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一七章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虽没有真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对不起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了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将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默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予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齐去吗?”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不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在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壁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谈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壁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足多——”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子——”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脑子里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清醒的人,对喝醉了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来。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巳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个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脸色却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辨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睛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来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入了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竟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的剑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画了个圆弧,不但身法手式,连气度更是从容潇洒。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打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
  向萧十一郎脊椎下“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又准、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屑啸天这一招攻出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的人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特更响,所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这份光彩。
  只听又是“盯”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转身追击。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若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教!”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晌、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份量极是沉重。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海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得很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手’,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老练,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吗?”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我不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他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刚刚触及萧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只要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稳,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惊骇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地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笑问道:“你练的这真是‘大摔碑手’吗?”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依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干丝,他都很喜欢吃,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却留下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朗不但武功高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郎挨了他两掌,受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来,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聪明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萧十一郎苦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惜萧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表面上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屑啸天道:“正有此意。”
  这四字说了,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泉、将台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支旱烟管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抖,似乎想将这烟管折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抖末断,忽然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嘴里也喷出了—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剑已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
  寻不着马卒。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也不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了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旱烟管,也未必就比剑不中用!”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兄使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裳。”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内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少见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末乘人之危,捡人便宜,”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刻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胆子的,就来拿吧!”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吗?——你为何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现在为何不来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早巳看透你了,你现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巳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个无论谁来下手,我都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颗大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有一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竟只能在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烂醉如泥,也许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先灌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射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当。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砰”;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又已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摇,也随着倒下。

