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奇逢奇遇
一
正月二十五。
长安。
高渐飞并没有死。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的胆子也够大,所以他还没有死。
唯一遗憾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那个奇秘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喝下那瓶酒之后,他立刻就晕迷倒地,不省人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那家廉价的小客栈,睡在那间小屋里的木板床上。
他是怎么回去的?是在什么时候回去的?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别人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他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关心他到哪里去了。
幸好还有样东西能证明这两天他经历过的事并不是在做梦。
——一口箱子,一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
小高醒来时,就发现了这口箱子。
箱子就摆在他床边的小桌上,颜色形状都和他曾经打开过的那一口完全一样。甚至连箱子上装的机簧锁钮都一样。
——如果这口箱子真的就是那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他怎么会留下来给我?
小高虽然不信,却还是未免有点动心,又忍不住想要打开来看看。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上一次的教训。
如果一个人每次打开一口箱子来的时候,都要被迷倒一次,那就很不好玩了。
所以箱子一打开,小高的人就已经到了窗外,冷风刀刮股般的吹进窗户,刮进屋子里,不管什么样的迷香,都已经应该被刮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小高才慢吞吞的从外面兜了个圈子,从房门走了进来。
看到了箱子里的东西后,他居然觉得失望。
因为箱子里装着的只不过是些珠宝翡翠和一大叠金叶子而已。
只不过是足足可以把一整条街都买下来,可以让一城人都为它去拼命的珠宝翡翠和黄金而已。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三天他出门的时候,虽然总是带着这口箱子出去,但是他的生活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还是住在那家最便宜的小客栈里,吃最便宜的白菜煮面。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箱东西是可以用来做很多事的,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大富翁。
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想过,根本不想知道。
对于金钱的价值,他根本完全没有观念。他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可是在正月二十五这一天,他的生活还是改变了。改变得很奇怪。
二
这一天是晴天,在那家小面馆里吃过面之后,他又准备回去蒙头大睡。
司马超群和卓东来那边至今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究竟准备在哪一天跟他交手。
可是他一点都不着急。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无缘无故的送了他这么大一笔财富之后,也音讯全无。
他随时都准备把这箱东西还给他,所以才随身带着,但是他们今后却恐怕永远无法再见了,这箱东西反而变成了他的一个累赘。
可是小高也没有因此而烦恼。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他的心情。
别人要他等两天,他就等两天,要他等两个月,他就等两个月,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会等到消息的,又何必烦躁着急?
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这次决战之前,什么事他都不做。
他一定要使自己的体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况中,而且一定要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衡。
这天中午他沿着积雪的长街走回去时,就发现后面有个人在盯他的梢,小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猜出这个人是谁。
昨天晚上吃饭时,他就发现这个人在盯着他了,就好像一头猫盯着只老鼠一样。
这个人穿得很破烂,戴着顶破毡帽;身材虽然不高大,却长着一脸大胡子,走路的脚步声很轻,显然是练过功夫的。
小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盯着他。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发生兴趣的地方。
走了一段路之后,后面的脚步声忽然听不见了,小高刚松了口气,旁边的一条横巷里忽然有条绳子飞了出来。
一条很粗的绳子,用活结打了个绳圈,一下子就套住了高渐飞的脖子,套得奇准。
一个人的脖子如果被这种绳圈套住,眼珠随时都会凸出来,舌头随时都会吐出来,随时都可能会断气。
小高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绳子一拉动,他就飞了起来,就像是个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在横巷中拉绳子的人,果然就是那个大胡子。
他还在用力的拉,可惜绳子已经断了,被他绳子套住头的人已经向他扑了过去。
大胡子掉头就跑,跑出了一段路,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因为小高居然没有去追他。
大胡子又跑了两步,忽然停下,后面还是没有人追过来。
他忍不住转过身,吃惊的看着小高,居然还要问小高,“你为什么不来追我?”
这句话真是问得绝透了,可是小高更绝,居然还反问:“我为什么要追你?”
大胡子怔了怔:“难道你不知道我刚才想用那条绳子勒死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放过了我?”
“因为我没有被你勒死。”
“可是你最少也该问问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勒死你?”
“我不想问。”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这句话说完,小高居然就转身走了,连头都不回。
大胡子又怔住。
像小高这样的人,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一个。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小高也没有看到过,小高不去追他,他反而来追小高了,而且居然又从身上拿出根绳子,很快的结了个绳圈,往小高的脖子上套过去。
他套得真准,小高又被他套住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虽然套住了,还是连一点用都没有。
不管他怎么用力往后拉,小高都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非但脖子没有被他勒断,连动都没有动。
大胡子居然又问他:“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总是勒不死你?”
