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二十一章 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也绝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连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发疯了。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地移到床上。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她突然奔过来,投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物,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待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待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一一” 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 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还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地,微弱地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
  萧十一郎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
  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
  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物!”
  他凝注道沈璧君,一字一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地幼诺溃骸案阍谝黄穑退阕≡诘赜铮乙膊换嵩梗?是这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
  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吗?”
  她显然还抱着希望、
  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现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深,那么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巳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物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物,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椅在萧十一郎的肩上,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怎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一种解脱,但却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况——”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找必需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巳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魔法的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赌我们找不找得。”
  沈璧君叹道:“我若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就算死,也甘心 了”
  萧十一郎道:“这的确是件令人猜不透、想不通的事,但无论什么秘密,迟早总有被揭穿的一日。”
  沈璧君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吗?”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的手,拽着棋盘,显然是在邀他再着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个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
  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了。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儿,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
  一进大门,穿过院子,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两侧,是两排厢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来做自己和姬妾们的香闺和卧房。
  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是奴仆们的居处和厨房。
  雷雨住在东面那座厢房里,他和他的两个“老婆”、四个丫环,一共占据了四间卧房和一间小厅。
  剩下的两间,才是龙飞骥住的。
  龙飞骥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女人没有兴趣,对酒也没兴趣,就喜欢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东西的时候,既不问吃的是鸡是鸭?也不管好吃难吃,只是不停地将各种东西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得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间是永远关着的,据说那两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这五间屋子里。
  但萧十一郎从未看到他们进去,也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厢剩下的那两间屋子里,一问是卧室,另一间就算是饭厅。
  菜很精致,而且还有酒、
  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够可以灌醉七八个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这里,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清醒的人。
  这几天来,他已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
  主人的话不错,你只要不走出这宅院的范围,一切行动都绝对自由,无论你想到哪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
  但自从那天喝过接风的酒,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主人,据说他平时本就很少露面。
  一个人若要应付十几个美丽的姬妾,一天的时间本就嫌太短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事。
  每天吃过早饭,萧十—郎就在前前后后闲逛,像是对每样东西都觉得狠有趣.见了每个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龙飞骥外,他很少见到别的男人、
  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们,对他那双发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兴趣,每当他含笑瞪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笑得就更甜了。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
  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美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
  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依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一时一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开了门,悄悄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屋子。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着个宫纱灯笼。她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倚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瞧着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这时候她再退回去,岂非太无礼?
  灯光下,雷雨脸上的麻了看来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对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恶。
  她一定要去找萧十一郎。
  雷雨突然拦住了她,笑道:“用过饭了吗?”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说他本是京城里‘鹿鸣春’的大师傅,手艺很不错。”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这院子虽不太大,但若没有人陪着,也会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闯到庄主的屋子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着脸,道:“谁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可知道?”
  雷雨道:“我当然知道。”
  沈璧君勉强使自己脸色好看些,道:“却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还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烦恼。”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恶,道:“你要我说真话?”
  沈璧君道:“当然。”
  雷雨道:“你知道,这里有很多很美的小姑娘,都很年轻,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个很不难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虽然是天香国色,但山珍海昧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的——”
  沈璧君早己气得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许你胡说!”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那个小姑娘没有你漂亮,却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连嘴唇都已发抖。
  雷雨道:“我劝你,什么事还是看开些好,这里的人,本就对这种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饭一样,他能找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别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乐子,两人扯平,心里就会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线,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来,用不着害臊,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别人上..”
  沈璧君没有让说出下面的那个字,突然一龆猓庠谒成稀?  雷雨似末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抚着脸,突然狞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你就算真的三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
  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针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针?”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动过,总该听说过沈家的金针,见血封喉,百发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开?”
