚至已经开始有点害怕。
就正如大多数中年后的丈夫都会变得有点怕老婆一样,因为他们巳渐渐不能满足妻子的要求。
现在他们已分居很多年了,但是他们夫妻间却仍然保持着极深的感情。
一种非常深厚、又非常微妙的感情。
柳夫人时常都会一个人出走,他从来不过问她的行踪。
因为他知道他的妻于是个尤物,他也相信他的妻子绝不会背叛他。
只要她不背叛他,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有一点点完全属于生理上的享受?
他常说自已是个非常非常“看得开的人”,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们的感情才会维持到现在。
也只有像他这么看得开的男人,才能娶“尤物”做妻子。
一个男人如果娶到一个“尤物”做妻于,那滋味并不十分好受。
正午。
阳光照满窗户,柳夫人在窗下的一张梨花椅上坐下来,用一块罗帕擦汗。
虽然已经是十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
柳夫人不但伯冷,也伯热,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吃过一点苦。
有些女人好像天生就不会吃苦的,因为她们远比别的女人聪明美丽。
她解开衣襟,露出美好如玉般白腻的酥胸,轻轻地喘息着。
柳若松勉强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
在一些年轻的小姑娘面前,他还是极有男子气概,还是可以让她们婉转娇啼,可是遇到他的妻子,他就会溃不成军。
所以他只有控制自己,免得再有一次“惨败”的经验。
柳夫人笑了,吃吃地笑道:“难道我上次替你从关东带回来的虎鞭也没有用?”
柳若松装作没听见。
虎鞭并不是没有用,只不过对她没有用而已。
他转开话题,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查出了那位公子的来历?”
柳夫人道:“嗯。”
柳若松道:“他是什么人?”
柳夫人道:“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可是你绝对猜不出他是谁。”
她的眼睛里发着光,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令她兴奋的事。
柳若松道:“他是谁?”
柳夫人道,“他叫丁鹏。”
柳若松失声道:“丁鹏?就是那个丁鹏?”
柳夫人道:“就是他……”
柳若松脸色变了。他当然不会忘记“丁鹏”这个人,更不会忘记那一招“天外流星”。
他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一着“天外流星”骗来的。
柳夫人显得如此兴奋,当然有她的原因。
虽然他一向认为她付出的代价很值得,现在心里却还是有点酸酸的。他淡淡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没有死,你是不是很高兴?”
柳夫人沉下了脸冷笑道:“我高兴什么?他最恨的并不是你,是我。”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他既然还没有死,迟早总会来找我们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穷小子,怎么会忽然变成如此豪阔?”
柳夫人冷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次他居然能逃走,我们居然找不到,就表示这小子有造化。有造化的人,就算走在路上,也会捡着大元宝。”
这是气话。
一个女人生气的时候,最好不理她。
聪明的男人都知道这法子,柳若松是个聪明的男人。他闭上了嘴。
到最后先开口的当然还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沉不住气的。
柳夫人终于忍不住道:“他既然要来找我们算帐,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找上门来,为什么要在我们对面去盖那样一座大宅院?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柳若松道:“人心隔肚皮,一个活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别人永远猜不透的。”
柳夫人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如果这个活人忽然死了呢?”
柳着松微笑道:“一个人如果死了,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柳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只可借他不会死的,他既然能活到现在,要他死就不太容易。,柳若松道:“虽然不太容易,也不太难。”
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从那次事到现在才四年,一个人如果运气特别好,在四年之中,可能会发横财。”他微笑接道:“但是武功就不一样了,武功是要一天天用苦功练成的,绝不会像大元宝一样,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榔夫人道:“他不敢上门来找我们,就因为他虽然发了财,武功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
柳若松道:“以他的武功,就算遇到名师,就算再苦练千年,也绝不是小宋的对手。”
柳夫人道:“小宋?你说的是宋中?”
柳若松笑了笑,道:“姓宋名中,一剑送终,除了他还有谁?”
柳夫人端起了摆在旁边茶几上的一碗莲子汤,湿慢地啜了几口,悠悠地说:“这个人我倒认得。”
柳若松道:“我知道你认得。”
柳夫人道:“你好像也认得的。”
柳若松道:“我认得没有用,你认得才有用。”
柳夫人道:“哦?”
柳若松道:“因为他只听你的话,你要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柳夫人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要他杀人,他也会去?”
柳若松微笑道:“你要他杀一个人,他绝不敢杀两个,你要他去杀张三,他绝不敢去杀李四。”
柳夫人道:“如果我要他去杀丁鹏,丁鹏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柳若松拊掌道:“一点也不错。”
柳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两年他太出风头了,已经变得又骄又狂,怎么会听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的话。”
柳若松笑道:“这两年我出的风头也不少,连我都要听你这老太婆的话,他怎么敢不听。”
柳夫入慢慢地放下了莲子汤,用两根春葱般的手指,拈起了一粒蜜饯,送进比樱桃还小、比蜜还甜的小嘴里,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咯”的一声,咬成了两半。
然后她又用眼角瞟着柳若松,轻轻地问道:“他真的听话?”
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炽热的光。
她的牙齿雪白,嘴唇鲜红。
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樱桃,等着人夫采撷。
柳若松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下子又完了…
柳若松躺在他那张特制的软榻上,满身大汗,连动都已不能动。
他从十月初就开始养精蓄锐,及时进补,一连吃了两条虎鞭,好几副黄教大喇嘛秘方配制的神丹,目的本来是推备要对付一个他的好朋友特地花了好几千两银子从江南乐户买来送给他的清倌人。
他准备好好地“对付”她几天,让她知道他还没有老。
可是这下子全都完了。
柳夫人看来却更娇艳,就像是一朵已经过雨露滋润的鲜花。
她正在看着他媚笑。
她一定早就算准了这两天他“进补”已经进得差不多到了时候。
她笑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柳若松也只好陪着她笑,苦笑:“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听话了。”
柳夫人媚笑道:“听话的人,总有好处的。”
她忽然问:“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鹏公子这两天在哪里?”
柳若松道:“想。”
柳夫人道:“这两天他正在游西湖,就任在贾似道以前住的半闲堂、红梅阁里。”
柳若松道:“这位丁公子的气派倒真不小。”
贾似道是南宋的奸相,权倾朝野,富甲天下。大宋的江山,至少有一半是算送在他手里的,他那半闲堂的豪阔,可想而知。
柳若松道:“你当然也不会不知道小宋这两天在哪里。”
柳夫人道:“你想见他?”
柳若松道:“很想。”
柳夫人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你想见他,就把他带来了。 ”
柳若松道:“现在呢?”
柳夫人道:“现在要找他只怕已很不容易。”
柳若松道:“为什么?”
柳夫人道:“因为我已经叫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夫了。”
柳若松道:“这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柳夫人道:“杭州,西湖,红梅阁,半闲堂。”
柳若松笑了,道:“我虽然是个活人,可是我心里会打什么主意,用不着等我说出来,你也能猜得到的。”
柳夫人用一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咬着樱桃般的红唇:“你真的是个活人。”
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炽热的光。
柳若松赶紧摇头,苦笑道,“我已经死了,就算还没有完全死,最多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宋中斜倚在马车里,仿佛已睡着。
马车走得很乎稳,车轮、车板、车轴、车厢,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特别制造的,拉车的马也经过良好的训练。
车厢里宽大而舒服,因为宋中每当杀人前,一定要保留体力。
只有一辆平稳而舒服的马车,才能使他的体力不至于消耗在路途上。
所以柳夫人替他准备了这辆马车。
她对他简直比一个母亲对儿子还要体贴关心。
宋中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了。
他有数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从来不愿提起他的母亲。
如果有人用这件事来耻笑他,侮辱他,得到的通常都是一剑。
姓宋名中,—剑送终。
宋中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非杀人不可。无论他要声名,要财富,要女人,都一定非杀人不可。
这些都是他渴望的,他只有用这方法来得到他渴望的一切。
他最渴望的既不是声名,也不是财富,而是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别人的女人。
他明明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可是他已经完全沉迷,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媚笑,她的眼波,她的肉体,就像一道道打不开的枷锁把他锁住了。
如果她要他去杀两个人,他绝不敢只杀一个;如果她要他去杀张三,他绝不敢去杀李四。
欲望就像一个没有底的洞,他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能杀人!
因为他心里没有爱,只有恨,因为他活到现在,从来都不知道“爱”的意义。
他能杀人!
因为他的确付出过代价,的确苦练过。看过他出手的人都认为他出手的快与准,几乎已不在“荆无命”之下。
钟展也看过他出手,就连钟展都认为他拔剑的动作,已经可以比得上荆无命。
荆无命是昔年名动天下的剑客,是和“阿飞”齐名的剑客,是“金钱帮”中仅次于“上官金虹”的第二位高手。
荆无命无情,也无命,不但将别人的性命看得轻贱如草,看自己的性命也同样轻贱。
宋中也一样。
据说他每次出手时都是不要命的,不要别人留下性命,也不要自己的命。
江湖中成名最快的人,通常就是这种不要命的人。
所以他成名了。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
在他杀了河西大豪吕正刚之后,江湖中不知道这几个宇的人已很少。
吕正刚雄踞河西二十年,金刀铁掌,威震八方,可是他一招就杀了吕正刚。
现在他要杀的人是丁鹏。
他不认得丁鹏,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他要杀丁鹏,因为她要他杀丁鹏。
他相信自己绝对有把握杀死这个人,他对自己的剑绝对有信心。
这柄剑已经杀过很多比丁鹏更有名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丁鹏等于已经是个死人。

第六章、借刀

宋中已经是个死人。
宋中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等于是个死人。
柳若松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很惊讶。柳夫人看见他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讶。
无论准都看得出他已变了,冷酷而骄傲的宋中,忽然变得憔悴而迟钝。
本来滴酒不沾的宋中,现在居然在找酒喝,找到了一杯酒,立刻就一饮而尽。
等他喝了三杯下去,柳若松才微笑道:“这次你一定辛苦了,我再敬你一杯。”
他对宋中还是很有信心,他相信这次任务一定已圆满完成。
柳夫人也微笑道:“我要敬你三杯,因为你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她对他更有信心,她亲眼看见过他杀人。他杀人不但干净冽落,而且从未失手过。他杀人出手不但准确迅速,而且动作优美。她至今犹未看见过第二个人比得上他。宋中在喝酒,不停地喝,他以前不喝,并不是因为不能喝,而是不愿喝。一个杀人的人,手一定要稳,如果喝多了酒,手一定不会稳。他看见过很多酒鬼手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的样子。他一直在奇怪,他们为什么还要喝?他觉得他们不但可怜,而且可笑。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那些酒鬼为什么会变成酒鬼了。现在他还没有醉,但是像他这种喝法,迟早总是要醉的。柳若松终于问到了正题:“最近西湖的秋色正好,你是不是已经到那里去过了?”
