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在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嘎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双枪!
枪拔起,在凄侧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球子立刻就如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的“格格”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河时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部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人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罩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的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人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大多死亡,大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囚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慢慢的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的走了过来,慢慢的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发抖,突然嘎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己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的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的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的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的盍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的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的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在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向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笑声听来就像是袅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骗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间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作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二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元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黯,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黯,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的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齐来的,当然一齐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道:“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相见真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谈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第八十章 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戍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孪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戍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睛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瞄的。”
她的辫子飞扬,霎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的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在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橡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口又一口,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己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的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的木立在西风里,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口来了,痴痴的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限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的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的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的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的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的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仿佛正是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喏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强迫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叙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着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的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活,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的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现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有忧虑,还带着种深沉的悲痛。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第八十一章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的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顶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借,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件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的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部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外一个人劾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的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走,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的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早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变,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的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的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纸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啼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溶为一体,殷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域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看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的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齐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以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己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的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嘎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膘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大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设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