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钩
   —古龙
九百石大米

(一)
  指甲是用一种精炼过的凤仙花汁染红的,颜色特别鲜艳。
  可是看到这片指甲时,吕素文的脸就变得象是张完全没有一点颜色的白纸。
  他从杨铮手里抢过这片指甲,在刚刚燃起的油灯下看了很久。
  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全身都在颤抖,忽然转过身来问杨铮:“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狄青麟的车上。”杨铮说:“在他车削滕椅的垫子夹缝里。”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吕素文的眼泪已如雨点般地落下。
  “思思已经死了。”她流泪说:“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已经死在狄青麟手里。”
  “你怎么能确定?”
  “这是思思的指甲,她用来染指甲的凤仙汁还是我送给她的,我认得出。”吕素文说:“思思对她的指甲一向保养得很好,如果没有出事,怎么会断落在狄青麟的车上?”
  杨铮的脸色也一样苍白。
  “一个象狄小侯这么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谋杀一个象思思这样可怜的女人?”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思思发现了?以他的身份击膂出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他又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杀了思思,我们也无可奈何。”
  吕素文儿乎已泣不成声,却还是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完全没有证据。”
  “你一定要替我把证据找出来。”吕素文握紧杨铮的手:“我求你—定要替我去做这件事。”
  她的手冰冷、杨铮的手也同样冰冷。
  “我本来已经在怀疑。”杨铮说:“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怀疑什么?明白了什么?”
  “莲姑昨天晚上淹死在井里。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没有人会去谋杀她,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投井自尽的,可是我却在怀疑,”杨挣说:“因为那时候她一心只想照顾我,绝不会在我病得那么重的时候去跳井。”
  他又补充:“那时候我的神智虽然很不清楚,却还是听到了她那一声惨呼。”
  一个自己要死的人,绝不会发出那种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呼声。
  “你认为她是被别人害死的?”吕素文问杨铮。
  “是的。”
  “什么人会去众一个象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一个本来要杀你的人。”杨铮的声音允满愤怒仇恨:“他知道你到我那里去了,他看见莲姑从我屋里出来,他把莲姑当做你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已经在怀疑狄青麟”杨铮说:“你绝不能再留在这里,因为狄青麟一定不会让你活着的,一次杀不成,一定还有第二次。”
  他凝神看着吕素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跟我走、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的目光都是那么诚恳,他的情感是那么真挚。
  吕素文擦干眼泪,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不管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跟你走。”
  杨铮的心碎了。
  这种深入骨髓的感情,也和痛苦一样会让人心碎的。忽然间,他们发现彼此已经拥抱在—起。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
  ——一种外来的压力,往往会把一对本来虽然相爱却又无法相爱的人之间的“隔”压断,使得他们的情感更深。
  在这一瞬间,他们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切烦恼痛苦忧伤和仇恨。
  可是他们忘不了。
  因为就在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
  一个最多只有十二三岁,长得非常让人喜欢的小男孩站在门外,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问刚刚开了门的吕素文。
  “我是来找一位如玉姑娘的。”
  “我就是如玉。”素文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说不定会笑出来,来找她的男人虽然有各式各样不同的类型,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学究,却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
  因为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孩子要的并不是她的人,而是要她的命。
  “我叫小叶子。”小男孩笑嘻嘻地说:“别人都说如玉姑娘又聪明又漂亮,果然没有骗我。”他说出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手里已经有刀,一柄杀人从未失过手的刀。
  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的刀刚刚刺出,忽然听见一声怒吼,一个人冲出来。
  挥拳猛击他的喉结。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喉结?
  小叶子当然想不到一个妓女的屋子里怎么会有一个出手这么快又这么重的男人冲出来。
  但是他并没有慌,也没有乱。
  他是来杀人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变化,他都要达成使命。
  他受过的训练使他绝不会忘记这一点。
  他的身子旋风般一转,已避过了杨铮的铁拳,反手再刺吕素文的后颈。
  这一刀他没有失手,刀光一闪,刀锋已刺进一个人的肉里,肩下的肉。
  不是如玉的肩,是杨铮的。
  杨铮忽然冲过来,以肩头迎上刀锋,把肌肉绷紧。
  刀锋突然陷入铁一般的肌肉里,小叶子又惊又喜,也不知自己是否得手,因为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就在这一刹那间,杨铮的铁掌已横切在他的喉结上。
  他的双眼陡然凸起,吃惊地看着杨铮。
  他的人已泥一般瘫软下去。
  杨铮拔下肩头的短刀,撕下条布带,用力扎在伤口上,先止住了血,伸手去拉吕素文:“我们快走。”
  吕素文却甩开他的手,板着脸说:“你自己一个人走吧!”
  杨铮怔了怔,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吕索文冷冷地说:“我怎么能跟你这个心狠手辣的人一起生活?”
  杨铮知道她的脾气,如果她已认定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话来解释都没有用的。
  他只有用事实来证明。
  他忽然一把扯下小叶的裤腰:“你看他是不是孩子?”
  吕素文吃惊地看着这个“孩子”,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的确已完全成熟。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不是孩子?”
  “他已经有了喉结,他的刀用得很纯熟。”杨铮说:“我早就知道江湖中有他这样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都是被人用药物控制了生长发育的侏儒,从小被训练成杀人的凶手。”他们每天都要服食以珍珠粒为主要材料的养颜药,所以他们的脸永远不会苍老,看起来永远象个孩子。”
  他又补充:“这种药物的价值极昂贵,所以他们杀人的代价也极高,除了狄青麟那样的豪门巨富外,能用得起他们的人并不多。”
  吕素文的手脚冰冷。
  她不能不相信杨铮的话,有些被人栽做盆景的树木,也是永远长不高大的。
  但是人毕竟和树木不同。
  “是谁这么残忍?”吕素文问:“竟忍心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群孩子?”
  “就是我曾说起过的‘青龙会’。”杨铮说:“他们都是属于青龙会的,通常都伪装成青龙会中一些主脑人物的贴身书僮。”
  他忽然又笑了笑,抚着肩上的伤口说:“幸好这些人因为从小就受药物控制,所以体能有限,否则我怎么敢挨他这一刀?”
  吕素文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的?江湖中那些诡秘勾当,好像没有一件能瞒得过你。”
  杨铮脸上忽然露出种既尊敬又悲伤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些事都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是谁教给你的?”
  杨铮不再回答,解下背后的包袱,拿了块肉脯和硬面饼给她,自己却躺在地上,仰视着满天繁星痴痴地出了神。
  ——他是不是在想那个人?
  这时候夜已渐深,他们从怡红院后面的小巷里绕出了城,到了一个有泉水的山坡下。
  杨铮的酒力退了,奇怪的是病势仿佛也已减轻,只不过觉得非常疲倦。
  吕素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他瘦削的脸。
  “你最好先睡一阵子,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叫醒你。”
  杨铮点点头,眼睛已合起,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山坡上的脚步声。

(二)
  脚步声比狸猫还轻,慢慢地走过柔软的草地,两对馋狼般的利眼,一直在盯着杨铮的手。
  来的是两个人。
  杨铮没有睡着,他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两个人的脚步太轻,身手一定不弱,扬铮却已精疲力竭。
  他只希望这两个人认为他已睡着,乘机来偷袭他,他才有机会偷袭他们。
  想不到他们居然很远很远就停下来,而且大声说:“杨头儿,夜深露重,睡在这里击肱凉的,我们特地来送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请起来吧。”
  这两个人居然好象自恃身份,不肯做暗算别人的事。
  杨铮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人才真正可怕,如果不是一等一的高手,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无疑已经有把握取杨铮的性命,根本用不着暗算偷袭。
  山脚旁的柳树下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两件寒光闪闪的奇形兵刃,等杨铮站了起来之后,他们才慢馒地走过来,脚步又轻又稳。
  他们都非常沉得住气。
  杨铮也只有尽力使自己镇静,挡在全身都已因恐惧而痉挛的只素文面前,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既然你想知道,我们就告诉你。”
  他们一点都不怕杨铮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出了八个字,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好象只要一说出这八个字,无论谁都会怕得要命。
  “天青如水。”
  “飞龙在天。”
  —听见这八个字,杨铮的脸色果然变了。
  “青龙会?你们是青龙会的人?”杨铮问:“青龙会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我们喜欢你。”
  一个人阴恻恻地笑道:“所以要把你送到一个永远不击肱凉生病的地方,而比还要你的情人永远陪着你。”
  杨铮双拳握紧,心中绞痛。
  他还有命可拼,还可以拼命,可是吕素文呢?
  山脚旁那株柳树梢头忽然传下来一阵笑声一个人说:“那地方他不想去,还是你们两位自己去吧!”两个人立刻散开,霍然转身,动作轻灵矫健,反应也极灵敏。
  他们仿佛看见有个人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梢头,却没有看清楚。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一道闪电般耀眼的蓝色剑光亮起、闪电般凌空下击。
  剑光盘旋—舞,忽然又山岳般定下,两个来杀人的人已倒在他们自己的血泊里。
  杨铮又惊又喜,失声道:“是你?”
  一个头戴斗签的蓝衫人,斜倚在树上看着他,温和的笑眼中已全无杀气。
  “青龙会怎么找上你的?”蓝大先生只问杨铮:“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我没有得罪过他们。”
  “那就不对了。”蓝一尘说:“青龙会虽然时常杀人,可是从来不无故杀人,如果你没有得罪他们,他们绝不会动你。”
  蓝大先生沉吟:“除非他们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杨铮的瞳孔忽然收缩,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件他暂时还不想说出来的事。
  蓝大先生叹了口气:“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现在青龙会既然已经找上了你,天下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你的命了。”
  “多谢。”
  “多谢是什么意思?”蓝大先生又问:“是肯?还是不肯?”
  “我只想走我自己的路。”杨铮说:“就算是条死路,我也要去走走看。”
  蓝大先生盯着他,摇头苦笑。
  “象你这种人,我实在应该让你去死的,可是以后我说不定还会救你。”他说:“因为你实在象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我以前认得的朋友。”蓝大先生仿佛有很多感慨:“他虽然不能算好人,却是我的朋友,他一生中也该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配做你的朋友。”杨铮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有机会报答,所以你以后也不必再救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拉起吕素文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了很远之后,吕素文才忍不住说:“我知道你绝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她问杨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青龙会的势力太大,不愿意连累别人?”
  杨铮不开口。
  吕素文握紧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跟定了你,就算你走的真是条死路,我也跟你走。”
  杨铮仰面向天,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光,长长吐出口气。
  “那么我们就先回家去。”
  “回家?”吕素文道:“我们哪里有家?”
  “现在虽然没有,可是以后一定会有的。”
  吕素文笑了,笑容中充满柔情密意:“我们以前也有过爱的,你—个家,我一个家,可今后我们两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家了。
  是的,以后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家了一一如果他们不死,一定会有一个家的。
  一个小而温暖的家。