宋中道已“我去过!”
柳若松笑道:“秋高气爽,湖畔试剑,你此行想必愉快得很。”
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可是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秋高气爽,正是杀人的好天气;名湖胜景,也正是杀人的好地方。天时地利,快意杀人,岂非是件很愉快的事?”
宋中道:“不愉快。”
柳夫人道:“为什么?”
宋中道:“因为我要杀的那个人,是杀不得的。?柳夫人道:“丁鹏是个杀不得的人? ”
宋中道:“绝对杀不得。”
宋中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他又喝了两杯,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只有一条命,我为什么要死!”
柳若松皱了皱眉,柳夫人道:“显然你已试过,难道你不是丁鹏的对手?”
宋中道:“我不必试,也不能试,我只要一出手,现在就已是个死人。”
柳夫人看看柳若松,柳若松在看着自己的手。
柳夫人忽然笑了:“我不信以你的剑法,以你的脾气,怎么会怕别人?”
宋中冷笑道,“我几时怕过别人?谁我都不怕。”
又干了儿杯后,他的豪气又生,大声道:“若不是有那四个人在,不管丁鹏有多大本事,我都要他死在我的剑下。”
柳夫人道:“有哪四个人在?”
未中道:“孙伏虎、林祥熊、南宫华树、钟展。”
柳若松的脸色变了,大多数人听见这四个人的名字,脸色都会变的。
宋中却偏偏还要问:“你也知道他们?”
柳若松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他们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江湖中不知道他们的人确实不多。
孙伏虎是南宗少林的俗家大弟于,以天生的神力,练少林的伏虎神拳。
他不但能伏虎,而且还能伏人,隐然已是岭南一带的武林领袖。
林祥熊是孙伏虎的结义兄弟,一身钢筋铁骨,做人却八面玲瑰。
五年前,江南六省八大镖局联营,一致公推他为第一任总镖头。江南武林黑白两道的朋友,连一个反对的人都没有。
南宫华树的门第更高。
南宫世家近年来虽然已渐没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武功和气派,仍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至于“飞云剑客”钟展,更是远在二十年前就已名满江湖了。
柳夫人道:“他们都在西湖?”
宋中道:“不但都在西湖,而且都在半闲堂、红梅阁。”
他又喝酒:“我去了五天,他们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那位丁公子左右。”
柳夫人也叹了口气,道:“士别三日。真是应该刮目相看,想不到丁鹏居然能请得到他们四攸这样的贵客。”
宋中道,“他们不是他的贵客。”
柳夫人道:“他们不是?”
宋中道:“他们最多也只不过是他的保镖。”
他冷笑:“看他们的样子,简直好像随时都会跪下去吻他的脚。”
柳夫人不说话了。
她又看了看柳若松。柳若松已经不在看着自己的手;而在看着宋中的手。
宋中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指甲都已握得发白,就好像千里在握着一柄看不见的剑,正在面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一个他自己也知道绝不是他能击败的对手。
柳若松忽然道:“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看见他们四位在,我也绝不敢出手的。”
宋中道:“你当然不敖。”
柳若松道:“这并不是件很丢人的事。”
宋中道:“本来就不是。”
柳若松道:“但是你却好橡觉得很丢人、很难受,我实在想不通你是为了什么。”
宋中不说话,只喝酒,拼命地喝。
只有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丢人的人,才会跟自己过不去。
柳若松道:“你在那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宋中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不错,我是很难受,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已经完了。”
冷酒都化作了热泪。
这个冷酷、倔强、骄傲的年轻人,居然也会流泪,也会哭。
他哭起来就像是个孩子。
他说了实活,也像是个孩子一样,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我并不怕他们,孙伏虎和林样熊只有一身横肉,南宫和钟展只会装模作样。在我眼中看来,他们根本连一个钱都不值。”
“可是我拍丁鹏。”现在我才知道,就算我再苦练一辈子,也休想能比得上他。”
“我去找过他,按照江湖规矩去找他比武,让他不能拒绝。”
“这就是我去找他的结果。”他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
他的胸膛宽阔而健壮。。
“她”看过他的胸膛,也曾伏在他的胸膛上呻吟、喘息、低语。
现在他的胸膛上已多了七道刀痕,弯弯的刀痕就像是新月。
“他用的是刀,一把弯弯的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我给了他七七四十九剑,他只还了我一刀。”
“这就是那一刀的结果。”
“我平生从未败得如此惨,也从未想到我会像这么样惨败。”
“我知道就算再苦练一百年,也休想能接得住他这一刀。”
“我求他杀了我,逼他杀了我。”
“他却只对我笑了笑。”
“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却看得出,他不杀我,只因为我还不配死在他的刀下。”
“从那一瞬间开始,我就知道我完了。”
柳若松默默地听着,什么活都不再问,什么活都不再说。听完了他也开始喝酒,不停地喝。
他喝得也不比宋中少。
所以他们都醉了,烂醉如泥。喝醉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但是至少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很多事。
这一天是十一月十六。
从这一天开始,柳若松就一连串遇到很多他连喝醉都忘不了的事。
十一月十六。
柳若松醒来时不但头痛如裂,而且虚火上升,第一个想到的人居然不是丁鹏,而是他朋友从乐户中买来送给他的那个年轻女人。
那个女人只有十五岁,本来只不过是个女孩子,可是在乐户中长大的女孩子,十五岁就已经是个发育得很好的女人了。
他想到她的长腿细腰,想到她婉转娇啼时那种又痛苦又快乐的表。
情。
于是他就像是匹春情己发动的种马般跑了出去,去找她。
他找到的是条母狗。
他用后花园角落里的一栋小房子,做藏娇的金屋,布置精致的闺房里还特地准备了一张宽大舒服而柔软的床。
他以为她一定会在床上等着她。
在床上等着他的却是条洗得干干净净的母狗。
那个长腿细腰的大姑娘竟已不见了。
万松山庄虽然没有蜀中唐家堡、长江十二连环坞那么警卫森严,但还是有五六十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家丁,大多数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其中有四十八个人,分成了六班,不分日夜在庄子里守卫巡逻。
他们都没有看见她走出过那个院子。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会失踪了的,也没有人知道那条母狗怎么会到了她的床上。
这是个奇案。
于是柳若松想到了丁鹏。
十一月十九。
经过了两天的搜查和盘问,那件奇案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柳若松决定暂时放开这件事。
他又想喝酒。
他们夫妻部喜欢喝两杯,喝的当然都是好酒。在这方面,他们两个都可以算是专家,万松山庄的藏酒也是一向很有名的。
根据酒窖管事最近的记录,他们窖藏的美洒一共还有两百二十二坛,都是二十五斤装的大坛于,倒出来足足可以淹死十来个人。
今天他要人去拿酒的时候,酒窖里却已连一滴酒部没有了。
他窖藏多年的两百二十二坛美酒,竟己全部变成了污水。
女人绝不会忽然变成母狗,美酒也绝不会忽然变成污水。
酒到哪里去了?污水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酒窖的管事指天誓日,这两天绝没有人到酒窖里去过。
就算有人进去过,要把两百多坛酒都换成污水,也不是件容易事。
这又是件奇案。
于是柳若松又想到了丁鹏。
万松山庄的厨房后面有块地,除了晾衣服外,还养着些猪、牛、鸡、鸭。
这一天厨房的管事起来时,忽然发现所有的猪、牛、鸡、鸭都在一夜间死得干干净净。
前几天一连发生那两件怪事后,大家本来已经在心里哺咕,现在更是人心惶惶,嘴里虽然不敢说出来,暗地里的传说更可怕。
大家都已猜到,主人有个极厉害的对头已经找上门来。
现在畜牲都已死去,是不是就要轮到人了?
连柳若松自己都不能不这么想,这种想法实在让人受不了。
十一月二十二。
跟着柳若松已有二十年的门房早上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竟被脱得赤棵裸地睡在猪栏里,嘴里还被人塞了一嘴烂泥。
十一月二十六。
这几天发生的怪事亘多,晚上明明睡在床上的人,早上醒来已被人吊在树上。
明明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锅米,煮成饭时里面竟多了十七八只死老鼠。
柳若松最喜欢的几个丫头,忽然一起脱得精光,跳下了荷池。
柴房忽然起了火,米仓忽然淹了水,摆在库房里的几匹绸缎,忽然全部被剪成一条条碎布,挂在树梢花枝上。
柳夫人早上起来推开窗子一看,满园红红绿绿的碎布迎风飞舞,其中有的竟是她的衣裳。
十一月二十七。
六十多个家丁和四十多个丫头老妈子,已经有一半俏消地溜了。
谁也不想再跟着受这种罪。
早上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床底下。
这种事有谁能忍受?
没有走的人也全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听见有人敲门就会被吓得半死。这种日子淮能过得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初雪。
雪已经停了,天气晴朗干冷。平常这个时候,柳若松早已起来了很久。
他一向起床很早。
因为他已决心要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的行为都要做别人的表率。
可是今天他还躺在被窝里。
昨天晚上他一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天亮了之后才睡着。
他实在起不来,也懒得起来。
起来之后怎么样?说不定又有坏消息在等着他。
屋里虽然很温暖,空气却很坏,所有的窗户都已被封死。
他不想再去看对面山坡上那片一天比一天华丽壮观的庄院。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生气蓬勃、容光焕发、对每件事都充满信心的人了。
现在他已变得暴躁易怒,心神不安,听见敲门的声音也会吓一跳。
他怕,怕推门进来的人是丁鹏。
现在就有人在敲门,推门进来的人不是丁鹏,是他的妻子秦可情。
他看得出她也瘦了,本来丰满而嫣红的脸颊,现在已苍白凹陷。
虽然她在笑,可是连她的笑容都已不像昔日那么甜美动人。
她坐下来,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忽然道:“我们走吧!”
柳若松道:“走?”