“因为我这个人除了脖子外还有手指头。”
绳圈套上小高脖子的时候,他就用一根手指把绳子勾住了,在咽喉前面勾住了。
他的手指一用力,大胡子就被他一下子拉了过来,他刚转过身,大胡子就一头撞在他怀里。
“你的绳子玩得不好。”小高说:“除了玩绳子外,你还会玩什么?”
“我还会玩刀。”大胡子说。
他的人还没有站稳,手里已经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往小高的软胁上刺了过去。
只可惜他的刀也不够快,小高用一根手指在他手腕一敲,他的刀就被敲飞了。
“我看你还是放过我吧。”小高叹着气摇头:“不管你玩什么,对我都没有用的。”
大胡子本来已经快倒在地上,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忽然倒翻起来,两条腿忽然像扭麻花似的凌空一绞,绞住了小高的头。
这一着连小高都没有想到。
这个大胡子的两条腿非但轻捷灵活,而且结实有力,小高差一点连气都透不过来,这双腿上穿的一条破裤子味道也很不好嗅。
小高实在受不了,身子忽然用一种很奇特的方法一拧一扭一转一甩,大胡子的人就被甩了出去,人跌在地上,裤子也裂开,露出了一双腿。
他的裤子本来就已经快破了,一破就破到了底,几乎把两条腿全部露了出来。
这一次是小高怔住了,就好像忽然看到一堆烂泥中长出了一朵鲜花一样。
每个人都有腿的,可是小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双腿。
不但小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都没有看见过。
这个世界上能看见这么一双腿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这双腿修长而结实,线条匀均柔美,肌肉充满了弹性,皮肤是乳白色的,就像是刚从一条母牛身上挤出来的新鲜牛奶的颜色一样。
小高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又脏又臭的大胡子,居然会有这么一双腿。
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又想用绳子勒死他又想用刀杀死他的大胡子居然哭了,居然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小高本来应该走的,就像刚才那样子头也不回的走掉,可惜他偏偏又忍不住要问:“你哭什么?”
“我喜欢哭,我高兴哭,我愿意哭,你管不着。”
这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大男人,说起话来居然像是个小女孩一样不讲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好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像这么样一个怪物,怎么能再跟他纠缠下去?
小高决心不再理他,决心要走了,大胡子却又叫住了他:“你站住。”
“我为什么要站住?”
“这么样你就想走?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为什么不能走?”小高说:“你又要勒死我,又要用刀杀我,我这么样走掉,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想要你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这个大胡子说:“把你两个眼睛里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小高又想笑,又笑不出:“我又没有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腿,”大胡子说:“我这双腿又不是随便就可以给别人看的。”
小高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这双腿长得实在很特别,特别的好看。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要看的,两条腿被别人看见,也不能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要是你觉得不服气的活,我也可以把我的两条腿让你看看,”小高说:“随便你要看多久都没关系。”
“放你的狗屁。”
“我不是狗,我也没有放屁。”
“你当然不是狗,因为你比狗还笨。”大胡子说:“天下所有的狗都比你聪明得多,不管是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比你聪明一百倍。因为你是头猪。”
这个大胡子越说越生气,忽然跳起来:“你这头猪,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你怎么会是个女人?我不信。”
小高呆呆的说:“女人怎会有胡子?”
大胡子好像已经气得快疯了,忽然用力将自己脸上的那一大把大胡子全部撕了下来,往小高脸上掷了过去。
她的身子也跟着飞了过去,腰肢一拧一扭,两条腿又把小高绞住了。”
两条光溜溜的腿,上面连一根绵纱都没有。
这次小高真的连动都不敢动了,只有看着她苦笑,“我跟你既没有冤,又没有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因为我看中了你。”
小高又吓呆了,幸好这个已经没有大胡子的大胡子很快就接着说:“你不必自我陶醉,我看中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你看中的是什么?”
“是你手里的这口箱子。”这个没有大胡子的大姑娘说:“只要你把这口箱子给我,我以后绝不再来找你麻烦,你也永远再也看不到我了。”
“你知道我这口箱子里有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位大姑娘说:“你这口箱子里最少有价值八十万两以上的黄金珠宝。”
“你怎么知道的?”
小高当然觉得很诧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打开过这口箱子。
她非但不回答,反而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他是个神偷,妙手神偷,偷遍天下,从来也没有失手过一次。”
“好,好本领。”
“可是他比起我的祖父来又差得多了,”她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祖父是什么人?”