(三)
  狄青麟的家却不是这样子的。
  也许他根本没有家,他有的只不过是一座巨宅而已,并不是家。
  他的宅第雄伟开阔宏大,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冷清阴森之意,一到了晚上,就连福总管都不太敢一个人走在园子里。
  福总管不姓福,姓狄。
  狄福已经在侯府呆了几十年了,从小厮熬到总管并不容易。
  他知道小侯是跟“应先生”一起回来的,现在虽然没有看见应先生,却绝不会问,也不敢问。因为他看得出小侯爷和应先生之间一定有种很特别的关系。
  他绝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就算他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忘记。
  狄青闻每次回来都要先到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候,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没有任何人例外。
  狄大夫人未入侯门前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一手仙女剑法据说巳尽得峨媚派掌门“梅师太”的真传。
  她嫁给老侯爷之后,还时常轻骑简从,仗剑去走江湖,重温昔日的旧梦。
  可是等到生下小侯爷后,她就专心事佛,有时经年都不肯走出佛堂一步。
  老侯爷去世不久,太夫人也去了,他们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时又完全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好象也并不十分快乐。
  小侯爷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召见福总管,询问一些他不能不问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值得问的。
  这次他出门之后,侯府小却出了件怪事。
  “前些日忽然有人送了九百石大米来,我本来不敢收,可是送米来的却说,这是小侯爷一位至交好友‘龙大爷’特别地送来给了小侯爷添福添寿的。”福总管说:“所以我也不敢不收。”
  ——九百石大米究竟有多少米,能够喂饱多少人?
  这问题恐怕很少有人能回答得出。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多大米,能把九百石大米一下送给别人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数了。
  狄小侯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米呢?”
  “都已搬到老侯爷准备出征时屯粮养兵的那间大库房去了。”福总管说:“小侯爷没有回来,谁也没有去动过。”
  狄青麟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福总管又说:“今天早上有两位客人来找小侯爷,也说是小侯爷的好朋友,而且就是送米的那位龙大爷派来的,所以我也不敢不留下他们。”
  狄青麟也不觉得意外,只问他,“人呢?”
  “人都在听月小筑。”
  月无声,月怎么能听?
  就是月无声,所以也能听,听的就是那无声的月、听的就是那月的无声。
  ——有时候无声岂非更胜于有声?

(四)
  没有月,却有星,星光静静地洒在窗纸上。
  月无声,星也无语。
  听月小筑的雅室里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喝酒,喝的是“女儿红”,花四爷喝得不多,另外一个人喝的却不少,好象很少有机会能喝到这种江南美酒。
  狄青麟进门时,两个人都站起相迎,花四爷第一句话就问:“龙爷送来的那九百石米,小侯爷收到了没有?”
  以花四爷做人的圆滑有礼,本来至少应该先客套寒喧几句的,可是他一见面就问这九百石米,这本是别人送给狄青麟的,跟他全无关系,但他却好像看得比狄青麟还重。
  “前两天我就收到了。”狄小侯说:“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人去动过。”
  “那就好极了。”花四爷松了口气,展颜而笑:“小侯爷想必已猜出这些米是怎么来的?”
  狄青麟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是米,当然是从田里种出来的,如果米袋里边藏着些银鞘子,那就难说得很了。”
  花四爷大笑:“小侯爷果然是人中之杰,我早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小侯爷的。”
  他压低声音,又说:“青龙会的开销浩大,有时候我们也不能不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只不过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不能留下后患。”
  狄青麟微笑:“这次你们就做得很不错。”
  花四爷替狄小侯倒了杯酒。
  “可是这次我们不能不来麻烦小侯爷,因为这批货太扎眼,暂时还不便运回去,只有先寄放在小侯爷的府上,才万无一失。”
  “我明白。”狄青麟淡淡地说:“你们要拿回去时,我保证连一两都不会少。”
  “当然不会少。”花四爷赔笑:“主办这件事的‘三月堂’堂主,对小侯爷也一向仰慕得很,一定会赶来当面向小侯爷道谢。”
  ——青龙会的三百六十个分舵,分属于十二堂。
  狄小侯先不问这位堂主是谁,却去问另外那个酒已喝得不少的人。
  “你这次入关,也是为了这件事?”
  “是的。”这个人也陪笑说:“这次计划就像是条链子,每一环都扣得很紧,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其实并没有做什么事。o他的身材高大,相貌威武,正是落日马场的二总管裘行健。
  花四爷又笑了笑:“最妙的是,我们这次计划,无意中碰巧也替小侯爷做了一点事。”
  “哦?”
  “现在我们已经把黑锅让杨铮背上了,官府已经限期十天拿人追赃。”花四爷笑得非常愉快:“不要说一个十天,一百个十天也追不回去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杨铮这个人恐怕早已不见了。”花四爷说:“官府当然人以为他拐款潜逃,跟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关系。”
  “他怎么会忽然不见?”
  “因为我已经请总舵派出两位高手。”花四爷笑得更愉快:“以他们两位手脚之利落,经验之丰富,要杀个把人是绝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来的。”
  ‘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杨铮?”
  “足足有余。”
  狄青麟浅浅地啜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那么你最好还是赶快准备去替他们两位收尸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低估了杨铮。”狄青麟说:“无论谁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都是个致命的错误,这种错谁都犯不得的。”
  他忽然转过头面对窗户:“四月堂的王堂主,你的意思如何?”
  窗外果然有人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也跟小侯爷一样,”这个人说:“因为我已经替他们收过尸了”
  风吹窗户,一个魁伟高大的人轻巧地从窗外飘然而入,果然是青龙会的四月堂堂主,果然姓王。
  主持这次劫镖计划的人,赫然竟是护镖的“中原”镖局总镖头王振飞。
  狄青麟并不意外,花四爷却很惊讶:“小侯爷怎么会想到四月堂的堂主就是他?”
  “因为只有王总镖头才有机会把镖银从容掉包。”狄青麟说:“但是劫镖时他绝不能在场,所以裘总管才特地从关外赶来卖马,宝马金刀爱马成癖,这种盛会当然不会错过的。”
  他笑了笑:“就正如万君武也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这次春郊试马,不但使王振飞有了不在劫镖现场的理由。也让狄青麟有了刺杀万君武的机会。
  狄青麟举杯敬裘行健:“所以裘总管这一环实在是非常重要的,裘总管也不必妄自菲薄。”
  “小侯爷,你真行。”裘行健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但是这趟镖也不能就这样走,当然一定要找回来,而且绝不能由王总镖头自己去找回来。”狄青麟说:“这趟镖本来就是官银,由官府自己找回去当然再好也没有,等到官府发现镖银被掉包,那已经是他们自己的事了,已经有人替他们背黑祸。”
  狄小侯又瞪了口酒:“这计划的确妙极,唯一的遗憾是,替他们背黑锅的杨铮还活着。”
  王振飞把花四爷的酒杯拿过去,连饮三杯。
  “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王振飞说:“幸好他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现在已经有人去杀他了。”
  “这次你们又派出了什么样的高手?”狄青麟冷冷地问。
  “这次不是我们派出去的,我们也派不出那样的高手。”
  “哦?”
  “他要杀杨铮,只因为他认出了杨铮是他—个大仇人的后代。”王振飞说:“而且是他主动来找我打听杨铮的行踪。”
  “他为什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找到我,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我的镖银被掉了包,嫌疑最人的就是杨镖。”王振飞说:“他本来就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知道的事本来就比别人多。
  狄青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盯着王振飞问:“这个人是谁?”
  “就是名震天下的‘神眼神剑’蓝一尘,蓝大先生。”
  “哦!”花四爷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了一倍。
  狄青麟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么杨铮这次真是死定了。”