  雷雨脚步果然停了下来,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孙女——”
  这句话未说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关起了门!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针吓退了。
  沈璧君靠在门上,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记了惊恐和愤怒。
  “——她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别的女人——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这些话,就像针一般在刺着她的心。
  萧十一郎虽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连城璧有了别的女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不情,不信,绝不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少女,都很美丽,也都很会笑。
  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对萧十一郎笑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少女的名字叫“苏燕”。
  萧十一郎现在就缩在苏燕的床上。
  苏燕的头,正枕着萧十一郎宽阔的胸膛。
  她阖着眼,睫毛很长,眼角是向上的,可是她张开眼的时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双迷人的服睛,就已足够征服男人了。
  何况.她别的地方也很美。
  虽然盖着被,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长,胴体结实而有弹怕,线条却很柔和,既不太丰满,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来很静,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数女人.只会用嘴笑,她们的笑,只不过是种声音,有些人的笑声甚至会令人起很多鸡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们若会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笑的时候,常常都会看得连眼珠子都像要凸了出来。 还有种女人,全身都会笑
  她们笑的时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还会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
  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苏燕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动,腿在磨擦。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木头人,已有点受不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燕道:“我是在笑你。”
  萧十一郎道:“笑我?”
  苏燕道:“你呀!有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太大,还不老实。”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个男人是老实的?”
  苏燕吃吃笑道:“有人说,男人就像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总得配好几个茶杯。”
  萧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苏燕道:“自然是男人说的,可是——”
  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萧十一郎道:“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漂亮,你为什么会挑上我?”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若要偷嘴吃,当然要挑最好吃的。”
  苏燕咬着嘴唇,道:“可是我连瞧都没有瞧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上你的钩?”
  萧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经的女人,越容易上钩,这道理男人很明白。”
  他话未说完,苏燕已扑到他身上,纠缠着不依道:“什么?你说我假正经?你以为我随随便梗就会跟人家上床?老实告诉你,雷雨想钓我,已想得发疯,可是我瞧见他那一脸大麻子就生气。”
  萧十一郎忍不住笑道:“麻子有什么不好?十个麻子九个俏,有的女人还特别喜欢麻子哩!何况,熄了灯,不都是一样。”
  苏燕“啪”的一声,轻轻给了他个耳刮子,笑骂道:“我本来以为雷大麻子已经够坏的了,谁知道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萧十一郎道:“这里的男人除了龙飞骥外,大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燕道:“一点也没错。”
  萧十一郎道:“那两个老头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了吧?”
  苏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错了,这两个老不死.人老心却不老,除了庄主留下来的之外,这里的女孩子哪个没有上他们欺负过?”
  萧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苏燕道:“那两个骚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萧十一郎道:“雷雨难道甘心戴绿帽子?”
  苏燕道:“雷大麻子在别人面前虽然耀武扬威,但见了他们两人,简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雷雨年轻力壮,又会武功,为什么要怕那两个糟老头子?” 苏燕突然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子武功难道比雷雨还高?’ 苏燕还是不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苏燕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你总该知 道了吧?”
  苏燕道:“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萧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燕道:“有好几年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苏燕勉强笑了笑,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糊里糊涂地就 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年纪还轻,难道真要在这种鬼地方过一 辈子?”
  苏燕叹了口气,道:“既已到了这里,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她又伏到萧 十一郎身上,腻声道,“大家开开心心的,为什 么要谈这种事呢?来——”
  萧十一郎刚伸手搂住了她,突又大声叫起痛来。
  苏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不——不是,是我的伤——伤还没 有好。”
  苏燕红着脸,咬着嘴唇,用手戳着他的鼻子,笑道:‘挑来 挑去,想不到却挑上了你这个短命的病鬼!”
  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桌上的饭菜,连动都没有动。
  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
  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上就会露出花一般的微笑。
  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饭了?”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地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是像个在外面做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什么不去向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吃醋,
  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决定要说老实话,
  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藏,证明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这笑却是自心底发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萧十一郎才觉得肚子饿了,很快地扒光了碗中的饭,道:“小姑娘已问过了,明天我就该去问老头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会比今天回来得早。”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头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们的乐趣岂非也减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萧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园中,才发现围墙很高,几乎有五六个人高,本来开着的那道角门,也已经关起,而且还上了锁。
  门是谁锁起来的?为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这些人既已无异蝼蚁,纵然逃出来,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拈回来,为什么还要防范得如此严密?
  萧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八角亭中饮酒下棋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过去,负手站在他们身旁,静静地瞧着.
