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间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那穿红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痴痴的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雕什
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
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来。
他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一个
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了。
李寻欢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双颤抖的手怎能发得
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郭,挺直的鼻子,看来还
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的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的不错。
李寻欢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
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慢慢的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
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
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神气。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突然拿起了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轻的人,酒喝和越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
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
李寻欢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
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了下来,所以我就叫姓林,小姐喜欢叫我铃铃,所以我就叫做
林铃铃——
她吃吃的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象是人铃,别人摇一摇,我就
林铃铃的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
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
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象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
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他长叹道:每个人都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
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
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的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是个有血性
,够义气的朋友,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是个不容易动情感
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的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
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
干干净净的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
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的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的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
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的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婆婆就不禁滴在他
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
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
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
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
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
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烂灿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
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
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
回不来了。
铃铃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
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的点了头,将他的头发理发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无论
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寻欢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
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道:原来郭兄夜晚竟在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双手搭着李寻欢肩头,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
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声,赶过去扶住李寻欢,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
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
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的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
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
泪将夺眶而出。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
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
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
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的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静静的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外面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
来。
敲门声不停的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
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脚尖挑开了衣柜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
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只见铃铃对着衣柜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将衣柜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远了,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的显然是两个和她从未见
过面的人。
来的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
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走了进
来。
第四十四章 两世为人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
疯。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增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作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
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
走了进来。
铃铃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的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到了这时,来的这两人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
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意外。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
,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那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精灵,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
这声音很低,说话的人嗓子似乎有些嘶哑,但也很好听。李寻欢觉得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但想不起她是谁了。
铃铃道:两位来得真巧,小姐前几天就出门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晨看家,两位有什么
事,告诉我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铃铃道:不知道——小且没有说,我怎么敢问?
另一女子突然冷笑一声,道:我们一来,她就出门了,我们不来,她天天都在这里,难
道她知道我们要来,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么?
这冲锋是很不客气,果然像是来找麻烦的。
铃铃还是在笑,道:两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两位到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躲
起来呢?
那女子笑:有些人什么人都敢见,就不敢见朋友,你说奇怪不奇怪?
另一女子冷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铃铃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这地方这么小,一个大人就算要躲起来,也没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么?这地方我虽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来,倒说不定可以找到地方。
铃铃道:那么姑娘除非躲到这衣橱里。
她吃吃的笑道:但一个人若躲在衣橱里,岂非闷也要被决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错,你们家小姐金枝玉叶,自然不肯躲到衣橱里去的——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都觉得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道:只不过,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橱里,现在衣橱里这人是谁
呢?
铃铃道:谁?——衣橱里有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衣橱里若没有人,你为什么一直挡在前面呢?难道怕我们偷你们小姐的衣服吗
?
铃铃道:没有呀?——我哪里挡在前面——
那女子柔声道:小妹妹,你虽然很聪明,很会说话,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些,要想骗过
我们这两个老狐狸,恐怕还要等几年。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那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这两个女子会
将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他也猜不出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女子轻言细语,脾气仿佛温柔极了,但每句话说出来,话里都带着刺,显见得必定是
个深沉,又厉害的角色。
另一个女子话虽说得不多,但一武器就是在找麻烦,似乎对林仙儿很不满,一心想来找
林仙儿算帐的。
听她们的脚步声,武功都不弱,并不在林仙儿之下。
只听铃铃一声轻呼,衣橱的门已被拉开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个女人千万莫要认识他。
那女子显然也未想到衣橱里躲着个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听她吃吃笑道:小妹妹,这人是谁呀,睡着了么?
铃铃道:他——他是我的表哥。
那女人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我小时候也常常将我的情人藏在衣橱里,有一次被
人发现了,我也说我的表哥。
那女子笑: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轻有为,看样子连我们都比她差多了,这才具叫做后生
可畏。
另一个女子沉默了很久,缓道:林仙儿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橱的门一开,李寻欢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现在这香气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
他面前。
过了半晌,她又笑着道:小妹妹,你年纪虽小,选择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错。
铃铃道: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将就些。
那女子道: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满意么?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脸长得也不讨人厌,而
且看样子对女人很有经验。
铃铃道:他别的倒也还不错,就是太喜欢睡觉,一睡着就醒。
那女子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遇着你这样的小狐狸,他怎会不累?
