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中一瞥,认得是桃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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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爷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么七日之命?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致酿成了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连过儿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黄蓉吃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怀□,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样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说……说要拚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打架,给人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谁说刺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金轮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之感,看来剑上有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被杨过夺去,杨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他叫了几声,四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若非尼摩星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只是喝问她父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首罢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到底是在那□?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死了?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只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龙女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轮,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是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你快抱了孩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携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金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还会有甚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马□,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态甚是□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见凌厉。杨过斗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干么?语声正是天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铅三轮在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虽然死在你手□,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后出口没有的,洞□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的,猛地□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的冲出洞来。只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扑将上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这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嘴□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避之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实是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孩子饿了,你□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管□事!杨过心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打嬉戏。她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它吃了一只山兔。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