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四十三章、奇念实难言

那是盘很丰富的食物,沈浪吃了个干净,他需要补充体力,那么等到机会来时,他才能应付。
白飞飞也不说话,只是一口口地喂他。
沈浪吃完了,白飞飞就站起来,目光凝注着沈浪,道:“现在你还需要什么?”
沈浪道:“没有了。”
白飞飞笑道:“你纵有需要,也不敢说的。”
于是她轻盈地走了出去。
沈浪目送着她背影,等她走出了门,沈浪还是在思索着她的一切~这的确是个十分奇怪的女子。
屋子里又静得像坟墓,而“静寂”正是“寂寞”最好的朋友,寂莫……该死的寂寞,可怕的寂寞。
世上又有谁真的能忍受寂寞?
沈浪喃喃道:“我当真没有需要了么?我为何不说……”
忽然,觉得身子里有了种奇异的感觉,一种奇异的热力,渐渐在他身体里散发了开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爆裂。
但他既不能运功抵抗,身子也不能动。
他只有忍受着——这在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新奇的痛苦,他的嘴渐渐干得发裂,但身上却被汗透。
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忽然发现白飞飞又站在他床头。
她手里拿着杯水,笑道:“你渴了么?”
沈浪哑声道:“渴……渴极了。”
白飞飞嫣然道:“这句话我知道你是敢说的。”
她扶起沈浪,一口口喂他喝水,沈浪身子虽不能动,但身体里每一个组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香气……那柔软的……那温暖的胴体。
白飞飞凝目瞧着他,一字字轻声道:“现在,你还需要什么?”
沈浪望着她起伏的胸膛,道:“我……我……”
白飞飞柔声道:“你若有需要,只管说呀。”
沈浪嘶声道:“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白飞飞轻笑道:“我几时在折磨你,只要你说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不敢说,这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沈浪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道:“我……我没有。”
他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挣扎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白飞飞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敢说的。”
她笑声中充满叽嘲之意,她又走了过去。
轻纱的长袍,终于飘落在地上。
灯光朦胧,她莹白的胴体在灯下发着光,她洁白的胸膛在轻轻颤抖,她的腿圆润而修长。
她俯身就向沈浪。
她梦呓地低语道:“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现在,沈浪的穴道已被解开了。
但他却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不能动。
这倒并不是因为兴奋后的疲惫,而是因为那迷药的余力,他目光空虚地望着帐顶浅紫色的流苏……
白飞飞就伏在他胸膛上,等着喘息平息。
然后,她轻轻搔了搔他的耳朵,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对这句最简单的话,他竟似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道:“我本该想许多事,但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想。”
白飞飞娇笑道:“方才我假如走了,你是不是要发狂?”
沈浪道:“我只是想不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飞飞道:“你真的想不出……你难不知我一直在爱着你,我一生都是空虚的,我需要你的生命来充实我。”
她嫣然一笑,轻轻接道:“还有,我一心想为你生个孩子。”
沈浪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白飞飞笑道:“生儿育女,这不是很普通的事么?你为什么要吃惊?”
沈浪道:“但我们……我们……”
白飞飞道:“不错,我们不能结合,因为你已快要死了,但是……生孩子却是另外一回事,你说是不是?”
沈浪苦笑道:“我无法了解你的思想。”
白飞飞阖起眼帘,悠悠道:“我一心想瞧瞧,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想得要发疯,想得要死……”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道:“天下最正直、最侠义、智慧最高的男人,和一个天下最邪恶、最毒辣、智慧也最高的女人,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笑得更开心,手支着腮,接着道:“连我都不敢想象,这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无疑会比天下任何人都聪明,但他是正直的呢?还是邪恶的呢?他心中是充满了自父亲处遗传来的仁爱?还是充满了自母亲处得来的仇恨?”
沈浪整个人都已愕然,呐呐道:“这……这……”
这句话却叫他该如何回答。
白飞飞轻笑道:“我想无论这孩子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必定都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他若是女的,必定能令天下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拜倒在她的足下,他若是男的,那么这世界就必将因他而改变,你说是么?”
沈浪叹了口气,这件事,实在令他不敢想象。
白飞飞道:“有了这样的孩子,你开不开心?”
沈浪叹道:“你叫我该说什么?”
白飞飞柔声道:“你知道你将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你死也该瞑目了,而我呢……我有了他,你死了后也就不会寂寞……”
她又阖起眼帘,悠悠接道:“我想起你的时候,只要瞧见他,也会觉得十分安慰了。”
沈浪苦笑道:“听你这话,好像要我死的人并不是你……一个人既要怀念我、想我,却又要杀死我,这道理我实在想不通。”
白飞飞娇笑道:“将来怀念你,我现在杀死你,这完全是两回事。”
沈浪道:“世上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不会说这是两回事的。”
白飞飞笑道:“你不是早已说过,我和别人不同么?”
沈浪道:“不错,我的确早已说过,你的确和别人不同。”
白飞飞柔声道:“你也和别人不同,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最不能忘怀的男人,过两天,你参加我婚礼的时候,我说不定也会望你笑一笑。”
她常在说前两句话时,总是温柔得令人心神皆醉,但等她后一句话说出来,却又总是令人哭不出,更笑不得。
沈浪失声道:“……你还是要和快活王结婚?”
白飞飞道:“当然。”
沈浪大声道:“当然?……天下最荒谬,最不合理的事,你却认为理所当然。”
白飞飞道:“你认为不对?”
沈浪道:“你……将你的身给了我,又要为我生个孩子,但你…你……你却要嫁给别人,这难道还没有什么不对?”
白飞飞娇笑道:“生孩子和嫁人,更是两回事了。”
沈浪道:“但你莫忘了,你是他的女儿。”
白飞飞一字字道:“我若不是他的女儿,我又怎会嫁给他……”
沈浪道:“这……这…这算是什么理由,我简直不懂你心里究竟想着什么,我见过的疯子也有不少,但却没有一个比你更疯狂,更不可理喻的。”
白飞飞吃吃笑道:“沈浪终于生气了,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沈浪终于为我发了脾气,我实在应该觉得光荣得很。”
她轻抚着沈浪的胸膛,柔声道:“但你也莫要生气,无论如何,我总是爱你的,天下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痴痴地瞧着沈浪,温柔地叙道着……也就在同时,她轻抚着沈浪的手,已点了沈浪七处穴道。
沈浪又完全不能动了。
白飞飞附在他耳旁,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浪长叹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一个女孩子能一面躺在我怀里,说她爱我,一面却又将下手点我的穴道……”
他瞧着白飞飞,苦笑道:“我遇见了这样的女孩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白飞飞娇笑道:“但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你说是么……你本该觉得幸运才是,是么………她娇笑着下了床,就站在床头,缓缓穿起了衣裳,她目光终始没有离开过沈浪,轻轻道:“你好生睡一觉吧,我要走了。”
沈浪苦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睡的。”
白飞飞笑道:“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像你这样说话的男人,天下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也难怪我比谁都爱你。”
她突然俯下身,亲了亲沈浪的面颊,柔声道:“我真的爱你,将来我杀死你的时候,会非常非常温柔的。”
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他们的处境却没有沈浪那么浪漫、那舒服了…自然,也没有沈浪那么痛苦。
他们三个人被囚禁在一间石室里。
头一天,他们不想说话。
第二天,他们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白飞飞来了。
她看来容光焕发,似乎比往昔更美丽。
朱七七立刻闭起了眼睛,不去瞧她。
白飞飞却偏要走到她面前,娇笑道:“朱小姐,你好么?”
朱七七大声道:“白宫主,白王妃,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白飞飞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朱七七冷笑道:“你难道就开心么?”
白飞飞冷笑道:“我自然开心得很,我平时都没有这么样开心过,只因我现在已有了样东西,你却没有。”
朱七七道:“你那狠毒的心肠,我的确没有。”
白飞飞也不理她,悠悠接道:“这样东西,你虽然想得要死,但却是一辈子也休想得到了。”
朱七七大声道:“你无论有什么,我都不稀罕。”
白飞飞笑道:“你若知道了那是什么,只怕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朱七七终于忍不住道:“是什么?你说是什么?”
白飞飞格格笑道:“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朱七七恨不得跳起来咬她一口,瞪着她瞧了半晌,突又大声道:“沈浪呢?”
白飞飞笑道:“他很好……我现在正是要来告诉你,他也开心得很。”
朱七七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白飞飞眼波流转,道:“只因我有的这件东西,正是和他共有的。”
朱七七瞧着她发亮的眼睛,瞧着她那苍白中已透出嫣红的面颊,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道:“你和他……有……了什么?”
白飞飞娇笑道:“好妹子,你仔细去想想吧,但愿你莫要想出来,否则……”她擦了擦朱七七的脸,娇笑着走了出去。
朱七七呆在那儿,良久良久,突然痛哭起来。
熊猫儿道:“七七,莫哭,你若哭,她就更得意了。”
朱七七道:“但她……她和沈浪,莫非……莫非……”
熊猫儿道:“她和沈浪会怎样,你难道还不相信沈浪?”
朱七七痛哭道:“但她……这恶毒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熊猫儿柔声道:“傻孩子,她这样说,只不过是故意要来气你的,你怎可真的相信……”
王怜花冷冷道:“但说不定也是真的。”
朱七七嘶声道:“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王怜花道:“你若认为不会是真的,为何要哭?”
熊猫儿大喝道:“王怜花,你为何要这样说?你为何要令她伤心?”
王怜花悠悠道:“我只不过是在说真话而已。”
熊猫儿怒道:“你们兄妹两人都是一样,时时刻刻,才希望别人伤心痛苦……你们只有瞧见别人痛苦,自己才会觉得快活。”
王怜花道:“不错,我和她的确有许多相同之处,只除了一点。”
熊猫儿道:“哪一点?”
