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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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要跟我说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忽听得身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我不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算得甚么?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么功夫?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余,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这根树枝中竟有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着,此后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无已。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婆娘,凭甚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下蓦地□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多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疯癫癫,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实在没甚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令郎吮毒,丝毫没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么灵丹妙药,竟连情花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