(五)
  这时候杨铮还没有死。
  他正在用力敲一家人的门,敲得很急,就好像知道后面已有人追来,只要一追到,就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剑下。

黯然消魂处

(一)
  “快刀”早巳醒了。杨铮一开始敲他的门,他就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应门。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轻轻按动刀鞘吞口上的机簧,慢慢地拔出刀,赤着足跳下床,从后窗掠出,翻过后院的墙,绕到前门。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用力藏他的门,十几尺外的一棵大树后,还躲着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如果要对他不利,就不该这么样用力敲门。
  这一点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险。
  他决定先给这个人一刀,就算砍错了,至少总比别人砍错了的好。
  —一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为他们也要生存。
  ——一个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杨铮还在敲门,他相信屋里的人绝不会睡得这么死。他也知道“快刀”方成是万大侠最得意的弟子。但是方成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闪起,杨铮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杨铮的反应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证明了自已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张照会各县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惊讶。
  “想不到你真是个捕头。”他说:“想不到六扇门里的鹰爪孙也有你这样的身手。”
  杨铮苦笑:“如果刚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脑袋怎么办?”
  方成回答很干脆:“那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边树后的那个朋友也一起埋了,谁叫你半夜三更来敲我大门的!”
  他是个直爽的人,所以杨铮也很直爽地告诉他:“我来找你,只因为我想来问你,万大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年纪越大,越要逞强,连喝酒都不肯服输。”
  “听说他死的时候正在方便?”杨铮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去照顾?”
  “因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时候绝不让别人看见。”
  “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方成又叹息:“如果我们劝他少喝点,他就要骂人。”
  “知道他有这种习惯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四爷请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虽然不少,能被花四爷请到后面去的人却没有几个。”
  “有哪几个人?”
  “除了我们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飞总镖头和狄小侯。”
  方成说:“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万大侠去方便的时候,王总镖头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总还在,狄小侯却早就带着个大美人回房去了。”
  杨铮早就发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紧双拳控制着自己,沉住气问:“万大侠和狄小侯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方成毫不考虑就回答:“非但没有过节,而且还很有好感,狄小侯还送给我师傅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万大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带着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爷的牡丹山庄里,有没有人打过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谁敢动?”方成说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动也动不了的。”
  杨铮本来已经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可闷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说:“如果你怀疑我师傅是死在别人手里的,你就错了。”方成说得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开阔,待人以诚,除了和青龙会有一点小小的过节外,绝没有任何仇家。”
  杨铮的瞳孔立刻收缩:双掌握得更紧。
  “一点小小的过节?是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过节,”方成说:“我也只不过听他老人家偶然说起,青龙会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肯。”
  方成又补充:“可是青龙会一直都没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过冲突。”
  杨铮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方成却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的回答很绝:“谢谢你是因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对不起是因为我吵醒了你,再见了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着脸说:“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了我,我已经睡不着了。”方成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陪我喝两杯才能走。”
  杨铮叹了口气。
  “这两天我天天吃肉菜硬饼,吃得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我实在想吃你一顿。”他叹着气说:“只可惜有个人绝不肯答应的。”
  “谁不肯答应?”
  “就是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人。”
  “你怕他?”
  “有一点。”杨铮说:“也许还不止一点。”“你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气:“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杨铮说:“只不过是我的内人而已。”
  他还特别解释:“内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说:“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7”杨铮也忍不住闷。
  “谢谢你是因为你肯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我,对不起是因为我宁可睡不着也不要一个怕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着脸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你请走吧!”
  杨铮大笑。
  这么多天来,只有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来的!

(二)
  夜深,听月小筑的人却未静,因为一缸女儿红已经差不多被他们喝了下去。
  计划已完成,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侯府的库房里,杨铮已将死在蓝大先生的剑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愉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缸酒还没有喝完之前,他又问王振飞:秋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走得出去,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这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有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7”“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捶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逃入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子,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后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绝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绝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试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武器。

(三)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澈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上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象老僧入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道:“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柄剑,而且是应该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巳退隐多年的剑师,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钦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华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就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是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到炉火纯青,宝剑已将形成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是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象刀,也不象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地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巳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二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四)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
  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象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它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他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愿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起,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别也可能永远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弃木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钩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很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讨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苫,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风。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已经亨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钩是种武器,杀人的武器,以杀止杀。
  黎明前后

(一)
  黎明。
  树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木叶芬芳,泥土里还留着今年残秋时的落叶。
  可是明年新叶又会生出了。古老的树木将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杨铮用一块破布卷住了离别钩,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来,七天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如果他不能回来了呢?
  这问题他也连想都不敢去想,也没法子想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杀气。
  然后他看见了蓝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蓝一尘忽然间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杨铮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意外,他问蓝一尘:“你怎么会来的?”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蓝一尘说:“想不到你真是杨恨的儿子。”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讥讽?是痛苦?还是安慰。“我跟你来,本来还想再见他一面。”蓝一尘叹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杨铮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着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这是不是他留给你的离别钩?”
  “是的。”杨铮不能不承认,而且不愿否认,因为他一直以此为荣。不管江湖中人怎么说都没有改变他对父亲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亲绝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将这柄钩留给你。”蓝一尘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是杨恨的儿子?”
  “你错了。”
  “哦?”
  “我一直没有用过它,只因为我一直不愿使人别离。”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用了?”
  杨铮拒绝回答。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诉任何人。
  蓝一尘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既然已经准备用它,就不姑先用来对付我。”
  “你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找到杨铮?”
  “一定。”
  “杨铮的行踪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已经到县衙里的签押房去看过他的履历档案。”
  王振飞说:“赵头儿带我去的。”
  ——赵正无疑也是这条链子其中的一环,所以他故意将倪八的行踪告诉杨铮,自己却迟迟不来,绝不想和杨铮争功。
  “杨铮是大林村的人,从小就和他寡母住在村后那片大树林外面,如玉也是那个村子里的人。”王振飞说:“这次他是带如玉一起走的,他要调查这件案子,总不能带着个姑娘在身边,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王振飞又道:“他的兄弟都已被关在牢里,他根本没有别的可靠朋友,根本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算准他一定会先把如玉送回他的老家,他们走的也正是回大林村的那条路。”
  他算得的确很准。
  他能够坐上青龙会属下堂主的交椅,并非侥幸,要当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敢保证,明天这个时候,杨铮一定会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经死在蓝山古剑下了。”

(二)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手拉着手奔跑在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么甜蜜的回忆。
  就象是做梦一样,他们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杨铮臂上的肌肉骤然抽紧。
  “对付你?”他问蓝—尘:“我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你?”
  蓝一尘冷冷地说:“现在我已经不姑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杨恨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躲到这里来,含恨而死。”
  杨铮额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蓝山古剑已出鞘,森森的剑气立刻弥漫了丛林。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永远牢记在心。”蓝一尘的声音正如他的剑锋那样冰冷无情:“就算你不愿让人别离,也一样有人会要你别离,你的人在江湖,根本就没有让你选择的余地。”

