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相似,丑俊却是天差地远。这丑雕钓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烂,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中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于她。正在转念如何捕捉,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地弯嘴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当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甚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只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眼见那雕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咬得中甚么,丑雕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一面又以尖喙在蟒头戳啄。眼见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良久,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才追上,心中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人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甚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还是甚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道:
  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的寂寞难堪之意,心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已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是一人一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着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后,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你到那□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那□有甚么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还活着干么?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喝道: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么?
  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么?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三娘,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惊,颤声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
  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洞地甚么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渔隐参与大胜关英雄大会之后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转辗寻访,终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墙而斗,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到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大生敌意,喝道: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是甚么朋友?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这□?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况与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右掌落空,当即弯过左臂,一记肘锤撞了过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右手食指□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幌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困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大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极暂,学后又未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次却是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着第三指又出。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危急中使出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飕的一声,□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了过去。这一招虽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下也没甚么。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着听得杨过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后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袖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后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着还了两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无半点偏袒,眼见二人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边,寸步不离的防□。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间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辛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登起:我一生没做过甚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这位老伯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死结。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后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此刻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要跟我说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忽听得身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我不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算得甚么?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么功夫?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余,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这根树枝中竟有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着,此后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无已。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婆娘,凭甚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下蓦地□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多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疯癫癫,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实在没甚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令郎吮毒,丝毫没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么灵丹妙药,竟连情花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