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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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斫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已于瞬息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他不再长吟,法王便无法知他剑意。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奇,先前用金铃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却似一无所觉,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手也是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小龙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向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死不了!将血布抛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指鲜血都混入茶内。她随手轻幌,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计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见两人确是累得狠了,当下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药?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脸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乾,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 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他向来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以后便再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轮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若不是绿萼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那□去?杨过回转身来,长□到地,说道:裘老前辈、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甚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杨过一愕,心道:你虽将女儿许配于我,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罢。 金轮法王等眼见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几番拚死恶斗,此时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几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左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剑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极是感激。但晚辈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着了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龙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你妈是甚么人?我说过的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她便是个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佐听她说得蛮横,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马光佐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眉心,当真是来如电闪,无法闪避。马光佐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三颗门牙打落。马光佐大怒,虎吼一声,扑将过去。但听波波两声,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佐大笑之际,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要过去相救,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穴道。马光佐倒也极肯服输,见这秃头老太婆手不动,脚不抬,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门牙,满嘴鲜血的说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着杨过道:你决意不肯娶我女儿,是不是? 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间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将过去,斜中匕首之柄。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数寸,烛光之下,剑柄兀自颤动。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破衫,双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谢谢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故意挡在身前,好教母亲不能喷枣核相伤。小龙女脸含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下一枚绝情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之处。咱们有恩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 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他若愿意迎娶,她自是千肯万肯,只是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命而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这小子便要一命鸣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浓,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他取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十余年。身在绝情谷中住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道:老前辈要办甚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二人和你们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十,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的紧,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甚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与公孙绿萼作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么?小龙女道:你爱叫甚么,便叫甚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 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再去杀甚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杀拚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甚么有泪水?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甚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余诸人,法王等便随后跟来,自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致缠绵,却给法王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说道:别理他,这般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无酒无肉,有甚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滋扰,但知马光佐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马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法王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马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马光佐道:好啊,动粗么?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头,那知法王这拳乃是虚招,左手□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佐一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长草,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马光佐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马光佐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法王后脑。以法王武功,马光佐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马光佐胸口中了肘□,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下。法王双腿略曲,马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头虽然负了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然追赶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一拥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将马光佐抛在地下,说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人袍底,随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我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暗想:此人两不相助,倒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心想还是让旁人打头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乘其败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负武学修为独步天竺,生平未逢敌手,心想纵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抓起山坡上一块巨岩,喝道:好,我试试你两个圆圈圈。举起巨岩,迳向法王当胸砸去。这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众人见他不用兵刃,举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金轮法王也没料到这矮子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硬碰,侧身避开,右手铜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回手挡架。铜轮巨岩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矮黑炭武功怪极,实是不可大意。但他力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却又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佐救起,与小龙女并肩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均感惊诧。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掷将过去。 他这一掷乃是天竺释氏的一门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门外功,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石,但见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挟着一股烈风,疾往法王撞去。 金轮法王武功难强,对此庞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跃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掷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竟攻了他个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次加力,去势愈猛。法王寻思: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该当立时变计。幸好他独自先行挑斗,我下毒手尽快毙了他,僵□鬼就不敢再上。杨龙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心剑法』使不顺手。 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无暇旁视。杨过等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是一队蒙古骑兵,来到十数丈之外,当先领兵官举手示意,全队勒马不前。 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片刻,当即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那人科头黄袍,手持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齐推,巨岩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道极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马,左手携住法王,右手携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实系真斗,但为顾全双方面子,只想轻轻一言揭过,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尼兄武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难道我当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取酒!咱们来痛饮三碗!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乾脯,布列于地。 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将羁縻普天下苍生的礼法习俗丝毫不放在眼□,心想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娶师为妻。 蒙古人于甚么尊师重道、男女大防等礼法本来远不如汉人讲究,忽必烈听了杨过的话也不以为异,只是听说这少女传过他武艺,不由得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微微一笑,也举碗饮乾。余人跟着喝酒,马光佐更是连尽三碗。 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喜憎,此时听忽必烈称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后,容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都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说道:请问王爷,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德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说来还是小王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爱将。此人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建立大功。先王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将懦兵弱,人数虽众,总难敌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屯兵襄阳城外,久攻不下,皆因这郭靖从中作梗之故。 杨过站起身来,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为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消杀了此人,襄阳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奉王爷差遣,以尽死力。 忽必烈大喜,说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几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杀之人,小王当奏明大汗,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 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名扬天下,实乃平生之愿。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西域疆土绵延数万里,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均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杰自是无不钦仰。当下人人振奋,连金轮法王也是眼发异光。 杨过凄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小龙女深情无限的望着他,心中却道:要他甚么公侯世爵,甚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 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骨,蒙古兵见到汉人,往往肆意虐杀,杨过瞧得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寻思: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击杀几个蒙古最歹恶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攻守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想见战事之惨烈。 蒙古军中得报四大王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迎出三十里外。随从军卫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壮。各将帅遥遥望见忽必烈的大纛,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 忽必烈驰到近处,勒马四顾,隔了良久,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 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严,心想:蒙古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大宋如何是其敌手?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众军驾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头。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墙。攻拒良久,终于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头。蒙古军中呼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女墙后闪出一队弓手,羽箭劲急,迫得蒙古援军无法上前,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不穿宋军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身手矫捷,显然身有武功。攻上城头的蒙古兵将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无敌,但遇上这队汉子,搏斗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中年汉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纵横来去,一见宋军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蒙古兵将无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更有谁及得上此人?杨过站在他身侧,问道:王爷可知他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道便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给杀得没□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 郭靖纵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两名百夫长虽勇,怎挡得住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已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撒麻尔罕,此人即是最先飞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忆及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那百夫长见郭靖记得自己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给我擒住,休怪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在鄂尔多的腰间,将他缒到城下。 鄂尔多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头宋军用绳索缒下,城下蒙古兵将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了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对着郭靖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 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数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说的是蒙古语,中气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兵将却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四大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无不震恐。 忽必烈向万夫长道:鄂尔多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奴隶三十名,牲口三百头。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请四大王赐示。忽必烈朗声道:这百夫长向郭靖跪拜,夸说郭靖厉害,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尽皆拜伏。 但这么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蒙古积□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见襄阳城墙坚固,守备严密,实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 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四大王分忧,也折一折南蛮的锐气。翻身上马,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如风,箭去如电。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飞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无法闪避,却见郭靖双手向内一拢,两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举手一扬,向下掷出。两名蒙古卫士尚未回马转身,突然箭到,透胸而过,两人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采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之极。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之心。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却见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爷,小人有一事告禀。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却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问道:这却为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 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法王等听忽必烈如此说,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杨过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复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名女子相从,当即向郭靖禀报。 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曾否在旁相助?说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罢。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却是十分亲热。 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他满腔愤恨,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于此细节也没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罢。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担心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 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德。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逊几句。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日你为金轮法王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开她的目光。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说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睡得着?他卧在□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