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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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婆连退三步,竟无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迥高声大嚷:臭道士,贼道士,你们杀死我好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然而这少女斗然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锻羽败逃之事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现下你想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干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甚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的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着一个金色的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大惊之下,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在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之极,见他虽然未曾受伤,这一招却避得极是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两响,接着又是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声,四柄长剑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于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么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幌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滴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矫矢似灵蛇,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丝毫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剑上的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被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龙女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内力深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乃是常事,苦是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人随身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大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实是胜他不得,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己佑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是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原来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了几名豪杰。终于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甚是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的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火,点燃石桌上的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二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糟糕之极?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杨过才知是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会回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逃走么?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盖与石棺的笋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本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桨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绳上,竟然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希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冷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是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栈,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然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她不会知道的。当下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贱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道: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么个规矩就好办,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要知道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但每晚睡将下来,气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被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二来这寒玉胜过冰雪之寒数倍。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这床给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不禁发起抖来。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甚是清凉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个时辰,热气消失,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当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好处。 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仍然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么?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憎恶,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个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侑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是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无法反抗,当真是大大的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旦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户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声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己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