王怜花冷冷道:“她爱沈浪,而我却不。”
熊猫儿瞧了瞧仍在流泪的朱七七一眼,大声道:“放屁!她若爱沈浪,又为何要杀他?”
王怜花道:“只因她不得不杀。”
熊猫儿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这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为了快活王,她想复仇,就只有嫁给快活上,她嫁给快活王就不能嫁给沈浪……”
他一笑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若是得不到那件东西,就只有毁了它……她不能嫁给沈浪,就只有杀了他。”
熊猫儿冷笑道:“这简直不是人的脾气。王怜花道:“何况,就算她不嫁给快活王也复了仇,她还是得不到沈浪,只因她知道沈浪想娶的是朱七七,不是她。”
朱七七嘶声道:“那么她为何不杀我……只要沈浪能活着,我死了也没关系。”
王怜花冷笑道:“好伟大的爱情,当真令人可钦可羡,但伟大的朱姑娘,她就算先杀了你,也还是要杀沈浪。”
朱七七道:“为什么?”
王怜花嘶声道:“她杀了你后,就算能嫁给沈浪,但沈浪必定会更想你,自然也就会越恨她。”
熊猫道:“这倒不错。”
王怜花接道:“她就算得到了沈浪的人,还是得不到沈浪的心,她若得不到沈浪的心,最好只有杀死他。”
他叹了口气,接道:“所以,说来说去,她都是非杀死沈浪不可,这是老天安排得太不凑巧了,她根本别无选择。”
朱七七流泪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
熊猫儿怒道:“似莫要听他胡说八道,白飞飞的心事,他知道个屁!”
王怜花悠悠笑道:“白飞飞的心事,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熊猫儿咬牙道:“我真不懂,老天为何要你们这两个人生出来。”
王怜花狂笑道:“只因老天也想瞧瞧人间的这场好戏。”
这实在是场好戏。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人间的悲剧是比喜剧多些……实在太多了些。
各式各样的织锦缎衫,都是崭新的,都有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就都堆在这古老的石室里,堆在朱七七面前。
两个健壮仆妇,将衣服一件件抖起,拿给他们看,这其中只有熊猫儿,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方心骑负手站在旁边,笑道:“这些衣衫,俱都是在苏州‘瑞蚨祥’采购的,但请三位各选一件,在下自当令人为三位换上。”
王怜花笑道:“快活王为何如此客气?难道他要咱们换上新衣后,再杀咱们的头么?”
方心骑笑道:“原来三位还不知道……”
王怜花道:“不知道什么?”
方心骑道:“明日便是王爷与白飞飞白姑娘的婚期,王爷请三位易了新装,也好去参加他老人家的婚礼。”
朱七七失声道:“他们真的要成亲了?”
方心骑笑道:“如此大事,焉能说笑?”
朱七七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喃喃道:“明天……他们好快……”
熊猫儿苦笑道:“这倒当真是说打架就跷辨子。”
王怜花道:“如此说来,我就选那件粉红的吧,也好给快活王添些喜气。”
方心骑道:“多谢吉言……这位熊公子呢?”
熊猫儿大声道:“我既非公子,一辈子也没穿这种鸟衣服,我宁可光着屁股走出去,也不要穿这鸟衣服。”
方心骑微笑道:“王爷既已有令,熊公子纵想不换,只怕也不行的……熊公子既然不愿选择,就拿这件大红的给您换上吧。”
熊猫儿怪叫道:“大红的?……你这不是要我的命?”
王怜花笑道:“你杀头都不怕,还怕穿件红衣裳么?何况,这大红的颜色正象征着热情、豪爽,你本该欢喜才是。”
熊猫儿瞪了他一眼,道:“哼!”咬住才,不再说话。
方心骑道:“那么,朱姑娘呢?”
朱七七眼波流转,悠悠道:“沈浪选的是什么颜色?”
方心骑笑道:“在下不知道。”
朱七七道:“你怎会不知道?”
方心骑道:“沈公子的事,一向由白姑娘亲自料理。”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缓缓地道:“明天,过了明天,她还能为他料理什么?……过了明天,她又将如何?”
王怜花叹道:“过了明天,你我又将如何?”
熊猫儿想到白飞飞与快活王的关系,想到他们成亲后种种悲惨可怕的结果,再想到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禁为之心寒胆战,长叹道:“明天,明天会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真想像不出。”
白飞飞斜倚在床头,瞧着沈浪,悠悠道:“明天我就要成亲了。”
沈浪茫然道:“是!”
白飞飞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沈浪道:“没有。”
白飞飞咬着嘴唇一笑道:“你没有感觉?你可知道,明天之后,你将如何?”
沈浪道:“这些事,我要留到明天以后再去想。”
白飞飞突然大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明天将个多么伟大、多么令人兴奋的日子,在如此伟大的日子前夕,你竟毫无感觉?”
沈浪道:“我毫无感觉。”
白飞飞大声道:“你已麻木了么?”
沈浪微笑道:“麻木的人,就没有痛苦,麻木的人,是有福的。”
白飞飞瞧着他那该死的笑容,大声道:“你心里是否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浪道:“麻木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白飞飞道:“你莫要骗我,我知道你这种人是绝不会甘心等死的,在你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你不会放弃希望。”
沈浪道:“也许……”
白飞飞一字字道:“但你无论在打什么主意,都是没有用的。”
沈浪道:“哦,是么?”
白飞飞突又疯狂般大笑起来,道:“明天,千百年来最伟大也最奇怪,最欢乐也最悲惨的婚礼就要举行了,明天所要发生的事,必将在武林中传诵千古;明天,也必将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刺激、最紧张、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她激动地抓住沈浪的手,大声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密计划过的,都正在按照计划进行,我绝不许任何人破坏它,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它。”
这“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一切事,果然都按照严密的计划在进行着,绝没有丝毫紊乱,丝毫漏洞,所有悲惨可怕的结果,已能预见。
熊猫儿穿着件大红的衣衫,梳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但他脸上却是满面怒容,眼珠子都似要凸出来。
王怜花含笑望着他,悠悠笑道:“猫儿,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瞧见你如此漂亮过,你今天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新郎官。”
熊猫儿咬牙道:“你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我孙子。”
他实在气极了,最可笑的骂人话居然也说出口来,说完了,自己也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又怎能笑得出。
他们此刻就像是个傀儡似的坐在椅子上,只听外面一阵爆竹之声响起,接着,几条大汉就将他们抬了出去。
宽大的殿堂,处处张灯结彩,这古老的殿堂蒙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后,看来就更是辉煌。
但人们走进来,仍不禁会感觉到一种阴森之意。
华丽的装饰,究竟还是不能尽掩去自远古时便留在这里的阴森痕迹,诡秘的图案,偶尔会从鲜艳的色彩中探出脸来,像是在冷笑窥人,宽大的殿堂里,似到处隐藏着不祥的预兆。
这里,本就是不祥的地方。
辉煌,时的楼兰王朝,便覆没在这里。
玉石阶前,已铺起了红毡,尽头设有一座玉案,两张锦椅,这想必就是快活王和他的王妃的位子。
下面,左右两旁,各各也有一张长案,案上有四副杯筷,自然都是金盆玉盏,极致华贵。
殿堂中,人们来往,身上都穿着吉服,面上都带着笑容,但在笑容背后,却也似带着种不祥的阴影。
他们似乎也预感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但究竟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此刻为止,谁也不知道。
朱七七被抬进来时,沈浪已坐在左面的长案后。
她虽然已见过沈浪无数次了,但此刻一见着他,还是几乎连呼吸都完全停止,脸也像火般烧起来。
沈浪正是含笑瞧着她。
谢天谢地,朱七七总算被放在沈浪身旁。
沈浪柔声道:“这些天,你日子过得好么?”
朱七七咬住嘴唇,不说话……唉,少女的心。
沈浪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朱七七眼圈红红的,像是要流眼泪。
沈浪道:“你……你为什么伤心?”
朱七七咬牙道:“我当然没有你那么开心!”
沈浪愕然道,“我开心?”
朱七七道:“有别人替你换衣服,有别人服侍你,你还不开心么?”
说着说着,泪珠已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沈浪一笑,道:“你又犯小心眼儿了。”
朱七七道:“我问你……别人说你和她已共同有了样东西,那是什么?”
沈浪笑道:“你为什么总是相信别人的话?”
朱七七无法正面瞧他,只有斜眼瞪着他,他嘴角居然还是带着那急死人、烦死人的微笑。
朱七七恨恨道:“你不开心,怎么能笑得出。”
沈浪轻轻道:“我的确有些开心,但却不是为了你所说的事。”
朱七七道:“那是为了什么?”
沈浪声音更低,道:“你现在莫要问,不久你就会知道的。”
他目中又闪动起那机智的,令人不可捉摸的光芒,朱七七瞧着他,终于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这时,殿堂下两列长案后,已坐满了锦衣大汉,他们看来都是快活王的属下,坐在锦墩上,都显得有些拘谨。
殿堂两旁的廊柱后,隔着纱帐,纱帐中人影幢幢,却是身材苗条的少女,自然就是这婚礼的乐手。
但这时,乐声还未开始,殿堂中静得可以彼此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这里自然不热,非但不见燠热,而十分阴凉。
这时,锦衣上冠的方心骑已臼殿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腰下佩剑已解去,目光一转笔直走向沈浪。
他神情看来颇为愉快,步履什分轻松。
沈浪笑道:“今日想必忙坏了你了。”
方心骑躬身笑道:“有事可忙,弟子反觉高兴。”
沈浪道:“外面情况如何?”
方心骑笑道:“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气好得令人全然不会想起争杀之事。”
沈浪微笑道:“真的不会有争杀之事么?”
