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
第三十四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沿官道南下。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说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 他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是解穴的法门不合,但点穴后为时已久,推拿后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解开了。他暗想:丐帮诸长老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些上风也是好的。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说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的手,走到镇外。其时夕阳下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缓缓下山,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张无忌鼓起勇气,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妻一体,我甚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发颤了。 |
|
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待咱们找到义父,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罢?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话。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次晨三人继续南行,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不一日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巷里扫得干干净净,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张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可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张无忌道:甚么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个早,到玉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哪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 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的皇帝有甚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么?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还有半点骨气么?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将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次日清晨,张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走到门口,只见街上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张无忌道:我跟汝阳王府中的武士动过手,别给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众人,涌向皇城。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张无忌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两面大旗刚过去,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在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 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张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见到,蒙古官兵自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甚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采不迭,于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甚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战吕布、张生月下会莺莺等等,争奇斗胜,极尽精工。张无忌等三人一生生长于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都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彩车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链竟然也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喜欢,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刘智远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音调古拙,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主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张无忌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图谋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买人心,举世莫不歌功颂德。这两个故事,当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生,也来游皇城,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车子渐近,张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她当日在万安寺塔上之时全然一模一样。 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张无忌回过头去,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甚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甚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张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齐吃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张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来那人便是彭莹玉,他化装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张无忌等三人竟未查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鞑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轻摇数下。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头上所戴高冠模样甚是诡异古怪。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张无忌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链,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敏。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是剽悍。 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四人从人从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害苦了老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事。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于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张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他想韩林儿性子直,见到甚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热闹豪阔。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说:贾鲁大人拉夫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他心中一惊: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他稍一迟疑,推门走进,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进内堂,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桌旁朝内坐着一人。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位酒客之外,店堂内更无旁人。那人听到脚步声,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然便是赵敏。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赵敏低声道:你……你怎么会来?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张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哪知道……走到桌边,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还有人来么?赵敏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张无忌心中感激,见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赵敏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颤声道:赵姑娘!赵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张无忌和赵敏听到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失措。耳听得屋顶脚步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赵敏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吗?张无忌道:是,我原不该瞒你。赵敏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欢喜的话儿。张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罢。赵敏拿起他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轻声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双臂搂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扑鼻,一阵意乱情迷。