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环
   —古龙
多情自古空余恨

(一)
  夜.夜已深。
  双环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葛停香轻抚着环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已是个老人,手指却仍和少年时同样灵敏有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拿得到的。
  他想要这双环已有多年,现在总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价虽然极大,可是这收获却已足够补偿一切。
  因为这双银环本是属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创立的“双环门”,威镇西陲已近三十年!
  现在双环门这种根深蒂固,几乎已没有人能撼动的武林霸业,竟已被他在短短三个月中,一手推翻!
  他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多大,都是值得的。
  “杀了一个人,就在银环上刻一道刀痕!”
  这是盛天霸多年来的习惯,也已变成了双环门下所有弟子的惯例。
  环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种好色如命,杀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要杀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杀的人。
  这十三道刻痕虽然不深,其中却埋葬了十三个显赫一时的好汉!
  他们活着时声名显赫,死的时候也曾经轰动一时,死后留下的,却只不过是浅浅的一道刻痕而已。
  现在杀他们的人,也已死在别人手里。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睛里却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会跟盛天霸—样,迟早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天。杀他的人会是谁呢?
  桌上还摆着一卷黄纸,葛停香摊开来,用银环压住卷纸的两端。
  纸笺已陈旧,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
  “×”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双环份量加重。
  “×”李千山:冷辣橱肱.足智多谋。:“×”胡大刚:剽悍勇猛。
  “×”王锐;少林弃徒,还俗后入双环门。
  “×”杨麟:陇西大盗,武功最杂。
  “×”盛如兰: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萧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为酗酒闹事,非礼师姐,已经于两年前被逐出双环门,下落不明。
  这七个人,本是双环门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带,名头最响、最有势力的七个人。
  现在葛停香却在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了个“×”。
  那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是已经惨死在刀下,就是已负伤逃亡.纵然能侥幸不死,也已是个废人。
  将来纵然有人能击倒葛停香,也绝不会是这七个人。
  萧少英的名字上虽然是空着的,虽然逃过这一劫,可是葛停香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好色贪杯、放荡成性的败家子看在眼里。
  何况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了门墙,根本已不能算是双环门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又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双环门,现在终于烟消云散了。
  他们留下了什么?
  只不过留下了这一双银环,作为葛停香胜利的纪念而已。

(二)
  夜更深。
  风吹碧纱窗,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葛停香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这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秘室。
  除了五娘,绝没有别人会来,也没有别人敢来。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来的江南名妓,现在已成了他最笼爱的一位如夫人。
  对女人与马,葛停香向都极有鉴赏力,他选择的女人,当然是绝色的丽人。
  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温顺,善体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着的事.往往不必说出来,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现在夜已很深,他正觉得有点饿。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壶碧螺春走进来。
  葛停香故意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所以在替你准备点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赌之后,你无论输赢都睡不着.何况今天?”
  今天葛停香不但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声名,也已将西北一带无法计算的财富都赢了过来。
  这一场豪赌,赌得远比他平时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着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叹息着揽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赢了,否则只怕连你的人都被我输出去。”
  郭玉娘却笑道:“我倒—点也不担心,我早就算准你会赢的。”葛停香笑道:“哦?”
  郭玉娘轻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柔声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看出你绝不击膂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
  一战成功.百战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现在他的确可以笑了,无论他的笑声多大,也绝不会有人觉得刺耳,郭玉娘放下食盘,看着桌上的银环,忽然问道:“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环?”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道:“盛玉霸是个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绝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环为什么要叫做多情环?”
  葛停香道:“因为这双环无论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紧紧地缠住,绝不会再脱手,就好象是个多情的女人一样。”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献忠一样,现在我已缠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
  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环……多情的环,多情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郭玉娘道:“现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的人已死了,他创立的双环门,也已烟消云散。”
  他凝视着桌上的银环,慢慢地接着道:“他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独创双环门.也算得上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葛停香道:“还有什么?”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皱了皱眉,脸色似也变了,他当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象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儿留下来,留在人的心里,就总有一天会长出来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冷笑,说道:“就算还有仇恨留下来,也已没有复仇的人。”
  郭玉娘阶质道:“一个都没有?”葛停香道:“没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张已起皱的纸卷,道:“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刚、盛如兰,都已死在乱刀之下,王锐和杨麟也已经成了残废。”
  郭玉娘道:“残废的人,也一样可以报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没有放过他们。”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证他们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将这七个名字从头看了一遍:“还有萧少英呢?”
  葛停香又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郭玉娘阶质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萧家本是陇西望族,家财亿万,富甲一方,但是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败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听着,而且还在等着他再说一点。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关山门的弟子,盛天霸对他的期望本来很高,但他却将盛夫人的珠宝都偷出来卖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当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能在短短三年里,将亿万家财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这种人的确不多。
  “敢将盛天霸夫人的珠宝偷出来,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几个?”这种人更少”
  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别人非但做不出,也没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认。
  郭玉娘道:“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天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没有继续喝酒。只要—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绝不喝酒,否则这双银环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的人也许已埋葬在双环山庄后的乱石岗里‘
  他沉思道:“你认为我应该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总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是绝不能不提防的。”
  “哪两种人?”
  郭玉娘道:“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葛停香巳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绝不会忘记。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门墙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这两年来,的确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为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绝没有我找不到的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来。”
  王桐垂着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象随时都准备跪下来吻葛停香的脚。
  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对葛停香的服从与忠心,也从来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可怕。
  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开口,也很少笑,脸上总是带着种空洞冷漠的表情,一双手总是喜欢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目的:吃饭,杀人!
  在他这一生中,杀人几乎已变成是和吃饭同样重要的事。
  现在虽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声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现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远都是绝对清醒着的。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就好象他看着郭玉娘时一样。
  假如他必须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他选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见过萧少英?”
  王桐点点头,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见过。
  远在多年前.他已随时都在准备要这七个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经王桐嘴里说出来,并不能算是很坏的批评。
  盛重天天生神力,勇猛无敌,环上的刻痕,多达一百三十三条,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对于他的批评,也只有两个了!
  “不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看错,盛重天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
  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去找他,带他回来!”
  王桐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带这个人回来,那么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关系。
  看着他走出去,郭玉娘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象看见条毒蛇一样。”葛停香淡谈地道:“你看错了。”
  “看错了?”
  “就算三千条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桌上有笔墨纸砚。
  葛停香忽然提起笔,在萧少英名字上也打了个“×”。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现在岂非还没有死?”
  “不错,他现在还没有死。”葛停香忽然笑道:“只不过从王桐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暴雨荒冢