方心骑笑道:“周围数百里外,俱都平静得很,绝无丝毫警兆,沈公子大可放心在这里吃酒,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清兴。”
沈浪大笑道:“看来我今日大可一醉了。”
方心骑道:“沈公子与朱姑娘、王公子、熊公子,正是今日王爷婚礼的唯一嘉宾,四位若不尽欢,那就有些遗憾了。”
朱七七忍不住道:“只有我们四个客人么?”
方心骑笑道:“武林中除了四位外,还有谁配作王爷的嘉宾。”
朱七七冷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倒该觉得荣幸得很了。”
突然,一个急风骑士匆匆走来,道:“大哥请乐队奏乐,婚礼即将开始了。”
乐声奏起,节奏清悦而缓慢。
十六对童男童女,有的手捧花篮,有的手捧吉器,从地毯尽头处,踏着乐声的节奏走了过来。
这时,却有四个吉服少女悄悄走到沈浪等四人身后,手持银壶,俯身为他们各自倒了杯酒。
沈浪微笑道:“多谢。”
那少女却在他耳畔轻轻道:“娘娘有令,公子若是说出了半句煞风景的话,贱婢左手的尖刀,便要自公子背后的‘神枢,穴刺进去了。”沈浪斜眼一瞧,朱七七等人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显然他们每个人都听到这同样的一句话了。冷凉的刀锋,已穿过椅背的雕花,抵在沈浪背脊上。沈浪笑道:“你家姑娘也未免太小心了,在下等像是煞风景的人么。”
那少女缓缓道:“公子若是不说,那自然再好也没有。”
缓缓站在旁边,但刀锋却仍然停在那里。
白飞飞所叮嘱的,自然是怕沈浪说出她和快活王的关系,她行事计划,当真是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的。
沈浪面上虽仍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叹息。
这时,童男童女都己走过。
接着,是十六对身穿五色纱衣的绝色少女。
乐声的节奏更缓。
殿堂之中,除了沈浪等四人外,别的人都已肃然立起。
于是,身穿紫缎长袍,头戴王者高冠的快活王,便在方心骑与另三个英俊少年的围拥下,走上红毯。
他领下的长须修整得就好像缎子似的,在灯下闪闪发光,他眉心那道疤痕,似乎也在发光。他大步而行,全未依照那乐声的节奏,目光顾盼之间,仍不脱一代武林雄主的架做之气。
熊猫儿轻笑道:“快活王做了新郎官,还是像找人打架似的。”
他语声说的本极轻,但才说了一句,快活王两道发亮的目光,已闪电般向他扫视了过来。
若是换了别人,早已骇得不敢噤声。但熊猫儿却故作不见,反而大笑道:“快活王,恭喜你呀!但今天是你大喜之日,你又何妨作得和气些,也免得骇坏了新娘子。”
他这样一叫一笑,满堂中人不禁都为之失色。
快活王眉心微皱,但瞬即也大笑道:“你放心,本王那新娘子,是谁也骇不着她的。”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大笑声中,快活王已步上石阶,在椅子上做下来。
乐声继续着,大家都瞧着门口,等着新娘子出现,但直过了盏茶工夫,还是没有瞧见新娘子的人影。
满堂中人面上都不禁现出了诧异之色。
朱七七故意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娘子呢?”
熊猫儿大笑道:“莫非临阵脱逃了么?”
他们虽然明知白飞飞决不会不来的,如此说来,只不过是故意气气快活王,他们此刻自然再也不怕快活王。
一个反正已要死的人,还怕谁?
快活王面色也沉了下来,沉声道:“她到哪里去了?”
方心骑凑首过来,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弟子还曾见到娘娘在百花宫中上妆。”
快活王道:“还有些什么人在那里?”
方心骑道:“除子那两位老经验的喜娘,和关外最出名的,兼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外,就是娘娘随身的丫环。”
快活王皱眉道:“那梳头师傅……”
方心骑笑道:“那张老头在关外一带做了五十年的生意,所有大户人家闺女出嫁,都是他承包的花粉,算得上是个老实人。”
快活王道:“你可曾仔细调查过他?”
方心骑道:“弟子非但仔细调查过他,也还仔细检查过他,断定他绝非别人易容改扮,也绝未夹带东西,才放他进来的。”
快活王微露笑容,道:“这两天本王心中不免对今日之婚礼有所牵挂,是以别的事便都疏忽了,你却要分外出力才是。”
方心骑恭声道:“王爷抬爱,弟子敢不全力以赴。”
快活王颔首道:“好……很好……”
他笑容初露,忽又敛去,皱眉道:“但她此刻怎地还不来呢?”
方心骑道:“弟子方才已派人催驾了。”
快活王道:“你再瞧瞧,那边是否有什么……”
话犹未了,展颜笑道:“来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轻,别人也听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见到快活王展颜一笑,大家就一齐扭头望向门外。
今日的新娘子,未来的快活王妃……
白飞飞果然已在门口出现了
和悦的乐声中,她莲步姗姗,走了进来。
她穿着十色缤纷的纱衣,辉煌的彩带,远远拖在地上,拖过红毯,看来就像散花的天女。
她头戴着凤冠,垂着纤巧的珠帘,自银雾般的珠光间望过去,她娇笑的面靥更胜过仙子。
她虽然只是一步步走着,走过的虽然只不过是条红毯,但她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彩云上,仪态万方,令人不可逼视。
殿堂中坐的都是男人,每一个男人都不禁在暗中发出了赞叹之声:“谁娶着这样的女子,当似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只有沈浪等人知道,谁若能娶着她,那人必是倒霉了,尤其是此刻将做新郎的快活王……
他本来也许是快活王的,但眼看就将变成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这一辈子也休想再有快活王的一日。
殿堂中每个人都在羡慕着这婚礼的豪华庄严,只有沈浪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最凄惨的悲剧序幕而已。
白飞飞姗姗地走上了石阶。
快活王捋须而笑,手上三枚戒指,竟亮得像明星。
熊猫儿突然大笑道:“新娘子来了,新郎宫也不站起相迎么?”
快活王大笑道:“正该如此。”
喜娘将白飞飞扶了上去。
快活王果然站起相迎,挥手笑道:“大家喝酒吧!只管尽兴。”
熊猫儿道:“这样就算礼成了么?”
快活王仰首大笑道:“本王难道也要像那些凡夫俗子,行那些繁文褥礼?”
他目光四扫一眼,接道:“本王今日这婚礼,只求隆重,不求虚文,这只是要告诉你们,本王今日已娶得了一位绝世无双的妻子。”
白飞飞居然好似害起羞来,垂首万福,耳语般道:“多谢王爷。”
于是快活王哈哈大笑,殿堂中欢声雷动。
快活王目光闪动,大笑道:“这四位嘉宾,也不可无酒。”
熊猫儿大声道:“你若要这些臭丫头喂我喝酒,我不吐在地上才怪。”
快活王微一沉吟,道,“心骑,去解开他们左肩后‘肩井’穴……今日庆典非常,谁也不可无酒。”
这“肩井”穴位于手阳明经之顶梢,此穴被制,整条手臂都无法动弹,但别的穴道若被点,解开此穴后,别的部位仍是无法动弹,真气也是无法流转,要想以这双手解开别的穴道,亦是绝无可能,熊猫儿等人这双手虽能动了,但除了挟菜喝酒外,还是别无他用。
于是他们就挟菜喝酒。
酒过三巡,快活王目光四顾,又不禁捋须大笑。
这正是他一生事业的巅峰,虽然,他的理想还未能完全实现,但有此佳境,跃马中原已指日可待。
他焉能不得意?
酒,惊人地消耗着,欢乐的笑声更响。
快活王目光睥睨,笑道:“沈浪,你瞧千百年来武林中人有谁能达到本王今日之地位,芸芸天下,又有谁能比本王更快活?”
沈浪微微一笑,道:“巅峰之后,佳境必下,极乐之欢,必不长久……”
快活王面色一沉,怒道:“沈浪,你莫忘了你此刻乃是本王阶下之囚。”
沈浪神色不动,微笑着缓缓接道:“活命之药,必定苦口,忠言逆耳,你不听又何妨?”
快活王目光刀锋般凝注着他。
殿堂中的笑声突然沉寂下来,朱七七、熊猫儿业已泌出了冷汗,谁知快活王又纵声狂笑道:“你嫉妒……沈浪,你在嫉妒,是么?你嫉妒本王的成就,又嫉妒本王能娶得个如意的妻子,所以你才会说这样的话。”
王怜花悠悠道:“你不生气?”
快活王大笑道:“能被沈浪这样的人嫉妒,正是应当得意的事,本王又怎会生气?”
他大笑着长身而起,高举双手,道:“你们说该不该为本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痛饮三杯。”
四下哄然欢呼道:“该……”
于是群豪俱都站起,欢呼痛饮。
王怜花冷冷道:“他们眼见已将进洞房了,咱们眼见自己要被杀头,沈浪,你还是没法子么?”
沈浪苦笑道:“时机还未到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王怜花冷笑道:“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难道等到咱们人头已落地的时候?”
沈浪道:“纵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熊猫儿大笑道:“死就死吧,又有什么了不起,且等我先痛饮个三百杯再说。”
朱七七幽然道:“我但愿现在就死,现在……沈浪总算还是在我身边。”
熊猫儿举杯笑道:“沈浪,我且敬你三杯……今生我能与你结交为友,总算此生不虚。”笑声虽然豪迈如昔,却掩过一种黯然悲伦之意。
他悲枪的并非自己,而是沈浪。
英雄们并不畏惧死亡,却难免伤心离别。
离别……这难道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么。
满堂欢笑,唯独他们憔悴。
快活王目光斜睨着白飞飞,白飞飞的笑容在珠光里,珠光又怎及她笑容柔润?明珠又怎及她美?