柳夫人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明白,那些事都是丁鹏干的。”
柳若松冷笑,道:“你真的相信他忽然变得有这么大本事?”
柳夫人道:“如果他能让孙伏虎和钟展那些人那么服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柳若松不说话了。
他实在也想不出第二个人。他们夫妻的人缘一向不错,出手一向很慷慨,江沏中很少有人比他们更会交朋友。
柳夫人道:“这两天我想了很多,那次我们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些。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他也要我们受点罪,故意先用这种法子来折磨我们,把我们逼得发疯,然后再出手。?柳若松还是不说话。柳夫人道:“如果我们留在这里,以后绝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
柳若松道:“我们能到哪里去?”
柳夫人道:我们还有钱,还有朋友,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柳若松道:“既然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随便我们到哪里去,他还是一样可以找得到我们。”
他冷笑道,“除非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一辈予都不再露面。”
柳夫人遭:“那至少总比被逼死的好。”
柳若松又不说话了。
柳夫人道:“你为什么不到武当去?”
柳若松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摇头道:“我不能去,因为……”
柳大人道:“因为你想做武当掌门,这种事如果闹了出去,被武当的同门知道,你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柳若松不否认。
柳夫人道:“你也舍不得这片家产,更舍不得你的名头,你还想跟他斗一斗。”
柳若松道:“就算我一个人斗不过他,我也可以去找朋友。”
柳夫人道:“你能去找谁?谁愿意来趟这淌浑水?现在连钟展都已经投靠他了,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你能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别人也不会永远陪着你的。”
柳若松道,“你呢?”
柳夫人道:“我已经受不了,你不走,我也要走。”她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我可以再等你两天,月底之前我非走不可。我们虽然是夫妻,但是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想到了这句话,柳若松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忽然间,他听到一个人带着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到这句活了?”
柳夫人出去的时候,已经将门关上。
窗户五天前就已被封死。
如果有人躲在这屋里,一定走不出去。
柳若松虽然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也听不出说话的人在哪里,但是这个人无疑是在这间屋子里。
因为说话的声音显然距离他很近,每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站起来,先把门从里面栓上,然后就开始找。
他这一生中经过的凶险已不少,他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慌张失措的。
他己听出这个人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以前绝对没有听见过她说话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女人,怎么会到了他屋里,他居然一点动静部没有发觉?
这又是件怪事。
可是这一次他一定能把真相查出来。
他找得很仔细,屋子里每个角落他都找遍了,甚至连衣柜和床底下都找过,除了他自已之外,屋子里连个人影子部没有。
刚才说活的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外面又开始在下雪。
雪花一片片打在窗纸上,对面山坡上还在“叮叮咚咚”地敲打。
屋子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就像是座随时都有鬼会出现的坟墓。
大多数人在这各情况下都不会再留在这里的,但柳若松不是那些人。
他居然又躺了下去。
不管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她既然已来了,绝不会是为了说那么样一句风凉话来的。
他相信她一定还有话要说。他没有猜错。
他刚躺下去,居然就立刻又听到了她那飘忽而优雅的笑声。
她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只不过你还是找不到我的。”
声音还是距离他很近,现在他已完全确定,说话的人就在他帐子顶上。
可是等到他再跳起来去看时,帐顶上还是没有人影。
柳若松忽然觉得背脊后面发冷,因为他已感觉到背后有个人。
他一直看不到她,只因为他背后没有长眼睛。
他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她还是在他背后,这个女人的身法竟像是鬼魅般的飘忽轻灵。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
这女人笑道:“好,自己肯认输的人都是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
柳若松道:“你也喜欢我柳……”
这女人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的声音还是很温和、很优雅,柳若松却听得有点毛骨悚然。
她就在他背后,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的呼吸。
但他却看不见她。
如果她真的想要他的命,看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当然知道,我本来就是要来找你的。”
“你呢?你是谁?”
“我是个女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她银铃般笑着道,“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
对于好看的女人,柳若松一向最有兴趣。
他相信她说的不是假话,难看的女人绝不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他忍不住又试探地问:“你能让我看看你?”
“你真的想看我?”
“真的!”
JJ“”可是你看见我之后,如果被我迷注了怎么办?”
“就算被你迷死我也愿意。”
能够被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迷死,的确不能算是件痛苦的享。
“你不后悔?”
“我绝不后悔。”
“可是以后你如果不听我的话,你就会后悔了。”她说得很绝,“我最讨厌不听活的男人。”
“我听话。”
“那么你现在就赶快躺到床上去,用棉被蒙住头。”
“用棉破蒙住了头,怎么还能看得见你?”
“现在虽然看不见,今天晚上就会看见了。”
她冷冷地接着道:“如果你不听活,你一辈子部休想看见我。”
柳若松立刻躺上床,用棉被蒙住了头。
她又笑了:“今天晚上子时,如果你到后花园去,就一定会看见我的。”
“我一定去。”
柳若松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他在别人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可是今天晚上他居然好像又变成了个孩子,像孩子那么听话,而且像孩子那么兴奋。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从他真的还是个孩子时,他就已经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女人。
他一向对女人有兴趣,女人好像也对他很有兴趣。
他的妻子就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可是今天他为了这个还没有看见过的女人,竟忽然变成了个孩子。
这个女人实在太神秘,来得神秘、去得神秘,武功更神秘。
最主要的一点,他相信这个女人对他绝对没有恶意。
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来找他?
女人都想利用男人,就正如男人都想利用女人一样,她也许想利用他去做某一件事。
他更想利用她。
他一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是彼此建立在互相利用上的。
如果这种关系对彼此却有利,他绝不反对。
所以还不到子时,他就已到了后花园,他果然见到了她。
她果然是个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十一月已经很冷了,下雪的时候冷,雪停了以后更冷。
她却只穿着件薄薄的轻纱衣裳,薄得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她并不觉得冷。
她来的时候就像是一阵风、一朵云、一片雪花,忽然就已出现在柳若松眼前。
柳若松看见她的时候,非但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见过无数女人,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高贵的女人。
虽然她脸上还蒙着层轻纱,他还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她的风姿、她的仪态,在人间已无处找寻。。
他看着她,仿佛已看得痴了。
她就让他痴痴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又发出那种清悦如银铃的笑声:“你看够了吗?”
柳若松点点头,又摇摇头。
“如果你看够了,我再带你去看一个人。”
“看谁?”柳若松问,“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好看的人?”
“那个人并不好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去看看他的。”
她忽然飘过来,挽住了他的臂。
他立刻觉得整个人都腾云驾雾般被托起,身不由主地跟着她向前飘了出去,飘过积雪的庭园,飘过高墙,飘过结了冰的小河……
他的身子仿佛已变得很轻,变成了一片雪花、一朵云。
他做过这样的梦,梦见自己会飞。每个孩子几乎都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现在他并不是做梦。
等他从迷惘中清醒时,他们已到了对面的山坡上,到了那片华丽壮观的庄院里。
在雪夜中看来,这片庄院也仿佛是个梦境。和这片庄院比起来,他的万松山庄只不过是个破落户的小木屋而已。
华厦和庭园已将完成,已不必再急着赶工,在如此寒夜里,工匠们都已睡了。
她带着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看过去,他几乎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间。
她忽然问:“你知道这片庄院是谁的?”
“我知道。”
“你想不想看看这里的主人?”
“他在这里?”
“因为庄院已提早落成,所以他也提早来了。”
她的身子忽然一落,落在一根积雪的树梢上,积雪竟没有波他们踏落。
他也练过轻功,可是他从未想到过人世间竟有这样的轻功。她只用一只手挽着他,可是他的人仿佛也变得轻若无物。这是不是魔法?
虽然无星无月,可是凭雪光反映,他还是能否出很远。远处有块很大的青石,看来光滑而坚硬。
柳若松忍不住问:“丁鹏会到这里来?”
“他一定会来的。”
“如此深夜,他到这里来于什么?”
“用这块石头来试他的刀!”
“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我就会知道。”
每个人都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可惜真正能知道的却不多。她为什么能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是不是因为她有一种超越常人的魔力?柳若松不敢问,也没有机会问了。
他已经看见了丁鹏。
丁鹏已经变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冲动无知的年轻人。现在不但已变得成熟而稳定,而且带着种超越一切的自信。他施施然走过来,仿佛是通宵不能成眠,到雪地上来漫步,可是他走过的雪地上却看不见足迹。他的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刀,一把形式很奇特的刀,刀身仿佛有点弯曲。
---- 那不是青青的弯刀,这把刀是他重回人间后铸成的,是凡人用凡铁铸成的。
——但是现在他不管用什么刀,都已必将无敌于天下。
走过青石时,这把刀忽然出鞘。柳若松根本没有看见他拔刀,可是这把刀已出鞘。刀光一闪,带省种奇异的弧度,往那块青石劈了下去。
这一刀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出手的,可是一刀劈下奇迹就出现了。那块看来比钢铁还硬的青石,竟在刀光下被劈成了两半。
刀已入鞘。?丁鹏已走出很远,看来还是在漫步,可是一瞬间就已走出很远。雪他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就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
她已带着柳若松跃下树梢:“你去看看那块石块。”
用手摸过之后,他才知道这块石块远比看上去还要坚硬。
可是现在这块比人还高、比圆桌还大的石头,竟被丁鹏随随便便一刀劈成了两半。
夜更深,风更冷,柳若松却在流汗,全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
这个穿着身初雪般纯白纱衣的女人道:“他用的不是魔法,他用的是刀。”
柳若松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看得出用的是刀。”
雪衣女道,“你看不看得出那一刀的变化?”
柳若松道:“我看不出。”
雪衣女微笑,道:“你当然看不出,因为那一刀根本没有变化。”
那一刀虽然是柳若松平生所见过的最惊人、最可怕的一刀,但是那一刀的确没有变化。
那一刀劈出,简单、单纯、直接,却已发挥出一柄刀所能发出的最大威力。
如果柳若松不是亲眼看见,绝不会相信一柄凡铁铸成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雪衣女道:“这一刀虽然没有变化,却包含了刀法中所有变化的精萃。”
柳若松道:“为什么?”