(三)
  曙色已临,七十二根白烛已熄灭。
  自从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带里的灵龙软剑后,白烛就开始一根根熄灭,被排旋激荡的剑气摧灭。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可是他们争的并不是胜负,更没有以生死相拼。
  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麟的剑。
  所以狄青麟攻的也不是应无物,而是这七十二根白烛。
  他要将白烛削断,要将每一根白烛都削断。
  可是他的剑锋一到白烛前,就被应无物的剑光所阻。
  烛光全被熄灭后,屋里—片黑暗。
  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就算偶而停下,片刻后剑风又起。
  现在曙色已从屋顶上的天窗照下来,狄青麟剑光盘旋一舞,忽然住手。
  应无物后退几步,慢慢地坐到蒲团上,看来仿佛已经很疲倦。
  狄青麟的神色却一点都没有变,雪白的衣裳仍然一尘不染,脸上也没有—滴汗。
  这个人的精力就好象永远都用不完的。
  应无物眼仿佛又盲了,仿佛在看着他,又仿佛没有看他。过了很久才问:“这次你是不是成功了?”
  “是的。”狄青麟的脸上虽然没有得意的表情,眼睛却亮得发光。
  ——他怎么能说他已成功?
  ——他攻的是白烛,可是七十二根白烛还是好好的,连一根都没有断。
  应无物忽然叹了口气。
  “这是你第十一次试剑,想不到你就已经成功了。”他也不知是在喜欢,还是在感叹:“你让我看看。”
  “是。”
  说出了这—个字,狄青麟就走到最近的一个烛台前,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根白烛。
  他只拈起了一半。
  中根白烛被他拈起在乒指上,另外半根还是好好地插在烛台上。这根白烛早就断了,看起来虽然没有断,其实早已断了。断在被剑气摧灭的烛蕊下三寸间,断处平整光滑如削。
  这根白烛本来就是被削断的,被狄青田的剑锋削断的。
  白烛虽断却不倒,因为他剑锋太快。
  每一银白烛都没有倒,可是每一根都断了,都断在烛蕊下三寸间,断处都平滑如削,都是被他剑锋削断,就好象他是用尺量着去削的。
  那时候屋子里已完全没有光,就算用尺量,也量得没有这么准。
  应无物的脸色忽然也变得和他的眼色同样灰暗。
  狄青麟是他的弟子,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现在狄青麟的剑法已成,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
  但是他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惆帐,就好象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年华已去的女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做了别人的新娘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应无物才慢慢地说:“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怕杨锋了。就算他真是杨恨之子,就算杨根复生,你也可将他斩于剑下。”
  “可惜杨铮用不着我出手就已死定了。”狄青闻道:“现在他恐怕已经死在蓝大先生手里。”
  应无物脸上忽然露出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盲眼中忽然又射出了光,忽然问狄青麟:“你知不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杀杨铮?”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狄青麟说:“你知道蓝一尘—定不会放过他。”
  “你错了。”
  应无物说:“我不杀他,只因为我知道蓝—尘绝不会让我动他的。”
  狄青麟的瞳孔又骤然收缩。
  “为什么?”
  “因为蓝一尘是杨恨唯一的一个朋友。”应无物道:“杨恨平生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只有蓝一尘这一个朋友。”
  狄青麟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忽然大步走了出去,走过应无物身旁时,忽然反手一剑,由应无物的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四)
  密林中虽然看不见太阳,树梢间还是有阳光照射而下。
  杨铮慢慢地将包扎在离别构外的破布一条条解开,解得非常慢,非常小心,就好象一个温柔多情的新郎在解他害羞的新娘嫁衣一样。
  因为他要利用这段时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
  他看见过蓝大先生的出手,那一剑确实已无愧于“神剑”二字。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击败这柄神剑,可是现在他一定要胜。
  因为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最后一条破布被解开时,杨铮已出手,用一种非常怪异的手法,从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反钩出去,忽然间已改变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江湖中很少有人看见过这种手法,看见过这种手法的人多数都已和人间离别了。
  蓝大先生的古剑却定如蓝山。
  他好象早已知道杨铮这种手法的变化,也知道这种变化之诡异复杂绝不是任何人能想象得到的,也绝非任何人所能招架抵挡。
  所以他以静制动,以定制变,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他忘记了一点。
  杨恨纵横汇湖,目空天下,从未想到要用自己的命去拼别人的命。
  他根本没有必要去拼命。
  杨铮却不同。
  他已经发现自己随便怎么“变”都无法胜过蓝大先生的“不变”。
  一—有时“不变”就是“变”,比“变”更变得玄妙。
  杨铮忽然也不变了。
  他的钩忽然用一种丝毫不怪异的手法,从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得到的部位刺了出去。
  他的钩刺出去时,他的人也扑了过去。
  他在拼命。
  就算他的钩一击不中,可是他还有一条命,还可以拼一拼。
  他不想死。
  可是到了不拼命也一佯要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去拼了。
  这种手法绝不能算处什么高明的手法,在离别钩复杂奥妙奇诡的变化中,绝没有这种变化。
  就因为没有这种变化,所以才让人想不到,尤其是蓝一尘更想到,他对离别钧的变化太熟悉了,对每一种变化他都太熟悉了。
  在某种情况下,对某一件事太熟悉也许还不如完全不熟悉的好。
  ——对人也是一样,所以出卖你往往是你最熟悉的朋友,因为你想不到他会出卖你,想个到他会忽然有那种变化。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杨铮这一招虽勇猛,其中却有破绽,蓝一尘如果即时出手,他的剑无疑比杨铮快得多,很可能先一步就将杨铮刺杀。
  但是身经百战的蓝大先生这一次却好象有点乱了,竟没有出手反击,却以“旱地拔葱”的身法,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凌空拔起。
  这是轻功中最难练的一种身法,这种身法全凭一口气。
  他本来完全没有跃起准备的,所以这一口气提上来时就难免慢了一点,虽然相差最多也只不过在一刹那间,这一刹那间却已是致命的一刹那。
  他可以感觉到冰冷的钩锋已钩往了他的腿。
  他知道他的腿已将与他的身子离别了,永远离别。
  鲜血飞溅,血光封住了杨铮的眼。
  等他再睁开眼时,蓝一尘已倒在树下,惨白的脸上巴全无血色,一条腿已齐膝而断。
  纵横江湖的一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
  杨铮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是他也没有忘记他父亲临死前的悲愤与悒郁。
  他冲过去问蓝—尘:“我父亲跟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将他伤得那么重?”
  蓝一半看着他,神眼己无神,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的声音低而虚弱:“那—年的九九重阳,我被武当七子中还没有死的五个人一路迫杀,逃到终南绝顶忘忧崖。”
  危崖千丈,下临深渊,已经是绝路,蓝—尘本来已必死无疑。
  “想不到你父亲居然赶来了,和我并肩作战,伤了对方四人,最后却还是中了无根子一着内家金丝绵掌。”蓝一尘黯然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是绝不会受伤的。其实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将那柄钩送给他时,只不过因为我觉得那已是废物,想不到你父亲竞将他练成一种天下无双的利器。”
  杨铮脸色惨变,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受伤,只因为他要救你?”
  “是的。”蓝一尘说:“他的师傅是位剑师,虽然因为炼坏我一块神铁而含羞自尽,却不是被我逼死的。自从我埋葬了他的师傅,将那柄残钩送给他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欠我一份情,他知道武当七子与我有宿怨,就先杀了七子中的明友和明非。”
  蓝一尘长叹:“他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
  杨铮的心仿佛已被撕裂。
  他的父亲是条恩怨分明的好汉,他却将他父亲难—的恩人和朋友重伤成残废。
  他怎么能去见他的亡父于地下?
  蓝大先生对他却没有一点怨恨之意,反而很温和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心里在怎么想,可是你也不必因为伤了我而难受,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救回来的。”他说:“那一次如果没有你,我已死在应无物剑下。”
  他苦笑道:“因为我的眼力早巳不行了,我处处炫耀我的神眼。
  为的就是要掩饰这一点,那天晚上无星无月,我根本已看不见应无物出手,他一拔剑,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就好象十年前我被武当七子追到忘优崖时一样。”
  他的声音更虚弱,挣扎着拿出个乌木药瓶,将瓶中药全都嚼碎,一半敷在断膝上用衣襟扎好,一半吞了下去,然后才说:“所以现在我已欠你们父子两条命了,一条腿又算什么?”蓝大先生说:“何况你断了我这条腿,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他居然还笑了笑:“自从那次忘忧崖一战之后,我就想退出江湖了,但是别人却不让我退,因为我是蓝一尘,是名满天下的神眼神剑,每年都不知有多少人要杀我成名,逼我出手,应无物只不过是其之一而已。”
  人在江湖,尤其是象他那样的人,就好象是一匹永远被人用鞭子在策赶着的马,非但不能退,连停都不能停下来。
  “但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休息了。”蓝先生微笑道:“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剑客,别人已经不会看在眼里了,就算战胜了我,也没有什么光采,所以我也许还可以因此多活几年,过几年太平日子。”
  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杨铮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些话而觉得心里比较舒服些。
  “我会还你一条腿。”杨铮忽然说:“等我的事办完,一定会还给你。”
  “你要去做什么事?”蓝一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狄青麟和王振飞?”
  “你怎么知道7”“你的事我都很清楚。”蓝大先生说:“我也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人,因为我亲眼看见他去替那两个青龙会属下的刺客收尸,我又故意去找他探听你的消息,他果然很想借我的刀杀了你。”
  他又微笑:“因为江湖中人都以为那位剑师是被我逼死的,除了应无物之外,后来没有人知道我和杨恨的交情。”
  杨铮沉默。
  蓝大先生又说:“我还知道你曾经去找过‘快刀’方成。从他告诉你的那些事上去想,你一定会想到万君武是死在狄青麟手里的,只因为他始终不肯加入青龙会,‘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青龙会要杀万君武,只有让狄青麟去动手才不会留下后患。由此可见,狄青麟和青龙会也有关系。”
  他的想法和判断确实和杨铮完全一样,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关键他不知道。
  杨铮本来一直都找不出狄青麟为什么要杀思思的理由。
  现在他才想通了。
  那时思思无疑是狄青麟身边最亲近的人,狄青麟的事只有她知道得最多。
  万君武死的时候,狄青麟一定不在她身边。
  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不难想到万君武的死和狄青麟必定有关系。
  她一直想缠住狄青麟,很可能会用这件事去要挟他。为了要抓住一个男人,有些女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可借她看错了狄青麟这个人了。
  所以她就从此消失。
  这些都只不过是杨铮的猜想而已,他既没有亲眼看见,也没有证据。
  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狄青麟有什么理由要杀思思。
  如果他只不过不想被她缠住,那么他最少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抛开她,又何必要她的命?
  蓝大先生只知道杨铮要寻回被掉包的镖银,并不知道他还要查出思思的死因。
  所以他只不过替杨铮查出了一点有关王振飞和青龙会的秘密。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查出的这一点不但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而且是一条线。
  ——万君武的死,思思的死,莲姑的死,如玉的危境,要杀她的小叶子,镖银的失劫,银鞘的掉包,青龙会的刺客,为刺客收尸的人,被掉包后镖银的下落。这些事本来好象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现在却都被这一条线串连起来了。
  乌木瓶里的药力已发作。
  一个经常出生人死的江湖人,身边通常都会带着一些救伤的灵药,有些是重价购来,有些是好友所赠,有些是自己精心配制,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来的,都一定非常有效。
  蓝大先生的脸色已经好得多了。
  “刚才我故意激怒你,逼你出手,就因为要试试你已经得到你父亲多少真传。”他说:“离别钩的威力,一定要在悲愤填膺时使出来才有效。”
  他的腿虽然也因此而离别,但是他并不后悔。
  能在一招间刺断蓝大先生一条腿的人,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
  “以你现在的情况,王振飞已不足惧。”蓝一尘说:“真正可怕的是应无物和狄青麟。”
  “应无物和狄青麟之间也有关系?”
  “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密切。”蓝一尘道:“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在谣传,都说应无物是狄青麟母亲未嫁时的密友。”
  “谣传不可信。”杨铮道:“我就不信。”
  蓝大先生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已经发现他的亡友之子也是条男子汉,不深入隐私,不揭人之短,也不轻情人言。
  “可是不管怎么样,狄青麟都一定已经得到应无物剑法的真传。”
  蓝一尘道:“现在说不定连应无物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他的。”
  蓝大先生沉思着,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沉声道:“如果狄青麟的剑真的已胜过应无物,你就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世袭一等侯的一生中,绝不能容许任何一个人在他身上留下一点污点。”蓝大先生道:“如果应无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对他还有什么用?”
  杨铮的双拳握紧:“狄青麟真的击膂这种事?”
  “他会的。”蓝一尘道:“你的身世性格都和他完全不同,所以你永远不能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他忽然叹了口气:“要做狄青麟那样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也有他的痛苦。”
  ——谁没有痛苦?
  —一—只要是人,就有痛苦,只看你有没有勇气去克服它而已,如果你有这种勇气,它就会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否则你只有终生被它践踏奴役。
  蓝大先生慢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让我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不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等你活着回来再说也不迟。”
  “你能活着等我回来?”
  蓝大先生笑了笑:“直到现在为止,我能活下去的机会是比你大得多。”
  扬挣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大步走出了这个阴暗的树林。
  树林外,阳光正普照劳大地,
  阳光如此灿烂辉煌,生命如此多彩多姿,他相信蓝大先生一定能照顾自己,—定能活下击的。
  但是他对自己的生死却完全没有把握。