那一阵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自迷梦中飘来的。
快活王突然放下酒杯,捋须笑道:“你留在这里喝吧,醉死也无妨,本王……哈哈,本王却要逃席。”虽在和别人说话,眼睛还是瞧着白飞飞。
王怜花格格笑道:“不错,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的确该入洞房了。”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王怜花倒底不愧为风流种子。”
笑声中,门外突然有一人快步奔来。
他穿的虽也色彩鲜明,但却是急服劲装,他面上丝毫没有酒意,但背后却斜插着柄绿鞘长剑。
沈浪目光闪动,道:“这人只怕本是在宫外巡逻的。”
王怜花道:“不错。”
熊猫儿动容道:“瞧他的神色,莫非已有变?”
王怜花喃喃笑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只见方心骑快步迎了上去,两人附耳说了几句话,方心骑面上竟也已微微变了颜色。
快活王目光闪动,已坐了下来,又端起了酒杯,殿堂中人的眼睛,已全都盯在方心骑身上。
方心骑转身奔回炔活王身侧,低声道:“外面有人,说是要为王爷贺喜。”
快活上皱眉道:“贺喜?……本上今日婚典,你们已传出去了么?”
方心骑道:“喜讯绝未走漏出去。”
快活王一拍桌子,怒道:“既绝未走漏,别人又怎会知道?”
方心骑垂首道:“弟子愿领防护不严之罪。”
快活王面色稍和,缓缓道:“人多口杂,这也不能怪你……只是,这些既穿过重重险阻,冒险来到城外,想必来意不善。”
方心骑笑道:“以王爷今日之声威,别人纵然冒险,但能来为王爷贺喜,也是值得的。”
快活王展颜大笑,道:“这话也不差……”
笑容乍露,面色又沉下,沉声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方心骑道:“一行共有九人,还抬着两口箱子,是要送给王爷的贺礼。”
快活王道:“这些人看来是何模样?”
方心骑道:“据十四弟方才禀报,这九人为首的乃是哈密的瓜果巨子‘蓝田盗玉’卜公直,此人不但有瓜田千顷,家资巨万,轻功也算得是一流高手。”
快活王沉吟道:“卜公直……本王倒也听过这名字,只是…他与本王素无交往,又怎会巴巴地赶来送礼?”
方心骑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想以此来作为进身之阶,来投靠王爷门下,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想投靠王爷门下?”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好,既是如此,就叫他们进来吧,反正他们只有九个人,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谅他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朱七七悄声道:“沈浪,你瞧这卜公直是真的为了送礼来的么?”
沈浪微笑道:“只怕未必。”
王怜花冷冷道:“就凭卜公直这些人,岂非真的送礼来的么。”
熊猫儿道:“这‘蓝田盗玉’卜公直,我昔日也曾听到过他,在江湖中也可算是颇有名气,但若与快活王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沈浪面带微笑,缓缓道:“这其中必定有着一些你我想不通的古怪,绝不会如此单纯的,尤其令我奇怪的,是那两只箱子……”
王怜花冷笑道:“箱子里难道还会装着吃人的妖怪不成,否则又能拿快活王怎样?”
沈浪笑道:“那也说不定。”
这时,那两口箱子已先被抬了进来。
那是两口极为珍贵的上好樟木箱子,八双角上,都包着黄金,锁环自然也是黄金打造的。
抬箱子的八个人,衣着华丽,相貌却极平凡,这种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瞧他一眼。
但卜公直的相貌却极不平凡。
他发亮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颧骨却高高耸起,他的头发黑中带黄,而且有些卷曲,眼睛却有些发绿。
他衣着极是华丽,但短袍束发,耳悬金环,看来却又显得甚为诡秘,但他面上的笑容,却是和善的。
熊猫儿悄声道:“江湖传言,都说这卜公直的母亲乃是绝色的胡姬,而且身怀一种传自波斯的神秘武功,不知这卜公直,是否也学得了他母亲的本事?”
王怜花忍不住问道:“什么神秘的武功?”
熊猫儿道:“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说不清楚,但听来那像是一种巫术……”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巫术最大的用处就是逃走。”
王怜花皱眉道:“逃走?”
熊猫儿微笑道:“学会这种巫术的人,只要是逃走,谁也拦不住他,谁也追不着他,江湖传言卜公直轻功无双,只怕也与这种巫术有关。”
王怜花嘴角也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喃喃道:“逃走,这倒有趣的很……”
箱子已抬到快活王的面前的石阶下。
厅堂中人,目光俱都被卜公直奇特的相貌所吸引,谁也没有去留意那个抬箱子的大汉。
快活王的眼睛,也在瞪着卜公直。
但,在逼人目光注视下,卜公直还是走得安安详详,四平八稳,甚至连耳垂的金环都未摇荡一下。
乐声仍在继续着。
厅旁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高喝道:“南疆卜公直进见。”
卜公直脚步加快,前行几步,躬身道:“南疆后辈卜公直拜见王爷,恭贺上爷大婚之喜。”
快活王在座上微微欠身,笑道:“阁下远道而来,小王如何敢当。”
卜公直道:“晚辈久慕王爷威名,只恨无缘拜见,今日冒昧而来,王爷如不见罪,已是晚辈之大幸。”
快活上哈哈笑道:“卜官人说得太客气了,快请一旁宽坐。”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左右早已在阶前安排好锦墩低几,卜公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走到座前,却不坐下,躬身笑道:“多谢王爷赐坐,但晚辈却要等到王爷将晚辈带来的区区微礼笑纳之后,才敢坐下。”
快活王捋须笑道:“劳动大驾,已不敢当,怎敢再受阁下的厚礼?”
卜公直笑道:“王爷富甲四海,世上再无能人工爷法眼之物,晚辈自也不敢将俗物送来,幸好机缘凑巧,使晚辈能表心意,下爷如不肯笑纳,未免令晚辈太失望了。”
快活王大笑道,“既如此,小王只有生受了。”
笑声突顿,目光的的的盯着那箱子,沉声接道:“卜官人既这么说,箱中之物,想必能令本王大开眼界。本王实已有些等不及想瞧上一瞧。”
卜公直躬身笑道:“此物的确有些特别,晚辈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机才到手的,如能博王爷一笑,也就不负晚辈的一番苦心了。”
他微一拍手,那几条大汉便已将箱子抬到石阶前。
这时殿堂数百双眼睛,无一不是在盯着这箱子,却一心想瞧瞧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只有新娘子白飞飞,她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朦胧的眼波,却未去瞧这箱子,反而在瞧着快活王。
她看来似乎对这箱子装的东西不感兴趣,又似乎是根本早已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箱子虽有锁,却未锁上。
卜公直碧眼中闪动诡秘的光芒,缓缓打开了箱子,笑道:“晚辈谨呈上活礼一份,请王爷过目。”
话声未了,殿堂中已发出一片惊呼。
这箱子里装的竟是个活人。
一个几乎是完全赤裸的女人!

 

 

第四十四章、情缠死方休

那女子白羊般的身子蜷曲在箱子里,看来曲线是那么柔和,胴体是那么丰满,肌肤是那么晶莹。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但眼睛却是闭着的,美丽的脸上却带红晕,像是在沉睡中,又像是晕迷不醒。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都差点儿骇了一大跳。他们赫然发现,这张美丽的脸,竟有几分是王夫人,只是缺少了王夫人那种慑人的魅力。
只听快活王大笑道:“这女子看来倒是不错,只是,阁下却不该在此时此刻送来,阁下难道就不怕本王的新娘吃醋么?”
卜公直微笑道:“王爷莫要误会了晚辈的用意,晚辈将这女子送来,并不是献给王爷作为姬妾,而是献给王爷与王妃作为今日婚礼的祭礼。”
快活王皱眉道:“你此后怎讲?本王倒有些不懂。”
卜公直道:“古来每逢重典,都以牲口作为祭礼,以谢天地,若以活人代替牲口,那自然要显得最为隆重。”
快活王接口道:“你将她送来,莫非竟是要本王杀了她?”
卜公直微微笑道:“晚辈将她送来正是此意。”
快活王“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这莫非是故意来和本王开玩笑么?”
卜公直躬身道:“晚辈不敢。”
快活王怒道:“今日乃本王吉期良辰,你却巴巴的送个人来叫本王杀死,这究竟为了什么?天下哪有这般荒唐的事?”
卜公直神色不变,缓缓道:“只因晚辈在偶然中得知,这女子要来破坏王爷的婚礼,是以才设计将她拿下,王爷将之作为祭礼,正是大吉大利。快活王道:“你说这女子想来破坏本王的婚礼?”
卜公直道:“正是。”
快活王仰首狂笑道:“就凭这女子也能将本王的婚礼破坏的了么?”
卜公直道:“晚辈本也不相信,但听了她的话,却……有些…”
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便出口。
快活王厉声道:“她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嗫嚅道:“她……这……”
快活王拍案道:“快说。”
卜公直道:“晚辈委实不敢说。”
快活王怒道:“你有何不敢说?”
卜公直道:“晚辈若是照直说出,王爷定难免怪罪……”
快活王道:“你只管说,本王绝不怪你。”
卜公直道:“既有王爷的金口玉言,晚辈就可放心说了。”
他长长呼出口气,道:“只因这女子说她有权阻止王爷的婚事。”
快活王大怒道:“她凭什么敢如此说!”
卜公直目光四下一扫,一字字沉声道:“她说她本是王爷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却不禁一惊。
快活王怒道:“她竟敢如此……”
他像也是突然发觉箱中这女有几分像是王夫人,不觉为之怔住,语声也为之中断。
卜公直只如未见,缓缓接道:“晚辈自然绝不会相信她这番胡说八道,但这女子还说了些话,却更是不堪入耳。”
快活王呆呆地盯着箱中那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
白飞飞却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道:“王爷如若不见罪,在下才敢说。”
白飞飞道:“你说吧,我怎会怪你?”
