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的前夕
(一)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象是—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杉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为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
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也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象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象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坐:“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姑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坐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的黑夜,我也一样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是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话的口气,就好象只要他—来什么事都可能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割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虽然出奇得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多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锦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狠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动起子来,不管怎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地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狠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二)
杨铮全身都是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已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该倒霉。”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何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的确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愿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长,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剑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象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人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经停顿,只听见“咔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着,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既不想学你剑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三)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象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天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小溪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有个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板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象要掉下来。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才会流泪。
她的眼厉胲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象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象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拍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灿如宝石,莲姑的脸上的眼泪就象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四)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的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也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出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象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突然发现吕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的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是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曲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扬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了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庆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素文一直把思思当做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象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象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的,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7”杨锻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象狄青田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虽然她从来末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五)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宝”。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盏盛满琉璃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色波斯羊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手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也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来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经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狡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爷;‘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待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定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琉璃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田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
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中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愿我有—点儿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爷笑得象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性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儿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扬挣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狠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拓技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象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象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六)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突然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毛巾替杨挣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鲜红的指甲
(一)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好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惶恐怖的脸,又看见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淋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象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天生就象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7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这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
“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怎么击膂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元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绝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借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绝不会出卖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你先回去,我再来找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丁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心。
她知道他一定不击膂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二)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爷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了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三)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忧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绝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于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于一千年也嫌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值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个人用一种极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晰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士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绝不击膂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品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揖:“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象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为冰冷,冷得发拌,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象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四)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儿不太好。”
“哪一点儿?”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子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予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
“不会滚我也要你滚,我教你。”
杨铮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飞脸上打了过去。
王振飞冷笑,随便用一个“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杨铮的腕子。像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快,他闭着眼也能对付的,他正想给这个无礼的小子一点教训,想不到就在这时候,杨铮的左拳已经痛击在他的胃上。
这一拳打得不轻。
王振飞痛得几乎要弯下腰去呕吐,幸好他几十年的功夫不是白练,宝马金刀的声名得来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杨铮也想乘这个机会挣脱了他的手,却没有挣脱,王振飞手上的力道实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两种人是打不得的,一种是功夫比你强的人,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人。”他说:“殴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飞怒喝:“凭你还不配带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气已恢复,“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对方关节要害。
杨铮虽然知道,却不在乎。
他还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在看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也不会滚,滚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王总镖头,你还是教教我吧。”
王振飞的脸色又变了,吃惊地看着狄青麟:“小侯爷,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声音很平和:“你们两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杨铮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们到车上去说。”
杨铮的腕门本来已经被王振飞以极厉害的擒拿法锁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象并没有什么动作,王振飞就不由自主松开来踉跄后退三步,他又惊又恐又怕又有点莫名其妙,直等到马车远去,才忍不住问赵正:“他怎么可以这样子对我?”
“他当然可以,不管他怎么样对你都可以,他也可以这样子对我。”赵正冷冷地说:‘因为他不但功夫比我们高得多,而且是世袭的—等侯。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他?”
“当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七)
马车前行,舒服而平稳。
狄青麟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杨铮。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狄小侯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你那样的出手,你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让对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从来没见过那一招?”
“从来没有。”
“我也没有见过。”杨铮说:“我也是第一次用那招,因为那本来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练的就是这种功夫。”
狄小侯微笑:“这样的功夫有时候也很有用的。”
杨铮忽然问他:“你听谁说起过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我的声音里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一个女人如果要走,就好象天要下雨—样,谁也拦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谁走的?”杨铮又问:“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摇头:“事先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出她击脒,女人的心事,本来就是男人无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无法捉摸一样。”
杨铮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也要走了,再见。”
他真的说走就走,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马车依然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向前泵慧。狄青麟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本来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现在却有了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候,车厢下忽然有个人游鱼般滑出,滑入了车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一根青竹明杖,赫然是“瞽目神剑”应无物。
他忽然闯入狄小侯的车厢,狄青麟却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只问了句,“蓝大先生是不是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没有。”应无物说:“我和他根本没有交手。”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的那个人。”
“杨铮?”狄青麟皱眉:‘你要杀人时,一个小小的捕头能拦得住你?”
“这次你看错人了。”应无物道:“杨铮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虽不成章法,却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底子,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应无物微笑:“我跟他交过手,他瞒不过我。”
他又说:“蓝一尘要收他为弟予,他居然一口拒绝了。你想不想得出他为什么要拒绝?”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不是因为他本门的武功并不比蓝大先生的剑法差?”
“是的。”
“他为什么从来不用他的本门武功?”
“因为他不愿让人看出他的身世来历。”
“你想他有什么来历?”
应无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很象一个一个瞎子怎么能“看见”?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见人的。
这是件怪事,狄青麟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问应无物,“他象谁?”
“象杨恨,性格容貌神气都像极了。”
“杨恨?”狄青麟立刻问道:“是不是昔年横行无忌、杀人如草的大强盗杨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缩。
“难道你认为他可能是杨恨的后人?”
“很可能。”
应无物的的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双虽然比常人小一点,但却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没有瞎。
“瞽目神剑”应无物居然不是瞎子。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骗过了天下人,可是他投有骗过狄青麟。
他为什么要让狄青麟知道这秘密?
难道他和狄青麟之间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特别关系?
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和一位门第高贵的小侯爷,会有什么关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紧,就好象已经握住了他那柄能杀人于瞬息的薄刀。
应无物盯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个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杀了她?”
狄青麟拒绝回答。
应无物叹了口气,眼白一翻,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变成个瞎子。
“如果你杀了那个女人,最好连杨铮也一起杀了。”应无物说:“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放过你,迟早总会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着说:“这种事你是绝不能倚靠别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声吩咐他新雇的车夫:“我们回家去。”
车夫是新雇的。
因为原来的那个车夫,在思思失踪之后,忽然因为醉酒淹死在大明湖。
(八)
吕素文的心很乱。
一个三十岁的寂寞女人,黄昏时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忽然乱起来。
就在她心最乱的时候,杨铮忽然来了,第一句话就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杨铮伸出紧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断落了的指甲。
鲜红的指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