雪衣女道:“因为这一刀出手时所用的刀法,部位、时间、力量、速度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恰好能将他所有的力量发挥到极限。”
这并不是种很玄妙的说法,速度、方法、时间本来就可以使一件物体的力量改变。这本来就是武功的真义,所以武功才能以慢打快、以弱胜强。如果你能将一件物体的力量发挥到极限,用一根枯草也可以穿透坚甲。
雪衣女道:“要练成这完全没有变化的一刀,就一定先要通透刀法中所有的变化。我知道丁鹏已练了很久。”
她笑了笑:“可是他这一刀并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柳若松道:“我知道,要对付我,根本用不着这种刀怯。”
雪衣女道:“他练这一刀,为的是想对付谢家三少爷。”
柳若松失声道:“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雪衣女道:“除了他还有椎?”
她又道:“因为他的剑法,已穷尽剑法中所有的变化,所以丁鹏只有用这一招完全没有变化的刀法对付他。”
柳若松苦笑道:“如果我没有看见他那一刀,我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想到要去击败谢晓峰。
可是现在他已看见了那一刀,不管那一刀是否能击败谢晓峰,要取他的人头却不难。
雪衣女道:“你有没有想到他能在短短四年之中练成这样的刀法?”
柳若松道:“我想不到。”
他叹了口气接道:“我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雪衣女道:“你当然想不到,因为人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刀法。”
柳若松道:“人世间既然没有这样的刀法,他是怎么练成的?”
雪衣女不回答,反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想到过,他能在短短凡个月中建造出这么样一片庄院?”
柳若松道:“我也想不到。”
雪衣女道:“可是这座庄院现在已落成了。”
她慢慢地接着道:“这些本来绝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他都己做到,如果他要用这种力量来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柳若松惑然道:“我……我好像只有等死。”
雪夜女道:“你想下想死?”
柳若松道:“不想。”
雪衣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好像已经死定了。”
柳若松道:“他为什么还不下手?”
雪衣女道:“因为他要等到下个月的十五。”
柳若松道,“他为什么耍等到那一天?”
雪衣女道:“那一天他要在这里大宴宾客,他要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先揭穿你那件阴谋。他不但要你死,还要你身败名裂。”
柳若松道:“我那件阴谋?什么阴谋?”
雪衣女道:“你自己应该知道那是件什么阴谋,你也用不着瞒着我。”
她冷冷地接着道:“也许你还认为他拿不出证据来,就没法子让别人相信,可是现在他说的话就是证据,因为他已比你更有钱、更有势。如果他说那一招‘天外流垦’是他创出来的,有谁会不信?淮敢不信?”
听到“天外流星”这四个字,柳若松脸色变得更惨:“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雪衣女道:“我说过,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能知道。”
柳若松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雪衣女道:“我是你的救星,唯一的救星。”
柳若松道:“救星?”
雪衣女道:“现在你虽然已死定了,可是我还能救你。”
她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也只有我能救你,因为除了我之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对付得了青青。”
青青。
这是柳若松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当然忍不住要问,“青青?青青是谁?”
“青青就是丁鹏的妻子。丁鹏能够做出这些本来绝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事,就因为他有青青。”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真正可怕的不是丁鹏,是青青。我可以保证,你绝对永远都想不到她有多可怕。”
柳若松道:“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江湖中有她这么样一个人。”
雪衣女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人。”
柳若松道,“她不是人?”
雪衣女道:“她不是人,我也可以保证,她绝不是人。”
柳若松道:“难道她是鬼?”
雪衣女道:“她也不是鬼,鬼也没有她那么大的本事。”
她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绍兴有个鬼曾经把人家埋在地下的十二坛女儿红全部偷偷喝了,再把请水装进去;张家口有个鬼曾经把一批从口外赶来的肥羊全都弄死,可是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鬼能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变成母狗。”
柳若松听呆了。
他想到了那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想到了她婉转承欢时那种既痛苦又快乐的表情。他又想到了那条母狗,想到了他曾经吃过的狗肉“他也不知道是想哭、想笑、还是想吐。他决定把那条母狗远远地送走,送到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去。如果他再看见那条母狗,他说不定会发疯。雪衣女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该知道她有多么可怕了,不但人怕她,连鬼都怕。 ”
柳若松道:“她究竟是什么?”
雪衣女道:“她是狐!”
柳若松道:“狐?”
雪衣女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狐?”
柳若松听说过。有关于狐的那些荒唐而离奇的传说,他从小就听过很多。他总认为这些事只有乡下老太婆才会相信。可是现在他自己也不能不信了,因为他亲眼看见的事,远比那些传说更荒唐离奇。现在站在他身旁的这个又高贵又美丽的女人难道也是狐?
他不敢问。
无论这个女人是人还是狐,看来的确都已是他唯一的救星。除了她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够救得了他。
但他却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雪衣女笑了笑道:“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你的确应该问的。”
柳若松道:“你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救我。”
雪衣女道:“我当然不会。”
她又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我看上了你所以才来救你,你当然也不会相信,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很喜欢自我陶醉的男人。”
柳若松也笑了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自我陶醉过,幸好那种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
雪衣亥谊:“那里有棵大树,你只要躲在树后面等一筹,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她又道,“可是你一定要记住,不管你看见什么事,都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更不能动,否则就连我也没法于救你了。”
于是柳若松就躲在树后面等,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材很苗条的女人,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裙,美得就像是图画中的仙女。

 

 

第七章、救星

青青。
来的一定就是青青。
她看见这个穿着身初雪般纱衣的女人,远远地就笑了。她的笑声也清悦如银铃。
雪衣女远远地就迎了上去,道:“青青,青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蓝蓝,我也想死你了。”
现在柳若松才知道,他这位救星的名字叫“蓝蓝”。
她们一个叫青青,一个叫蓝蓝,她们看起来简直亲热得要命。
青青是他对头的妻子,青青正准备要他的命。
蓝蓝为什么要救他?
难道这根本就是她们没计好的圈套?
柳若松几乎已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
他没有逃,并不是因为他听话,而是固为他知道自己逃不了的。
不管蓝蓝刚才施展的是轻功还是魔法,要抓住他都比老鹰抓小鸡还容易。
他连动都不敢动。
青青和蓝蓝还在笑,笑得又甜又亲热。
蓝蓝道:“你真的想我?”
青青道:“我当然想你,我简直想死你了。”
蓝蓝道:“我也想你想得要命。”
两个人既然彼此都这么想念,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的。
两个女人碰到一起,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想不到她们的话居然已经说完了。
忽然就说完了。
青青忽然转过身,走入黑暗中。
蓝蓝忽然倒了下去。。
柳若松怔住了。
青青来得出人意外,走得也出人意外。
这结果更意外。他想过去看看蓝蓝怎么会忽然倒下去的,可是他不动。
幸好蓝蓝忽然又燕子般飞起,飘过来捉住了他的臂:“我们走,快走!”
她走得真快,比来的时候还快。
她又带着他回到万松山庄的后花园里,才长长吐出口气,“好险!”
这两个字说完,她又倒了下去。
现在柳若松已经有点明白了,蓝蓝很可能已中了青青的暗算。
他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事。
他只希望蓝蓝伤得不重。
因为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只有她能救他,只有她才是他的教星。
蓝蓝总算已坐了起来,用最标准的道家打坐的姿势盘坐在雪地里。
过了片刻,她头上忽然有一阵阵热气冒了出来,下面的积雪也忽然溶化,溶出的雪水竟不是白色而是惨碧色的。
雪溶得很快,就像是一张白纸在中间被火点着,转瞬间就烧了个大洞。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惨碧色的圈子,比圆桌还大。
蓝蓝忽然伸出了手,卷起了袖于,露出一条雪白粉嫩的臂。
她伸出的是左臂。
刚才青青跟她表示亲热的时候,好像曾经在她这条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她又伸出右手,用两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在她左臂上的曲池穴上一拔,竟技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来。
柳若松一直在盯着她的手,却还是看不出她是怎么把这根银针拨出来的。
可是他看得出她一定已脱离了险境,因为她已站起来,又轻轻吐出口气,道:“好险!若不是我也有准备,今天恐怕已死在她手里了。”
柳若松也松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说她想死你的时候,原来是想你死;她说她想你想得要命的时候,原来是想要你的命。”
蓝蓝嫣然道,“你真聪明。”
柳若松道:“可是我想不通,她的暗算既然已得手,为什么又忽然走了?”
蓝蓝道:“因为我在说想死她的时候,也是在想她死。”
她的笑声又恢复了清悦:“所以她给了我一针,我也给了她一下子。我想她受的罪绝不会比我轻,如果不赶快走,恐怕死得比我还快。”
柳若松也笑了。
这种事他也做过,可是比起她们来,他最多只能算是个学徒。
蓝蓝道:“现在你总该也已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柳若松道:“因为青青?”
蓝蓝道:“一点也不错!”
她恨恨地接着道:“我平生只有一个对头,我的对头就是她。她要害你,我就要救你;她要帮丁鹏,我就要帮你。”
柳若松立刻道:“我一定替你争气””蓝蓝道:“就因为我看得出你不管哪一点都不比丁鹏差,所以我才会选上你,就好像青青选上了丁鹏一样。?柳若松的心在跳。青青选上了丁鹏,所以嫁给了丁鹏。她选上了他,是为了什么?蓝蓝道:“我不但可以救你,还可以替你做很多你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她忽然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接着道:“我甚至可以嫁给你。”
柳若松的心跳得更快。
蓝蓝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一定会嫁给你。”
她又轻轻她叹了口气:“除非…”
蓝蓝道:“除非你的妻子忽然死了。”
她淡谈地接着道:“每个人都要死的,早点死晚点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柳若松不说话了。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蓝蓝又道:“再说她反正是要走的,她是死是活,对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柳若松道:“如果她已经走了,她是死是活,的确没有什么太大分别。”
蓝蓝道:“可是她走了之后还会回来,既然她还是柳夫人,她要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柳昔松道:“如果她已经不是柳夫人了呢?”
蓝蓝道:“那么分别就不大了。”
她轻轻地放下了他的手:“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想要有什么样的收获,就得先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十一月二十九。
柳若松一夜都没有睡,一夜都在想,想到丁鹏,想到青青,想到狐,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丁鹏那闪电般劈下去的一刀。
他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蓝蓝。
蓝蓝的神秘,蓝蓝的美,蓝蓝那一身神奇的魔力,蓝蓝挽着他时那种甜美的温柔,蓝蓝裸露出的那条晶莹雪白的臂……
他都不能不去想。
想到她那条裸露的手臂时,他也不能不去想她身上其他的部分。
想到她身上其他的部分,他居然又有了年轻人的冲动。
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真的朝朝夕夕都和他同床共枕。
如果他能有个像她这样的妻子,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发愁?