 

 

天意如刀

(一)
  阳光升起,照射着密林外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同样照射着侯府中那条宽阔华丽的长廊。
  只有阳光是最公平的,不管你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都同样会照在你身上,让你觉得光明温暖。
  杨铮走在阳光下的时候,狄青麟也同样走在阳光下。
  虽然他已经过一夜激战,却还是觉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还可以去做很多事。
  他的精力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尤其是在他自己对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时候。
  他对他刚才反手刺出的那一剑就觉得非常满意。
  那一剑无论速度、力量、部位、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已经到达剑术的顶峰。
  能做到这一点绝非侥幸,他也曾付出过相当巨大的代价。
  现在他决定要去好好的享受享受,这是他应得的。
  因为他又胜了。
  胜利仿佛永远都属于他。
  小青也已属于他。
  花四爷来的时候,又把她带来了,现在一定正满怀渴望地等着他。
  一想起这个女人水蛇般扭动的腰肢和脸上那种永远带着饥饿的表情,狄青麟就会觉得有一股热意自小腹间升起。
  这才是真正的享受。
  对狄青田来说,除了生与死之外,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种享受更真实。
  杀人非但没有使他虚弱疲倦,反而使他更振奋充实,每次杀人后他都是这样子的。
  ——女人为什么总是好象和死亡连在一起?
  他一直觉得女人和死亡之间,总是好象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长廊走尽,他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小青就赤裸着投入他怀里。
  数度激情过后,她已完全瘫软。她能征服男人,也许就是每次都能让她的男人觉得她已完全被征服。
  可是等到狄青麟沐浴出来后,她立刻又恢复了娇艳,而且已经替他倒了杯酒,跪在他面前,用双手捧到他的唇边。
  没有人要她这么做,这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她喜欢服侍男人,喜欢被男人轻贱折磨。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这样的女人才真正能使男人快乐。
  狄青麟心里在叹息,接过她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正想再次拥抱她。
  这次小青却蛇一般地从他怀里滑走了,站得远远的,用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
  狄青麟苍白的脸忽然扭曲,满头冷汗雨点般滚落下来。
  “酒里有毒!”他的声音已嘶哑:“你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
  小青脸上惊惧的表情立刻消失,又露出了让人心跳的媚笑。
  “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我本来舍不得要你死的,可惜你知道的事太多了。”小青媚笑着道:“你活着,对我们已经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你们?”狄青麟问:“你也是青龙会的人?”
  小青笑得更甜:“我怎么会不是?”
  狄青麟勉强支持着。
  “你们的银子还在我的库房里,我死了,你们怎么拿得走?”
  “银子本来就是在你这里,因为你本来就是这件劫案的主谋,我为了要查出你的秘密,不惜失身于你,才把这件案子侦破。为了自卫,所以才杀了你。”小青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虽然是位小侯爷,也没有用的。”
  “可是银子你们还是要交回官府,你们自己还是拿不到。”
  “我们本来就不想要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因为它太烫手了。”小青说:“我们只要能拿到三成,就已经心满意足。”
  “三成?”
  “你难道不知道官府已经出了悬赏,无论谁能找回这批镖银,都可以分到三成花红。”小青说:“三成就是五十四万两,已经不算少了,他们给得心甘情愿,我们拿得心安理得,大家都没有一点麻烦,岂非皆大喜欢,就算其中还有点让人怀疑的地方,也没有人再追究了。”
  “杨铮呢?”
  “那个混小子只不过是被我们用来做幌子的,我们一定要你认为我们是想用他来背黑锅,你才会中我们的计。”
  狄青麟好象还想说什么,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的咽喉仿佛已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无声无息地紧紧扼住。
  小青看着他,好象有点同情的样子。
  “其实你也不能怪我们要这样对你。”她说:“你不但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你是位小侯爷,一位世袭一等侯的家里多少总有点传家之宝,也许还不止一百八十万两,你死了,也许就是我们的了。”
  她吃吃地笑着道:“你凭良心说,我们这件事做得漂亮不漂亮?”
  狄育麟看着她,苍白高傲的脸上忽然又变得全无表情,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还有件事你应该问我的。”他说。
  “什么事?”
  “你应该问我,喝下了那杯特地为我精心调配的穿肠封喉的毒酒后,我本来该早就死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没有死?”
  小青脸上的肌肉突然僵硬,娇媚甜美的笑容变成无数条可怕的皱纹。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就好象已经忽然老了几十岁,好象已经老得随时都可以死去了。
  “难道你早已知道?”她问狄青麟。
  “大概比人想象中早一点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你还有用。”狄青麟的声音平静而冷酷:“因为那时候我还可以用你。”
  小青娇嫩美丽的脸上忽然有一根根青筋凸起,一个仙子般可爱的女人忽然变得恶魔般可怕,忽然从髫髻里拔出根七寸长的尖针,向狄青麟的心脏刺过去。
  “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她嘶声呼喊:“你根本就是个畜牲!”
  狄青麟冷冷地看着她扑过来,连动都没有动,只不过冷冷地告诉她:“一个女人如果连畜牲和人都分不清楚,这个女人恐怕就没有什么用了。”

