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
第十一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然命不长久,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只是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张无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张无忌道:我本来想,如能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甚么?张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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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也甚是感激。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飞出了两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无法偷袭。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的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罢。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罗里罗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甚么你总是推三推四,为甚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师姊怎地牵扯在一起?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纪晓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 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极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来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抖出来?纪晓芙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唯一的线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妹心软,下不了手。说着将长剑插入了剑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给你,你怎会心软?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是喜爱,颇有相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待自己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怀,这时眼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日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却为甚么不到?为甚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是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不如你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么错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还是四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时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罢?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甚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去维护魔教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苍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第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使剑还招。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个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分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逃,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昆仑派的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甚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罢!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将他放下地来。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扇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