他当然也不能不去想她说过的那些话:不管你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一早就起来了,去找他那么久已没有跟他共房的妻子。
他又忍不住要想——如果她也忽然变成了条母狗。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
这种想法毕竟并不十分令人愉快。
他的妻子并没有变成母狗,却好像变成了一个“母亲”。
并不是他们孩子的母亲。
他们没有孩子。
她好像已经变成了宋中的母亲,因为宋中就像是个孩子般睡在她怀抱里。
看见他来了,宋中当然就变得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他们夫妻间本来就早已有默契,他本不该这么早闯到她房里来的。
他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他根本不能生气。
她也没有生气,并不是因为她没有理由生气,而是因为她实在太累。
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妻子这么“累”,心里是什么感觉?
柳若松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他心里有感觉,脸上也没有露出来。
柳夫人懒洋洋地伸了个槽腰,打了个呵欠,才勉强笑了笑,道:“你今天起来得真早。”
柳若松道:“嗯。”
柳夫人道:“你想不想在这里再睡一会儿?”
她问得真妙。
柳若松的回答却不太妙。
他忽然道:“你走吧!用不着再等到明天,你现在就走吧!”
大多数女人听见自己的丈夫对自己说这种话,一定都会问:——你为什么要我现在走?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绝不会连一句话都不说的。
她却跟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柳若松道:“随便你到哪里去,随便你去干什么,以前我就不管你,以后我更不会管你了。从今以后你姓你的秦,我姓我的柳,我们互不相关,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绝。
大多数女人听见自己的丈夫说出这种绝清绝义的话,如果不跳起来大哭大骂、大吵大闹,也会伤心得半死不活。
但她却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表情有时候也是种表情。
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失望到了极点时,往往就会变成了这样子。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不再看她。
他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可是一想到蓝蓝,他的心肠立刻又硬了起来,冷冷道,“七出之条你部已犯尽了,我不杀你已经是你的运气,你还……”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腰上一软,腰眼附近的四处穴道一瞬间都已被封死,用的竟是武当独门点穴手法。
他妻子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将这一手送给她作为贺礼。
那时他还认为很得意,因为她问他要的本来是一串珍珠链子。
那串珠链上最小的一颗珍珠也有核桃般大小,价值最少在五万两以上,而且已经被她看见了。
这一招点穴手法却用不着他花一文钱。
他对他的妻子并不慷慨。
因为他一向认为,要妻子对丈夫温顺忠实,就不能让她于上掌握太多钱财,否则她的花样就多了。
他认为那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就正如将武器交给敌人同样危险。
聪明的男人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无疑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所以他现在倒了下去。
秦可情看看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又露出了甜蜜动人的微笑。
“现在我才知道,你送给我的这份礼物实在比那串珠链珍贵得多,我实在应该谢谢你。”
她微笑着走出去,又拉着宋中的手走进来。
宋中还是不敢面对他。
可情笑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丈夫了,你何必还要难为情?”
宋中道:“他休了你?”
可情道:“他不但休了我,而且还要把我赶出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嫁给他十几年,还不如别人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他要赶我走,我就得乖乖地滚蛋。”
宋中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可情道,“你带我走。”
宋中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可情道:“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老太婆?”
宋中道:“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个老太婆,我也绝下会变心。”
可情又笑,笑得更甜蜜,柔声道,“你真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可惜……”
宋中道,“可惜什么?”
可情道:“我还不想真的变成个老太婆,所以我每天要吃二十两银子一副的珍珠粉,免得我脸上起皱纹。我穿的衣服料子,都是从天竺和波斯运来的丝绸,好让别人看得年轻些。我每天要用羊奶洗澡,要好几个丫头侍候着我。”
她轻抚着宋中的手:“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吃惯了、穿惯了、花惯了的女人。”
宋中道:“我知道。”
可情道:“如果我嫁给了你,你能不能养得起我?”
宋中怔住,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可以去做强盗来养你。”
可情道:“你为什么要去做强盗?那又不是你的专长。”
她淡淡地接着道:“杀人才是你的专长,你只要杀一个人,我们就可以过一辈予舒服日子了。”
宋中道:“你要我去杀谁?”
可情只笑,不说话。
宋中并不笨。
他应该知道她要他杀的是谁。
他虽然并不十分喜欢杀人,不过他绝不怕杀人,不管杀的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可情已经从墙上摘下了一把剑,交给了他:“只要你一挥手,我就变成了可怜的寡妇了。不管丁鹏多凶恶,也绝不会来对付一个可怜的寡妇。”
她嫣然道:“幸好这个可怜的寡妇恰巧又是个很有钱的寡妇,不管谁能够娶到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发愁了。”
柳若松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
他不但低估了这个女人,而且把自己估计得太高,无论谁犯了这种错误都该死。
“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宋中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冷冷道:“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柳若松承认。
他的心还不够狠,手还不够辣,他本来应该先下手杀了宋中的。
剑光一闪,已向他咽喉刺了过来。
姓宋名中,一剑送终,他的出手不但准,而且狠,要杀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人,当然绝不会失手。
除非有奇迹出现,柳若松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奇迹真的出现了。
忽然间,“嗤”的一声,急风破空,接着“叮”的一响,火星四溅,宋中手里的剑已断成了两截。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断剑落在地上,滚出去很远,竟是一枚松子。
这柄剑是柳若松的剑,是他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去请关外的名匠吴道古铸成的。
吴道古铸剑三十年,铸成的剑无一不是精品,连铁锤都敲不断。
这柄剑竟被一枚松子打断了。
宋中的手也已被震得发麻,倒退出五步。秦可情手里却打出了七点寒星。
柳若松当然知道打出的是什么暗器,这种暗器也是他花了重价请人替她铸成的,而且还特请人在上面淬了剧毒。
她发射暗器的手法虽然比不上花十姑和千手观音那样的一流暗器名家,但是在两丈之内也很少失手。
现在他们的距离还不到一丈,除非有奇迹出现,柳若松还是非死不可。
想不到奇迹又出现了。
这七点寒星本来是往柳著松咽喉和心口上打过去的,忽然改变了方向,飞向窗口。
窗口忽然出现一个人,穿着身初雪般轻柔洁白的衣服。
她的衣袖轻挥,七点寒星就已无影无踪,接着又是“嗤”的一声响,一缕急风从她袖子里飞出,打在秦可惜的膝盖上。
秦可情的身子本来已扑起,忽然又跪了下去,笔直地跪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
柳若松却忽然站了起来。
原来风声虽然只一响,打出的松子却有两枚,一枚打在了秦可清的“环跳穴”,另一枚却解开了柳若松的穴道。
这轻纱如羽、白衣如雪的女人,同时打出了两枚松子,不但力量惊人,用的手法和力量也绝不相同。
宋中已经看呆了。
他从未看到过这么神奇的暗器手法,他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花十姑、千手观音,那些名震天下的暗器高手,如果和这个女人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只会爬在地上玩弹珠的孩子。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若松相信。
他看见过蓝蓝做出的那些更惊人、更神奇的事。
蓝蓝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她?”
柳若松道:“我……”
蓝蓝道:“她要杀你,你就可以杀她。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她的手一招,地上的半截剑忽然飞起,到了她手里。
她给了柳若松:“这一定是吴道古铸成的,就算只剩下三寸长的一截,也可以杀得死人。”
这截断剑还有一尺多长,柳著松用三根手指捏住,剑锋正对着秦可惜的咽喉。
秦可情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样子虽然凶狠,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柳若松道:“哦?”
可情道:“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你。你只会穿着八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喝着九十两银子一坛的好酒,抱着好看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你那间屋里,叫别人去杀人。不管杀了多少人,你都绝不会难受的。”
她冷笑:“可是叫你自己手里拿着刀去杀人,你就不敢下手了。”
宋中忽然道:“他不敢,我敢!”
可情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忍心下得了手?”
宋中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冲过来,手里的断剑已刺入她的胸膛。
她的眼睛还没有闭,还在吃惊地看着他。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忍心下手。
宋中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杀你。”
可情道:“你……你为什么?”
宋中道:“因为我早已想死了,你若不死,我怎么能死?”
他拨出了他的剑。
鲜血溅出时,这截断剑已刺人了他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他也可以死了。
宋中忽然仰面狂笑:“我平生杀人无数,只有这一次杀得最痛快!”
秦可情的眼睛已闭上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直都不了解宋中,一直都看错了他。
她一直认为亲中是个色厉内荏的人,外表看来虽刚强,其实却很懦弱。
不但懦弱,而且无能,所以才会一直像小狗般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从来没有想到他这么样做是因为爱她,真心真意地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
为了她,他不惜去死。
为了她,他也可以忍辱偷生活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感情。
可是现在她相信了。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远比恐惧更强烈的感觉,使得她忘记了死亡的恐惧。
她忽然觉得死并不可怕。
如果一个人至死都不知道“爱”,那才真的是可怕的事。
“你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保证你一定会有收获的。”
这是蓝蓝临走时说的话。
每次她都是忽然而来,忽然而去。
柳若松既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来,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法子才能留住她。
可是他很快就已知道她说的话不假。
他把那条母狗交给“葫芦”。
葫芦是万松山庄酒窖管事的外号,是个没有嘴的葫芦。
因为他不但忠诚可靠、守口如瓶,而且一向滴酒不沾。
所以柳若松才派他做面容的管事。
葫芦把这条母狗关在酒窖里,那个已经连一滴酒都没有的酒窖里。
等到柳著松想把这条母狗送走时,就发现这条母狗已经不是母狗了。
他叫葫芦带着他去酒窖里找这条母狗,找到的竟是个女人。
一个细腰长退的女人,看见他时,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害怕又快乐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酒窖里来的。
她睡着的时候,还是躺在那张又宽大又柔软的床上。
她醒来时已经在这里。
奇迹又接连出现了,污水又变成了美酒,暴毙的猪、牛、鸡、鸭本来已被送到后面的荒山去焚化,现在又一只只活生生地走回来。
蓝蓝却一直没有再露过面。
这些奇迹当然都是她造成的,柳若松已付出了代价,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为了表示对她忠实,他连碰都没有再碰过那个细腰长腿的女孩子。
他决心要得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人都无妨,就算她真的是狐,他也不在乎。
如果能娶到她这么一个妻子,什么人他都不必再畏惧,什么事他都不必再担心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对面山坡的庄院已全部完工,晚上有灯火亮起时,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天上的宫阙。
“圆月山庄”主人宴客的请帖也已派人送了过来。
这位圆月山庄主人当然就是丁鹏,请客的日子果然是在月圆之夕。
今天已经是十四,蓝蓝居然还没有露面。
——她一定会来,她绝不会就这么样忘记我。
柳若松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要焦急、担心。
如果她不来,明天他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天宫般的圆月山庄里。
他只有安慰自己,“最迟今天晚上,她一定会来的。”
所以黄昏时他就准备了一桌精致的酒菜,一个人坐在屋里等。
蓝蓝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屋子里忽然充满了香气,仿佛是花香,却比花香更芬芳甜美。
本来已经被封死的窗户,忽然无风自开,窗外夕阳满天,蓝蓝就像是一朵美丽的云彩,轻飘飘地飘了进来。
她说,这两天她没有来,只因为还有很多事都要她去安排,因为要对付青青并不是件容易事,青青的法力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很少有人能对抗。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她说:“现在我已经有法子制她了,只要能制住青青,丁鹏根本不足为虑。只要你听我的活,好好去做,我不但能帮你击败他们,不管你心里想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到。”
柳若松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武当的掌门。
他忍不住道:“武当派从来没有俗家弟子能做到掌门人,可是我……”
蓝蓝道:“你想做武当的掌门?”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可是现在希望最大的并不是我,是凌虚。”
蓝蓝冷笑,道:“区区一个武当掌门,算得了什么?你的志气也未免大小了。”
她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上官金虹?”
