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 |
第十一回 百计避敌
杨过只奔出两步,突然间头顶一阵劲风过去,一个人从他头顶窜过,站在他与五丑之间,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痛快!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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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覆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了一分,但见两□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甚么威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那容他有细细凝思琢磨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渡过了好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雾扬起,过不多寺,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来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那知这马身子虚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马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却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乾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不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从前我在你家吃□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那丑马自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六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六身穿宝蓝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弟……小弟想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快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郭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郭靖夫妇、郭芙、武氐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同入。郭靖诣问马钰病况,甚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小龙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了你功课,没邀你来。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搂在怀□。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然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那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大厅角落□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乾了多少□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徒之间的名份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差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来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陪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便强行忍住,那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已。武林中师徒之份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是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猛地激起了倔强狠烈、肆意妄为的性儿,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时武功虽然末及黄蓉,但要伸手格开她这一掌却也并非难事,可是竟干冒生死大险,垂手不动。 黄蓉这一招果然是试也武功,手掌拍到了他头顶,却不加劲,只见他脸现惊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运内功护住要穴,显是丝毫不会武功的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传你武功,那是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爷们想来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声道:他确然没学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突然暗叫:啊哟,不对!险些受了这小鬼之骗。想起杨过在桃花岛之时,曾以蛤蟆功震伤武敦儒,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纵使这几年没半点进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的脑门,无论如何定会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聪明得过了头,若是慌慌张张的格我一招,或许竟能给你骗过。现下你装作一窍不通,却露出破绽来了。当下也不说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捣鬼再作计较。她向赵志敬望望,又向杨过瞧瞧,只是微笑。 赵志敬见黄蓉试了一招,杨过并还不手,只道黄蓉已然被他瞒过,那就更加显得自己理亏,不由得怒火冲天,大声道:这小畜生诡计多端,黄帮主你试他不出,我来试试。走到杨过面前,指着他鼻子道:小畜生,你当真不会武功么?你若不接招,道爷手下可不会容情,是死是活,你自己走着瞧罢。他知杨过的武功实在自己之上,但自己猛下杀手,却要逼得他非显露真相不可,若是仍然装假,索性一招送了他性命,最多与郭靖夫妇翻脸,拚着受教主及师父重责便是。