“不知道。”
“他老人家是位大盗,见人盗人,见鬼盗鬼。”
小高叹了口气,“原来你们家上下三代都是干这一行的。”
“你总算明白了。”大胡子姑娘说:“一个上下三代都干这行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这口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我也听说过,这一行的好手都有这种本事,从一个人走路的样子上,都能看得出这个人身上是不是带着值钱的东西。”
“一点也不错。”大姑娘说:“可是我却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
“你手里提着一箱子黄金珠宝,每天吃的都是三五文钱一碗的菜煮面,”大姑娘问小高:“你究竟是个小气鬼?还是大怪物?”
“我手里虽然提着一箱子黄金珠宝,只可惜全都不是我的,所以就算想送给你,也不能送给你。”小高说,“我也可以保证,就算你的本事再大十倍,也休想把这口箱子从我手里抢走。”
大姑娘忽然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我是抢不走的。”她说:“可是不管怎样我要试试,就算拼了这条命,我要跟你死缠到底。”
“为什么?”
“因为我如果不能在三天内筹足五万两银子,也一样是死定了。”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眼泪又流了下来:“你想想,除了从你身上想办法之外,我到哪里去找五万两银子?”
她的眼泪就像雨点般不停的往下掉:“我看得出你是好心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
小高的心已经有点软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在三天里筹足五万两银子?”
“因为司马超群的大镖局,一定要我付出五万两银子,才肯把我护送回家去。”她说:“我的家在关东,如果没有他们护送,这一路上我随时都可能死在道路旁,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小高冷笑:“送一个人出关就要五万两,他们的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可是我不怪他们,要把我送回去实在很不容易,”大姑娘说:“如果我是司马超群,我开出来的价钱也许更高。”
“为什么?”
“因为要杀我的那些人实在太凶恶太可怕了,谁都不愿意跟他们作对的。”大姑娘说:“我相信你永远都想不到天下会有他们那么凶暴残忍的人。”
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她的脸上显然抹着烟灰,可是现在也一样能看得出她的脸已因惊骇恐惧而扭曲。
她真的怕得要命。
小高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大姑娘好像已经听不见他在问什么了,不停的流着泪说:“我知道他们绝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赶来杀了我。”
她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凶恶不祥的预感,一种就好像一只野兽已经感觉到有陷阱在前,有猎人将要捕杀它时的预感。
这种预感虽然无法解释,可是通常都很灵验。
就在这时候,窄巷两边的短墙上已经分别有暗器暴射而出,左面是一蓬银雨,右面是儿点寒星。
高渐飞的反应一向极快。
他以右手提着的箱子和包袱挡住了左面射来的一蓬银雨。
他的人已带着用两条腿绞住他的大姑娘,往右面斜斜飞起。
但他却还是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还是感觉到她结实有力的两条腿,忽然软了下去。从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小高没有被她拖下去,反而又向上拔起,以右脚垫左脚,借力使力,又向上拨起丈余,就看见窄巷两边的短墙后,都有一个人分别向左右两方窜出,身手都极矫健,轻功都不弱。
他们窜上数丈外的屋脊时,小高也落在墙头,两个人忽然全部转过身来盯着他,脸上都带着狰狞的面具,眼里都充满了凶暴残酷恶毒的表情,其中一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冷冷的说:“朋友,你的功夫很不错,要练成‘梯云纵’这一类的轻功也很不容易,如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实在很可惜。”
小高微笑:“幸好我暂时还不想死,也死不了。”
“那么你最好就听我良言相劝,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
“为什么管不得?”
“惹上了我们,就好像被魔鬼缠上了身。”这个人说:“不管你是在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管你在干什么,随时都可能会发现有件你从未见过的兵刃暗器已经到了你的咽喉眉睫间,你一觉睡醒,也可能会发现有个人正在用一把割肉刀慢慢的割你的脖子。”
他阴恻恻的说:“不管谁遇到了这种事,心情都下会愉快的。”
小高也叹了口气。
“这种事的确很不好玩,只可惜我这个人天生有种怪脾气。”
“哦?”
“别人越不要我管的,我越想去管一管。”
另外一个人忽然冷笑:“那么你就回去等死吧。”
两个人又同时翻身跃起,向后窜出。
他们的身法虽快,小高最少还是可以追上一个,只可惜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一跌到地上去之后,就连动也没有动过,一双光滑结实修长的腿,已经快要被冻成紫色了。
其实这个人和小高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要小高就这样看着她光着两条腿死在积雪的窄巷,这种事小高也绝对做不出的。
她的伤在肩后,很小很小的一个伤口,却已经肿了起来,而且还在发烫。
——暗器有毒,一定有毒。
幸好她遇见了高渐飞,一个从小就住在到处都有毒虫毒蚊毒蛇的荒山中的人,身上当然不会没有解毒的药。
所以她没有死,而且很快就醒了过来。
三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小高客栈里那张木板床上,伤口已经敷上药,用一条粗布缠住。
她看见了小高,看了半天,忽然轻轻的问:“你死了没有?”