卜公直道:“她还说,天下女子都可以嫁给王爷,唯有王妃你不能。”
白飞飞道:“为什么?”
卜公直道:“她说,只因……只因玉妃你本是王爷的女儿。”
这句话说出来,更是令人大惊。就连沈浪等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们实在也不禁对这箱中的女子起了怀疑一一她自然绝不会是王夫人,上夫人也绝不会落入卜公直手中。
那么,她究竟是准、她怎会知道这些惊人的秘密?
她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有些相似?
她和快活王之间,是否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白飞飞凤冠卜的金花,已颤抖起来,覆面的珠帘,已起了一阵阵波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冲到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快活王竟似还怔着,茫然道:“听见了……自然听见了。”
白匕飞道:“听见了!你还不杀了她?”
炔活工道:“杀谁?”
白飞飞道:“自然是那箱中的女子!”
快活王道:“哦,杀她么?”
白飞飞跌足道:“你还不动手?你为何还不动手?”
快活王道:“动手么?……此刻就动手么?”
他神情看来极为奇异,话声虽自他口中发出,却又似乎并不是他说出来的,这一代枭雄,此刻看来竟似神不守舍。
白飞飞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不肯动手,难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快活王奇怪地笑了笑,道:“她自然不是我的妻子。”
白飞飞嘶声道:“既然不是,你就杀了她给我瞧瞧……”
快活王喃喃道:“你要我杀她………好,好……”
卜公直面色也带着奇异的微笑,突然走上几步,解下腰畔的黄金弯刀,双手捧了上去。
白飞飞掠过去将刀抽了出来,“当”地抛在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你若不杀了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快活王突然仰首大笑道:“你既然定要本王出手,本王只有出手了。”
笑声中,他已拾起了那柄弯刀,厉声道:“杀人,这岂非再也容易不过。刀光一闪,竟闪电般向白飞飞劈了过去。刀光如闪电惊鸿,刀风如雷声轰耳,其势之急,令人防不胜防,其势之猛,更是无与伦比。但谁也想不到这杀手一刀,竞是劈向新娘子白飞飞的,就连熊猫儿等人也梦想不到快活王会有此一着。就算快活工已相信白飞飞就是他女儿,也不该向她出此样手的,这一刀委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劈向白飞飞。但白飞飞却似早已想到有此一着。刀光初展,众人惊呼之声尚未响起,白飞飞身子竟已斜飘了出去,那美丽的嫁衣飘飘飞舞,看来就像是凌云飞升的仙子。快活王这势不可挡的一刀,竟未砍着她。众人惊呼之声,到现在才响起来。白飞飞身子似乎已贴在殿堂的梁柱上,道:“你不杀她反要杀我?你疯了么?”
快活王狂笑道:“你们这区区诡计,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快活王么?”
白飞飞道:“诡计?什么诡计?”
快活王笑声戛然而住,厉声道:“守住四门,莫要放一个活人出去。”
群豪到此刻虽然没有一个人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快活王有令,众人俱已奋然而起。
卜公直道:“但晚辈……”
快活王冷笑道:“尤其是你……今日你是来得去不得了。”
卜公直后退三步,突也大笑道:“好,快活王你果然是厉害人物,我卜公直佩服你了。”
笑声中身形突然的溜溜一转,只听“嗤,嗤,嗤”连串响声,他身上突然爆涌起一片紫色的烟雾。
快活王身形展动,大喝道:“屏住呼吸,莫要放他两人逃走。”
就只这一句话工夫,那紫色的烟雾,已迷漫了整个殿堂。
就在这时~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这莫非就是卜公直的巫术遁法。”
王怜花道:“有趣,果然有趣。”
也就在这时。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等只觉有一只手解开了他们的穴道,他们正在又惊又喜,但闻沈浪的语声道:“屏住呼吸,随我冲出去。”
殿堂中已乱成一团,叱咤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惨呼。
朱七七迷迷糊糊的拉着沈浪的衣襟,迷迷糊糊的往前冲,她也不知沈浪的穴道是如何解开的,更不知沈浪怎能冲出去,但沈浪竟冲出去了。
烟雾已弥漫到外面,外面的人都被呛得直咳嗽。
这些人瞧见沈浪冲出,惊呼着扑上,但沈浪手掌微挥,他们就被震得四散跌倒——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拦得住沈浪?
朱七七手脚还是发麻,熊猫儿、王怜花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显见得手脚也不如平时灵便。
他们就算有不平凡的功力,但穴道被人禁闭了这么久,手脚自然难免麻痹,这原是谁也避免不了的现像。
而沈浪却偏没有这现像。
他身上还背着一个人,身手也还是那般灵活一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任何人也猜不透。
更令人猜不透的是,他身上背着的竟是箱子里的那人,在这种危急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将她救出来?
朱七七糊里糊涂的冲过一条石砌的甬道,冲上一条长长的石级,冲出了这神秘的地底城阙。
若有人在事后问她是如何出来的,她必定回答不出。
她只知自己终于已走到地面上,终于已瞧见星星,她直到此刻才知道,星光竟是如此可爱。
满天星光灿烂,正是子时。
星光下,有一群人看守着一群马。
沈浪击倒了人,抢过了马,冲过一个小小的村落,然后又孤身回去,抢来几羊皮袋食水,几包干粮。
快活王虽有守卒,但措手不及,根本未曾防备,何况沈浪动作快如鬼魅,他们简直瞧不见他的影子。
熊猫儿等人气力虽未恢复,但打马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几个人全力打马,一口气便冲出了数十里。
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荒漠。
这无边无际的荒漠,在夜色中看来虽然充满了恐怖,但无论如何,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囚室可爱得多。
朱七七跃马狂奔,忍不住喜极而呼。
熊猫儿也忍不住大笑道:“咱们还是没有死,咱们还是逃出来了。”
朱七七咯咯笑道:“王怜花,你现在总该佩服沈浪了吧。”
王怜花叹道:“沈浪呀沈浪,我委实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我真是再也想不通你是怎能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这话倒不错,我虽然逃了出来,简直还像是在做梦似的。”
沈浪叹道:“侥幸,这实在侥幸。”
朱七七大声道:“咱们先歇歇好么,我有几句话再不问你,实在要憋死了。”
几个人寻了个避风的所在,歇了下来——这原是个干涸的河床,自然有许多避风的凹地。
朱七七拉着沈浪,道:“别的不说,我先问你,你穴道是怎么解开的?”沈浪道:“穴道么?这?……”
这的确是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白飞飞,他又想起了白飞飞……想起了在那神秘的石室中,那几天的悲惨的,狂欢的日子。
每一次,白飞飞平时都先将他穴道解开,临走时再点住,她以为沈浪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她还是低估了沈浪。
沈浪永远是沈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他那超人的能力,一次又一次,他慢慢的培养起自己的能力。
在最后一次,他终于完全闭住了自己的穴道,在那悲伤而又艳丽的奇妙时刻里,白飞飞终于被瞒过了一次。
所以,在那婚礼的前夕,沈浪便已可说是完全自由了,但他却还是装做不能动弹的模样,他在等待着时机。
这就是沈浪的秘密。
这秘密他自然不能,也不愿说出。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们不是说我有神秘的魔力么,那么就算这是神秘的魔力吧。”
朱七七叹了口气,又笑道:“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了解你的,我也不想了解你,我只要……只要能够喜欢你就足够了,但……”
她瞧了那箱中的女子一眼,忍不住道:“但你如此冒险将她救了出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女子犹在晕迷着,在星光下看来更是神秘。她那诱人的胴体已被沈浪用衣服裹住,只露出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脸。
沈浪凝目瞧着她的脸,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只怕永远也想不到她是谁了。”
朱七七怔了怔,道:“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熊猫儿:“她莫非是王夫人?”
王怜花断然道:“她虽然有些像,但绝不是。”
沈浪也不答应,却撕下块衣袂,醮湿了水,在那的脸上轻轻擦着,擦得缓慢而仔细。
朱七七睁大了眼睛,瞧着他的手。
然后,奇迹突然出现了。
这张脸,赫然竟是白飞飞的。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三个人一愣。
这女子竟是白飞飞,他们委实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女子会是白飞飞,三个人一齐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忍不住大叫道:“老天呀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飞飞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她不是明明在做新娘子么?”
熊猫儿摸着脑袋道:“这里的若是白飞飞,那里的新娘子又是谁?”
朱七七拉着沈浪的手,道:“求求你,快告诉我们吧,你若再不说个明白,我可真要活活被闷死了。”
沈浪微笑道:“此事委实是既复杂,又高奇,非但事先谁也猜不透,到就算事后……我若非对他们所说的每句话都未放过,也是猜不到的。”
熊猫儿道:“我先问你……”
朱七七抢着道:“我先问,我先问……”
此事委实是千头万绪,她委实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问起,咬着嘴唇想了半晌,终于大声道:“好,我先问你,白飞飞既然在这,里那新娘子又是谁?”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实在想不通那新娘子是谁?那明明一直是白飞飞,又怎会变作别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七七道:“现在呢?现在你总该想通了吧。”
沈浪道:“你不妨也想,除了白飞飞外,还有谁知道谁一心想揭破那些秘密?”
谁又有那么大本事。
朱七七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失声道:“你说的莫非是王夫人?”
沈浪又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不错,正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又怎会变成王夫人的?”
“不,我说那新娘子又怎会变成王夫人的?而白飞飞又怎会跑进了箱子里?”
沈浪道:“你记不记得,婚礼开始时,新娘子来迟了。”
朱七七道:“我自然记得,但……”
沈浪接口道:“你记不记得方心骑那时说了些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道:“他说,有两个老经验的喜娘,和一个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在为新娘子上妆,还说那老头子做了五十年生意,是个老实人。”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你记得很清楚。”
朱七七道:“但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道:“我本也未想到这其中的关系,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毛病就出在这里。”
朱七七跺脚道:“什么毛病,你快说呀。”
沈浪道:“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那梳头的老师傅,虽非别人改扮,却早已被人买通了,而那两个喜娘其中就必定有一个是王夫人。”
朱七七拍手道:“呀!不错!”