(二)
  赵正住在省府衙门后的一个小四合院里,是他升任了总捕之后官家替他盖的,这个官位虽不高却很有权力的差使他已干了十几年,这栋房子也被他从新的住成旧的,庭前的木柱也已快被白蚁蛀空。
  但他却好象还是住得很安逸。
  因为他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退休之后就再也用不着住这种破屋。
  他已经用好几个不同的化名在别的地方买了好几栋很有气派的庄院宅第,附近的田地房产也都是他的,已经够他躺着吃半辈子。
  赵正年轻的时候也曾娶过妻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为偷了他三两银子去买姻脂花粉而被他休了,回娘家不久,就在梁上结了条绳子上了吊。
  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再娶过亲,也没有什么人敢把女儿嫁给他。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身旁总有两三个长得眉情目秀的小伙子在伺候他,替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捶腿洗脚。
  这一天的天气不错,他特地从门口叫了个推着车子磨刀铲剪的破子老头进来,他自己用的一把朴刀、一把折铁刀和厨房里的三把菜刀都需要磨一磨了。
  这个跛老头姓凌,终日推着辆破车在附近几个乡镇替人磨刀,磨得特别仔细,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经过他的手一磨之后,马上就变了样子。
  赵正叫人端了把藤椅,沏了壶浓茶,坐在院子里的花棚下看他磨刀。
  院子里既然有人,所以大门就没有关,所以杨铮用不着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赵正显然觉得很意外,却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半笑不笑地问杨铮:“你倒是位稀客,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连一点好消息都没有,”杨铮说:“我只不过想来找你聊聊。”
  赵正连半笑意都没有了,沉着脸说:“老弟,你难道忘了你的限期已经只剩下四五天了,还有心情到这里来聊天?”
  杨铮居然没理他,直接走入了庭前的客厅。
  赵正盯着他的背影和他手里一个用布扎成的长包看了半天,也跟着他走进去,态度却忽然改变了,脸上又有了笑容。
  “你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吧,我叫人去替你打酒。”
  “不必。”杨铮看着墙上一幅字画:“你听过我说的话之后,大概也不会请我喝酒了。”
  赵正皱了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杨铮霍然转身,盯着他说:“我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忽然发现你真是位很了不起的人。”
  “哦?”
  “倪八劫了镖银后,行踪一直很秘密,可是你居然能知道。”杨挣说:“能抓到倪八这种要犯,是件大功,这种功劳你平时绝不会让给别人的,可是这一次你居然把消息给了我,居然没有来分我的功。”
  他冷冷地说:“你好象早就知道镖银已经被掉了包一样,真是了不起。”
  赵正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冷笑:“我的意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他说:“那么大的一趟镖,王振飞居然没有亲自押送,可是镖银一找回来,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抓这种要犯的时候你居然不到,可是王振飞一到,你也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查出了镖银已经被掉包。”
  杨铮又道:“要把那么多银鞘子全都掉包并不是件容易事,要花很多功夫的,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了一个人有功夫做这种事。”
  赵正铁青着脸,却故意轻描淡写地问:“你说的是不是倪八?”
  “如果是倪八掉的包,他就不会为那些假银鞘拼命了,也就不会把命送掉。”杨铮说:“如果是押镖的那些镖师,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死。”
  他忽然叹了口气:“赵头儿,你已经有房有地,为什么还要跟青龙会勾结,做出这种事?你难道以为我还不知道王振飞是青龙会的人?”
  赵正居然不再否认,居然问杨铮:“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说出王振飞的下落。”杨铮道:“还要你自己去投案自首。”
  “好,我可以这么做。”赵正居然一口答应:“只可惜我就算把王振飞的下落告诉了你,恐怕你还是对他无可奈何。”
  “为什么?”
  赵正故意叹了口气:“侯门深如海,你能进去抓人?”
  狄小侯、狄青麟,所有的事本来都好象跟他全无关系,因为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江湖人搅起的污泥混水,怎么会溅到他那一身一坐不染的白衣上?
  可是现在所有的关键好象全部已集中于他一身。
  杨铮忽然想到他父亲生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有些人就象是蜘蛛一样,终日不停地在结网,等着别人来投入他的网,可是第一个被这面网困住的就是他自己。
  ——有些人认为蜘蛛愚昧,蜘蛛自己很可能也知道,可是它不能不这么样做,因为这面网不但是它粮食的来源,也是它唯一的乐趣,不结网它就无法生存。
  “我会去投案自首的。”赵正又说:“我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我吃的是官粮,干的是官差,官家的法例,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有些事我已经做不出来。”
  他勉强笑了笑:“何况我虽然和他们有点勾结,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可怕的事,如果我自己去投案,罪名绝不会太大,可是你呢?
  你是不是真的要到侯府去抓人?”
  杨铮的回答很干脆,也很冷静。
  “是的。”他说:“现在我就要去。”
  “那么我先送你走。”赵正说:“可是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特别小心。”
  杨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话已经说到这里,无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走了出去。
  他们默默地走过厅外的小院,磨刀的老人仍在低着头磨刀,好象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他已将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他正在磨的这柄并不算很名贵的折铁刀上。
  另外一把六扇门里的人最常用的朴刀已经磨好了,刀锋在晴朗的日色下闪闪发光。
  杨铮走过他身旁,赵正也过去,忽然翻身抄起了这把朴刀,一刀砍在杨铮后颈上。
  最少他自己以为这一刀已经砍在杨铮后颈上,因为他自信这——刀绝不会失手。
  可借他还是失手了。
  杨铮好象早巳料算他有这一着,忽然弯腰,反手一击,用破布裹着的离别钩已经打在他右胸第四根和第七根肋骨间。
  肋骨碎裂,朴刀落下。
  赵正的脸骤然因痛苦惊吓而扭曲,扭曲后就立刻痉挛僵硬,永生都无法恢复了。
  所以他以后在牢狱中的难友们就替他起了个外号,大家都叫他“怪脸”。
  杨铮看着他叹息:“我实在希望你能照你答应我的话去做,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会那么做的,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一直在低着头磨刀的老人忽然也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他忽然叹息着道:“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是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吃惊地看着这个衰老瘦弱的破脚磨刀老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因为你现在样子就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你几时见过他?”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磨刀的老人说:“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他的师傅邵空予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老人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的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杨铮拜倒:“家父也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常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生活得必定愉快得多。”
  老人也不禁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他说:“就好象剑一样。”
  杨铮不懂,老人解释:“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也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大师,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因为那是柄凶剑,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是柄大凶之剑,佩带者必定招致不样,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大师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薄刀。”
  “那柄刀呢?”
  “听说是被应无物用一柄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件又神秘又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边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炼成剑术。”老人说:“可惜我未见过,也不知道它的下落。”杨铮忽然说:“我知道。”
  磨刀的老人显得很惊讶,立刻问杨铮:“你怎么会知道的?”
  “因为那本剑谱就在家父手里,家父的武功就是以它练成的。”
  “我知道后来杨铮一柄奇钩横天下。”老人更惊讶:“用一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怎么能练成那种天下无故的武功?”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已残缺,练剑虽然不成,用一种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炼,却正好可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招发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老人问:“难道就是蓝大先生以—方神铁精英托他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他也因此而以身相殉。”
  “是的。”
  老人长长叹息:“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这柄残缺不全的剑,难道这也是天意?”
  杨铮无法回答,这本来就是个谁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象忽然看透了一件别人看不见的事。
  “也许这并不是天意。”他说:“也许这就是邵大师自己的意思。”
  “怎么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唯一的弟子。”老人长叹:“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名侠,他也算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所以他才不惜以身相殉。”
  杨铮忽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柄薄刀的下落我也知道。”“刀在哪里?”
  “一定在应无物唯一的弟子手里。”
  “他的弟子是谁?”
  “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他用这把刀杀过—个人。”杨铮说:“用这种刀杀人,如果动作够快,外面就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你知道他杀的人是谁?”
  “他杀的是万君武。”杨铮说:“就因为谁也看不到他刺杀万君武那一刀的伤口,所以谁也不知道万君武的死因。”
  杨铮接着说:“但是我知道,因为家父曾经告诉过我,世上的确有这种其薄如纸的薄刀。”
  磨刀的老人的脸色忽然也变得象杨铮刚才一样,忽然问杨铮:“你知道是谁托邵大师炼那柄‘灵空’的?”
  “是谁?”
  “就是万君武。”老人说:“那时他还在壮年,他的刀法已炼成,还想学剑,他知道那柄剑被邵大师毁了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相信那是柄凶剑,而且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把鱼鳞紫金刀。”
  “但是他却不知道邵大师又用那柄剑的残铁炼成了一柄薄刀。”
  “他当然更想不到自己后来竟会死在那一柄薄刀下。”老人又问杨铮:“这是不是天意?”
  “我不知道,“杨铮说:“我只知道现在我要做的事也是应无物绝对想不到的。”
  “你要去做什么事?”
  “我要去杀狄青麟。”杨铮说:“用邵大师向应无物换那柄薄刀的剑谱招式,去杀死他唯一的弟子。”
  他也问老人:“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澄蓝。
  他憔翠衰老疲倦的股上忽然又露出种又虔诚又迷悯又恐惧的神色。
  “这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老人说:“是天意假人手故意做出来的。”
  ——天意无常,天意难测,天意也难信,可是又有谁能完全不信?

