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十三章、无妄之灾

  李寻欢听了林诗音的话,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搅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的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中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中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一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的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远远望,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也极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他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但只有这一双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一掠和窗,忽然发现五双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灯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百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那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冗,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那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个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崇崇地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那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革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是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自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无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胀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腊共,看起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笑容,背负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酋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这么样有身份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田七也用不着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留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扳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啊,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定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劫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已毒蛇般的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那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直站稳,已在他软胁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公孙摩云道:四爷,你是有家有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李寻欢的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脚,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侠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掸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千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就像被针刺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怜?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腊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话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的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权,挑拔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的自命不凡!
  只听啪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朋事梧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不整,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应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林仙儿,她只是吃惊的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地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后在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是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阿飞冷冷道:你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肘下夹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不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得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他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铜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铜管,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密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敢不会瞪住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秘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在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第十四章、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还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发现了。
  她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地就被他挟在肘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你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的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注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们,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侯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多功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功夫时,偶尔遇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要如此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死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着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越来越多了?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握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夺的,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大汉面上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还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达的厨房里,还将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好汉子,绝不肯牵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保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保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大穴,只要被他的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但却并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齐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粗,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更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田七以已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必,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为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那里还有闪避得工,眼见就要血溅当地,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用老,但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补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便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什,那串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双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渡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本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头,红着脸道:我是来向你道谦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皮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了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只当没有听到!

第十五章、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在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也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李寻欢又不停的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了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另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关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你怎敢怀疑他?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堆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对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增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了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一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旧,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破裂——-
  他紧闭着眼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的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亲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的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面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她们着想,我不忍让她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已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曲,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点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出来,陪着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回的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因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注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到肉中刺,眼中钉,蛤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望着门外,道:天已亮了,我要劫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假如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是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着: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眼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微微喘息着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已只有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冤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是谁?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可恨,万事通才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知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阿飞又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他很喜欢自己——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阿飞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地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这顿饭而留下,但却非留来吃这饭不可,因为今天晚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张大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先生就是对付我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了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严不买别人帐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内功俱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 ——-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莫忘记兴云庄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阿飞在举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的猫。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上等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饥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得出。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在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的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远疱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陪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点,将这麻子点晕在地上,一步窜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第十六章、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窜过去,嘎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义,那人的剑虽先已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呛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急装劲服,手持帑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才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幢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标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飞虹,向门外窜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格格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刺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夺的钉的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也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的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保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郎的佛号声竟似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白眉长×,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寺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打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人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一个字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跳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得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手。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它若是向蛇首直喂×,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有如闪电般× 住了蟒蛇的七寸。
  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更能稳操胜券。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铁掌一齐向阿飞抬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着正是攻躲避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着,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接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掸来,就好像只铁棰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口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渣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道:不必。
  少林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道:他既已不远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林僧人想了想,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住了脚。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总还能经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象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在数丈外发笑,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送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窜入了梅林。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在这时,突听一阵笛起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冗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注着他,一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哼。
  铁笛先生,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然又一笑,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光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飞满半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雪红梅中轻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是一个纸扎的人,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凝注了他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射出!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感觉到一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烛。
  龙啸云默默地看着李寻欢,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送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道:我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这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一驼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亏我们兄弟一场了。

第十七章、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与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那种如丧考妣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然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他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突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怔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2,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眼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只记得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你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声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你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只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厉声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挨了心眉大师的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带着七八条劲装急眼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无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口。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视,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年到一声惨叫,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就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怔了怔,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复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走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复仇,我却是为儿子复仇,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掸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的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怎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的张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控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以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的搂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动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放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注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已全都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 你——
  她话未说完,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林诗音道:现在无论你怎科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李寻欢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个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不该来的。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狠,心也狠,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的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
  只听一人说,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的看守着他。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的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晕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他就已死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响,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晕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表,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飞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晚。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晚?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晕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乘乘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扶着他躺到枕头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觉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并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心眉大师,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为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可不坐得舒服些,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心眉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大穴上,悠悠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然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田七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脸色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住马车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般地动也不动!

第十八章、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在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象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量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科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的,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量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就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疲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车上的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去还是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阴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僧若不答应,又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在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年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丝青烟射出,“波”的一声,一缕青烟化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为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这股毒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在有先顾全心眉,只有将李寻欢抛在一边了。
  伊哭却边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器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想念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注着他,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闭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粒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以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响,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不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只手能动,一柄刀可杀,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一只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黯然了半响,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逼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到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错了,我看你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疲,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拦的稀粥,便不再拿筷,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年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耸然失色,嗄声道:快,快以丹田之气收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行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格格的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田七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是因为每天还有这样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集,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的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今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为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哪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身交托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竿时就找了个小店,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症状。
  田七笑道:这馍馍总不会有毒吧,大师请用。
  心眉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了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极乐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田七冷冷道: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极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有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的走开。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的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逼他也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又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默默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道:什么主意?
  田七低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了将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法可施。
  只见街角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耸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快慢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饼饼,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肯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