沈浪道:“王夫人化装成喜娘,混了进来,乘着为白飞飞上妆时,将白飞飞迷倒,白飞飞虽然千灵百巧,比起王夫人来却还是要差一着。”
王怜花冷笑道:“她还差得远哩。”
沈浪道:“于是王夫人就将白飞飞的模样弄得有几分像她自己,却将她自己扮成白飞飞的模样,王夫人易容的手段,不用我说,你们总也该知道。”
熊猫儿道:“何况她头上还戴着风冠,脸前又挂着珍珠,那快活王就算眼睛再厉害,也是瞧不出来的。”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却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
熊猫儿道:“是呀,那箱子明明是卜公直从外面带来的呀。”
沈浪道:“王夫人行事是何等周密,那老头子带花粉进来,自然是有个箱子的,她将花粉腾出,将白飞飞装进箱子里。”
朱七七道:“但……卜公直……”
沈浪道:“王夫人自然也早已和卜公直约好,带一个同样的空箱子来,然后便乘人不备,用空箱子换了那只装着白飞飞的箱子。”
熊猫儿拍掌道:“不错,她想必先就将装着白飞飞的箱子放在殿堂外,那时快活王的大婚盛典正在热闹时,自然谁也不会去留意到一口箱子。”
沈浪道:“这其中还有个关键,王夫人放下箱子的时候,就是新娘子走进去的时候,无论是任何人,新娘子自然都是大家注意的目标。”
朱七七道:“她早已算定别人只顾瞧着新娘,却绝不会去留意箱子。”
沈浪点头道:“不错,但举此一点,还不足以显出王夫人行事之周到……”
朱七七抢着道:“还有一点,卜公直换箱子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走进去的时候,那时别人的目光全都被他那奇形怪状所吸引,只顾着去瞧他了,自然也不会留意到那八个抬箱子的大汉已经悄悄换了个箱子。”
熊猫儿击节道:“妙极妙极,难怪王夫人要选卜公直,为的不但是卜公直还有一手巫术遁法,还为的是他那奇怪的相貌,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注意的,何况他又故意打扮得特别怪模怪样。”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件事前前后后,每一个细节都在王夫人的计算之中。”
朱七七叹道:“若论思虑之周密,天下只怕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熊猫儿道:“女子的思虑,原本就比男人周密得多。”
他游侠江湖,平生以粗豪为事,近日行事虽仔细得多,但本性难改,是以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称赞之意。
王怜花瞧了朱七七一眼,突然笑道:“女子的思虑,也未必人人都周密的。”
沈浪道:“这件事功亏一篑,也只因为她是个女子。”
王怜花道:“此话怎讲?”
沈浪道:“女人的思虑虽然周密,但心胸却未免窄了些……”
朱七七冷笑道:“女子的心胸,也未必人人都窄的。”
沈浪笑道:“话虽不错,但一般说来,女子的心眼儿总未免较为偏激毒辣,否则这件事也就不会功败垂成了。”
朱七七道:“此话又怎讲?”
沈浪道:“此事若换了男人来做,将白飞飞迷倒后,便已可动手杀了她,又何必再多费手脚,再将她装到箱子里,那么快活王也就不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她若想杀死快活王,入了洞房,尽多机会动手,又何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熊猫儿道:“你这一提,我倒真不懂了,王夫人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快活王亲手将白飞飞杀死。”
熊猫儿道:“不错。”
沈浪道:“虽然她恨快活王恨之入骨,但瞧到快活王要与别的女子成亲,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嫉妒之心,这嫉恨之心一生,行事便难免失却了理智。”
熊猫儿击掌道:“不错,这嫉妒两字,当真是天下女子的致命伤,就连王夫人这样的女子,竟也不能例外。”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男人就不会嫉妒么?”
熊猫儿笑道:“男人比较好些。”
朱七七冷笑道:“据我所知,男人若是嫉妒起来,比女子还要厉害得多。”
沈浪道:“王夫人之本意,原是要将快活王杀死复仇,但这嫉恨之心一生,她竟将此事置为次要,而变成一心要先将这婚事破坏,一心要先杀死白飞飞。”
熊猫儿道:“但她却又偏偏不肯痛痛快快地将白飞飞杀死,偏偏要画蛇添足……”
朱七七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她这样做法,不但是为了要折磨白飞飞,主要还是为了要折磨快活王,要快活王痛苦一辈子。”
熊猫儿苦笑道:“女子的心意,男人的确是弄不懂的。”
朱七七道:“你若懂得女子的心意,太阳只怕要从西边出了。”
沈浪道:“朱七七说得倒也不错,她此举委实是为了要快活王痛苦,是以她先点破白飞飞是他女儿,然后诱使快活王将白飞飞杀死。”
他叹息一声,接道:“这样快活王若是真的出手,她再将此中秘密揭穿,快活王纵然未必终生痛苦,又有何颜面再称雄江湖?”
朱七七道:“不错,一个人若是真的误杀了自己的女儿,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日后传说出来,他还有什么脸在别人面前称雄?”
熊猫儿叹道:“这种又复杂,又毒辣的计谋,只怕也只有女子想得出。”
朱七七大声道:“女人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再说这样的话,小心老天罚你一辈子做光棍,一辈子娶不着老婆。”
熊猫儿伸了伸舌头,笑道,“那我倒真是求之不得。”
王怜花忽然道:“这秘密此刻总算已完全揭破,但还有件事,我仍不解。”
朱七七道:“我都懂了,你居然还有不懂的么?”
王怜花道:“无论如何,这计划总可算是异常周密,绝无破绽,卜公直的神态说话,也没有什么漏洞,却不知那快活王会怎在当时就瞧破了?”
沈浪笑道:“这计划并非绝无破绽,卜公直的说话也并非无漏洞。”
王怜花道:“哦。”
沈浪道:“这计划第一个破绽,便是王夫人不该将白飞飞扮得像自己……”
朱七七道:“对了,我正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熊猫儿道:“王夫人这样做法,莫非是要先使快活王吃一惊,分散他的注意,再使他……”
未七七抢着道:“我知道了,她将白飞飞扮成自己的样子,自然是想要快活王疑心箱子里的真的就是王夫人自己,快活王一见了王夫人,自然是又惊又怕,说不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先将她杀了再说,那么换人的计划就成功了。”
熊猫儿也抢着道:“而且,快活王瞧见王夫人已落在自己手里,必定高兴得很,心情必定大为松懈,对别的事都不会再加留意。”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些正都是王夫本来所打的主意,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是以才造成了这致命的错误。”
朱七七道:“我认为她这样做实在高明的很,你怎会说她错了呢?”
熊猫儿道:“我也想不出她错在哪里。”
沈浪微微一笑,道:“快活王与王夫人本来不但是夫妻,而且还可说是伙伴,他对王夫人的武功智谋,自然是了解的很深,是么?”
朱七七道:“当然是的。”
沈浪道:“那么,我请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子又怎会随意将自己的机密漏泄,而被卜公直在‘无意中’听到呢?”
朱七七失声道:“呀,不错,这的确是个漏洞,卜公直委实不该这样说的。”
沈浪道:“还有,我再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人,又怎会落在卜公直手里?”
熊猫儿叹道:“不错,这又是个漏洞,十个卜公直也休想摸着王夫人的一根手指。”
沈浪道:“所以,快活王根本想也不必想,就可断定箱子里的绝不会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不错。”
沈浪道:“那么,他就会想,箱子里的若非王夫人,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如此相似呢?又怎会知道这些别人绝不会知道的秘密?”
朱七七、熊猫儿两人不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
沈浪道:“需知王夫人近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知道她容貌的人可说少而又少,而且也没有人知道王夫人与快活王之间的关系。”
熊猫儿点头道:“不错,至少那卜公直绝不会知道。”
沈浪道:“所以,这绝不会是卜公直搞的鬼,也绝不会是别人,只因别人既不知道王夫人的容貌,又不知道王夫人与他的关系,更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又怎能扮成王夫人的样子,用这些秘密来骗他?”
朱七七笑道:“这道理听来虽复杂,其实却简单的很,我怎会偏偏想不起?”
沈浪道:“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快活王已断定,这件事绝不会是卜公直在搞鬼,也不可能是别人在搞鬼。”
朱七七叹道:“像他那样的人,自然一想就想通这道理了。”
沈浪道:“这件事既不可能是别人搞的鬼,那么是谁在搞鬼呢?”
朱七七道:“那自然只有王夫人了。”
沈浪道:“不错!他自然立刻就会想到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还有……”
沈浪道打断了她的话,接道:“她想起了王夫人,立刻又会想到,王夫人若是此事的主谋,那么她此刻又在哪里呢?”
朱七七道:“难道他立刻就能猜出新娘子就是王夫人?”
沈浪道:“他纵不能立刻猜出,但立刻就会联想起新娘子迟到的事,再想起那卖花粉的老师傅,那喜娘……”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道:“想到这里,以快活王的智慧,还会再想不通么?”
王怜花长叹了一声,道:“你这分析,当真是又仔细,又精僻,又合理,纵然令快活王自己来说,只怕也没有你说得如此周到详细。”
朱七七笑道:“如此纠缠复杂,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经他抽丝剥茧般一说,就说得人人都可明白了,这不是很奇怪么?”
熊猫儿忽然道:“这一次,你看王夫人与卜公直还能逃得了么?”
沈浪道:“你我既能逃出来,他们想必也可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咱们能逃出来,那是因为有你,他们又怎能比得上你?”