突然间赵敏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的肩头一推,反身窜出了窗子,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韩林儿于张无忌、彭莹玉出店后,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说一句话,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韩大哥,你怕了我么?连在我面前多坐一会也不肯。韩林儿胀红了脸,忙道:不,不!脚步却迈得更加快了,一走进自己房中,立刻带上房门,上了闩,心下怦怦乱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娇艳清丽的容颜,温和柔软的话声,心道:周姑娘日后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劳。周姑娘一喜欢,就会说:韩大哥,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时候啊,我韩林儿才不枉了这一生。他出了会神,微笑着朦胧睡去,睡到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韩林儿翻身坐起,问道:是谁?只听得周芷若在门外说道:是我。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韩林儿道:是,是。赤足便去开门,拔去门闩,忙回身点亮了蜡烛。只见周芷若双目红肿,神色大异,韩林儿吓了一跳,问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话便说不下去了,突然灵机一动,飞奔出房,说道:我去打水给你洗脸。过不多时,赤着双足,捧了一盆洗脸水进来。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颐,呆呆的望着烛火。韩林儿道:你……你洗脸罢。周芷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韩林儿吓得呆了,垂手站着,不知她为何生气烦恼,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说甚么话。 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烛花爆了开来。周芷若身子一颤,从沉思中醒觉,轻轻嗯的一声,站起身来。韩林儿大声道:周姑娘,是谁对你不住,姓韩的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请你说罢!周芷若凄然摇了摇头,走出房去。她进房来坐了半晌,似有满腹心事倾吐,却一个字不说便又出去,可教韩林儿这莽撞汉子半点摸不着头脑,呆呆站着,连连握拳捶头。他想了一会毫无头绪,耳听得远处当当当的打着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师还没回来?只得上炕又睡。朦胧间刚要合眼,忽听得砰嘭一声,东边房中似乎有张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韩林儿急跃出房,月光掩映之下,东房窗上映出一个黑影,似是悬空而挂,兀自微微摇晃。韩林儿大吃一惊,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门,房门却是闩着。他肩头使劲一撞,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忙打火摺点亮了蜡烛,只见周芷若双足临空,头颈套在绳圈之中,绳子却挂在梁上。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急忙跃起,用力扯断绳子,将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气绝。他纵声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么想不开,干么……干么……忽听得房门外一人道:韩大哥,甚么事?走进一人,正是张无忌。 张无忌见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轰,颤抖着双手解去周芷若颈中绳索,一摸她胸口,一颗心尚自跳动,喜道:不碍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数下,一股九阳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来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韩林儿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转了。周芷若睁开眼来,见到张无忌,哭道:你干甚么理我?让我死了干净。忽地见到他上唇创伤,更有几粒细细的齿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个耳光。韩林儿大吃一惊,心想殴打教主,那还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却又是有若天神,一时之间大为胡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韩林儿回过头去,见是彭莹玉,喜道:彭大师,你回来啦,快,快来劝劝周姑娘。彭莹玉笑道:劝甚么?向张无忌道:启禀教主,没访到有关金毛狮王的甚么讯息。张无忌嗯了一声,神色甚是忸怩。彭莹玉向韩林儿道:韩兄弟,咱们到外面走走罢。韩林儿急道:不,不成啊,他们两个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敌手。彭莹玉哈哈大笑,道:胡涂兄弟!难道咱两个帮周姑娘,就能打赢教主了么?我说教主一定打不赢周姑娘。说着使个眼色,拉着韩林儿便出店房。韩林儿却兀自不住回头,关怀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扑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无忌坐在床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芷若,我确不是约好了跟她相见,当真是误打误撞碰见的。周芷若双足乱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说甚么鬼话,以后别想再叫我相信。张无忌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世上的事情,原是极易引起误会……周芷若霍地坐起,说道:那郡主娘娘用这些诗句来损我,你倒念念有辞,老是记在心里。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么样子?说到这里,脸蛋儿却飞红了。 张无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难辩,反正自己已决意与周芷若结成夫妇,白头偕老,只有动之以情,令她渐渐淡忘。烛光下见她俏脸晕红,颈中深深一根绳印,两边肿了上来,心想若非韩林儿及早察觉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殒玉碎,回天乏术,终成大恨,不禁又是惭愧,又是爱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樱唇上吻去。周芷若转头闪避,怒道:你跟人家不干不净,又来惹我。当我是好欺的么?张无忌双臂一紧,令她动弹不得,终于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挣扎不脱,心中却也渐渐软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和她虽然名分已定,终是未婚夫妻,深宵共处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于彭莹玉、韩林儿等人脸上须不好看,于是放开了她,说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们再谈。我若是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周芷若脸上红扑扑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气道:胡说八道甚么?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张无忌笑道:那么你剁了我的双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张无忌这一来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搂住她肩头,柔声道:怎么又伤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语。张无忌问之再三,不料越问得紧,她越是伤心。 张无忌罚誓赌咒,说决不负心薄幸。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张无忌道:咱们大家命苦。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谁都是多苦多难。以后咱俩结成夫妻,又将鞑子赶了出去,那就只有欢喜,没有伤心了。周芷若抬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却不是你三心两意。可是……可是她聪明智慧,武功高强,容貌权势,无不胜我十倍。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与其一生伤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韩林儿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没勇气再死了。我……我要学师父一样,削发为尼。唉,咱们峨嵋派的掌门,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张无忌道:你始终不放心。这样罢,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亲。周芷若道:义父还没找到,再说,你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终究……终究是不成的。说着又流下泪来。张无忌道: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咱们会齐众兄弟后,寻访起来容易得多。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谁也无法逆料。难道等咱们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来颤巍巍的拜堂成亲么?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我张家可就断子绝孙了。周芷若红着脸噗哧一笑,说道:好好一个老实人,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满天愁云惨雾,便在两人一笑之间,化作飞烟而散。次日清晨,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打听谢逊的讯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东境内,便见大队蒙古败兵,曳甲丢盔,蜂拥而来。张无忌等见败兵势众,便避道而行。后来见到一兵落单,抓住了逼问,得知朱元璋在淮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杀得元兵溃不成军。三人不胜之喜,加紧赶路,到得鲁皖边界,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急足报到元帅府。三人将近濠州时,韩山童已率领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众人久别重逢,俱各大喜。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获,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称谢。锣鼓喧天,兵甲耀眼,拥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骑在马上,跟随在张无忌之后,左顾右盼,觉得这番风光虽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华丽辉煌,却也颇足快慰平生。张无忌在城中歇了数日,杨逍、范遥、殷天正、韦一笑、殷野王、铁冠道人、说不得、周颠、五行旗诸掌旗使等得到讯息,陆续自各地来会。张无忌说起谢逊回来中原、被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的种种情由。杨逍、范遥、殷天正等反复思量商议,均无头绪。