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金庸 |
二十五 闻讯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令狐冲给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是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敷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剑铺打听,竟无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甚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郑萼上前打门,半天也无人出来。仪和见郑萼又打了一会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仪清跟着跃进。仪和道:“你瞧,这是甚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被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仪和叫道:“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仪清拔门开门,让令狐冲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令狐冲道:“令狐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令狐冲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定闲、定逸两位师伯,使的可是宝剑么?”仪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我师父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是木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令狐冲沉吟道:“那么这不是两位师伯削断的?”仪清点了点头。 只听得仪和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无人居住了。令狐冲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被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被人踢开。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仪清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时,秦绢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突然之间,仪清“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向令狐冲道:“本门的兵器!”令狐冲道:“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人和定逸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令狐冲这么说,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一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恒山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仪琳、秦绢等已然落后。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令狐冲道:“咱们快到那边瞧瞧。”疾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拍作响。令狐冲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仪和等人不可作声。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定闲、定逸,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令狐冲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有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东方教主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定闲、定逸两位师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冲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魔教贼子,竟敢向恒山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岳剑派的高手们四方来援,贼子们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令狐冲更不思索,涌身从火堆中跳将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着的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恒山派的救兵来啦!”这时仪和、仪清、于嫂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师伯,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姑!”“虚张声势,甚么五岳剑派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恒山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手。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定逸师太,手执长剑,当门而立,虽然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是神威凛凛,丝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她一见令狐冲,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冲道:“弟子令狐冲。”定逸师太道:“我正识得你是令狐冲……”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见过令狐冲一面。令狐冲道:“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定逸师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道:“甚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将下来。令狐冲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定逸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然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令狐冲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令狐冲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令狐冲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仪琳和秦绢二人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令狐冲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帐。几个起落,已奔到仪琳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秦绢头顶砸下,令狐冲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仪琳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令狐大哥。”令狐冲眼见于嫂被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仪和、仪清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令狐冲的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令狐冲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嵩山派剑法!难道他们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令狐冲运起“独孤九剑”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颏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的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窜出,反手刷刷两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郑萼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令狐冲已打定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恒山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敌人死伤在令狐冲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令狐冲每杀伤得几名敌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令狐冲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计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旺,困在石窑中的定闲师太等人便无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到之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定逸站在窑顶高处,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骇然。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令狐冲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令狐冲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冲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喝道:“阁下何人?”令狐冲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赶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仪和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仪和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来。令狐冲问道:“定闲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令狐冲大为诧异,心想:“这位定闲师太竟然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道:“拜见师太。”定闲师太合十回礼,却道:“有人偷袭,小心了。”令狐冲应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背后刺来的两剑。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定逸师太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于嫂过去替她扑熄。令狐冲道:“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时刺到,令狐冲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内力感应,自然而然知道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被划一道口子,鲜血涔涔。令狐冲道:“两位师太,嵩山派是五岳剑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师太问道:“师姊呢?她怎么没来?”秦绢哭道:“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身……身亡……”定逸师太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令狐冲分毫,眼见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剑,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转过身来,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令狐冲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一十八剑,那三人挡了一十八招,竟无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独孤九剑”的攻击之下,全无还手余地。令狐冲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无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定闲师太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赵师兄、张师兄、司马师兄,我恒山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贫尼不明,倒要请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正是姓赵、姓张、姓司马。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分十分隐秘,本已给令狐冲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定闲师太叫了姓氏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令狐冲剑尖指在那姓赵矮小老者喉头,喝道:“撤剑!”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赵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冲退开几步,仪和等七人各出长剑,围住三人。定闲师太缓缓的道:“贵派意欲将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岳派。贫尼以恒山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将我恒山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 定逸师太怒道:“师姊跟他们多说甚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马的高大汉子道:“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那姓赵老者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甚么?”那姓司马的被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定闲师太说道:“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图谋。唉,嵩山派左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道:“我师姊定静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那姓司马的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道:“不错,那是钟师弟……”那姓赵老者“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那姓司马的才知失言,兀自说道:“事已如此,还隐瞒甚么?左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闽干事。”定闲师太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左掌门已然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师太厉声道:“师姊,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定闲师太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罢!相烦三位奉告左掌门,恒山派从此不再奉左掌门号令。敝派虽然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左掌门并派之议,恒山派恕不奉命。”仪和叫道:“师伯,他们……他们好恶毒……”定闲师太道:“撤了剑阵!”仪和应道:“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这三名嵩山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闲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那姓赵的老者奔出数丈,停步回身,朗声道:“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却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令狐冲笑道:“本将军泉州府参将吴天德便是!来将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说的是假话,长叹一声,转头而去。