  老人专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人走过来.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天地间一片安详静寂。
  老人们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萧十一郎一走近他们身旁,就突然感觉到一般凌厉逼人的杀气,就仿佛走近了两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丰,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会带着种杀气!
  萧十一郎隐隐感觉出,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绿袍老人左手支额,右手举杯,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显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还未落子。
  绿袍老者突然抬头瞧了瞧萧十一郎,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奇怪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萧十一郎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但萧十一郎却不动声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壶嘴对着酒杯。
  他只要将酒壶对着酒杯,酒就倾入杯中。但他却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绿袍老人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萧十一郎不动,他也不动,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玩偶。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热缗褪?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使倾出,
  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碍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钢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舍有人关心的。

第二十二章 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
  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官纱灯笼也已被点燃。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己在轻微地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的棋子突然射出,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吸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增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末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只有经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
  萧十一郎悄悄探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酸痛,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又要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地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妙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 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地坐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玄虚、奶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接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这幅希埔?瞧得出神了。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灾祸的气息,面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地转过来,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
  萧十一郎道:“还好。”
  主人目光闪动,道:“经此一战,你想必已知道他们是谁 了?”
  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许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主人道:“但你还是敢去和他们交手?”
  萧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胆量,当敬一杯。”
  萧十一郎道:“请。”
  主人饮尽了杯中的酒,忽然沉下了脸,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十一郎道:“知道得并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还不太多.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会招来杀身之祸,那就还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萧十一郎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地转动着,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谁?”
  萧十一郎道:“内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缓缓道:“你是问那位沈姑娘?”
  萧十一郎盯着那旋转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缩了起来,眼珠子就变得说不出的空洞。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主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一字字问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主人跟着又追问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她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萧十一郎长长吸了口气,道:“她出了什么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来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个孩子的,现在却没有了。”
  “当”的一声,旋转着的酒杯自指尖飞出,撞上墙壁,粉碎。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还是直接挺的竖在那里,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无助、那么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做她的丈夫!”
  萧十一郎眼睛于自指尖移开,盯着他,道:“她在哪里?”
  主人拒绝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里最美丽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他盯着萧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萧十一郎道:“什么缘故?”
  主人道:“这只因我最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
  萧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
  主人道:“你既已到这里,就得顺从这里的规矩,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么,谁最强,谁就得到她!”
  他将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缓缓接道:‘所以现在她已属于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你强!”
  他的手纤细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秀气。
  但说完了这句话,他再摊开手,酒杯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粉
  一堆比盐还细的粉末。
  萧十一郎霍然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 主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悠然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你比大多数年轻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确比你强,你也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够聪明,也许还能活下去,活很久。”
  萧十一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
  主人道:“那倒未必,我岂非也已活得很长了吗?你若真够聪明,就该少说些话,多喝些酒,那么,就算你吃了点亏,我也会对你有所补偿。” 萧十一郎道,“补偿?”
  主人微笑道:“苏燕——她虽然没有沈姑娘那么美,但却有很多沈姑娘比不上的好处,而且,她岂非正是你自己挑中的吗?你失去了一个,又得回了一个,并没有吃亏,只要你也和别人一样,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些,你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在这里过一辈子,也许比在外面还要活得愉快得多。”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愿待在这里呢?’
  主人沉下了脸,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因为你根本别无选择,你根本逃不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我已找出了破解这魔法的关键!”
  主人的脸变了,但瞬间即展颜笑道,“你找不到的,没有人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若找到了你肯让我将她带走?”
  主人道:“你要找多久?”
  萧十一郎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现在!”
  主人道:“你若找不到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就在这里待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主人的笑容忽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这赌注并不小,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萧十一郎道:“赌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则还不如不赌的好,这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主人道:“话出如风!’ 萧十一郎道:“好!”
  “好”字出口,他身子突然的往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的人已植入了隔壁的屋子! ,
  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边水里浣足……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笑道:“这就是破解你魔法的关键,是吗?”