“大概还没有死。”
“那么我是不是也没有死?”
“大概是的。”
“我怎么会还没有死?”她好像觉得很意外:“他们已经追来了,我怎么会没有死?”
“因为你的运气不错,遇到了我。”
这位脸上已经没有胡子的大姑娘忽然生气了:“我已经被人逼得无路可走,每天像野狗一般东奔西窜,东藏西躲,又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你居然还说我运气不错?”
她瞪着小高,“我倒要听你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运气不好?”
小高苦笑,只有苦笑。
这位大姑娘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绝不肯把箱子给我的,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为什么?”
“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我的死活也跟你没关系。”他说:“我跟你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本来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好像有点关系了。”
“放你的狗屁。”大姑娘忽然叫了起来:“你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出来?”
小高说不出来。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他现在却偏偏遇到了一个。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姑娘又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么样一个狗窝里来?”
“因为这里不是狗窝,”小高说:“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这位大姑娘忽然又睁大了眼睛瞪住他。
“你是头猪,你真的是头猪,”她大声说:“满街的人都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居然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我死在他们手里才高兴,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们找来把我一块块切碎了才开心?”
小高笑了。
这么不讲理的人并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
大姑娘更生气。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你要我怎么样?”小高说:“要我哭?”
“你这头猪,猪怎么会哭?你几时看见过一头猪会哭?”
“这倒是真的。”小高像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道理:“猪好像真是不会哭,可是猪好像也不会笑。”
大姑娘却好像已经快要被气疯了,叹着气道:“你说得对,你不是猪,你是人,是个好人,我只求你把我送回去,赶快送回去,越快越好。”
“你要我把你送到哪里大,”
“送回我住的地方,”大姑娘说:“那个地方他们是绝对找不到的。”
“他们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你有没有想到过这里一定有个人是能找得到的?”
“这个人是谁?”
大姑娘又叫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我。”
四
一个并不算太大的四合院,却住着十六家人。
这十六家人当然都不是很有办法的人,只要有一点办法的人就不会往在这里了。
如果你想不通一家人口怎么能挤在一间鸽子笼一样的小屋里过日子,那么你就应该到这个大杂院里来看看,看看这个世界上某一些人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最近这个大杂院里住的人家又由十六户变成了十七户,因为这里的二房东又把后院里一间用木板搭成的柴房隔成了两间,租给了一个外地人。
一个总是戴着顶破毡帽,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人。
看到这个现在已经没有大胡子的大姑娘所住的这个地方,小高又笑了。
“阁下住的这个公馆,好像也不比我那个狗窝好多少。”
现在他已经把她送了回来。
如果是在白天,这个大杂院里鸡飞狗跳猫叫人吵夫妻相骂妯娌斗嘴老头吐痰孩子撒尿,就算有只苍蝇飞进来,也会被人发现。
幸好现在天已黑了,而且他们是从后面跳墙进来的。
如果一个人要躲起来,再想找一个比这里更难找的地方就很难了。
这位大姑娘怎么能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连小高都不能不佩服。
让他想不到的是,她刚才神智明明已经很清醒,身子里的毒好像已经被他的药完全拨了出来,可是现在却又晕迷了过去,而且比上一次晕迷得更久。
小高本来一直认为自己的解药绝对有效,现在却有点怀疑了。
是她中的毒太深,已经侵入了她的骨髓血脉?还是他的解药力量不够?