王怜花叹道:“何况,快活王全未留意到咱们,是以咱们才能乘虚而走,而他们……”
朱七七长长松了口气,道:“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好在都与咱们没有关系了。”
王怜花默然半晌,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错,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此刻只该去想如何才能走出这一片沙漠去。”
荒漠中夜间酷寒日间酷热,再加上烈日,风沙,食水之不足,路途之不熟,还得时刻留意着毒蛇、猛兽、流沙……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极为艰苦的。
这样走了两天,人马俱已疲乏,一片荒漠瞧来,仍是无边无际,这时就连沈浪,都不禁在暗中担起了心事,他纵然是超人,究竟也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这些人最舒服的,毋宁说是白飞飞。
只因她到此刻为止,仍然晕迷不醒。
这一日晚间,朱七七用布醮了些食水,润着她的嘴唇,瞧着她那日渐憔悴的容貌,也不禁叹道:“王夫人用的好厉害的迷药。”
熊猫儿与沈浪探路去了,只留下王怜花陪着她。
王怜花突然冷冷道:“她只怕从此不会醒了,你又何必白白浪费了食水?”
朱七七怒道:“你竟说这话,你还能算是人么?”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你这样对她,可记得她以前怎样对你?”
朱七七道:“无论她怎样对我,她至少也是个人,是个女人,我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她死,就算将我份上的水都给她,也没什么关系!”
王怜花笑道:“你若干死了,而她还活着,这倒也妙得很,那时沈浪只怕……”
朱七七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奇怪沈浪为什么不杀了你?”
王怜花冷冷道:“沈浪不杀我,正是他最聪明之处,否则……”
突听一人道:“否则怎样?”
熊猫儿大步走了回来,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王怜花打了个哈哈,道:“否则我岂非早就死了?”
熊猫儿瞪着他,他却转了个身,熊猫儿真拿他没法子。这时沈浪也已回来,朱七七迎上去问道:“前面有路么?”
沈浪叹息着摇了摇头,却又笑道:“你放心,天下绝不会有走不出去的路的。”
这样又走了两天,就连沈浪的笑容再也不能令朱七七振奋起来,白飞飞更是奄奄一息,几乎变成了个活死人。
他们的食水用得越节省,体力就越不支,及早便歇下,他们现在唯一能享受的只有休息。
又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再去赞美星光的美丽,朱七七躺在沈浪的怀中,喃喃道:“咱们莫非走错了路么?越走越走不出去了。”
夜是那么静,熊猫儿与王怜花都已睡了。
沈浪怜惜地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方向是绝不会错的,只是…”
朱七七突又嫣然一笑,道:“走错了也没关系,只要在你身旁,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愿意的。”
沈浪瞧着她温柔的笑容,再瞧瞧身旁那犹自晕迷的白飞飞,一时心乱如麻,竞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坐起来,瞧着白飞飞的昏迷样子,叹道:“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没有关系,她只怕……”
沈浪突然道:“你还恨她么?”
朱七七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怎么会还在恨她,她以前虽然可恨,但现……在,现在却是这么可怜,其实,她始终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沈浪长叹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朱七七突然搂着沈浪的脖子,哽咽着道:“有时……有时我真想将你让给她,只因她一生充满了仇恨与寂寞,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你。”
她哽咽已变成低位,道:“但我实在不能,我实在舍不得你,沈浪,沈浪……你会怪我么?”
沈浪也紧拥着她,柔声笑道:“傻孩子,我怎会怪你,我又怎会怪你……”
他仰望苍天,似乎在问:“这究竟该怪谁呢?”
他虽在笑着,但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是多么酸苦。
在如此静夜,如此星辰下,他几乎要将一切都说出来,他没有说,只因他实在不忍伤着朱七七。
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只是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睡吧。”
不错,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说不定一切事都会改变,有什么话,也留着在明天说吧。
明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世上又有谁能知道呢?
日光,终于又照射着大地。熊猫儿一觉醒来,刚打了个哈欠,突然怔着。
他突然发觉,一切情况俱都变了。
王怜花大半截身子已被人埋在沙土里,头发蓬乱,脸上也被人涂了污泥,赤裸着背上,被人抽得满是斑斑血迹。
他模样看来竟已变成了个活鬼,但居然还似在睡着的,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竟似全不知道。
再看沈浪与朱七七,两人竟被人背对着背绑在一齐,两人头发也乱了,头发似乎被人截去了一段。
而熊猫儿自己……
他只觉头疼如裂,身子也被捆着,动也不能动,烈日晒得他皮肤几已裂开,他衣服几乎被剥光了。
熊猫儿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撞见荒漠中的恶鬼?”
虽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胆子虽然大,但遇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他还是忍不住全身都发起抖来。
熊猫儿在沙上挣扎着,扭曲着。他终于又发觉两件事,马已不见,干粮水袋也不见了。马、食粮、水,这就等于是他们的生命。是谁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他目光四下搜索,天色蔚蓝,白云片片,闷热后令人几乎窒息,四下百里内外,都绝不会有什么人迹。是快活王?不会,绝不会。若是快活王,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们的。
熊猫儿忍不住大呼道:“沈浪!快醒来,沈浪……”
他呼声突然在喉中梗住,他又赫然发现。
本在沈浪身旁,始终晕迷不醒的白飞飞,竟也已不见了。
沈浪也醒了。
他张开眼睛,只瞧见面前地上,痕迹零乱,似乎有人用石头在地上写过字,又胡乱划去。
他自然也已感觉到头脑的疼痛,四肢的麻木,他面上的肌肉,不禁起了一阵阵的扭曲,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又上了个大当。”
熊猫儿听见他的语声,大呼道:“沈浪,你醒来了么?你可瞧得见这情况,水没有了,马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白飞飞也不见了。”
沈浪长叹道:“白飞飞也走了么?”
熊猫儿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道:“白飞飞,这自然是白飞飞,除了白飞飞还是谁?”
熊猫儿吃惊道:“白飞飞?你说这一切又是白飞飞做手脚?”
沈浪惨笑道:“她人既已走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熊猫儿道:“她人虽已走了,但难道不可能也是别人将她绑走的……她一直晕迷不醒,简直已奄奄一息,又怎能做这样的手脚?”
沈浪喃喃道:“你我都未免太轻视了她,这是为了什么?”
他苦笑接道:“这只因她实在太善于做作,她作出的模样,永远是教人只有可怜她,同情她,而忘了本该提防着她的。”
熊猫儿道:“你说……难道她根本早已醒了,但故意装作晕迷不醒,难道她……”
这时朱七七也醒了,颤声道:“沈浪……沈浪,你在哪里?”
沈浪道:“七七……七七……你可受了伤?”
朱七七道:“好……好像没有……沈浪,你在我背后么?你也被绑起来了么?”
沈浪长叹道:“嗯。”
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面前还写得有字?”
沈浪急急道:“写得是什么?”
朱七七道:“我瞧瞧……这地上写的: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到死不见。”
她惊呼道:“这……这难道是白飞飞写的?”
沈浪叹道:“正是她。”
朱七七道:“她走了……她一个人走了,她虽然一心想得到你,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将你抢走,却留下我,让我和你……和你…”
她语声渐渐哽咽,终于痛哭失声,道:“绝情不恨,到死不见……白飞飞呀白飞飞,你宁愿孤苦终老,也没有杀我,白飞飞呀白飞飞,我一直看错了你,你实在是个好人,我…… 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
熊猫儿道:“她若真的是好心的人,为何又要将咱们害成这模样,为何又要偷走咱们的粮食和水,带走咱们的马?”
沈浪长叹道:“她……实在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心意,真是谁也猜不透的,她究意是善?是恶?只怕也永远没有人知道。”
熊猫儿默然半晌,也长叹道:“无论如何,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竟能始终装出晕迷不醒的样子,竟忍得住那要命的饿渴,连眼睛都不睁开,就只这一点,已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白飞飞呀白飞飞,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
熊猫儿道:“但她既然已绝情不恨,万念俱灰,既然早已存心一走了之,为什么不好好的走,却要在临走前还害咱们一下。”
沈浪黯然道:“这或者是她不愿在那种情况下与咱们相见,宁可咬紧牙关,忍受百般痛苦,也要挣回面子,要我们知道,她毕竟是强者。”
朱七幽幽道:“这也许是她不愿当面和你别离,更不愿让你瞧不起她……一个女人,是宁愿吃任何苦,也不愿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的,尤其是她这种女人。”
熊猫儿苦笑道:“有谁会瞧不起她,连沈浪都在她手里栽过几次斤斗,还有谁敢瞧不起她,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令沈浪吃亏上当?”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沈浪吃她的亏,上她的当,并不是不如她!”
熊猫儿道:“那是为什么?”
朱七七道:“这只因沈浪始终在同情她,可怜她,一心只想救她,帮助她,而没有想害她,也没有想对付她,否则就算有十个白飞飞,又怎能害得到沈浪?”
熊猫儿叹道:“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喜欢沈浪,并不了解他,如今我才知道最了解沈浪还是你,咱们都不如你。”
朱七七悠悠道:“这只因为我全心全意都放在沈浪身上,自然比你们都了解他。”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呀沈浪,你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了。”
突听王怜花大声道:“此时此刻,你还笑得出,我总算佩服你。”
他嘴里像是被塞了沙土,连话都说不清了。
熊猫儿道:“我为何笑不出?至少我没有被人活埋在地下。”
王怜花道:“我算什么?但咱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英雄沈浪,怎知也被人像死猪般捆起来,我们实在有点不懂了。”
沈浪也不招恼,淡淡道:“你若是稍为机警些,咱们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模样。”
王怜花冷笑道:“这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沈浪道:“你可知道咱们怎会被人捆住还毫无所觉?这只因为白飞飞昨夜已在咱们所喝的水袋里下了迷药,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的迷药?那就是我叫你留守在这里的时候,你既然将水看得比别人的性命都重要,又为何不睁开眼睛瞧着?”