范遥道:那个黄衫女子不知是何来历,说不定谢兄的行踪,要着落在她身上寻访出来。群豪都从未听到过武林中有这么一位黄衫女子,只得劝张无忌且自宽心,都道:这黄衫女子的言语行事,对教主显无恶意。金毛狮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无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过探询屠龙宝刀的下落而已。张无忌焦虑难释,一时却也无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众,分头赴各处打听。又过一日,彭莹玉自大都到来,也说未能探听到谢逊的丝毫音讯。 明教义军大战数场,虽均获胜,损折也极惨重,此后两三个月内,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招募新兵,不克再与元军大战。彭莹玉那晚见到周芷若自尽,虽不明底细,但自猜想得到两人不是醋海兴波,便是大闹别扭。范遥等又知张无忌与赵敏之间干系颇不寻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于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眼见目下并无大事,俱劝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当即允可。杨逍择定三月十五为黄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来。 此时明教威震天下,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西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是连败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昆仑、崆峒诸派与明教向有仇怨,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已于各派有恩,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礼到贺。崆峒五老的贺礼尤重。 张三丰亲书佳儿佳妇四字立轴,一部手抄的太极拳经,命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其时杨不悔已与殷梨亭成婚,一同来到濠州。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大声叫道:六师婶!杨不悔满脸通红,拉着他手,回首前尘,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张无忌生怕陈友谅、宋青书奸心未息,乘机为害,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前赴武当,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详细跟韦一笑说了,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便与俞岱岩、张松溪为伴,防备陈友谅的奸谋,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再行告辞。韦一笑狠狠的道:自从遵奉教主的训谕,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张无忌忙道:那陈友谅嘛,韦兄不妨顺手除去。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武当派未来的掌门,且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情。韦一笑答应了,拜别而去。到得三月初十,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来到濠州,只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人却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张三丰那副佳儿佳妇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殷天正为男方主婚,常遇春为女方主婚。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敌人混入捣乱。汤和统率义军精兵,在城外驻扎防敌。这日上午,少林派、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申时一刻,吉时已届,号炮连声鸣响。众贺客齐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宋远桥和殷野王陪着张无忌出来。丝竹之声响起,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厅。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张无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红毡毹上拜倒,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且慢!青影一闪,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却是赵敏。群豪一见到是她,登时纷纷呼喝起来。明教和各大门派高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没料到她竟孤身闯入险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杨逍双臂一张,也喝一声:且慢!向众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赵姑娘光临到贺,便是我们嘉宾。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将旧日梁子暂且放过一边,不得对赵姑娘无礼。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两人已知其意,绕到后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赵敏带了多少高手同来。杨逍向赵敏道: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说毕便去,容日再行叨扰。杨逍道:赵姑娘有甚么话,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赵敏道:行礼之后,已经迟了。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满堂不欢。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转头向张无忌道:张无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作不作数?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心中早已怦怦乱跳,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劝得她好好离去,听她突然问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赵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违,是也不是?张无忌道:不错。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还将宝刀盗了去。 这数十年来,江湖上人人关心这武林至尊屠龙刀的下落,忽听得已入赵敏手中,登时群情耸动。赵敏道: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你可亲自前去问他。 谢逊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闻,听到她提及金毛狮王,满堂喧哗之声登寂。 张无忌道: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赵敏微微一笑,说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你就须得遵从。借屠龙刀一观之事,虽然做得不大道地,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后来宝刀被盗,也不能怪你。这第一件事,算你已经办到。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张无忌,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张无忌道:你要我办甚么事?杨逍插口道:赵姑娘,你有甚么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约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义,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别事暂且搁在一旁,请勿多言阻挠。说到后来,口气已颇为严厉。赵敏却是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突然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张无忌一呆,道:甚么?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她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若赵敏再说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么?张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升,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软,柔声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甚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我……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么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措,谁也无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被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无忌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那你跟我来。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后。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身边红影闪动,一人追到了赵敏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插了下去。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张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脑之祸,当下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的劲力,但已感胸腹间血气翻涌,脚下微一踉跄。 范遥眼见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一拂,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不出去。但这么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裳。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么?张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无反悔,只是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群豪虽然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甚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说八道。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