不管是为了什么,小高却已经没法子就这么样一走了之。
因为她的情况一直都很不稳定,有时候晕迷,有时清醒,晕迷的时候就会流着冷汗说一些可怕的梦呓,清醒的时候总是用一双虚弱无神的眼睛看着小高,好像生怕小高会弃她而去。
小高只有陪着她,连每天都要去吃的白菜煮面都放弃了。饿的时候就到后门外去买几个馒烙饼充饥,累的时候就靠在椅子上睡一阵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居然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改变了自己从未改变过的生活规律。
她无疑是个极美的女人。
小高第一次用湿布把她脸上的煤灰和冷汗都擦干净了的时候,就发现她不但有一双极美的腿,容貌也极美。
可是如果有人说小高已经在喜欢她了,所以才会留下来,小高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他的心目中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女人,他一直认为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只不过好像是一粒稗子在一大锅白饭里的地位一样。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她处境的悲惨?还是为了那一双虽然默默无言却充满了感激和恳求的眼睛?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岂非本来就是第三者永远无法了解也无法解释的。
日子好像已经过了两三天,小高虽然觉得自己又脏又累,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这两天来,她虽然连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过,可是看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把他当做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当作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这种感觉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高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人这么样依赖过他。
有一天他醒来时,就发现她又在默默的看着他,默默的看了很久,忽然说:“你累了,你也应该躺下来睡一下。”
她的声音轻柔平淡,小高也毫不考虑就躺了下去,躺在她让出来的半边空床上。两个人好像都觉得这是件很自然的事,就好像春风吹遍大地时花朵一定会开放那么自然。
小高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他实在大累,所以一睡就睡得很熟,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快到黄昏了。
睡在他身旁的人已经起来梳洗过,换了身衣裳,用一根丝带束住了满头流水般柔滑的长发,坐在他床头默默的看着他。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呼啸的寒风已经渐渐停了。
天地间一片平静温柔,她忽然轻轻的问他。
“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小高说。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已经遇到了这么样一个女人,已经做出了这么一件事。
别的他全都不知道了。
她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轻抚着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也会让出个地方来让我躺一躺。”
他让出个地方,她就躺了下去,躺在他身边,躺在他的怀抱里。
所有一切事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好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都一定会生长那么自然。
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
五
静静的寒夜,静静的长街。
他们手挽着手,踏着满街的积雪,找到了一个摆在屋檐下的小摊子,吃了碗又香又辣又烫的羊肉泡馍。
他们没有喝酒。
他们已经不需要用酒来激发他们的热情。
然后他们又手挽着手,走回小高住的那家小客栈,因为小高还有些东西留在那里。
刚转过那条街的街口,他们就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已经被他掌心温热了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客栈的门已经关了,可是在客栈门外那盏昏黄的灯笼下却站着一个人。
一个像木头人一样的人,动也不动的站在冬夜的寒风里,一张脸已被冻得发紫,但态度却还是很沉静。
小高握紧她冰冷的手,轻轻的说:“你放心,这个人不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
“他是大镖局里的人,正月十五那天我见过他一次。”
“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你就不会忘记?”
“大概不会。”
他们还没有走过去,这个人果然已经恭恭敬敬的对小高躬身行礼?
“小人孙达,拜见高大侠。”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正月十五那一天,小人曾经见过高大侠一面,”孙达沉稳的说:“就在杨坚被刺的那间密室外见到的。”
“难道见过一面的人你就不会忘记?”
“不会。”
小高笑了:“我也记得你,你是那天唯一没有被我击倒的人。”
“那是高大侠手下留情。”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在等我?”
“是的。”孙达说:“小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一夜。”
“一直都这么样站在这里等?”
“这两天高大侠行踪不定,小人生怕错过,所以寸步都不敢离开。”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那么小人就只有在这里等下去。”
“如果我还要再过三天三夜才回来,你就这么样站在这里再等我三天三夜?”
“就算高大侠还要再过三个月才会回来,小人也一样会站在这里等的。”孙达平平静静的说。
“是谁要你这么做的?”小高问他,“是不是卓东来?”
“难道他要你去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卓先生一向令出如山,至今还没有人敢违抗过一次。”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样听他的话?”
“小人不知道。”孙达说:“小人只知道服从命令,从未想到过是为了什么。”
高渐飞叹了口气:“这个人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有胆识有谋略有眼光,而且有大将之才。”小高说:“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你们这个大镖局的大龙头为什么不是他?”
孙达完全没有反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却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大红拜帖,恭恭敬敬的用双手奉上。
“这就是卓先生特地要小人来交给高大侠的。”
“你在这里站了两天一夜,就为了要把这张帖子交纷我?”
“是。”
“你有没有想到过,如果你把它留在柜台,我也一样能看得到。”
“小人没有去想,”孙达说:“有很多事小人都从来没有去想过,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小高又笑了。
“对,你说得对。”他接过拜帖:“以后我一定也要学学你。”
高渐飞用不着打开这张拜帖,就已经知道它并不是一张拜帖,而是一封战书。
一封简单而明了的战书。
“二月初一,凌晨。
李庄,慈恩寺,大雁塔。
司马超群。”
“二月初一,”小高问孙达:“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正月卅日。”
“他订的日子就是明天?”
“是的。”
孙达又恭恭敬敬的行礼:“小人告辞。”
他转身走出了一段路,小高忽然又把他叫住。
“你叫孙达?”他问这个坚毅沉稳的年轻人:“你是不是孙通的兄弟?”
“是的。”
孙达的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小人是孙通的兄弟。”
寒夜,寒如刀锋。
看着孙达在雪光反映的道路上渐渐去远,小高忽然问一直默默的依偎在他身旁的女人:“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为了要看你这种女人的。”小高说:“可是孙达始终都没有看过你一眼。”
“我为什么要他看?你为什么要他看我?”她好像有点生气了:“难道你一定要别的男人死盯着我看你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高不让她生气。
一个女人被她的情人紧紧抱住的时候,是什么气都生不出来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她柔声说:“你只不过想告诉我,孙达这个人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她的声音更温柔:“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告诉我这些事。我也不想知道这些事。”
“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想知道,司马超群为什么要约你明天到大雁塔去。”
“其实也不是他约我的,是我约了他。”小高说:“正月十五那一天,我已经约了他,”
“为什么要约他?”