  主人的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故意仿照你住的这地方,造了这么样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我们瞧见,然后再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让我们不由自主生出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缩小,也变成了玩偶——”
  他接着又道:“这计划虽然荒谬,却当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无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像你这种疯狂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主人也大笑起来,道:“的确没有人能想得到,我已用这种法子捉弄过不知多少人了,那些人到最后不是发了疯,就是自己割了颈子。”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觉得这法子不但很有用,而且很有趣。”
  主人笑道:“当然很有趣,你若也见过那些人突然发觉自己已被‘缩小’了时的表情,见到他们拼命的喝酒,拼命的用各种法子麻醉自己,直到发疯为止,你也会觉得世上绝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了。”
  他大笑着接道:“那些人为了要活下去,再也不讲什么道义礼法,甚至连名誉地位都不要了,到最后为了一瓶酒,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主人笑道:“你若见过那些人,你才会懂得,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有时简直比狗还贱,比猪还笨!”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你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人!”
  主人厉声道:“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
  主人面上忽又露出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你现在还在我的掌握中,我还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命运。”
  萧十一郎道:“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主人道:“也许我自己忘了呢?”
  萧十—朗笑了笑,道:‘我相信你,你既然将自己当做神,就绝不会对人食言背信的,否则你岂非也和别人同样卑贱?”
  主人盯着他,喃喃道:“你的确很聪明,我一直小看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呢?你现在总该放了她吧!”
  主人道:“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萧十一郎道:“我本就在等着你问。”
  主人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看破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们若真已到了玩偶的世界,怎会再见到阳光?但这里,却有阳光。”
  主人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发觉疏忽了这一点,但到了这里的人,神智就已混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疏忽,连我自己都已渐渐忘了。”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当然也很明白人心的这种弱点.所以才会将我安顿在这里,你以为我绝对想不到秘密的关键就在我自己住处的隔壁。”
  主人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萧十一郎道:“我只不过隐隐觉得这地方必定有两间隐藏着的秘密屋子,但不能确定在哪里,方才只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的运气还不错。”
  主人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无论多么好,总有一天会变坏的。”
  长夜已将过去。
  主人还坐在屋子里,屋予里还没有燃灯。
  黑暗中,慢慢地现出了一条纤小朦胧的人影,慢慢地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替他捶着背,柔声道:“你看来也有些累了。”
  语声柔和而甜美,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窗纸渐渐发白,曙光照亮了那人影。
  她身材不高,但曲线却是那么柔和,那么匀称,圆圆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笑意。
  她笑得不但甜,而且纯真,无论谁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将自己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小公子?
  小公子怎会也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主人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萧十一郎的确不是普通人,我不该小看他的。”
  小公子道:“所以你就不该放他走!”
  主人道:“我要让人知道,我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小公子道:“可是——纵虎归山——”
  主人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他们现在虽然走了,不出十天就会回来。”
  小公子道:“回来,你说他们会回来?”
  主人道:“一定会回来!”
  小公子笑了,道:“你认为萧十一郎有毛病?”
  主人道:“萧十一郎虽未必,但沈璧君却非回来不可!” 小公子道:“你有把握?”
  主人道:“你几时见过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小公子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魅说溃骸耙蛭乙呀男牧粼谡饫铩!?  小公子眨着眼,吃吃地笑了。
  主人道:“你不信?”
  主人笑道:“一个男人若想留住女人的心,只有两种法子。”
  小公子道:“哪两个?”
  主人道:“第一种,是要她爱你,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比较困难。”
  小公子道:“第二种呢?”
  主人道:“第二种就是要她恨你,一个女人若是真的恨你,就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你,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开。”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法子就比较容易多了。”
  小公子眼珠转动着,道:“但女人若没有真的爱过你,就绝不会恨你。”
  主人笑道:“你错了,爱也许只有一种,恨却有很多种。”
  小公子道:“哦?”
  主人道:“若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恨不恨他?”
  小公子说不出话了。
  主人道:“我已想法子让她知道,沈家庄是我毁了的,她祖母也是我杀了的!”
  小公子道:“可是,这种恨——”
  主人道:“这种恨也是恨,她恨我越深,就越会想尽各种法子回到我身边来,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机会杀我,才有机会报仇!”
  小公子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走呢?”
