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嘶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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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严加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是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在郭芙面前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些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在眼里,心中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计,他二人自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的臂膀来,接在杨兄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有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愁远远站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径往重阳宫去。 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暄得几句,忽听得后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这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弟子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机,周伯通便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物。只是周伯通见他规规矩矩,不是小顽童模样,心中终觉有憾,因此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的嫡传弟子。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教既拒蒙古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伸手抓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方始喜欢。他起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相会,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卷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蔽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没趣,自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肯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过和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败金轮法王,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取玉女心经,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道:杨过是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不甚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还想活着下终南山么? 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还有生路?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猾伎俩全无可施,当下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小龙女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人能所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然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哪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水性,三人齐声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看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水性么?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潜泳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道:在哪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擀难河畔住过几年。原来蒙古苦寒,那擀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了进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竟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是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想来都自负胆大,但此时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方五人必有伤亡,只有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岂知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到门边,但听得风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又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才能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担心。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定有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来啦。师妹和杨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甚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当真动手,只怕此时已然敌不过二人中任何一个,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一个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穴。这时两人正在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动,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热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和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息运功之事欲速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加倍艰危?但觉小龙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杨过凝气运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要是内息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虽然惊疑,只有故作不知。但过不多时,又是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只是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是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开石门。倘若小龙女能于敌人迫近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或剧痛齐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这时杨过听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只有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龙女听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一次,便移近数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自是全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无抵御之计。敌人来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险步步逼近,自己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锋倏然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然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若她不是心存惧怕,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见二人并不起身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持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 杨过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难道你不知么?杨过道:你要玉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来! 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奥妙,让她慢慢参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龙女内息又是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朦朦胧胧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力内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双臂齐断,你只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缩,登时生出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势古怪,不禁一惊,但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三无三不手便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甚么了不起,当下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五毒神掌杀得陆家庄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如杨龙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脚,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杨过心脉,岂知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师妹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五毒神掌时剧毒逼入掌心,适才与她手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拂尘挡架,铮的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断,却是从未有之事,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墙壁,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涨欲裂,当下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手掌已按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仍是站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与敌人有利,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半个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进,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杨过身子摇晃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其中一具是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今日!当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经。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便可用帚尾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发劲猛推,棺盖合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时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杨过假装惨呼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只间便已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竟至失察。此举自是凶险万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上先补上一掌五毒神掌,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也只有行险以求侥幸,居然一举成功。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之法,先将自身的毒质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哪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来,是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甚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要说,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言的数说她起来?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块甚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不是啦。郭芙哭道:赔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擤了擤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甚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甚么,耶律齐道:嗯,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细弱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粘字诀,掌力急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此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了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的蜜水,又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模庞大,通道曲折,石室无数,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 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两枚,说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除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急关头,总是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进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约均觉事太过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 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过左掌仍是不离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内,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当下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可不能再上她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经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心中怦然一跳,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颤巍巍的站起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略觉歉疚,赔话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哪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正要顺着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转头瞧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甚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如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实,系以花岗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甚么?武三通道:杨兄弟,我们是随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面。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豪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甚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着,你,哼,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 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娘!却哪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甚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盖相隔,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却是从石棺中发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忽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然飘然远去,但听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罢。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家出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道:妈,妈!却不闻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你在哪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断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那人斗然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原来她被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之下挥剑斩断上面一口石棺,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她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忽然见到郭芙,当即脸露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近,颇出意料之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向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被浓烟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火熏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转过头来,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挥出。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扑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大树花草之间一起度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伤。 他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歇一会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甚么事都不过问。可你一直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