“因为我也想知道一件事。”小高说,“我一直都想知道,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是不是真的永远都不会被人击败?”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已经发觉她的手忽然又变得冰冷。
他本来以为她会要求他,求他明天不要去,免得她害怕担心。
想不到她却告诉他:“明天你当然一定要去,而且一定会击败他。”他说:“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晚上不许你碰我,从现在开始,就不许碰我。”她已经把小高推开了:“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好好的睡一觉。”
六
小高没睡好。并不是因为他身旁有双修长结实美丽的腿,也不是因为他对明晨那一战的紧张焦虑。
他本来已经睡着。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身边的人也有信心。
“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回来的。”小高对她说:“也许你还没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
但是她却问他:“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为什么不能跟你去?”
“因为你是个女人,女人通常都比较容易紧张。”小高说:“我和司马超群交手,生死胜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你看到一定会紧张。”
他说,“你紧张,我就会紧张,我紧张,我就会死。”
“你能不能找一个不会紧张的人陪你去,也好在旁边照顾你?”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找不到。”
“难道你没有朋友?”
“本来连一个都没有的,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小高说:“只可惜他的人在洛阳。”
“洛阳?”
“如果你也到洛阳去过,就一定听到过他的名字,”小高说:“他姓朱,叫朱猛。”
她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小高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什么改变。
他又开始在练习那些奇秘而怪异的动作。
这种练习不但能使他的肌肉灵活,精力充沛,还能澄清他的思想。安定他的情绪。
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通常都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今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就忽然惊醒,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惊醒。
这时正是天地间最安静的时候,甚至连雪花轻轻飘落在屋脊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这种声音是绝不会吵醒任何人的。
本来小高还在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醒过来来。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一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睡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人忽然从万丈高楼上落下去时是什么感觉?
现在小高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他只觉得头脑忽然一阵晕眩,全身部已虚脱,然后就忍不住弯下腰去开始呕吐。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她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来。
她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样悄悄的走了?
小高想不通,因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在这个静寂的寒夜中,最寒冷寂静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他甚至连她叫做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第六章、七级浮屠
一
二月初一。
李庄,慈恩寺。
凌晨。
从昨夜开始下的雪,直到现在还没有停,把这个积雪刚被打扫干净的禅院,又铺上一层银白。
晨钟已响过,寒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梵唱,传入了右面的一间禅房。
司马超群静静坐在一张禅床上听着,静静的在喝一瓶昨夜他自己带来的冷酒。
冷得像冰,喝下去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一样的白酒。
卓东来已经进来了,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
司马超群却装作不知道。
卓东来终于忍不住开口:“现在就开始喝酒是不是嫌太早了一点?” 他冷冷的问司马:“今天你就算要喝酒,是不是也应该等到晚一点的时候再喝?”
“为什么?”
“因为你马上就要遇到一个很强的对手,很可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得多。”
“哦?”
“所以就算一定要喝酒,最少也应该等到和他交过手之后再喝。”
司马忽然笑了。
“我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你难道忘了我是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
他的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我反正不会败的,就算喝得烂醉如泥,也绝不会败,因为你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司马超群大笑:“那个叫高渐飞的小子,反正已非败不可,非死不可。”
卓东来没有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司马超群看着他:“这一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卓东来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的说:“有些事本来就随时会发生的,用不着我安排也一样。”
“你只不过让高渐飞很偶然的遇到了一两件这样的事而已。”
“每个人都难免会偶然遇到一些这样的事。”卓东来说:“不管谁遇到,都同样无可奈何,”
他忽然走过去,拿起禅床矮几上的那瓶白酒,倒了一点在一杯清水里。
酒与水立刻溶化在一起,溶为一体。
“这是不是很自然的事?”卓东来问司马。
“有些人也一样。”卓东来说:“有些人相遇之后,也会像酒和水般相溶。”
“可是酒水相溶之后,酒就会变得淡了,水也会变了质。”
“人也一样。”卓东来说,“完全一样。”
“哦?”
“有些人相遇之后也会变的。”卓东来说:“有些人遇到某一个人之后,就会变得软弱一点。”
“就像是参了水的酒?”
“所以你就让高渐飞偶然遇到了这么样一个像水一样的人?”
“是的。”
卓东来说:“偶然间相遇,偶然间别离,谁也无可奈何。”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天地间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司马又大笑。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问:“为什么要把我的每件事都安排得这么好?”