第一八章  亡  命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赵无极又一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死—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了。
  超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赵无极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这人是谁?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蓬金丝暴射而出!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沈经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刻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萧十一郎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于,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起?”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走不远的。”
  厉刚道:“不错,追!”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跟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君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连城璧还有谁?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沈璧君道:“你明白吗?真的明白?”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问,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然还是会后悔的。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壁君——”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连城璧身形动了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山”司徒中平。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若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连公子虽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连城璧没有说话。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公子。”
  连城璧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连城璧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看,却未必。”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连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的。”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
  司徒中平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连城璧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他慢慢地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一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通;“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使用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了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厉刚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是这么样说的。”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君子,但遇着单身的美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壁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吗?”
  萧十一郎道:“我如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迹,连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她还带着个重伤的人。”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厉刚道:“我一个人走。”
  这句话未说完,已施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路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身影消失。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大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海灵子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他又解释道:“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走的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了,怎会想不到?”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觉得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现,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朗在我们面前揭穿他的秘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萧十一郎道:“他们猜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粘在一起似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付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功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吗?”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的武功和他们差不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我只知道他们四个人,无论谁也不敢跟我交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们怕你,因为你是沈璧君,是连夫人,并不是为了你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但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他们不如道,野兽对伤痛的忍耐力,总比人强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们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兽还强。”
  萧十一郎道:“所以只要我算得不错,以我们两人之力,无论要对付他们其中哪个人,都可以对付得了。”
  他缓缓接着道:“只要他们分开来追,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这句话中已带着种杀气。
  沈璧君似乎打了个寒噤,过了半天,才叹息着道:“你若猜错了呢?”
  萧十一郎道:“我们至少总有机会赌一赌的!”
  虽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犹无法及远。
  沈璧君扶着萧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们往哪里去?”
  萧十一郎道:“哪里都不去,就等在这里!”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逃,我们是逃不了的,所以只有等在这里,引他们来。”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萧十一郎没有听她说下去,道:“这样做,虽然很冒险。但至少是在以逸待劳,因为我们现在的气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费了。”
  沈璧君望着他,目中充满了爱慕。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是在猜想,第一个找到我们的是谁?”
  沈璧君道:“你猜会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屠啸天!”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猜是他?”
  萧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轻功也不比别人差。”
  他微笑着道:“第一个抓到鸡的,一定是条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来了,我该怎么样做?”
  萧十一郎道:“老狐狸都难免会有种毛病。”
  沈璧君道:“什么毛病?”
  萧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们就要对准他这毛病下手。”
  萧十—郎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除了沈璧君外,谁也听不到。
  第一个找来的,果然是屠啸天。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块石头上,似已痴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屠啸天来了,她也似没有瞧见。
  屠啸天一眼就瞧见了她,却没有瞧见萧十—郎。
  萧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里?
  屠啸天迟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假笑,故作惊讶,道:“连夫人,你怎会在这里?”沈璧君这才抬头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屠啸天目光闪动着,道:“连夫人难道在等我吗?”
  沈璧君道:“我迷了路,正在等着人来送我回去。”
  屠啸天道:“那位萧十一郎呢?”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他已死了,你们本就该知道他是活不长的。”
  屠啸天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叹息着道:“他受的伤确实很重,但若是有名医救治,还是很快就会复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他的尸身在哪里,也许还未真的断气呢!”
  沈璧君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山洞里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道:“我跑了半夜,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将他的尸身抛下。”
  屠啸天道:“抛在哪里?”
  沈璧君呐呐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抛在哪里了,慢慢找,也许还可以找着。”
  屠啸天笑道:“—定可以的找的。”
  他脸色突然一沉,人已蹿到山洞前,高声道:“姓萧的,事已至此,你躲在里面又有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
  山洞中没有应声。
  沈璧君面上却露出了惊煌之色。
  屠啸天眼珠子一转,突然蹿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个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屠啸天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请连夫人先走一步,带我到山洞里去瞧瞧。”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犹疑着,终于跺了跺脚。
  屠啸天已将她推入了山洞,厉声道:“姓萧的,你听着,连夫人已在我手里,你若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叫你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宇,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死”字已变作一声惨呼!
  他只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蜜蜂,一齐钉入了他的后颈和背脊。
  沈璧君乘机挣脱了手,反手一掌击出。
  屠啸天踉跄后退,退到洞口,霍然转身。
  萧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地瞧着他。
  屠啸天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咬着牙道:“你——你这恶贼——”萧十一郎微笑道:“不错,我是恶城,你却是笨贼,你以为我在洞里,我偏在外面。”
  屠啸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么恶毒的暗器?”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是沈家的金针,自然是有毒的那种。”
  屠啸天死灰色的脸,突然一阵扭曲。
  然后,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萧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来,扶起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怕自己会先倒下,我若先圈下,他也许就能再多支持一会儿,先将我杀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针的手法,并不在我之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平时做得好些的。”
  屠啸天自从倒下去后,就没有再动过。
  萧十一郎喘息着,瞧着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则哪有鸡的活路。”
  沈璧君道:“我将他拖到洞里去好不好?”
  萧十一郎道:“不好,他还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萧十一郎闭上眼睛,道:“第二个来的,一定是赵无极。”
  沈璧君并没有问他是从哪点判断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萧十一郎道:“赵无极的为人,不但聪明,而且狡猾,聪明人大多有种毛病,就是自作聪明,狡猾的人大多胆小。”
  沈璧君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靴筒里有把小刀,你拿出来。”
  刀很锋利。
  沈璧君轻试着刀锋,嫣然道:“你什么都不讲究,用的刀却很讲究。”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欢刀。”
  他立刻又接着道:“我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无暇的璧玉一样,你只要将它拿在手里,心里就舍觉得很满足。”
  沈璧君道,“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刀常常都会替人找来许多麻烦。”
  说了这几句话,他们都觉得松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
  萧十一郎拿过刀,道:“你回过头去。”
  沈璧君凝注着他道:“我不必回头,无论你做什么,我知道都是对的,何必回头?”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啸天的胸膛。
  然后,他才解释着道:‘这么样一来,赵无极就会认为我是面对面杀死屠啸天的了。”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对面有两排树,你瞧见了没有?”
  沈璧君道:“赵无极认为你杀了屠啸天,一定不敢过来,一定会退到那两排树中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你不但已学会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过去后又怎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将右面一排树,选较柔韧的树枝,弯曲下来,用——用你的头发系在地面的石头或者树根上。”
  他凝视着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吗?”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满头流云的柔发,道:“我一定能做到。”
  萧十一郎瞧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他知道女人们对自己的头发是多么珍视,有时她们甚至宁愿割下头来,也不愿牺牲头发的。
  沈璧君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左面第三棵树,枝叶最浓密,你就躲到那棵树上去。”
  沈璧君道:“然后呢?”
  萧十一郎道:“然后你就等着,等赵无极进入树丛,牵动头发,左面的树枝一下子就会突然弹起,赵无极必定会大吃一惊。以为左面还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会往右面闪避退却。”
  萧十一郎道:“不错,那时你就在树上用金针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要看准他身法的变化已穷,旧力己竭,新力未生的那一瞬间出手,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沈璧君媚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针,毕竟不是用来绣花的。”
  萧十一郎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叫安排香饵钓金鳖,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
  突听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计!”