(三)
  屋子里还是一片雪白,没有污垢,没有血腥,甚至连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一身白衣如雪的狄青麟盘膝端坐在一个蒲团上,对面也有一个蒲团,上面必定还留着应无物的气息,可是应无物这个人却已永远消失。
  他的尸体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但是现在却已永远消失。
  如果狄青田要消灭一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一种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门外的长廊上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是三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却很不稳定,可以想见他们的心情也很不稳定。
  狄青麟嘴角又露一丝残酷的笑意,外面的三个人如果能看见他这种表情,绝不敢踏入这个屋子的门。
  可惜他们看不见。

侯门深似海

(一)
  门是虚掩着的,三个人都走了进来。
  王振飞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裘行健的眼睛却有点发白,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酒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点儿。
  只有花四爷还没有变,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不管要去做什么事,他看来总是笑嘻嘻的一团和气,就算要他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抢夺别人的钱财而且还要把那个人的咽喉割断时,他看起来都是这样子的。
  他们一直没有走,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等消息,等小青的消息。
  他们已经等得很着急,却还是在等,因为他们相信小青是绝不会失手的。
  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门外阳光灿烂,这个空阔干净、洁白如雪的屋里,却仿佛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肃杀之意。
  花四爷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一定进来,就转过身,轻轻地关上了门,因为他不愿让狄青麟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无论谁忽然看见一个自己本来认为已经死定了的人时,脸色都难免会变的。
  幸好狄青麟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脸色,只淡淡说了句:“请坐。”
  来的有三个人,屋予里唯一可以让人坐下来的地方就是那个蒲团。
  以他们的身份,坐在地上总有点儿不象样的。
  王振飞看看另外两个人,不想占据这个唯一的座位,狄青麟却说:“花四爷,你坐。”
  花四爷看看王振飞,王振飞掉过脸去看白墙,花四爷慢慢地坐下。
  “你们是本是觉得很奇怪?”狄青麟说:“我明明已经应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话就象他杀人一样,直接而有效。
  裘行健脸绷紧:“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懂。”
  “很好。”、“不懂为什么很好?”
  “懂也很好,不懂也很好。”狄青麟说:“懂不懂反正都一样。”
  他看着裘行健,平平淡淡地问:“你喜欢怎么样死?”
  裘行健脸上绷紧的肌肉已经象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一样弹跳起来。
  “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死。”狄青麟的回答永远都一样简单直接干脆。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裘行健厉声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没有忘。”
  狄青麟的声音还是很平和:“我要你死,你就要死,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说过这一类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就好象有一个掌有生杀大权的法官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裘行健怒目瞪着狄青麟,竟没有勇气扑过去拼一拼,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绷紧,内部却似已完全软弱虚脱。这个人的眼睛就好象一条吸血的毒蛇,已经把他身子里的血肉和勇气都吸干了。
  王振飞忽然冷笑:“死就是死,你既然一定要他死,随便怎么死都是—样的,你又何必再问?”
  “不错,死就是死,绝没有任何事可以代替。”狄青麟苍白高贵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又虚幻又严肃的表情,悠悠地说:“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任何事能比你死更真实。”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的确不应该再得罪他的。”
  他在叹息中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裘行健面前,用一种比刚才更和平的声音说:“你不能算是一条硬汉,你的内心远比外表软弱。”狄青麟道:“我本来一直都很喜欢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象拥抱情人一样将裘行健轻轻拥抱了一下。
  裘行健竟没有拒绝,因为他竟好象根本就不愿推拒。
  狄青麟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感情,他的声音也一样。
  “你好好地走吧。”他说:“我不再送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放开了手,他放开手时裘行健还在看着他,用一种空虚又迷悯又欢愉又痛苦的眼神痴痴地看着他。
  他能感觉到他拥抱时的温柔,但是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刺痛。
  一阵深入骨髓血脉心脏的刺痛。
  直到他倒下去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被拥抱时已经有一柄刀从他的背后刺人了他的心脏。
  一柄薄刀,其薄如纸。
  花四爷那种独有的笑容居然还保留在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佩服你。”他说:“小侯爷,现在我才真正佩服你了。”
  “哦?”
  “我看过别人杀人,我自己也杀过人。”花四爷说‘可是一个人居然能用这么温柔这么多情的方法杀人,我非但没有看见过,连想都想不到。”
  王振飞的额角手背脖子上都已有青筋凸起:“他能用这种法子杀人,只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狄青麟又坐了下去,坐在蒲团上。
  “你错了。”他说:“我用这种法子杀他,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和:“对你就不同了,我绝不会用这种法子杀你。”
  王振飞后退三步厉声道:“你竟敢动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怕青龙老大把你斩成肉未?”
  狄青因忽然笑了,笑容也很温和。
  “你是什么身份?你只不过是条自作聪明的猪。”
  一个人能用这么温和文雅的声音骂人,也是件让人很难想象的事。
  “其实我本来不必杀你的,我应该把你留给杨铮。”狄青麟说:“你也不必替我担心,在你们的龙头眼里,你最多也只不过是条猪而己,他绝不会因为我杀死他一条猪而生气的。”
  王振飞居然也笑了,笑声居然真的象是一条猪在饥饿激动时叫出来的声音,甚至有点像是猪被宰时的声音。
  唯一不同的是,猪没有刀,他有。
  他拔出了他一直暗藏在长衫下的刀,并不是他平时为了表现自己的气派而用的那柄金背大砍刀,而是一柄雁翅刀。
  这才是他真正要杀人时用的利器。
  “花四,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王振飞大吼:“难道你真的要坐在那里等死?”
  花四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因为他早已经发现在狄青麟面前是绝不能动的。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
  他有名声、有权势,还有一笔别人很难想象的庞大财富。
  象他这样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当然都有很好的理由。
  ——在他看到万君武的尸体时,他已经发现狄青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远比十个裘行健和十个王振飞加起来更可怕。。
  ——在他看到狄青麟并没有被小青害死的时候,他更证实了这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狄青麟绝不会动他。
  因为狄青麟对他的态度和对人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刚才为什么会特别指名请他坐下?
  花四爷想得很多,而且想得很愉快。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动?
  王振飞却已经动了。
  他知道狄青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他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他的刀轻,轻而快。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如果他用的不是金刀;是这柄雁钢刀。
  那么他一刀出手时,绝对要比万君武门下的高足”快刀”方成还快得多。
  金刀是给人看的,这把刀却看不得。
  他—刀出手,等他看见他的刀时,很可能已经死在刀下。
  现在他的刀已出手,狄青鳞已经看见他的刀,刀光轻轻一闪,已经到了狄青麟的咽喉。
  他还是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王振飞并没有给他还手的机会。
  ——真正要杀人的时候,就绝不能给对方一点机会。
  王振飞明白这道理,而且做得很彻底。
  这一刀很可能是他平生最快的一刀,因为他已经发出了他所有的潜力。
  一个人只有在生此关头上会发出所有的潜力。
  现在他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狄青麟不死,死的就是他。
  王振飞没有死,狄青麟也没有死。
  刀光一闪,一刀劈出,王振飞忽然觉得好象有一根针刺入了他身上某一个地方。
  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他忽然觉得全身都酸了,又酸又痛,酸得连眼泪都好象要流下来。
  等到这一阵酸痛过去,他还是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和刚才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刀。
  他的刀已经在狄青麟手里。
  狄青麟用两根手指捍任刀尖,将刀的柄送过去给他,平平淡淡地说:“这一刀还不够快,你还以更快—点。”他说:“你不姑再试一次。”
  狄青麟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振飞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别人这种机会,连一次都没有给过。
  可是他不能不恼,因为他的刀已经在他手里。
  他当然要再试一次。
  刚才那——次失手,也许只不过因为他太紧张,紧张得抽了筋。
  这一次他当然要特别小心,用的当然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方法。
  他的身子忽然开始游走,游鱼般围着狄青麟转动不停,让狄青麟根本没法子看出这一刀会从什么部位劈下去。
  这是他从“八封游身掌”中化出来的刀法,这一刀他本来好象要从坎门砍出,可是忽然又变了方位,由离门砍了出去。
  这一刀不但出手快,而且变得快,可惜效果还是和上次完全一样,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的刀忽然间又到了狄青麟手里,狄青麟居然又将刀送回给他:“你还可以再试一次。”
  王振飞的手又伸了出去,又握住了他的刀,用力握紧。
  这一次他再不能失手,虽然他知道这次机会还不是最后一次,以后狄青麟还是会不断的再将机会给他的。
  可是他已不愿接受。
  因为他已经明白,这种机会不是机会,而是侮辱。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经变得象是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可是他这一次绝不会再失手了,他向自己保证,绝对不会再失手。
  这一刀就是他最后的一刀。这一刀砍下去,刀锋一定要被鲜血染红。
  他受到的羞辱,只有血才能洗清。
  这一次他果然没有失手,这一刀出手,刀锋果然立刻就被鲜血染红。
  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血也和狄青麟的血一样红。