其时火头越烧越旺,嵩山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定闲师太道:“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左掌门一念之差而起。于嫂、仪清,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道掌门人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嵩山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定闲师太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道:“师姊!”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定逸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令狐冲,要听他的主意。 令狐冲道:“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姊师妹去找些野果或甚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郑萼、秦绢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定闲、定逸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龙泉一战,恒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定静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姊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定逸师太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怎地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囊,又有甚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但许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师太又道:“师姊到底如何遭难?萼儿,你口齿清楚些,给掌门人禀告明白。”郑萼应道:“是。”站起身来,将如何仙霞岭中伏,得令狐冲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被擒,如何定静师太为嵩山派钟镇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令狐冲赶到杀退,而定静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定逸师太道:“这就是了。嵩山派的贼子冒充魔教,胁迫师姊赞同并教之议。哼,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嵩山派所擒,师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是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又道:“师姊在仙霞岭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是落在敌人算中。”定闲师太座下的二弟子仪文说道:“师叔,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定逸师太怒道:“有甚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仪文道:“是。”仍是简单叙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嵩山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众。恒山派仓卒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清晓师太在危急中将宝剑分交定闲、定逸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清晓师太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铁,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毒计,倘若令狐冲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述说往事,双目瞪着令狐冲,突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和魔教勾结?”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定闲师太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摇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令狐师兄已被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仪和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令狐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被逐出华山,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户。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郑萼道:“掌门师叔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华山派不可,好希罕么?”令狐冲脸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令狐冲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居心险恶,手段毒辣。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令狐冲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定闲师太她们。”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轻轻一纵,悄没声息的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将过去,只听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怎么办?”令狐冲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道:“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俩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道:“担心甚么?”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结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要是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咱们受衡山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定闲师太的声音。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却是定逸师太,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向那胡子道:“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么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微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然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是了如指掌,否则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定闲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莫大先生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莫师伯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师妹岳灵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小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严,不准饮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便叙述如何遇到定静、定闲、定逸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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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围寺 令狐冲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最出名的点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粉皮,裹以菜肴,甚是可口。令狐冲连尽三大碟,付帐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黄河老祖”之一的老头子。令狐冲心中大喜,大声叫道:“老头子!你好啊。”老头子一见是他,登时脸上神色尴尬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说道:“祖千秋……”只说了三个字,老头子举刀便向他砍将过来,可是这一刀虽然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和令狐冲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头子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令狐冲。众位朋友听了,圣姑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人见到令狐冲,务须将他杀了,圣姑自当重重酬谢。这一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众人轰然道:“咱们都知道的。”众人话虽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并无一人拔刀刃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觉十分有趣。 令狐冲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盈盈要老头子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决非痴恋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经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老头子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当时老头子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得这位大小姐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拚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件事不但盈盈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见到令狐冲出现,惊喜交集之下,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子道:“令狐公子,圣姑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是不肯杀令狐公子,实在是杀他不了,我老头子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日后见到圣姑,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极,妙极!”又一人笑道:“圣姑只要咱们杀了令狐公子,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这叫做不能力敌,便当智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令狐冲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令狐冲一坐定后,便问:“圣姑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群豪听他关心盈盈,尽皆大喜。 老头子道:“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圣姑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令狐公子驾到,那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圣姑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一个白须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圣姑,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是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令狐公子来当的了。”令狐冲道:“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圣姑出来,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盈盈为己舍身,若要他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拚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盈盈。 群豪一听,更是心下大慰,觉得圣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实不错。那白发老者笑道:“原来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讹传那般,说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会,可教众人心凉了。” 令狐冲道:“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圣姑,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多谢各位为圣姑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老头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猫子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令狐冲道:“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老头子道:“都在黄保坪聚会。”令狐冲道:“黄保坪?”那白须老者道:“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令狐冲道:“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始终灌不死令狐冲,日后见到圣姑,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冲和老头子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老头子道:“多承公子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令狐冲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圣姑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圣姑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老头子问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缘由?”令狐冲摇头道:“不知。”老头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圣姑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公子恕罪。”令狐冲点头道:“既不便说,还是不说的好。”老头子道:“日后由圣姑亲口向公子说,那不是好得多么?”令狐冲道:“但愿此日越早到来越好。”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一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已是深夜,群雄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令狐冲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见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千余人。只听有人大声说道:“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要当,那还成甚么盟主?”另一人道:“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嗦,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令狐冲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雄对“桃谷六仙”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桃叶仙大声嚷道:“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甚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道:“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桃花仙道:“为甚么未必?”