 

 

第一九章 奇计

  海灵子。
  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顶枯柴般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厉鬼!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体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壁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己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肋。
  萧十一郎似已本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的剑锋入内,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将海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笨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额,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寸‘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夜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末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她的人就会崩溃。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朗,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淮?”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
  赵无极非但没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吗?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往前走,反面又后退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超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吗?”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挡,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么土,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设想到赵无极会被你吓走。”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巳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面。”
  沈璧君道:“这场雨?”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看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然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艰涩,那么疲倦。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I”萧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绝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但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的。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的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祝”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地吐着气——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璧君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那春葱般的玉手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格格”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璧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正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购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劈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予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嘴里已满是鲜血。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在一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接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点,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竟是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气,看来甚至还很有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不愿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这段路他本来一眨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路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么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他?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人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也永远想象不到的奇境!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子上也摆着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鹿。
  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劳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似的。
  另一个缘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房、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接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朦朦,情致潇洒,仔细—看,那比蝇足还小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是那副对联。
  “常末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两个轻衣小髻,正捧着茶掀窗而入。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环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对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环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露,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早膳。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梳妆也有的还娇慵未起,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荫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炉龙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虽还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里,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很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死。”
  萧十一郎慢惧地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道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悦、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没有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妖媚。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迷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夺去了。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待侯贤伉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教,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听到这里,沈璧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幸好萧十一郎将活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吗?”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吗?”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譬如说,我劳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的姓名告诉我,是吗?”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所以再三盼咐我们,千万不可怠慢了两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地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伤,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钢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举,就活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萧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则又怎会知道我是被哪一种掌力所伤?”
  素素巧笑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话末说完,已转身走了出去。
  萧十一郎既没有阴止,也没有追问。
  沈璧君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萧十一郎道:“还不难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难看,而且美极了,只看她,就可想见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坏意?”
  只听素索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厚又软,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已捧着两碗茶走进来,带着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接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也一样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份豪气,已人所难及的了。”
  她看见沈璧君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

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地笑,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他完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香炉。
  炉中香烟袅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地站起来,欲看到桌上摆着的很名贵的端砚,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笔,连书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未完成的图画。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仿佛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正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儿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迟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双梁福字幅,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缘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从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地又转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墙外边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托在掌心中。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沈璧君正在长长地呼吸着,已醒了。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定要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为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吗?”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画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面。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地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闭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这里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口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朗。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萧十一郎只是点了点了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会变成了活人?”
  萧十—朗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奇的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了。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环推门走了进来,眼被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前来请两位到厅上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形状古怪的高冠,看来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自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出他这一生中绝没做过任何粗事。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纹,若非保养得极得法,也许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指几乎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二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都没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清。”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练的舞蹈家,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客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人高些。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株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他的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得他高一些。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萧十一郎道:“是”麻子道:“在下雷雨,这位——”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萧十一郎动容道:“莫非是‘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萧十一郎看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萧十一道:“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战,更是震铄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二人以快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时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再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了,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了。”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主人安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萧十一郎道:“可是——”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象。”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难唯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经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的是怎会到这里来的吗?”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相信的——我来此已有二十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现在——”主人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性命之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一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变化,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到,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谈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瞧着,这岂非也可怕得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有意思,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地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进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萧十—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博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破法的关键!”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吗?”
  主人道:“着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子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着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特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多。”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品,换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抗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依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吗?他还有什么勇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休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的。”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响叮当,宛如银铃。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看,都可算是美人胚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地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培育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地转了个身,裙子扬得更高了。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股的手,轻巧地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盈盈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是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当罚一大杯。”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着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表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只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