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七十九章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在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嘎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凄侧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球子立刻就如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的“格格”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河时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部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人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罩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的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大多死亡,大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囚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慢慢的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的走了过来,慢慢的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发抖,突然嘎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己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的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的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的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的盍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的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在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向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笑声听来就像是袅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骗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间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二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元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黯,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黯,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齐来的,当然一齐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道:“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谈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章 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戍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孪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戍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睛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瞄的。”
  她的辫子飞扬,霎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的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在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橡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口又一口,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己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的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的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口来了,痴痴的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限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的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的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的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的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的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仿佛正是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喏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强迫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叙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着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的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活,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有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一章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的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借,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件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的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部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外一个人劾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的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走,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的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早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变,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的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的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纸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啼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溶为一体,殷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域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看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的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齐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以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己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的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嘎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膘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大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设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第八十二章 无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部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慢的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活,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慢的死,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部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于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己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酮体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的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觉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联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感觉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般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已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着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对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走,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跟着他走?
  他生怕她会赶过来,要跟他一齐走,要陪着他一齐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的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砸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微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的活下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的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仙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天,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在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第八十三章 伟大的爱

  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又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的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夭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到的。”
  她幽幽的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的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做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奔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了。
  孙小红站在那里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大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含蕴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暇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贼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的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伶借,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
  她的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却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孪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赏,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他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的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他己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越高,麻烦也越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的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的……”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要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事件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第八十四章 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活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睛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大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大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力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即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死尸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圆去,还有人在苦苦的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部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越多,她就越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的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越想她越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他一直都在爱着她,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人越急切,“失去”的可能就越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的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的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馒的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她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馒的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越来越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膨”的,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的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部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那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的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的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忽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猖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也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礁淬。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说来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了?……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耸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喏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部得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