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你料定黄帮主不会伤你的性命,这才大着胆子、鬼模鬼样的装得好像。在我手下,瞧你敢不敢装假?袍袖一挥,便要动手。 郭靖叫道:且慢!只怕他伤了杨过性命,便要上前干预。黄蓉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别管。她知赵志敬愤怒异常,出招必定沉重,杨过无法行险以图侥幸,势须还手,那时真相便可大白了。郭靖怎知其中有这许多曲折,心下惴惴,但想妻子素来料事决无差失,也就不再说话,只踏上了一步,若是当真危险,出手相救也来得及。 赵志敬向孙不二、尹志平二人说道:孙师叔、尹师弟,这小畜生假装不会武功,我是逼得无法,这才试他。倘若他硬挺到底,我一掌击毙了他,请你们在掌教师伯、丘师伯和我师父面前作个见证。 杨过反出全真教的原委,孙不二自是一清二楚,见他此时凭着狡狯伎俩,挤得赵志敬下不了台,明明显得全真教理亏,也盼望赵志敬逼他现出本相,冷笑道:这般毁师叛教逆徒,打杀了便是。她是有道高人,岂能叫人妄开杀戒?这几句话的用意实是威吓杨过,要他不敢继续装假作为。 赵志敬有师叔撑腰,胆子更加大了,提起右足,对准杨过小腹猛□过去。这招天山飞渡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着实厉害。但这一脚劲力虽强,却并不深奥,乃是全真派武功的入门第一课,出招平淡无奇,只要稍会武功,便能拆解。凡全真教弟子第一天学武,就必先学天山飞渡,跟着就学退马势,那是避让天山飞渡的一着,一攻一守,乃是最简易的套子。赵志敬使出这一招,是要使郭靖、黄蓉明白:就算我没传他高深武功,难道这入门第一课也不教么? 杨过见他飞腿踢来,却不使那退马势,叫声:啊哟!左手下垂,挡住了小腹。赵志敬见他竟然大着胆子不闪不让,这一脚也就不再容情,直踢过去,待得足尖与他小腹相距只余三寸,灯光下猛见他左手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自己右足内踝的大豁穴。 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去,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自己先已被点中穴道,这一来不是对方伸手点穴,却是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杨过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幌,满脸胀得通红。 郭靖与黄蓉都在杨过身后,看不到他的手指,还道赵志敬脚下容情,在最后关头转了去势。孙不二和尹志平却已看得清楚。尹志平默不作声。孙不二霍地站起来,喝道:好小子,这等奸猾! 赵志敬左掌虚幌,右掌往杨过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紫电穿云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岂知杨过早已将玉女心经练得滚瓜烂熟,这心经正是全真武功的大对头。王重阳每一招厉害的拳术掌法,当年林朝英无不拟具了巧妙破法。这时杨过见他左掌幌动,忙伸手抱头,似乎极为害怕,左手食指却已暗藏右颈,只是右掌在外遮掩,教赵志敬无法看到,待他掌缘斩至,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这一着仍是赵志敬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杨过只是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的部位而已。赵志敬掌上穴道被点,登时手臂酸麻,知道中了诡计,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杨过大叫:不得了!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赵志敬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杨过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受到的震□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 孙不二见师侄出丑,左臂探处,伸手挽起,在他背后拍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孙不二虽然修道多年,性子仍是极为刚强,见杨过的功夫柯诡无比,似乎正是本门武功的克星,自己出手也未必能胜,叫道:走罢!也不向郭黄二人道别,袍袖一拂,纵身从书房窗中扑出,迳自上了屋顶。 尹志平一直犹似失魂落魄,要待向郭靖和黄蓉解释原委,赵志敬怒道:还说甚么?拉拉他的袍袖,两人先后跃出窗口,随孙不二而去。 以郭靖黄蓉二人眼力,自然知道赵志敬被人点了穴道,但杨过明明并未伸手出指,难道旁边有高人暗中相助不成? 郭靖立即探头到窗口一看,那□有人?他只道赵志敬正要痛下杀手之际忽然不忍,因而假装穴道被点,藉故离去。黄蓉却看出必是杨过使了诡计,只是一来她在杨过背后,眼光再好也看不到他手指手肘的动静,二来她不知世上有玉女心经这样一门武功,竟能料敌机先,将全真派武功克制得没丝毫还手之力,一时便也猜想不透。她可不会似郭靖这般君子之心度人,见全真教四道拂袖迳去,大缺礼数,心下暗自恚怒。 她心下沉吟,回过身来,只见书架下露出郭芙墨绿色的鞋子,当即叫道:芙儿,在这儿干甚么?郭芙嘻嘻一笑,出来扮个鬼脸,道:我和武家哥哥在这儿找书看呢。黄蓉知道他们三人素来不亲书籍,怎能今日忽然用功起来?一看女儿的脸色,料定他们必是事先躲着偷听。正要斥骂几句,丐帮弟子禀报有远客到临,黄蓉向杨过望了一眼,自与郭靖出去迎宾。 郭靖向武氏兄弟道:杨家哥哥是你们小时同伴,你们好好招呼他。 武氏兄弟从前和杨过不睦,此时见他如此潦倒,在全真教中既没学到半分武功,又被师父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自是更加轻视,叫来一名庄丁,命他招呼杨过,安置睡处。 郭芙对杨过却是大感好奇,问道:杨大哥,你师父干么不要你?杨过道:那原因可就多啦。我又笨又懒,脾气不好,又不会装矮人侍候师父的亲人,去给买马鞭子、驴鞭子甚么的…… 武忘兄弟听得此言刺耳,都变了脸,武修文先就忍耐不住,喝道:你说甚么?杨过道:我说我不中用,讨不到师父的欢心。 郭芙嫣然一笑,说道:你师父是个道爷,难道也有女儿么?杨过见她这么一笑,犹似一朵玫瑰花儿忽然开放,明媚娇艳,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郭芙自来将武氏兄弟摆布得团团乱转,早已不当一回事,这时忽见杨过转头,知他已开始为自己的美貌倾倒,心中暗自得意。 杨过眼望西首,见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桃花影落飞神剑,下联是碧海潮生按玉萧。这副对联他在桃花岛试剑亭中曾经见过,知是黄药师所书,但此处的对联下面署名却是五湖□人病中涂鸭。他年纪比眼前这三人大不了几岁,阅历心情,却似老了十多年一般,看到五湖□人四字,想起亲人或死或离,自已东飘西泊,直□人无异,适才逼得赵志敬狼狈遁走的得意之情霎时尽时尽消,一股凄苦萧索之意袭上心来,不禁垂下了头,暗自神伤。 郭芙低声软语:杨大哥,你这就去安置罢,明儿我再找你说话。杨过淡淡的道:好罢!随着那庄丁出了书房,隐约听得郭芙在发作武氏兄弟:我爱找他说话,你们又管得着了?他武功不好,我自会求爹爹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