“因为你是司马超群。”卓东来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司马超群是永远不能败的。”
二
唐朝时,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奘曾在此译经,初建五层,仿西域浮屠祠,后加建为七级,是为七级浮屠。
现在高渐飞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没有阴影,因为今天没有太阳,没有阳光就没有阴影。
小高心里也没有阴影。他心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他的手里还有剑,一柄用粗布包着的剑,一柄很少被人看到过的剑。
只有剑,没有箱子。
箱子并没有被她带走,她不该走的,可是她走了,她本来应该把箱子带走的,可是她没有带走。
箱子被小高留在那间小屋里了。
应该留下的既然不能留下来,不应该留下的为什么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只知道他已经来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卓东来和司马超群。
穿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裳,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漆黑。
司马超群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子的。
——明显、强烈、黑白分明。
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中,所有的荣耀光芒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卓东来只不过是他光芒照耀下的一个阴影而已。
卓东来自己好像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永远都默默的站在一边。永远不会挡住他的光亮。
小高第一眼就看见了司马超群那双灵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如果他能走近一点,看得仔细一点,也许就会看见这双眼睛里已经有了红丝,就好像一丝丝被火焰从心里燃烧起来的鲜血。
可惜他看不见。
除了卓东来之外,没有人能接近司马超群。
“你就是高渐飞?”
“我就是。”
司马超群也在看着小高,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样子。
大雁塔下虽然没有阴影,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笼罩在阴影里。
司马超群静静的看了他半天,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卓东来没有阻拦他,卓东来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高渐飞却扑过去拦住了他。
“你为什么走?”
“因为我不想杀你。”司马说:“在我的剑下,败就是死。”
他的冷静完全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其实现在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败了,因为你这个人已经是个空的人,就好像一口装米的麻袋,已经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样。”
一个空的人和一口空麻袋都是站不起来的,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胜?
这道理无论谁都应该明白的。
只有小高不明白。
因为他已经是空的,一个空的人还会明白什么道理?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解他的包袱,这个包袱不是空的。
这个包袱里有剑,可以在瞬息间取人性命的剑,也同样可以让别人有足够的理由在瞬息间取他的性命。
司马超群的脚步虽然已停下,目光却到了远方。
他没有再看高渐飞,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拔剑时,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他也没有去看卓东来,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对这种事绝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他自己眼里却已露出种淡淡的哀伤。
——如此值得珍惜的生命,一到了某种情况下,为什么就会变得如此被人轻贱?
他的手也已握住了他的剑,因为他在这种情况下,也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波”的一声响,长剑吞口上的崩簧已弹开,可是司马超群的剑并没有拔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大雁塔上忽然流星般坠下一条人影。
从塔上坠下的,当然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而是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速度实在太快,连司马超群都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看见一条淡灰色的影子落下,带起了高渐飞。
于是高渐飞也飞了起来,不是渐渐飞起来的,而是忽然间就已飞鸟般跃起,转瞬间就已到了大雁塔的第三层上。
再一转眼,两条人影都已飞上了这座浮屠高塔的第七级。
然后两个人就全都看不见了。
司马超群本来想追上去,却听见卓东来淡淡的说:“你既然本来就不想杀他,又何必再去追?”
三
雪已经停了,老僧来奉茶后又退下。
有时来,有时去,有时落,有时停,无情的雪花和忘情的老僧都如是。
人呢?
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司马超群却还是静静的坐在那张禅床上,喝他那瓶还没有喝完的冷酒,过了很久才忽然问卓东来:“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
司马冷笑:“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不让我去追,就因为你怕他。”
卓东来站起来,走到窗口,打开窗子,又关上,然后才转身面对司马。
“武林中高手辈出,各有绝技,高手对决时,胜负之分通常都要靠他们当时的情况和机遇。”卓东来说:“自从小李飞刀退隐后,真正能够无敌于天下的高手,几乎已经没有了。”
“是几乎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我也不能确定。”卓东来的声音仿佛有些嘶哑:“只不过有人告诉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一个这么样的人。”
“谁?”司马超群耸然动容:“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他姓萧,易水萧萧的萧,”卓东来说:“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四
“森森剑气,萧萧易水;
英雄无泪,化作碧血。”
高渐飞好像又睡着了,就在他要解衣拔剑的时候,忽然就睡着了,而且忽然在睡梦中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其实他根本分不清这究竟是梦是真?一个人被别人用很轻而且很妙的手法,拂过睡穴时,通常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他清醒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低歌,低低的歌声中仿佛也带着种森森的剑气和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无根,英雄无泪。”
歌声戛然断绝,歌者慢慢的转身,一张黄蜡般的脸,一双疲倦无神的眼神,一身灰朴朴的衣服。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手里提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五
“萧泪血!”