另一人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桃根仙道:“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甚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道:“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干仙道:“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实仙道:“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笑道:“有甚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的纵起,一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了出来。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实仙道:“不像我,我哪有这样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雄早就见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眼见那大汉给四仙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令狐冲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道:“桃谷六仙,让我令狐冲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雄一听到“令狐冲”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冲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桃谷四仙,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如一座铁塔相似。他适才死里逃生,已然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要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道:“我……我……我……”令狐冲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仙骨格清奇、桃干仙身材魁伟、桃枝仙四肢修长、桃叶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桃实仙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为高兴。老头子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道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趣,说道:“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当算他们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 桃谷六仙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桃枝仙道:“我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道:“当然不对了,你们只有六个人,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道:“加上他们爹娘……”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老头子大声道:“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圣姑出来,道上遇到了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群雄一听,又都轰笑。老头子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道:“可是这闯少林、接圣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公奉令狐公子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群雄人人都知圣姑是为了令狐冲而陷身少林,令狐冲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向问天联手,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圣姑面上,也当奉他为主,是以听到老头子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声道:“咱们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令狐冲做老婆?” 群雄对任大小姐十分尊敬,虽觉桃花仙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令狐冲更十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桃叶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蓦地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一齐动手,将令狐冲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无半点朕兆,说抓便抓,令狐冲竟然闪避不及。 群雄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桃叶仙笑道:“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答应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桃根、桃干、桃枝、桃实四仙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的将令狐冲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甚么妖法?”原来令狐冲手足分别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甚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是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令狐冲腰背一挺,稳稳站直。桃叶仙忙问:“怎么?”桃根仙、桃实仙齐道:“这……这令狐冲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桃干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抓他了。”群雄欢呼之声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们这次可服了么?”桃根仙道:“令狐冲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冲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冲。令狐冲来当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当盟主,那有甚么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们问得太笨了。”群雄见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令狐冲时暗中已吃了亏,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令狐冲道:“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打一个,总也打赢了。”众人轰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令狐冲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圣姑,却也没有为难于她。寺中大师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圣姑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是再好不过。”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甚么趣味?”祖千秋道:“咱们既奉令狐公子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桃根仙道:“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桃谷六仙来干好了。”群雄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冲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干甚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甚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发号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叶仙摇头道:“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桃干仙道:“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便可拆将开来,称他为‘明血’!”桃枝仙叫道:“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么字?”桃谷六仙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们出丑,无人出声指点。桃干仙道:“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足之情了。你为甚么要割我一刀?”桃干仙道:“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雄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桃枝仙道:“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令狐冲提高嗓子说道:“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天下英雄齐赴少林恭迎圣姑’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心惊胆战。”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是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稳重之辈,但见大伙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次日清晨,令狐冲请祖千秋、计无施、老头子三人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令狐冲道:“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令狐冲见过恒山派弟子在仙霞岭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计无施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桃谷六仙外,尽皆悦服凛遵。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旗帜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声中,二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令狐冲道:“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圣姑,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人冲虚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老头子道:“令狐公子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只须接到圣姑,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倘若接不到圣姑,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令狐冲道:“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东行。”当下群豪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桃根仙骂道:“干甚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令狐冲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道:“这……这……这算甚么?我穷汉……”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脚下,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骸澳阋不嵛涔Γ俊蹦呛鹤拥溃骸拔涞鄙?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道:“练甚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的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汉子道:“有甚么好笑?让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是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语气甚是诚恳。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道:“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令狐冲道:“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哪里说得上?武当派剑法驰名天下,果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道:“你这小子,叫甚么名字?”令狐冲还未答话,群豪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甚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令狐公子。”“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挑柴汉子侧头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甚么瓜子花生,名字难听得紧。”令狐冲抱拳道:“令狐冲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是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冲虚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令狐冲情知这两人必是武当派高手,当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我们有一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方证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道:“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令狐冲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将过去。群豪见令狐冲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挑菜汉子道:“你既知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冲道:“晚辈不是两位的敌手。”挑柴汉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令狐冲刺来。令狐冲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确是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令狐冲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汉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令狐冲,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冲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或舞剑急挡。群豪都看得呆了,令狐冲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无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之类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都已知这两人乃是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癫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令狐冲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