铃铃道:他年纪也太大了些。
那女子道:嗯,不错,他配你的确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刚好。
银铃般的笑着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让给我吧,过两天,我一定找个年轻
的来陪你。
这女子本来还好像蛮文静,蛮温柔的,但一见男人,就完全变了,嘴里说着话,居然已
将李寻欢抱了起来。
到了这里,李寻欢想不张开眼睛也不行了。
一张开眼,他又吓了一跳。
抱着他的女子年纪并不太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长得也的确不难看,若将她一
个人分成三个,当真是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个,李寻欢被她抱在怀里,简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
话了。
更令李寻欢吃惊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细腰,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衣服,衣袖却很宽,就算站着
不动,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寻欢折断一只手腕的蓝蝎子!
奇怪的是,蓝蝎子居然似乎已不认得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
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还在笑着,她一笑起来,李寻欢就觉得好像在地震一样。
铃铃发慌了,道:这人脏得很,常常几个月不洗澡,姑娘千万莫要抱他,他身上不但有
跳蚤还有臭虫。
那胖女人道:脏,谁说他脏?何况他身上就算有臭虫也没有关系,男人身上的臭虫,一
定也有男人的味道。
铃铃道:可是——他非但又脏又懒,而且还是个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汉气概。
她眼睛瞟着李寻欢嫣然一笑,轻轻的接着道:好处在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铃铃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那胖妇人瞪着眼:你笑什么?
铃铃道:我笑你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脑筋你都敢动。
那胖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脑筋?
铃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铃铃道:你总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听说过大欢喜女菩萨这名字,我就是女菩萨座下的至尊宝,只要是男
人我就统吃。
铃铃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哽着喉咙,吐不出来。
至尊宝道:我吃人从来不吐骨头的。
铃铃眨了眨眼,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至尊宝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会问他,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我只要他是个男人就
够了。
她转过头向蓝蝎子一笑,道:帮帮忙,把这小×头弄出去,这地方还不错,我想暂借用
一下,你可不准偷看。
李寻欢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蓝蝎子来找他报仇,快
些给他一刀。
怎奈蓝蝎子却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了,一直冷冷的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
然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的面色骤然变了,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蓝蝎子面无表情,还是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瞪着他,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厉声道:你敢跟我抢?
蓝蝎子道:抢定了。
至尊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们姐妹俩的事好商量。
蓝蝎子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宝颜笑道:这就更好办了,等我要过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呀。
蓝蝎子道:等我要过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宝目中虽已又有怒意,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很喜欢男人,但对死人却没什么兴趣
。
蓝蝎子道:你现在岂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宝笑道:他现在不能动,只不过是因为被人点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动的。
蓝蝎子道:等他能动的时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迟了。
铃铃悠然笑道:不错,等他能动的时候,只要他的手一动,你们就再见了!
至尊宝动容道:你说他是谁?
铃铃道:他就是小李飞刀!
至尊宝呆住了,才摇头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寻欢,怎会看上你这么样一个小×头。
铃铃道:他并没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他,所以才希望你们快杀了他。
至尊宝道:为什么?
铃铃道:我家小姐告诉我,你若看上一个男人,他却看不上你,那么你就宁可要了他的
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上。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小×头的心肠竟比我还要毒辣。
铃铃道:难道你还想要他的人么?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至尊宝沉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和李寻欢这样的名男人作一夜夫妻,就算
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蓝蝎子一笑,接着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要他的人之后,还是有法子现你要他
的命。
蓝蝎子沉着脸不说话。
至尊宝道:你莫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要帮你的忙,你好殚也得给我个面子。
蓝蝎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了,你还有兴趣么?
至尊宝道:手断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的地方不断就行了。
蓝蝎子道:那么我就要他的一只手!