柳若松当然知道。
上官金虹一代呆雄,纵横天下,君临武林,江湖中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无礼,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后来他虽然死在江湖第一名侠小李飞刀手里,可是他活着时的威风,至今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蓝蓝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能让你的成就超过上官金虹,超过小李飞刀,超过当今江湖中名气最大的谢晓峰……”
柳若松的心已经在跳,跳得很快。
蓝蓝道:“你刚才说的凌虚,是不是天一道人的那个大徒弟?”
柳若松道:“是。”
蓝蓝道:“明天他也会在圆月山庄,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
柳若松道:“他怎么会来?”
蓝蓝道:“当然是丁鹏特地去请来的。”她笑了笑:“其实你也应该明白,他为什么要特地去把凌虚请来。”
柳若松明白。丁鹏要当着凌虚的面毁了他,要让凌虚知道他的确有该死的理由。有他本门师兄作证,丁鹏无论怎么对付他,别人都无话可说。连武当都不能说什么,更不能为他复仇。
柳若松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丁鹏做事竟忽然变得这么仔细。”
蓝蓝道:“上过一次当的人,做事总是会变得仔细些的。”
柳若松在笑,苦笑。他只能苦笑。
蓝蓝道:“如果丁鹏要杀你,凌虚会不会帮你出手?”
柳若松道:“他不会。”
蓝蓝道:“他会不会帮你说话?”
柳若松道:“不会。”
在那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什么。
蓝蓝道:“你若死了,他会不会觉得很难受?”
柳若松道,“不会。”
蓝蓝道:“因为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也绝不去为他难受的。”
柳若松并不否认。
凌虚不吃、不喝、不赌、不嫖,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继承天一真人的道统,继任武当的掌门。因为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有野心,他对这件事的担心,绝不在柳着松之下。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是自己唯一的竞争者。
柳若松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的身子一向健康,至少还可以再活上三五十年。”
蓝蓝道:“我可以保证,他绝对活不了那么久。”
柳若松道:“哦?”
蓝蓝道:“他明天晚上就会死!”
柳若松道,“他一向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蓝蓝道:“因为有个人一剑刺芽了他的咽喉。”
柳若松道:“这个人是谁?”
蓝蓝道:“就是你!”
柳若松怔住。
其实他早就想一剑刺穿凌虚的咽喉了,他已不知在心里想过多少遍,可是这种想法实在太可怕,他非但不敢说出来,连想郁不敢想得大多。因为凌虚毕竟是他的大师兄,杀了凌虚,就等于背叛了师门。做叛徒绝对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这种观念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蓝蓝道:“你若不敢,我也不勉强你。”
她谈淡地接着道,“反正现在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死了,我也不会太难受的。”
她好像已经准备要走了。
柳若松怎么能让她走,立刻道:“我不是不敢,我只怕……”
蓝蓝道:“怕什么?”
柳若松道:“凌虚从小就开始练功夫,除了吃饭、念经、睡觉的时候之外,都在练功夫,我却还有根多别的事要做。”
他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练功夫有趣得多。
只可惜越有趣的事越不能做得大多,否则就会变成很无趣了。
柳若松叹息着道:“也许我别的事做得大多了些,所以现在恐怕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蓝蓝道:“你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五十招之内他就可以杀了你!”
柳若松不能否认。
近年来凌虚练功更勤,内力更深,剑术也更精,已是江湖公认的武当后起一辈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蓝蓝道:“可是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她笑了笑:“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十招之内就可以杀了他……”
柳若松的眼睛亮了。
蓝蓝道:“明天正午,我在城里的会仙楼等你,陪你一起去。”
柳若松道:“你为什么要在城里等我?”
蓝蓝道:“因为我要你用轿子来接我,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是被你用轿子接走的。”
这种要求绝不过分。
一个还没有出嫁的女人,总希望能够有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用轿子去接她的。
这其中无疑还有更深的含意。
柳若松的心又在跳,跳得更炔,“我一定会准备一顶最大的轿子去接你,可是你……”
他看着蓝蓝脸上的面纱,“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让我看看你的脸呢?”
蓝蓝道:“明天你就会看见了。”
她又道:“明天你到会仙楼,就会看见一个身上穿着身湖水蓝的衣裙、头上戴着枚百鸟朝凤的珠花、脚上穿着双红绣鞋的女人。”
柳若松道:“那个女人就是你?”
蓝蓝道:“是的。”
十二月十五,晴。
正午时的阳光温暖如初春,柳若松站在阳光下,看着他的家丁们把一枚金珠装上轿顶,心里觉得很满意。
这顶轿子还是他十八年前迎娶秦可情时,特地情京城的名匠按照一品夫人的仪制做成的,经过一夜的整修后,现在又变得焕然一折。可是当时坐着这顶轿子来的人,现在却已永远看不见了。想到达点,柳若松心里虽然还是难免会觉得有点难受,幸好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些不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也是个大日子,他绝不让任何事来影响他的心情。
他的家丁们都已换上崭新的狐皮短袄,腰上都系起了红得耀眼的红腰带,一个个看起来全都是喜气洋洋、精神百倍。
蓝蓝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在会仙楼等着他,他相信蓝蓝绝不会让他失望。
为他掌管马厩的老郭,已经将他那匹高大神骏的“千里雪”牵了出来,在新配的鞍辔上,还结着副鲜红的彩缎。
他一跃上马,身手依然矫健如少年。
他真是觉得愉快极了。

第八章、圆月山庄

到了会仙楼,他更愉快。
蓝蓝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他一上楼就看见了她。
她果然穿着身湖水蓝的衣裙,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他。
从楼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满头乌发间的那朵珠花上,使得她看来更艳光四射。
她看来甚至比柳若松想象中更美,不但美,而且艳,不但艳,而且媚。
如果说秦可情是个尤物,她就是尤物中的尤物。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能够让男人一眼看见就受不了的女人,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连生理上都会因她而起变化。
“受不了”的意思,就是说她在穿着衣服的时候,也可以让男人的情欲冲动,几乎忍不注要偷偷溜出去想法子发泄。
楼上的男人很多,有很多都是柳若松认得的。
他认得的人,通常都是已经在江沏中混了很多年的英雄好汉。
平时他看见这些人时,一定会走过去握手寒暄,让大家知道他不但谦虚有札,而且爱交朋友。
今天他却没有平时那么客气,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丁鹏请来的,也因为他实在不想把蓝蓝引见给他们。
他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情欲和渴望,也可以想象到他们其中某些人。
身体上某一部分那种丑恶的变化。
大家当然都在看着他。
他是个名人。
名人本来就是要让别人看的。
只不过今天大家看他时,眼睛里的神色却好像有点奇怪。
——也许大家都知道他是来找她的,也知道她在等他。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让每个人羡慕嫉妒。
柳若松微笑着,走到蓝蓝面前。
蓝蓝微笑着,看着他。
她笑得真甜。
她笑的时候,头上的珠花在轻轻颤动,脚上的红绣鞋也在轻轻摇荡,就像是春水中的一对红菱一样。
柳若松道:“你好!”
蓝蓝道:“你好!”
柳若松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
蓝蓝道:“没关系。”
柳若松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蓝蓝道:“你说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于是柳若松就用最温柔有礼的态度伸出了他的手。
蓝蓝也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的手更美。
于是柳若松就用最潇洒沉着的态度,扶着她的手,走出了会仙匪。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们,眼睛里都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他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羡慕他、妒忌他。
他真是愉快极了。
现在唯一让柳若松觉得不太愉快的,就是凌虚。
虽然他确信蓝蓝一定有法子能让凌虚死在他手里。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达个人,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仿佛有了道阴影。
凌虚今年五十二岁,外表看来仿佛还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些。
多年的苦修、终年的素食,对于情欲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苍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躯体却绝对还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矫健灵活,他的肩很宽,腰很细,腹部和臀部都绝对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脱光衣服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一定可以让那个女人觉得很意外,甚至会大吃一惊。
幸好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女人,多年来的禁欲生活,已经使他忘记了这仲事。
一个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罪恶。
他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向别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剑。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纹古剑,带着鲜明的杏黄色剑穗。
这柄剑不但表明了他的身分,也象征着他的地位之尊贵。
现在他正佩着他的剑,坐在圆月山庄梦境般的庭园中一个精致的水阁里。
他正在打量着圆月山庄这位充满了传奇性的主人丁鹏。
圆月山庄的华丽豪阔,远出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今天到这里来的客人,也比大多数人想象中多得多。
客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江溯中的知名人士,威震一方,啸傲江湖,长街拔剑,快意恩仇。
水阁里却只有八个人。
——孙伏虎、林祥熊、南官华树、钟展、梅花、墨竹。
这六个人凌虚都认得。
孙伏虎和林祥熊手上青筋凸露,脸上常带笑容,外家功力和做人的修养都同样精通。
南宫华树还是老样子,洒脱、爽朗,服饰合时而合式,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手里总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宫世家”辉煌的过去。
钟展看来更严肃、更骄傲,也更瘦了。
只有凌虚知道他是怎么会瘦的,因为他们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欲,只有凌虚知道,要做到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
也许墨竹也跟他们一样,江湖中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太少。
有根多人这么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一种理想、一个目标。
另外有些人却好像天生就喜欢折磨自己。
梅花当然不是这种人。
只要能吃的时候,他就尽量吃;只要能睡的时候,就尽量睡。
他唯一对自己节制的事,就是绝不让自己太劳累。
凌虚一直想不通,一个像梅花这种身材的人,怎么会成为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而且还取了这么样一个美丽而雅致的名字。
梅花和墨竹既然在这里,青松当然也会来的。
凌虚已经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主人把他们请来,并不是完全出于善意。
以前他从未听过“丁鹏”这名字。
在看到这个人之前,他也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个人。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这个年轻人不但有很多他从未在别人身上看见过的特异气质,而且还有种深沉奇怪的自信,好像确信这世上绝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也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凌虚既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门派,但却已看出他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禀报:“万松山庄的柳若松柳庄主,已经带着他的夫人来了。”
听见“柳若松”这名字时,丁鹏脸上连一点表情部没有,只淡淡说了句:“有请!”