  主人道:“因为她不愿意连累萧十一郎,她知道她若不走,萧十一郎也不会走。”
  小公子目光闪动着,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萧十一郎。”
  主人道:“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
  小公子咬着嘴唇,道:“你有把握能得到她?”
  主人笑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把握。”
  小公子道:“但你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就算得到她,又有什么意思?”
  主人笑道:“只要我能得到她,就有法子能令她将别的男人全都忘记。”
  小公子敲着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
  主人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笑得很特别,道:“这法子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
  小公子“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第二十三章 吓坏人的新娘子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他和沈璧君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在那“玩偶山庄”中,他们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里,他们的确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顾虑。
  但现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着,就没法子忘记。
  路长而荒僻,显然是条已被废弃了的古道。
  路旁的杂草已枯黄,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没有和沈璧君并肩而行,故意落后了两步。
  沈璧君也没有停下来等他,
  现在,危险已过去,伤势也将愈,他们总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难道他们觉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时候? 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间车驰马嘶,一辆大车疾驰而来!
  萧十一郎想让出道路,马车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马是良驹.漆黑的车身,亮得像镜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们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脸。
  车窗上垂着织锦的帘子。
  帘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两张脸,竟是那两个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车吧!”
  缘袍老人道:“我们送你一程。”
  萧十一郎迟疑着,道:“不敢劳动。”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绿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那里出来的人。”
  绿袍老人道:“也是第一个活着从我眼下走出来的人。”
  两人的面色很冷漠,他们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炽热的光芒。
  萧十一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笑了笑,拉开了车门。
  车厢里的布置也正如那山庄里的屋子,华丽得近于夸张,但无论如何,一个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总是舒服的。
  沈璧君却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瞪着窗外,全身都没有放松。
  萧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为老人们的眼睛都在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这次走了,千万莫再回来!”
  绿袍老人道:“无论为了什么,都千万莫再回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还可怕的妖怪,无论谁遇着他,活着都不如死了的好!”
  绿袍老人道:“我们说的‘他’是谁,你当然也知道。”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两位是什么人,我现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当然会知道,因为以你的武功,当今天下,已没有第四个人是你的敌手,我们正是其中两个。”
  缘袍老人道:“但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颤抖,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缘袍老人道:“你也许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着嘴唇,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
  萧十一郎沉思着,缓缓道:“也许我已猜出他是谁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只要知道他随时能杀你,你却永远没法子杀他。”
  绿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萧十一郎道:“两位莫非已和他交过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道:“否则我们又怎会待在那里,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绿袍老人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喜欢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实说,现在我一摸到棋子,头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绿袍老人道:“二十年来,我们未交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交的,只有你…但我们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两位难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对望了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
  朱衣老人嘴角带着丝凄凉的笑意,叹道:“我们已太老了,已没有勇气再逃了。”
  绿袍老人笑得更凄凉,道:“以前,我们也曾经试过,但无论怎么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在那里等着你!”
  萧十一郎沉吟着,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剑锋般的锋芒,盯着老人,缓缓道:“合我们三人之力,也许……”
  朱衣老人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绿袍老人道:罢饽钔纺懔攵疾荒芟耄    萧十—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会想法子去杀他!”
  绿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杀他,结果就一定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忽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来送你的?怕你走不动?你以为我们出来一次很容易?”
  绿袍老人道:“我们来就是要你明白,你们这次能逃出来,全是运气,所以此后你只要活着一天,就离他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再不要动杀他的念头,否则,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们一样,觉得生不如死。”
  绿袍老人道:“若是别人落在他手中,必死无疑,但是你。…·他可能还会留着你,就像留着我们一样,他无聊时,就会拿你做对手来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为他只有拿我们这种人作对手,才会多少觉得有点乐趣。”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却不愿你重蹈我们的覆撤,做他的玩偶,否则你是死是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朱衣老人目光遥视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我们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们死后,他别无对手可寻时,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缘袍老人目中闪着光,道:“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报复!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报复的法子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似已说不出话来。
  马车突然停下,朱衣老人推开了车门,道:“走,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绿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来,就算他不杀你,我们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马车又已绝尘而去,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站在路口发着怔,
  沈璧君的脸色发白,突然道:“你想,这两人会不会是‘他’故意派来吓我们的?”
