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一三章 秋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博斗,有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郧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种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必须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萧十一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灯光温柔地照在沈璧君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这难道又是个梦?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只希望现存这个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的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庙里,自己却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沈璧君叹道:“可怕的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他站了起来,翻开窗子,冷冷接着道:“你懂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这地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钱”。
  小院里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独、更寂寞、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树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地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已笑了,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吗?”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他,绝不会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个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步,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陪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进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庆的庄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来,推门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还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好?”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处打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得却如同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小姐了,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欢喜得流下泪来。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会太晚了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较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巳为小姐备好了车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陪着笑问道:“这位公子大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萧十一郎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给了他十几个耳光。
  沈义满嘴牙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通,“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地大叫:“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的宰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阵青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着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极力控制,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萧十一郎提起双手,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补偿他、报答他,绝不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事,却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是赐酒,也是浅尝即止;她平生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有这一次喝得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般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丁就变得空空洞桐,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平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但现在所有的束缚像是—下于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她晕晕迷迷地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了,态度又暖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要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吗?”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丁。”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沈璧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嗵”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起来,大叫道:“救命啊!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夜他的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萧十一郎慢慢地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那店伙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楞。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地随地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己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陪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陪着笑道:“姑娘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早已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庆的人,只怕是回不去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赔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没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讴气。
  听到外面的马车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替她担心?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来时必定会后悔的,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松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如何?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马车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晴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她仍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在她耳边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旁,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经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着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第一四章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沏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梳妆楼就在湖畔,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梳枚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梳妆楼已没有了。
  梳妆楼旁那—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水,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得粉碎。
  “连店伙计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还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当然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末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店伙计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持,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因为悲痛欲绝,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计当作个人——店伙计,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会找他们。
  对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凭吊,莫非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沈璧君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末愈,武功十成中只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始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壮—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皱,而且沾着点点污泥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恭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裣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个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他,谁知他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都当作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的人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为“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绝高。两人雄踞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这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大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雷,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大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等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经……”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渍,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眼不休,所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先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受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得虽然好像是“再也没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很明显地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闻道:“沈天菊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船上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岩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艘船影。
  沈璧君跟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了,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夫人前往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忽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俩。”
  他这几句话说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眼,他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是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一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自踢腿挣扎,却再也奔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为沈璧君设想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橱,此刻软榻上各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个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土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容颜,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声音与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夫人不会放过,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间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岩上传来一声惨呼。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呼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的了起来,推开船舱。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雷满堂轻叱道:“跟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阀轻功极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甩腰,巳将一双击打人穴位的精钢雷公凿拉在手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雷,震得桌上的茶盘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拉住了腰带上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了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忽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闻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全令他不察觉,轻功之高,实在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个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体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可怕的一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连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慢慢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前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内,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续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傻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否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缝君眼晴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朗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忽然见到了个吃人的厉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
  沈璧君仿佛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大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1一刀刺向藏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跟着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竞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唆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搐,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内。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伦,此刻忽然如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哪里像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地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刨,枪中夹剑,正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甩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红缨闻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一守,能立于不败之地,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为的就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长枪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打萧十一郎的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到半尺,左面有龙一闪的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软剑,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剑。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喳”一声,“噗”的一响,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使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喳”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只觉—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竞将龙一闪当作了活盾牌,沈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拍手,就已将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他的下腹。
  三声惨叫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末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日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找沈璧君,但自己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竞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投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的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嗤”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他的前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个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麻,人已自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不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插在他心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都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啊!”
  他的脸巴僵硬,眼珠子如死鱼般地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尖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扑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个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笑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行,我死了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邢么狠心?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没有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道:“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就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予,杀了你祖母的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帐王八蛋的话,谁知你看起来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已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能不承认。
  原谅我又冤柱了他……原谅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什么又冤枉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得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巳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叹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着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
  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他还是要想尽办法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给杀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赶的,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愿将她活生生地带回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着,道,“你师父是谁?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三十招。但在他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能挡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嘻嘻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紧,我便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道,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想打听出她师父的名字。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王”、“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是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确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在施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救出去。

 

 

第一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茫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样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边秋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宴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郎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馒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被散营,只束着根布带,身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但远远望去,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如道。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巳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地送入萧十一郎嘴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和菊花一样。”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煞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就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小公子又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被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哦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她本来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一眼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有时却又往往会在睡梦中将她疼醒,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狠浓烈的香气,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朗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呀!”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吗?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活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又明亮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子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待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望着西方的晚雾,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述。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拆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却能逍遥自在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亦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里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因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如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经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真的,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迷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卟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却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里,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是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到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着:“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郧,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能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粘。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越快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粘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郎一面。
  “但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大多灵敏的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住,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女人对自己还没有出世的孩予,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这是人性。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萧十一郎的声音。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这声音更近了。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一沈璧君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
  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直到现在——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
  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的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即止,喝酒喝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超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来,为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仍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她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微笑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朗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道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定是误会了,再说。”
  赵无极也在不停地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着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乎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这句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她那秃头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他绝不是个坏人。”她垂下头,慢慢地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地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我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乎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乎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个人了,只不过——”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吗?”
  沈登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只不过——”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历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