凌虚忽然明白了,丁鹏将他们请到达里来,就是为了对付柳若松。
柳若松才是丁鹏真正的日标。
因为没有表情,有时反而是种最可怕的表情。为了今天的事,丁鹏想必已计划了很久。
今天将要发生些什么事?
凌虚的手,有意无意间轻轻触及了剑柄。
不管怎么样,柳若松总是他的同门师弟,不管今天将要发生些什么事,只要有他的这柄剑在,就绝不容任何入侵犯“武当”的声誉。
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丁鹏,道:“你知道柳着松是贫道的同们?”
丁鹏微笑,点头。
凌虚道:“你们是老朋友?”
丁鹏微笑,摇头。
他那双清澈而冷静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释的奇特笑意。
凌虚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了一顶轿子。
一顶气派极大的八人大轿,通常只有在一品夫人上朝时,或者在富贵人家迎亲时才会使用的。
柳若松就走在这顶轿子前面,神情居然也跟丁鹏一样,带着种奇异的自信。
他一向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今天怎么会要他的妻子坐这种轿子来,而且抬入了别人的庭院?
凌虚皱起了眉,看着这顶轿子穿过庭园,停在水阁外的九曲桥头。
轿帘掀起,轿子里伸出了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
柳若松立刻扶住了这只手。
凌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柳若松从轿子里扶下来的这个女人,竟不是他的妻子!
可是他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却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温柔。
武当是江湖中人人尊敬的名门正派,武当门下的弟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凌虚沉下了脸,走出水阁,冷冷道:“叫她回去。”
柳若松道,“叫谁回去?”
凌虚遭:“这个女人。”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凌虚道:“不管她是准,都叫她回去。”
他已注意到,有很多人看见这个女人时,脸上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不能再让她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柳若松忽然笑了笑,道:“这里的确有个人应该回去,但却绝不是她。”
凌虚道:“不是她是谁?”
柳若松道:“是你!”
他淡淡地接着道:“你若跪下来跟她磕三十头,赶快滚回去,我也许就会饶了你。”
凌虚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也应该听得很清楚。”
凌虚的确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却连做梦都想不到这些话会从柳若松嘴里说出来。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道:“你忘了本门的戒律第一条是什么?”
柳若松道:“本门是哪一门?”
凌虚厉声道:“你难道连自己是哪一门的弟子都忘了?”
柳若松冷笑,道:“以前我的确在武当门下耽过,可是现在却已跟武当全无半点关系。”
凌虚忍住怒气,道:“你已不是武当门下?”
柳若松道:“不是。”
凌虚道:“是谁将你逐出了武当?”
柳若松道:“是我自己要走的。”
凌虚道:“你自己要叛师出门?”
柳若松冷冷道:“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也谈不上什么叛师出门。”
武当是内家四大剑派之首,天下人公认的内家正宗,江湖中人人都以能列武当为荣,柳若松这么做实在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他,都认为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凌虚的脸色发青,不停地冷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柳若松道:“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说?”
凌虚道:“没有了。”
柳若松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拔剑?”
他嘴里在跟凌虚说话,眼睛却在看着蓝蓝。
蓝蓝也在看着他笑,笑得好甜,仿佛正在告诉他:“你做得很好。只要有我在身旁,不出十招,你就能杀了他!”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话。
没有人会相信柳若松能在十招内击败武当后辈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凌虚。
可是柳若松相信。
虽然凌虚出手五招,就已占尽机先,将他逼得透不过气来,他还是相信蓝蓝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到了第九招时,他已被逼入了死角,无论他使出哪一招,都绝对无法突破凌虚的攻势。
他们用的同样是武当剑法,在这方面,凌虚远比他纯熟精深。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招“夭外流星”。
“天外流星”不是武当剑法,他的剑势一变,剑风破空,“嗤”的一声响,剑锋已自凌虚的左胸刺人,后背穿出。这一剑竟刺穿了凌虚的胸膛。
每个人都怔住。
柳若松自己也怔住。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剑最多只能突破凌虚的攻势,绝对不能将凌虚置之死地。
可是凌虚却已死在这一剑之下。
凌虚的瞳孔已开始涣散,眼晴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诧。
他明明可以避开这一剑的,却偏偏没有避开。
这是为了什么?
凌虚倒下时,柳若松并没有看见。
他在看着蓝蓝。
蓝蓝也在看着他笑,笑得更甜,仿佛又在告诉他:“只要有我在,只要你相信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一定可以做到。”
现在柳若松最想做的一件享,当然就是杀了丁鹏,永绝后患。
他忽然发现丁鹏已经在他面前。
柳若松笑了笑,道:“你好。”
丁鹏也笑了笑,道:“你好。”
棚若松道:“我很好,可是你一定不太好。”
丁鹏道:“哦?”
柳若松道:“我在你新落成的庄院里杀了你请来的客人,你怎么会好?”
他微笑,又道:“我看你非但心情不好,运气也不会好。丁鹏道:“为什么?”
柳若松道:“因为你又遇到了我。”
丁鹏叹了口气,道:“不错,每次遇见你,好像我都要倒霉的。”
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可是留在柳若松的记忆里的印象还是很鲜明。
他甚至还能记得丁鹏发现“可笑”就是柳夫人时,脸上那种惊讶、痛苦而悲惨的表情。
对柳若松来说,那的确是个伟大的计划,单纯而巧妙,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
他从未替丁鹏想过。“丁鹏当时是什么感觉?无论谁在受到了那种欺骗、那种侮辱、那种冤屈后,都绝不会轻易忘记的。现在他无疑也想到了那件事。但是他居然还在笑,一种成功者独具的微笑,充满了对别人的讥诮和自信。他的确变了,变得如此深沉、如此可怕,连柳若松都已感觉到他的可怕。幸好蓝蓝就在他身后,每次只要柳若松一回头,就可以看见她脸上那种甜蜜而动人的微笑,仿佛正在告诉他——“只要有我在这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心去做。”
柳若松轻轻吐出口气,微笑道:“你说的不错,每次你只要看见我。就会倒霉的。”
丁鹏道:“这次呢?”
柳若松道:“这次也一样。”
丁鹏道:“这次恐怕不太一样了。”
柳若松道:“因为这次是在你的地方,你有帮手?”
丁鹏道:“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绝不会让第三人出手。”
柳若松道:“那就好极了。”
丁鹏道:“你杀了凌虚道长,自然有武当门下去找你。”
柳若松道:“我若杀了你呢?”
丁鹏笑了笑,道:“只要你能胜我一招,不但随时可以割下我的头颅来,这片庄院也是你的,死人已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
柳若松眼睛发亮,道:“正确。”
丁鹏道:“无论谁死了,只要有七尺黄土就已足够,所以……”
柳若松的反应并不慢,立刻道,“所以我若败了,我也会将我那万松山庄送给你。”
丁鹏微笑道:“这才是公平的交易。”
柳若松道:“我们一言为定。,丁鹏道:“有天下英雄在这里作证,就算想赖,也赖不了的。”
柳若松道:“很好。”
他的手紧握着剑柄,剑锋上凌虚的血迹已干,现在却又将被另一个人的鲜血染红。
他回过头,蓝蓝又在看着他微笑,仿佛又在对他保证:十招之内,丁鹏就必将死在你的剑下。
柳若松精神一振,道:“拔你的剑!”
丁鹏道:“我已发誓,今生不再用剑。”
柳若松道:“你用什么?”
丁鹏道:“用刀。”
柳若松大笑,道:“你若用刀,我可以让你三招。”
刀也是杀人的利器。
可是刀法易练而不易精,练武的人都知道,“千年学剑,一年练刀”。
剑法的确远比刀法精妙深奥,剑的本身就是种高贵飘逸的象征。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刀法名家了。
学剑的人忽然变为用刀,刀法好极也有限。
柳若松道:“拔你的刀!”
丁鹏的刀已在手。
这是柄很普通的刀,既没有吹毛断发的锋刃,也没有足以炫耀的历史。
这柄刀是弯的,刀锋弯弯,刀柄弯弯。
丁鹏轻抚着刀锋道:“这就是我的刀。”
柳若松道:“我看得见。”
丁鹏道:“这柄刀还没有饮过人血,因为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试刀。”
柳若松冷笑,道,“你用我来试刀?”
丁团道:“就因为我要用你来试刀,所以我还可以让你占个便宜。”
他谈淡地接着道:“只要你能接得住我三刀,就算你胜了。”
柳若松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个人忽然发了疯。
蓝蓝又在笑,笑得更甜、更愉快。
柳若松道:“好,我就看你这三刀。,丁鹏道:“你看不见的。”
他的手一挥,刀光已飞起。
圆月落,刀光起。
纵横大地十万里。
刀光寒如雪,何处听春雨?