  萧十一郎想也没有想,断然道:“绝不会。”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人也许会无缘无故地就杀死几百人,但却绝不会说一句谎。”
  沈璧君道:“为什么7他们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比他们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声。
  萧十—朗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是新娘子坐的花轿。
  新郎官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全无杂色的高头大马,走在行列的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定都是满面喜气、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萧十一郎平时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气的人,但今天却是例外,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突然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沈璧君头虽是抬着的,但眼睛里却什么也瞧不见,看到别人的花轿,她就会想到自己坐在花轿里的时候。那时她心里还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现在呢?
  她只希望现在坐在花轿里的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样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爱上第二个男人。
  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别人的样子,总希望别人也在看他,总觉得别人也应该能分享他的快乐。
  但这新郎官也不例外。他人虽坐在马上,一颗心却早已钻入花轿里,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入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瞧在眼里。
  因为这新娘他得来实在太不容易了。
  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来几乎已绝望,谁知她却忽然点了头。
  “唉!女人的心。”
  现在,受苦受难的日子总算已过去,她总算已是他的。
  眼见花轿就要抬进门,新娘子就要进洞房了。
  想到这里,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得好像要从马背上飘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唉!真是谢天谢地。”
  八匹对子马,十六个吹鼓手后面,就是那顶八人抬的花轿。
  轿帘当然是垂着的。
  别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轿,最刁蛮、最调皮的女人也会变成呆子,动也不敢动,响也不敢响,甚至连放个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着。
  但这新娘子,却是例外。帘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萧十一郎刚抬起头,就看到帘子后面那双骨碌四面乱转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人还在花轿里,已憋不住了,以后那还得了?”
  这样的新娘予已经很少见了,谁知更少见的事情还在后头理!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子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几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真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轿的、跟轿的,前前后后三四十个,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种情就好像嘴里刚被塞下个煮熟滚烫的鸡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这种事,她更橇雒味济挥邢氲焦?  新娘子娇笑着道:“我只不过擦了一斤多粉,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算认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风四娘外,哪里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脸上的粉当然没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两。
  这当然是喜娘们的杰作,据说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路黑姑娘“漂白”,还能将麻子姑娘脸上每个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个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来差不多都一样。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风四娘脸上那种洒脱而甜美的笑容,那种懒散而满不在乎的神情。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毕竟与别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双眼睛瞪着她,她还是那般模样。
  她还是咯咯地笑着,拍着萧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实在想不到。”
  风四娘虽然不在乎,他却己有些受不了。压低了声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还是赶快上轿吧!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风四娘瞪眼道:“要他们等等有什么关系?”
  她提起绣裙,轻巧的转了个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的衣服,漂不漂亮?”
  萧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简直天下少有。”
  风四娘用指头戳了戳他的鼻子,道:“所以我说你呀……你实在是没福气。”
  萧十一郎摸着鼻子,苦笑道:“这种福气我可当不起。”
  风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谁?”
  萧十一郎还未说话,新郎官已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神情虽然很焦急,但走起路来是四平八稳,连帽子上插着的金花都没有什么颤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萧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来是杨兄,恭喜恭喜。”
  杨开泰看见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强笑道:“好说好说,这次我们喜事办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的帖子都没有发到,等下次……”
  刚说出“下次”两个字,风四娘就踩了他一脚,笑骂道:“下次?这种事还能有下次,我看你真是个呆脖子鹅。”
  杨开泰也知道话说错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话就越说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风四娘的衣袖,吃吃道:“这……这种时候……你……你……你怎么能跑出轿子来呢?”
  风四娘瞪道:“为什么不能?看见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么?”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你现在已经是新娘子…。.”
  风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样,新娘子难道就不是人?”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你……你们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道:“我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看不顺眼,换一个好了。”
  杨开泰气得直跺脚,着急道:“不讲理,不讲理,简直不讲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好呀!你现在会说我不讲理了,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杨开泰擦着汗,道:“以前……以前……”
  风四娘冷笑道:“以前我还没有嫁给你,所以我说的话都有道理,连放个屁都是香的,现在我既已上了花轿,就是你们姓杨的人,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不是?”
