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金庸


  三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不禁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麽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麽?」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麽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麽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麽。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唉,唉,不行。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麽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那少女道:「什麽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麽小气。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
  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家严托福安康。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姑娘芳名是什麽?」
  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於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麽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麽宝物也不知道。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麽?乘早别胡说八道。」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麽落入天龙门之手?」
  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殷吉接口道:「不错。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
  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麽?」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夥儿齐上,先杀老和尚。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麽?」于管家道:「那倒不是。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麽会?」「没第二条索儿了麽?」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宝树变色道:「怎麽毁的?」
  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麽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
  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大夥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只有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不难。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齐瞧著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於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麽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麽干系?」
  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麽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宝树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的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麽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云奇「哦」的一声。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
    杀一人如杀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麽?」众人都道:「不知。」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群豪这才信服。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於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於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著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於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於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於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
  「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麽……干麽施暗算伤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
  「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
  「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麽?」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麽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麽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麽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麽?」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麽进来的。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於蓝,似乎犹胜乃父。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麽,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麽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於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於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夥儿听吧。」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麽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他话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麽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麽?」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曹云奇大声道:「什麽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麽?」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麽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麽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麽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麽,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怎麽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麽?』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麽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麽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
  「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麽?』但想是这麽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
  「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你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麽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麽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夥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夥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麽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后来大夥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於目中无人。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麽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柜、夥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麽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麽,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麽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什麽?』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麽说。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我道:『相公还有什麽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麽?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
  「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麽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麽担忧的了。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麽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麽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麽盒中放的是什麽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我知道没甚麽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麽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麽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就是这麽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麽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麽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麽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金面佛道:『不错。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夫人道:『此人好横。你就该去找他啊。』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金面佛道:『啊,我忘了。胡一刀,你心中有什麽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
  「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各位通统请出门去!』田相公讨了个没趣,见他脸色严重,不敢违背,和范帮主等都退出大厅,站在门口观战。」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麽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他接在手中。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胡一刀掂了一掂。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我心中暗暗吃惊。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胡一刀道:『说吧。』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於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进招吧!』」
  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至於『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
  「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麽?』金面佛道:『很好。』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
  「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麽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胡一刀道:『那也未必。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麽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麽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喝。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麽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麽便怎麽,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麽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有时金面佛说在什麽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麽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麽?』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
  「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麽?』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麽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麽?』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麽毛病?怎麽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胡一刀沈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於不败之地。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