弯弯的刀,弯弯的刀光,开始时宛如一弯新月,忽然间就变成了一道飞虹。
没有人能看得出这一刀的变化,也已没有人能看得见这柄刀。
刀光一起,刀就不见了。
江湖中已有多年未曾出现过刀法名家,江湖人已有多年未曾看见如此辉煌的刀光。
谁也不知道他第二刀还会有多么可怕的变化。
根本没有第二刀。
刀光只一闪,丁鹏只劈出了一刀!
刀光一闪而没。
柳若松并没有倒下。
他的剑还在手上,他的人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不过脸上已没有血色。
没有第二刀。
胜负还未分,为什么没有第二刀?
丁鹏轻抚着刀锋,淡淡道:“我知道你看不见的。”
柳若松不动、不响。
忽然间,“叮””的一声,他手里的剑己落在地上。
丁鹏道:“你至少要再练十年,才能看得见我三刀。”
柳若松下动、不响。
忽然间,一缕鲜血从他的手腕上冒了出来。
丁鹏道:“现在我一刀就已足够。”
柳若松不动、不响。
忽然间,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十”字。
鲜红的是血。
没有人喝彩。
每个人都觉得手脚冰冷,每个人手心部有冷汗。
现在大家才知道,刚才那一刀不但割破了柳若松的手腕,而且还在他险上划出个“十” 字。
可是伤口里的血直到现在才冒出来。
固为那一刀连一分力量都没有多用,因为那一刀实在太快!
没有人喝彩,因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刀法。
刀已入鞘。
丁鹏只简短他说出了三个字,“你败了。”
柳若松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蓝监走过去。
蓝蓝还在笑,可是笑容看来已没有刚才那么甜蜜动人了。
她笑得仿佛已有些勉强。
柳若松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脸上的“十”字,血已凝结。
鲜血刚冒出来,立刻就凝结。
柳若松脸上的表情仿佛已凝住,一个字一个字他说:“我败了。”
蓝蓝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是你败了。”
柳若松道:“你说过,我不会败的。”
蓝蓝道:“我说过?”
柳若松道:“你说过,只要有你在,我就绝不会败。”
蓝蓝道:“你一定听错了,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柳若松道:“我没有听错,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你为什么不出手?”
蓝蓝道:“我怎么出手?我能帮你做什么?”
远处忽然有个人在笑,笑声中充满讥诮,“她唯一能帮你做的事,就是帮你把裤子脱下来。”
蓝蓝居然也在笑:“一点不错,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好像只有这件事。这种事我最内行。”
柳若松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你……你究竟是准?”
蓝蓝道:“你花了六万两银子,把我从”满翠院’赎出来,叫我在会仙楼等你,陪你到达里来作客,而且还用那么一顶轿子去接我!”
她吃吃地笑道:“你怎么会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满翠院是个妓院,是个非常有名的妓院,满翠院里最红的一个妓女叫翠仙。
她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指着自己纤巧的鼻子:“我是翠仙,这里至少有一百个人认得我!”
柳若松的脸色在变,脸上的肌肉忽然开始扭曲扯动,鲜红的“十”字又被扯裂,鲜血又一丝丝冒了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他并不笨。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事都明白了。
别人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他时,并不是羡慕,更不是妒忌。
这里至少有一百个人认得她,知道她是满翠院的翠仙。
这一百个人的裤子说不定都被她脱下来过。
而他却抬着顶八人大轿去接她,把她当仙女一样接到达里来,希望她能带给他梦想中的荣耀和财富。
这简直是个笑话,一个可以让人把苦胆都笑出来的笑话。
这个笑话简直和四年前他替丁鹏制造出的那个笑话同样可笑。
现在他终于知道,丁鹏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这就是“报复”。
丁鹏的报复巧妙、残酷,而且彻底。
就像柳若松对付他的计划一样,这计划也同样经过精心的设计,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完美无缺。
这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得要柳若松感觉到压力。
对面山坡上的华厦,昼夜不停的敲打声,已经使柳若松神经紧张。
一个神经紧张的人,就难免会疑神疑鬼。
把一个躺在床上的细腰长腿的女人架走,换上一条母狗。
把一个酒窖的管事收买,连夜把酒都换成污水。
在猪、牛、鸡、鸭的饲料中,加上一点致命的毒药。
这些事部不难。
可是对一个神经紧张、疑神疑鬼的人来说,这些事都变得好像不可解释了。
所有这些事都变成了一种压力,压得柳若松连气都透不过来。
然后“蓝蓝”就出现了,就像一块浮木,忽然出现在一个快要淹死了的人面前。
根本没有“蓝蓝”。
蓝蓝就是青青。
青青穿上件湖水蓝的轻袍,用轻纱蒙柱脸,告诉柳若松:“我是蓝蓝,我就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只有我能对抗青青。”
柳若松当然不会不信。
何况她还让柳着松亲眼看见她和“青育”对抗时那种惊人的法力。
那时柳若松看见的“青青”,当然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既不知道青青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蓝蓝长得什么样子。
以后一连串出现的那些“奇迹”,使得他更坚定了对蓝蓝的信心。
所以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蓝蓝叫他用八人大轿去接的那个女人,竟是满翠院中的一个妓女。
现在他虽然明白了,这计划中所有重要的关键他都已明白了,可是他偏偏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他就算说出来,也绝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现在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死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他的家业已经属于别人。
他亲手杀了他的同门师兄,背叛了师门,犯了江沏人的大忌。
他做的这些事非但别人绝不会原谅他,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就算丁鹏不杀他,他在江沏中也已没有立足之地。
一个已经彻底被毁灭了的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柳若松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十二月十五,夜。
月夜,圆月。
圆月还没有升起,日色已消逝,屋子里渐渐地暗了下来。
现在已经到了应该点灯的时候,可是青青并没有把灯点起来。
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享受着这冬日黄昏独有的幽趣。
她从小就已习惯于孤独,因为她根本别无选择。
小楼上优雅高贵,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她从不能享受任何一样粗俗不洁的物事。
因为她从小就生长在这么样一个环境里,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人世间的烦恼和不幸。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开始有了烦恼,人的烦恼。
任何一个正当青春年华的少妇都难免会有的烦恼。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寂寞。
窗外隐隐有人声传来。
这小楼距离丁鹏接待宾客的庭院虽然很远,可是那边的声音这里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
她知道今天来的客人很不少,其中有很多都是名震江溯的豪侠英雄,他们豪情胜概,她早已向往了很久。
她很想去参加,和他们一起享受人世间的欢乐,跟他们一起去用大碗喝酒,听他们叙说江湖中那些振奋人心的快事。
对一个从未经历过这些事物女孩子来说,这实在是种很难抗拒的诱惑。
可是她不能去。
因为她是“狐”,是异类,她这一生中已注定了不能有人的欢乐。
她和丁鹏结合己四年。
这四年来,他们几乎日日夜夜都相聚在一起。没有丁鹏在身旁,她几乎已没法子睡得着。
丁鹏出身贫苦,并不是那种风流蕴藉、温柔体贴的男人。
他从小就为了要出人头地而挣扎奋斗,对于生活上的某些情趣,他知道得并不多。
他虽然年轻健康,可是这一两年来,他对她的热情仿佛已在渐渐减退,他们夫妻间亲密的次数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可是她仍然同样爱他。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人,为了他,什么事她都愿意去做。
她以能做他妻子为荣,连做梦都希望他能挽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他的宾客,告诉别人她就是他的妻子,就是丁夫人。
“丁夫人”,这是个多么美丽、多么荣耀的称呼,只可惜她这一生恐怕都没法子听到别人用这名称来称呼她。
因为她是“狐”,是异类,是绝不能跟着丁鹏在人前露面的。
——我真的是“狐”?
——我为什么一定要是“狐”?
青青眼里已有了泪光,心在刺痛。
因为她心里有个秘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秘密,连丁鹏都不能说。
这秘密就像是一根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刺着她的心。
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是会愉快的。
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丁鹏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着她。
现在他好像就已经来了,楼梯上已经有了他的脚步声。
青青擦干眼里的泪痕,站起来,丁鹏已轻轻推开了门。
“你为什么不点灯?”
青青没有回答,忽然投入了他的怀抱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好像他们分别已有很多日子未曾相见了,虽然他们分别只不过才一两个时辰。
她太怕失去他。
每次他们分别时,她都会害怕,怕他一去不返。
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狐女,这里却是人的世界、她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的自卑。
丁鹏虽然不了解她这种心理,却可以感觉到她的柔情。
“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在喝酒了,所以我就抽空找了个机会,溜回来看看你。”
青青的喉头仿佛忽然被一样东西堵住了,心里充满了温暖感激。
她希望他再说下去,告诉她,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心里都是在记挂着她的。
可是丁鹏的活却不是她想听的。
“我一定要回来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我已经彻底毁了柳若松。”
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告诉她这件事,她几乎将这件事忘了。
虽然她也参与了他的计划,而且不惜一切帮他将这计划完成。
但是那只不过是为了他而已。
为了他,她不惜骗人,不惜说谎,不惜做任何她从未做过的事,但是对于人世间的恩仇怨恨,她看得并不重。
丁鹏却显得很兴奋,将刚才发生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多年的怨气一旦能得到发泄,的确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
为了让他开心,她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在听,虽然她心里只想静静地跟他拥抱在一起,静静地享受这一天中的片刻宁静。
丁鹏还在说:“如果你也能看见柳若松发现他心目中救苦救难的仙子竟是个妓女时,脸上那种表情,你一定也会觉得开心的。”
青青了解他的心情,因为他也曾经受过同样的痛苦打击。
“然后呢?”她忍不住问。
“如果你是他,到了那种时候,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人世间那些恶毒狡诈的事,她根本从未仔细想过。
“你猜猜看!”丁鹏兴致很高,“你猜他做出件什么样的事?”
“他逃走了?”
“他自己也知道逃不了的。”丁鹏道,“就算能逃得了,也无路可走,无路可去。”
“他晕了过去?”
“没有。”
“凌虚的朋友杀了他?”
“也没有。”
“他杀死了那个女人,然后再横剑自尽?”
这种猜测已经很合理。
一个人到了他那种地步,活着实在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却摇摇头,道:“他没有死,他还舍不得死。”
他笑了笑:“他做出的那件事,无沦谁都想不到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得出来。”
青青道:“他怎么样了?”
丁鹏道:“别人都以为他会来找我拼命的时候,他却忽然跪下来求我,一定要我收他做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