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大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活,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蜡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于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都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惆。
林诗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往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嘎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的照顾我。”
他嘎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部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的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嘎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传人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便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淬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部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部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部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包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囱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们一齐出来,只要能远远的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嘎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进些,一走上大门前的台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台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台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的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停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便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气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几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然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发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得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剑”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消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以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的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已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的“怜花宝鉴”,自怀里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气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武功密笈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里,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特。
他们往往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见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气力。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的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七章 重生
阿飞沉默了半响,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了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决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背窝偷偷的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许多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咛,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作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的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回留着慢慢的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时候越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的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决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太快,因为他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台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衙,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你连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且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肋下刺,往胯下刺,往耳边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个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乎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刃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上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来应该向后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胯下挑起,自双铛间向上刺出。
“哧”的,剑刺入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胯下一片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眼睁睁的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的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的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
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他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人的生命,也削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拴。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来,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好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来,跌倒,再冲击,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