至尊宝想了想道:左手还是右手?
蓝蝎子恨恨:他折断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只右手。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好,你来吧——但切莫弄得鲜血淋漓,叫人恶心,用你那根蝎子
尾巴随便在他手上螫一下就算了吧。
蓝蝎子道:好,就这么办。
她慢慢的走了过来,眼睛闪着亮光。
铃铃大声道:你们真敢这么样对他?
至尊宝柔声道:小妹妹,难道你又心疼了么?
她话未说完。
蓝蝎子衣袖中已飞出一道青蓝色的电光,闪电般向李寻欢右臂刺下。
只听一声惨呼,历久不绝。
李寻欢的人,砰的跌在地上!
谁也想不到这声惨呼竟是至尊宝发出的。
惨呼声中,她已抛下了李寻欢,疯狂般向蓝蝎子冲了过去。
蓝蝎子腰肢一扭,滑开了七八尺。
谁知至尊宝的腰肢虽比水桶还粗,动作反应却奇快无比。骤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蓝蝎子
的手。
蓝蝎子的脸都吓白了。
至尊宝一张脸变成青蓝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
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听咔嚓一声,蓝蝎子的一只手已被连着衣袖拧了下来。
蓝蝎子又滑开数尺,脸上竟连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
至尊宝拧断的是她的一只右手。
蓝蝎子已忽然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再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至尊宝一抬手,只见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过是一段闪着青光的蝎子尾巴,原来蓝蝎子
右手被李寻欢斩断后,就将自己用的兵器接在断腕上,用她那宽大的衣袖遮住谁也看不出。
蓝蝎子道:中了我蝎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无疑,就算你身子比别人大些,毒性发作
慢睦,你能再走三步还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宝狂吼一声,又冲出。
她果然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蓝蝎子再也不看她一肯,转身走到李寻欢面前,垂着头,冷冷望着他,才道:伊哭就是
为了去找林仙儿才会死的,我到这里来,本是为了要找林仙儿算帐,和你本无关系。
铃铃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说话,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空道?
蓝蝎子不理她,又道:你虽然废了我的一只手,却未要我的命,总算对我有恩,我这人
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对我有点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着你被那猪糟塌。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他实未看出蓝蝎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蓝蝎子冷冷道:现在我既已还了你的债,你欠我的自然也非还不可,我也要你一只右手
,这总不算过份吧。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慢慢将右手伸了出来。
蓝蝎子呆住了,铃铃也呆住了。
李寻欢的手竟已能活动,竟未发出他的小李飞刀!
蓝蝎子望着这只手,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铃铃却忍不住道:你这只手怎么能动了?
李寻欢苦笑道:我本就在运气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无法冲破最后一关,谁知
方才那一跌,却帮了我的忙。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如此听话,她要你这只手,你就伸出来给她,你——为何不给她一
刀?
李寻欢沉下了脸,也不理她了,缓缓道:蓝姑娘,你要的实不过份,我也毫无怨言,请
。
蓝蝎子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她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突然跺了跺脚,掉头就走。
但李寻欢不知何时已跃起,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请等一等。
第四十五章 千钧一发
蓝蝎子凄然一笑,道:
“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
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力,男人天生比女人
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
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哽咽,道:我做那些事的进修,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
在毁别人,也是要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一声,道:也许你是这么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
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注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注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
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语声远远传来: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
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哭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要怨别人
,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道:无论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
救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道: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只要有个人能好好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眼,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
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道:何况,我本来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
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杀死在路上,你也不
会来替我收尸。
她越说越伤心。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死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跳了起来,破涕为笑,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
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
道怎么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以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只希望郭嵩阳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无数片
秋尚未残,枫叶怎么会落呢?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隐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
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里。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萧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
云。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
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太
,矫若神龙。
在这百太飞泉中,竟孤零零的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太处,泉水一泻数十太,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
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直挺挺的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李全身冰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
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
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位姑娘好象已决心要缠着她,
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
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来,本该干干净净的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
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
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