王怜花将嘴里的土咬得沙沙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熊猫儿道:“别的且不管,咱们此刻该怎么办呢?我手脚全没有半分力气,连这绳子也挣不开,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被晒焦了。”
他干笑了一声,道:“烤焦了的猫,不知滋味如何,至少我自己是尝不到的了。”
王怜花冷笑道:“有趣,这话当真有趣。”
“呸”的一声,将嘴里一口沙子重重唾在地上。
日光,已越来越是强烈,晒得沙子都发了烫。
熊猫儿已晒得头晕眼花,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也似在渐渐收缩,勒得他直疼入骨子里。他嘴唇也已被晒得裂了开来,喃喃道:“白飞飞呀白飞飞,你没有杀死我,我并不感激你,这样岂非比一刀杀死我还狠毒百倍,你没有杀死我们,原来只是要折磨我们。”
王怜花叹道:“我虽然也自知这一生绝对不得好死,却也未想到会被太阳活活晒死,这样的死法当真比任何死法,都难受得多。”
沈浪微微一笑,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很舒服的。”
王怜花瞪大眼睛,道:“到了现在,你还笑得出?”
熊猫儿大声道:“能看到你这样人被活活晒死,为何不可笑……我也要大笑……哈哈……哈哈……”
他用尽气力,大笑了几声,怎奈唇焦舌枯,又怎能笑得出,那笑声听来当真比哭声还要难听几倍。
王怜花道:“好,你笑吧,用力笑吧,拼命笑吧……你若再这样大笑几声,只怕就要让我瞧着你先死。”
沈浪道:“他不会死。”
王怜花道:“不会死,难道只有我会死?”
沈浪道:“你若肯少说几句话,留些力气,也不会死的。”
王怜花那被晒得发黑发焦的脸上,又不禁发了光。
他虽然对沈浪又嫉又恨,但沈浪说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不能不相信…一个怕死的人听到自己还能活下去的时候,那神情当真谁也形容不出。
王怜花连眼睛上的肉都颤抖了起来,道:“你……你说咱们还有救星?”
沈浪道:“自然有的。”
王怜花道:“黄沙万里,咱们这些人在沙漠中,简直就像只蚂蚁似的,纵然有十万人要来救咱们也未必能找得着……何况,又有谁会来救咱们。又有谁知道咱们已遇难,这……这简直是毫无可能。”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这番话说完了,已是全身脱力,只因他嘴里虽说不可能,心中却是充满希冀之情。
他就希望沈浪将他的话全部驳倒。
沈浪道:“自然有人知道咱们已遇难的。”
王怜花喘气着道:“谁……除非是那妖女。”
沈浪道:“正是白飞飞。”
王怜花怔了怔,拼命笑道:“她难道还会来救咱们……哈哈,原来沈浪也已疯了。”
这疯狂的笑声,听得朱七七、熊猫儿全身发冷。
他们实也不禁认为沈浪神智已不清,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白飞飞会来救他们的。
沈浪叹道:“她的脾气,你们难道还不了解?她若要咱们死,又怎肯不在旁边亲眼瞧着咱们受尽折磨?到死为止。”
朱七七道,“她只怕还没有这么狠的心。”
王怜花却大喜道:“不错,她若要咱们的命,必定会在旁边瞧着咱们死的,如今既然走了,想必是算定咱们必有救星。”
熊猫儿忍不住叹道:“救星、哪里来的救星?”
沈浪道:“她生长在沙漠中,对沙漠上的一切,都必定比我们熟悉得多,说不定早已瞧出有人要往这里来,也说不定还留下线索要别人找来。”
王怜花叹道:“这次我若得救,看来真该做几件好事了。”
沈浪道:“只要你莫忘了这句话,我担保你死不了的。”
这希望虽然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得多,于是大家再不说话,都希望留些精力,支持到救星来的时候。
这时候每个人的眼皮都已越来越重了,都恨不能痛快地睡一觉,但每个人却也都知道,自己这一睡,便再也不会复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沈浪大呼道:“来了……来了……”
大家精神一震,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万里无云的碧空下,突然扬起了一片黄尘,几乎掩没了自己。
接着,蹄声骤响,如战鼓雷呜,动地而来。
熊猫儿动容道:“沙漠之中,哪里来的千军万马?”
沈浪稍微一笑道:“你莫非忘了龙卷风?”
话声未了,只见四匹健马首先急骤而至,马上人全身白衣白风氅,正是横行大漠的龙卷风属下。
这四人四骑想是已瞧见了沈浪等人,打了个呼哨,突又纵马驰去,王怜花忍不住焦虑之情失声道:“喂……你们怎地又走了,难道见死不救么?”
沈浪笑道:“你莫要着急,这不过是龙卷风的前哨探子,如今发现了我们,不敢自行定夺,是回去通知去了。”
王怜花一喜,突又一惊,道:“龙卷风在大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咱们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也……”
沈浪道:“龙卷风善恶我虽不知,但你莫忘了,他还有个神秘的军师。”
王怜花道:“军师又怎样,难道你认得?”
沈浪微笑道:“若我猜的不错,他实是我的故人。”
这时远处又有数骑驰来,当先一骑,黑衣黑,黑中蒙面,只露出一双充满了厉光的眸子。
这黑衣骑士到了近前,突然飞身掠下,站在那里,瞬也不瞬的瞧着沈浪,竟像是吓呆了。
沈浪颤声笑道:“金兄,金无望,是你么?”
黑衣骑士身子陡然一震,失声道:“你……你怎知……”
沈浪大笑道:“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对快乐王的一切了如指掌?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令快活王连连失利?”
黑衣骑士突然扑过去,拥住了沈浪,两人又哭又笑,就连王怜花都不禁瞧得眼睛潮湿,朱七七与熊猫儿更是早已热泪盈眶。
过了半晌,金无望长叹道:“沈浪呀沈浪,你怎地落得如此模样?”
沈浪笑道:“先莫说我,先谈谈你。”
金无望默然半晌,笑道:“不是我对快活王不仁,实是他对我不义,我残废归去后,他将我视为废物,竟要将我除去,幸好我早已知道他的恶毒,早已有了脱走之计,那时我已发誓,必定要让他知道,金无望不是废物……”
沈浪大笑道:“如今你的确已证明了此点,那时他故意伪装一封书信,说是你留下的,我就知道那其中必定有诈。”
金无望亦自仰天而笑,得意的笑意中,竟有些萧索之意,仰天狂笑了半晌,缓缓顿住笑声,叹道:“如今我虽已将他击倒,但又如何?不生百年,转瞬便过,无论胜败,到死了还不是落得一杯黄土而已?”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己杀了他?”
金无望道:“上次我一击未成,这次又集中人马,再次挥军进攻,哪知快活王的巢穴,竞已变为一片瓦砾,尸首遍地,且俱已烧成枯骨,其中有两具尸骨,纠缠在一起,血肉虽已化为飞灰,但那三枚戒指却还在……”
他凄声大笑道:“又有谁能想到?纵横一世的快活上,竞葬身于火窟之中。”
听到这里,大家都已知道和快活王纠缠在一起的尸骨,必是王夫人。
沈浪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情孽纠缠死不休,唉,这又何苦……何苦?”
话未说完,王怜花竞突然放声而痛哭,这一点父母儿女的天性,到了最后,终于还是发作了出来。
金无望厉声道:“王怜花,我本已立心杀你,但瞧你这一场痛哭,可见你天良未丧尽,就凭此点今日我再救你一次。”
当下他放出众人,突又瞧着沈浪,道:“决活王看来已是必死无疑,你竟未能与他真个交手,你不觉有些遗憾么?”
沈浪淡淡一笑,道:“人性本愚,是人才难免相争,但上者同心同智,下者同力,我与快活王虽然彼此都一心想将对方除去,但也不知怎地,彼此竟有几分相惜,你想我若与他真个抡拳动脚,厮杀一场,岂非大无趣了么?”
金无望大笑道:“沈浪之洒脱,当真无人能及。”
朱七七道:“却不知你是如何会来救咱们的?”
金无望道:“这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我自快活王巢穴退军之后,本不经此,谁知昨夜突然接着一封书信,信上附着地图,叫咱们到这里来救你们,我将信将疑,又想来,又怕被骗……幸好我终于还是决定来了。”
朱七七幽幽叹道:“最了解白飞飞,毕竟还是沈浪。”她紧紧握着沈浪的手,像是生怕沈浪突又逃走了似的。
熊猫儿道:“但她又怎知金兄便在左近?”
沈浪道:“她一路来到这里,想必早已瞧见金兄行军时的尘头,那时我等纵瞧见,也只当是沙漠中的风沙而已,但她对沙漠上的任何,变化,却十分熟悉,是蹄尘?是风砂?她自然是一眼便可瞧出的。”
朱七七、熊猫儿、金无望、王怜花竟不约而同道:“看来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浪。”四人同时张门,同时闭口,不禁同时相视一笑。
沈浪苦笑道:“你们平时说这话,我听来虽然受之有愧,还不至于脸红,但今天我这般模样,你们再说这活岂非要叫我钻入地下么?”
众人忍不住大笑,只听远远有人大呼道:“名震天下的沈浪在哪里,咱们能不能够见见?”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浪潮卷来,响彻大漠。
金无望挽起沈浪的手,大笑道:“你纵想钻入地下,别人也不会让你钻进去的,只是……”
他上下瞧了沈浪两眼,又道:“沈浪今日居然也败了一次,别人想必都要奇怪的。”
沈浪面上又泛起了他那萧洒、懒散不可捉摸的笑容,淡淡笑道:“无论任何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只要他们胜利时莫要太得意,纵然失败一次,也就算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