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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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巨毒无比,幸亏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烧蜂,只怕焚了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糊涂,这事未必便是赵志敬之错,回头再行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透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藏经阁予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玷人清白,确是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小节自然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咎。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师叔,请你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么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郝师弟,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众人均想:这叛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道若是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芬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兵之计,说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粘满蜜浆,一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若是伤重而死,不知将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碍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林中望去,只见阴深深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小楼依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若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愣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扛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拔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自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一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象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师祖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师祖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象了。翻到箱底,只见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吉吉】字。底下二十余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绝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当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 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道:你怎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军情都是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若是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什么?这些信中也无私密,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封,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拼命杀出重围,但部署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签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察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两字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待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伤了,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姐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的暗算。师父虽然吃了亏,还是把师姐接了回来,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在危急之际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般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身体外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瞧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生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姐不知却为什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蜡烛也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象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为了赎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现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常春,咱们再也别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在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断高明得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尽皆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络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的砰砰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发现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刚阳之力恰恰相反。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临敌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声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是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黄药师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也绝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襄多日,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王。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法王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这小女娃儿极好,料来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恶斗,出力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是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竟能到此境地,实是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的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 注:据史籍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