(二)
  杨铮把包扎在离别钩外面的破布一条条解开,用双手将他的钩送到磨刀的老人面前。
  他要请老人相一相他这柄钩。
  阳光艳丽,老人双手握钩,以钩尖向天,将钩锋迎展于阳光下。
  钩不动,老人也不动。
  除了他的眼睛外,他这个人仿佛已经在一瞬间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的箱、他的神、他的气、他的灵、他的魂,仿佛都已在一瞬间完全投入了他握住的这柄钩里。
  他的眼睛却亮得象是天北的火星。
  他凝视着这柄钩,过了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一件和这柄钩完全无关的事。
  “你一定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了,因为你脸上有饥色。”
  杨铮不和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一点。
  “名家铸造的利器也和人一样,不但有相,而且有色。久久不饮人血,就会有饥色。”老人终于将话锋转入正题:“这柄钩最近必定已饱饮人血,而且一定是位非常人的血。”
  “为什么一定是非常人的血?”
  “那是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老人说:“一个人在用过精撰美食后和只吃了些杂粮粗面后的神情气色是不是也会有些不同?”
  这个比喻不算是很好,但是杨铮却已经完全了解他的意思。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奇特的老人确实有种能够洞悉一切的眼力。
  老人闭上眼睛,又问杨铮:“你伤的人是谁?”
  “是蓝一尘。”杨铮道:“蓝大先生。”
  老人耸然动容:“这是天意,一定是天意。”
  他张开眼睛,仰面向天,目光巾充满了敬畏之色:“邵大师无心中铸造了这柄钩,却因此而死,死在蓝一尘手里;现在蓝一尘却又被这柄钩所伤,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杨铮也不禁耸然,老人又说:“这柄钩本来也是不祥之物,就象是个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唳气,所以它一出炉,铸造它的人就因此而死。”他说:“你的父亲虽然以它纵横天下,但是一生中也充满悲痛不幸。”
  杨铮黯然,老人的眼睛里却露出了兴奋的光。
  “可是现在它的唳气已经被化解了,被蓝—坐的血化解了。”他说:“因为蓝一尘本来应该是它的主人,却抛了厂它;他虽然没有杀邵大师,邵大师却也算因他而死的,他已经在这柄钩的精髓里种下了充满怨毒与仇恨的暴唳不祥之气,只有用他自己的血才有化解得了。”
  这种说法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令人不能不信。
  老人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他将钩交还杨铮:“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的。”
  他的声音中伤佛也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骂。
  远在百里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三)
  狄青麟从来不相信这些玄虚的事,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相信的就是他自己。
  在他的剑锋刺入应无物血肉中时,他就已认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击败他。
  所以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镇定,他看着花四爷的时候,就好象—位无所不能的神祗,在看着一个卑贱凡俗无知的小人。
  花四爷已经被他这种态度吓倒了,虽然还坐在那里,却似已屈服在他的脚下。
  狄青麟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我对小侯爷还有用。”花四爷勉强装出笑脸:“我还可以替小侯爷做很多事。”“你错了。”
  狄青麟冷冷地说:“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还不配让我出手,你一直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手垂下,在他坐着的这个蒲团边缘上轻轻按动了一个暗钮。
  花四爷坐下的蒲团忽然旋转移动,连带着蒲团下的地板一起移开。
  地面上就忽然露出了一个黝黑洞穴。
  花四爷立刻落了下去,发出一声凄厉恐惧之极的惨呼,甚至比对死亡本身更恐惧。
  因为他的身子下落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洞穴中的情况。
  他所看到的远比死更可怕。
  侯府的后花园中菊花盛开,秋色如锦。
  狄青麟悠然走上一个小亭,回头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奴仆。
  “今天我只见一个人,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律挡驾。”小侯爷说:“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四)
  侯府朱门外的石阶长而宽阔,平亮如镜。杨铮甚至能在上面照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然他从邻近的县城衙门里领到一点路费,却少得可怜,这几天在路上一直都没有吃饱过。
  他已经坐在石阶上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忍不住从旁边的门走进去,问刚才替他开门的那个傲慢自大、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门房:“刚才你说小侯爷就在后花园里?”
  “嗯。”
  “你说你已经派人去通报了7”杨铮忍住气问:“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房里的大爷斜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到后花园来回走一趟要走多久?”
  杨铮摇头。
  他本来一拳可以打烂这位大爷的鼻子,但是他忍住了。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从这时到后花园,就要走半个时辰。”门房大爷冷笑:“这里是世袭一等侯府,愿你们那种小小的衙门是不太一样的。”
  杨铮只有再继续等下去。
  从这里根本看不到侯府的情况,一幅用彩瓷砌成九条以麒麟的高墙,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墙后人声寂寂,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他又等了很久,里面才有个锦衣童子走出来,对他勾勾手指。
  “小侯爷已经答应见你了,你跟我来吧!”
  高墙后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没有栽花种树,也没有养金鱼。
  院子里只摆着一个巨大古老的铁鼎,却更衬出了这个院子的庄严和辽阔。
  前面大厅的门是关着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能看见廊前那一根根两个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和高耸在白云下的滴水飞檐。
  到了这种地方,一个人才能真正了解富贵和权势的力量,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升起一种敬畏之意。
  可是杨铮却好象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吕素文还在那寂寞悲惨的小木屋里等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五)
  雪白的屋子还是那么洁净静寂,就好象从未被一点儿血腥沾染过。
  狄青麟还是盘膝坐在那个蒲团上,指着对面的那个蒲团对杨铮说:“请坐。”
  杨铮就坐了下来。
  他当然想不到坐在这个蒲团上就好象坐在一个上古洪荒恶兽的嘴里,他的血肉皮骨随时都会被它吞了下去,连一点渣子都不会剩下来。
  狄青麟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仿佛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这里本来是我练剑的地方,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款待你。”狄小侯淡淡地说:“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接受我的款待。”
  “不错。”杨铮的声音也同样冷淡:“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客人。”
  他直视着狄青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只想问你,思思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被你杀死的?镖银是不是被王振飞所盗换?他是不是到这里来了?”
  狄青麟微笑,微笑着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就因为我很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才敢这么说。”
  “哦?”
  “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自己一定也这么想,你这一生中,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杨铮说:“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敢这么样问你。”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在我面前推诿耍赖说谎。”杨铮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把我看在眼里。”
  ——说谎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要时好对方,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
  一一如果你根本看不起一个人,就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了,又何必再说谎?
  狄青麟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却反问杨铮:“如果我什么话都不说呢?”
  杨铮沉思,过了很久才回答:“如果你不说,我只有走。”
  “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没有证据,既无人证,也没有物证。”杨铮道:“我根本没有法子能证明你做过这些事,也没有人会因为我说的话而判你的罪。”
  “所以你对我根本就无可奈何。”
  “是的。”
  “那么你又何必来?”
  “我本来以为我也可以找出证据,最少也可以找出方法来对付你。”杨铮说:“可是我到这里来了之后,我就知道我错了。”
  “错在哪里?”
  “错在我虽然没有看轻过你,却还是低估了你。”杨铮说:“你实在太‘大’了,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的证据都埋没,已经大得可以把所有对你不利的事睹辉下去。”
  他的神色惨淡:“现在我已经发觉,象你这么样一个人,确实不是我能对付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的事。”
  狄青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杨铮也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坐了半天,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狄青麟看着他走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他:“等一等。”
  杨铮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才站住,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狄青麟,狄青麟看着他,嘴角忽然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意,声音却还是那么平淡:“我可以让你走,让别人去对付你,拿你当盗贼—样对付你,追问那些失去的镖银。”狄小侯道:“无论你怎么样辩白,也没有人会相信你—个字,你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是的。”杨铮道:“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走,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狄小侯说。
  他立刻就证明了他说的话并不是恫吓。因为他的手一垂下,对面的蒲团就移开了,地面上立刻又现出了那个黝黑的洞穴。
  杨铮当然忍不住要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弯下腰,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一一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的事虽然永远都忘不了,可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
  蒲团又移回原地,一切又恢复原状,狄青麟才问杨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对你?”
  杨铮摇头,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因为你是个聪明人,虽然比我想象中更聪明,却没有聪明得太过份。”狄青麟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做的事也根公平,所以我一定也要用同样公平的方法对你。”
  他嘴角的笑意更冷酷:“思思确实是死在我手里,失劫的镖银也在我这里,只要你能用你手里的武器将我击败,这镖银就是你的,我这条命也是你的,你都可以带走。”
  杨铮看着他,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用一种和他同样平淡冷酷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样做的。”杨铮说:“因为你太骄傲,太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六)
  狄青麟确实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可是他确实有他值得骄傲的理由。
  他的武功确实不是杨铮所能对抗的。
  他没有用他的剑来对讨杨铮,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
  和杨铮的离别钩一样,是从同一个人的手里铸造出来的,而且同样是因为一柄剑铸造的错误才会有这柄钩和这把刀。
  可是狄青麟使用这把刀的技巧,却已经进入了化境,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刀法巅蜂。
  他操纵这把刀就好象别人操纵自己的思想一样,要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要它刺入一个人的心脏,它也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闪,刀锋刺入杨铮肘上的“曲池”穴,因为狄青麟本来就是要它刺在这个地方的。
  他不想要杨铮死得太快。
  杨铮是个有趣的人,他并不是时常都能享受到这种残酷的乐趣的。
  他也知道一个人的“曲池”穴被刺时,半边身子就会立刻麻木,就完全没有抵抗还击的能力了。
  他的思想绝对正确.可惜他没有想到杨麟居然将自己的离别钩用来对付自己。
  离别钩的寒光忽然到了杨铮自己的臂上,被刀锋刺入曲池穴的那条臂上。
  这条臂和他的身子立刻离别了。
  ——离别是为了相聚,只要能相聚,无论多痛苦的离别都可以忍受。
  在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中,使杨铮的臂离别了身体的离别钩已经斜斜飞起,飞上了永远高高在上的狄青麟的咽喉里。
  于是狄青麟就离别了这个世界。

  骄者必败。
  这句话无论任何人都应该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