冷酒火焰般滚过司马超群的血脉心脏,他的心却还是没有因此热起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没有看到过他?”
“我没有。谁也没有看见过他。”卓东来说:“就算看见过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六
风急而冷,很急,极冷。
因为他们是在高处,在七级浮屠高塔的最上层。
“是你,又是你,”小高茫然四顾:“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忽然又把我弄到这么样一个见鬼的地方来?”
“这个地方见不到鬼的,可是不把你弄到这地方来,我就要见到一个鬼了。”他淡淡的说:“一个新死的鬼。”
“这个新死的鬼就是我?”
“大概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
“因为你的剑。”
这个人疲倦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一点星光,就像是极北的天边那颗永恒的大星一样,那么遥远,那么神秘,那么明亮。
“往事蒿莱,昔日的名剑已沉埋,你的这柄剑已经是当今天下无双的利器,近五百年来没有任何一柄剑可以比得上它。”
“哦?”
“铸造它的人,是欧冶子之后第一位大师,也是当时的第一位剑客,可是他的一生,从来也没有用过这柄剑,甚至没有拔出鞘来给人看过。”
“为什么?”
“因为这柄剑太凶,只要一出鞘,必饮人血。”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因为他脸上有一层类似黄蜡的易容药物,可是他眼里却忽然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
“此剑出炉时,那位大师就已看出剑上的凶兆,一种无法可解的凶兆,所以他忍不住流下泪来,滴落在这柄剑上,化做了泪痕。”
“剑锋上的泪痕就是这么样来的?”
“是。”
“那位大师既然已看出它的凶煞,为什么不索性毁了它?”
“因为这柄剑铸造得实在太完美,”他问小高:“有谁能忍心下得了手,把自己一生心血化成的精萃毁于一旦?”
他又说:“何况剑已出炉,已成神器,就算能毁了它的形,也毁不了它的神了,迟早总有一天,它的预兆,还是会灵验。”
小高居然明白他的意思:“天地间本来就有些事物是永远无法消灭的。”
“所以今天你只要拔出了这柄剑,就必将死在这柄剑下。”这个人说:“因为你今天绝对不是司马超群的对手。”
他凝视小高说:“现在你总该已经明白,就算是公平的决斗,也不是完全公平的。”
“哦?”
“一个人到达了某种地步,有了某种势力后,就能够制造出一些事情来,削弱对手的力量,使自己获胜。”他说:“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令人痛苦的。”
这是事实,极残酷的事实。
现在小高已无法否认。因为现在他己认清了这一点,已经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对付司马超群,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将他刺杀于剑下。”这个人说:“因为你根本没有跟他公平决斗的机会。”
小高的双拳紧握。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他问这个人,“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没有杀你,所以也不想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你当然也不想让我这柄剑落在别人手里。”
“是的。”这个人的回答很干脆。
小高又问他:“你既然已经有了一件天下无双的武器,难道还想要这柄剑?”
“我不想要。”这个人淡淡的说:“如果我想要,它早已是我的。”
这一点小高也无法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关心它?难道这柄剑和你这个人之间也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这个人忽然出手,握住了小高的手腕。
小高立刻流出了冷汗,全身上下都痛得流出了冷汗。
可是他知道他自己一定也触痛了这个人,触痛了他心里某一处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地方。
一个如此坚强冷酷的人,心里怎么会也有如此脆弱之处?
“你的箱子和我的剑,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和我之间是不是也会有某种特别的关系?”小高又问:“这些事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这些事都是小高非问不可的,就算手腕被捏碎,也非问不可。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答。
这个人已经放下了他的手,掠出了高塔。
高塔外一片银白,这个人和他的箱子已经像雪花般消失在一片银白中。
天色渐渐暗了,小高已经在这里想了很久,有很多事他都想不通。
因为他根本无法集中思想。
他想来想去,还是免不了要去想到她。
——她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要追杀她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她找到他,是不是司马超群要她这么样做的?要他为她神魂颠倒?
——她忽然离他而去,是否也是司马超群要她走的?要让他痛苦伤心绝望?
不管怎么样,小高都决心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但是他找不到。
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去找。
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没有经历,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帮助他,他能做什么?
除了用他的剑去杀人外,他还能做什么?
他能去杀谁呢?应该去杀谁呢?
谁能告诉他?
天色更暗了,晚钟已响起,后院的香积厨里飘出了粥米饭的芳香,几个晚归的僧人穿着钉鞋赶回来吃他们的晚膳。
钉鞋踏碎了冰雪,小高忽然想起了朱猛。
朱猛在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