  杨开泰又有些软了,叹着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风四娘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眼角偷偷往后瞟了一眼,几十双眼睛都在瞪着他,他的脸红得快发黑了,悄悄道:“只不过你这样予,叫别人瞧见会笑话的。”
  他声音越低,风四娘喊得越响,大声道:“笑话就笑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怕别人笑话!”
  杨开泰脸色也不禁变了。他毕竟也是个人,还有口气,毕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也大声道:“可是……可是你这样子,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风四娘怒道:“你觉得我丢了你们杨家的人,是不是?”
  杨开泰闭着嘴,居然给她来了个默认。
  风四娘冷冷笑道:‘你既然认为我不配做新娘子,这新娘子我不做好了。”
  她忽然取下头上的凤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莫忘了,我虽然上了花轿,却还没有进你们杨家的门,做不做你们杨家的媳妇,还由不得你,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抬轿的、跟轿的、吹鼓手,看得几乎连眼珠予都凸了出来。
  他们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几十年花轿,已不知送过多少新娘子进人家的门,但这样的事,他们非但没有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
  杨开泰已快急疯了,道:“你……你……你……”
  平时他只要一急,就会变成结巴,现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萧十一郎本来还想劝劝,只可惜他对风四娘的脾气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气一发,就连天王老子也是劝不了的。
  风四娘索性将身上的绣袍也脱了下来,往杨开秦头上一摔,转身拉了萧十一郎的手,道:“走,我们走,不做杨家的媳妇,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扬开泰终于将这四个字明了出来,赶过去拉风四娘的手。
  风四娘立刻就重重地摔开了,大声道:“谁说我不能走?只要我高兴,谁管得了我?”
  她指着杨开泰的鼻子,瞪着眼,道:“告诉你,你以后少碰我,否则莫怪我给你难堪!”
  杨开泰如木头人般怔在那里,成系暮怪橐豢趴殴隽讼吕础?  萧十一郎看得实在有些不忍,正考虑着,想说几句话来使这场面缓和些,但风四娘已用力拉着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更不能翻脸,只有跟着往前走,苦着脸道:“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不是不会走路。”
  风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有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还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笑了笑,道:“这位姑娘,你也跟我们一齐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待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待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还敢像以前—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个女跃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不用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
  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地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妨娘,你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了痛色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地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腿.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沈璧君冷冷地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的爱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能将方潘档幕叭纪袒厝ァ?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地说着两句话:“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在我对你总算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两不相欠。”
  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总得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么事都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活的时候,只有别人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巴,但现在,在沈壁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登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第二十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萧十一郎就这样 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 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出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地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一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蕴含的寂寞与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
  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
  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别碎,剁成泥,烧成灰。
  路旁有林,
  沈璧君突然奔入树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
  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
  她揪跽饷囱鍪嵌缘模疽晕约嚎梢匀淌埽茨┫氲秸庵滞纯嗑故侨绱?强烈,如此深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
  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
  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
  她回过头。
  她的心沉了下来。
  树林间的光线很暗,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
  来的人是连城璧。
  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
  他默默注视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
  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的一切事情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一件,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到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她至死也忘不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会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谈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沾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忘。”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连城璧出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仅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己被咬出了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己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姓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了,手慢慢地松开,身子慢慢地往后退。
  连壁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突然冲过来,重重地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体却永远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狠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她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竦挠嗟兀?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 “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的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买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中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殊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
  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越深。
  风四娘很快地将—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
  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移转,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个一朗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窗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我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一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想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才能见到他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一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之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所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阄肪迦帧!?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的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的脸色突然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试探着问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的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汲有人能留得饺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圈,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畔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暗的灯下闪着令人们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的目光却是空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就可以偷偷地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酒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 就是好酒,请。” ‘
  这句话几乎和方才萧十一郎说的完全一模一样。
  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他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谈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己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明白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馈?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辱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头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须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还是对别人的讥消,或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取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地干—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特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来,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了,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咯咯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地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