(一)
  霹雷一声,闪电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乱石山岗。
  山坳里,两个衣衫褴楼、歪戴着破毡帽的大汉,正在暴雨中挖坟。
  暴雨打灭了满山鬼火.也打灭了他们带来的灯笼,大地一片漆黑,荒坟间到处都弥漫着令人毛骨依然的森森鬼气。
  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要埋葬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其中一个塌鼻斜眼的猥亵汉子,正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场子输得精光,就算再多给我二十两,我也不来干这种鬼差使。”
  “这差使就算不给我,咱们也得干。”另一人虽然口嘴有点歪,眼睛却不斜:“赵老大平时对咱们不错,现在人家出了事,咱们难道能不管?”
  斜眼的叹了口气,用力挥起了锄头。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击下,一条铁塔般的大汉,赶着辆骡车,冲上了山岗,车上载的.赫然正是两口崭新的棺材。“赵老大来了。”
  “你猜棺材里装的是谁?”斜眼的还是满肚子疑问:“死人总是要入士的.为什么偏偏要做得这么鬼祟?”
  “这种事咱们最好少问,”枉腱的冷冷道:“知道的越少,麻烦也越少。”
  骡车远远地停下,赵老大正挥手呼唤,两个人立刻赶过去,推起了棺材。赵老大自己一个人扛起了另一口,嘴里吆喝着,将棺材拢进了刚挖好的坟坑。
  二个人正准备把土推下去,“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敲门,声音还很大。
  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门,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
  斜眼的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突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次他总算听清楚了,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怎么会有人敲门?”
  赵老大壮起胆子,勉强笑道:“说不定是条老鼠钻到棺材里去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棺材里突然又响起一阵阴侧铡的笑声。
  老鼠绝不会笑,只有人才会笑。
  棺材里却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个人脸已吓得发绿,对望了一限.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还在不停地下,三个人眨眼间就逃下了山岗,连骡车都顾不得带走。
  棺材里的笑声,却突然停止了。
  又过了很久,左边的一口棺材盖子竟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个人跟着坐起来,鹰鼻、锐眼,黑衣上满是血污,左臂已被齐肩砍断。
  他四面瞧了两眼,一翻身,人已猫般从棺材里窜出。
  看他惨白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但伤势极重,失血也极多。
  可是他行动仍然十分矫健.—窜出来,就掀起了另一口棺材的盖子.沉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
  棺材里的人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这人的脸着实比死人还可怕,也是满身血污,断的却是条右腿。所以连坐都没法子坐起来。
  “撑得住还要懒在棺材里装死。”
  这人牙咬得更紧,恨道:“你看不出我已只剩下一条腿?”
  “没有腿也得站起来,否则就得烂死在棺材里。”这鹰鼻锐眼的黑衣人,心肠就是铁打的:“我岂非早已叫赵老大替你准备了根拐杖?”
  棺材里的确有拐杖。
  比黄豆还大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脸上,这个整个一条右腿都被砍断了的人,竟真的挣扎着,撑着拐杖站了起来!
  看来他也是个铁打的人!
  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本来就全部是铜浇成的,铁打成的!
  有人甚至认为,你就算把他们的脑袋砍下.他们也还是照样能张嘴咬你一口,咬进你的骨头里,喝干你的血!
  这两人正是七大弟子中,还没有死在乱刀下的杨麟和王锐。

(二)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乱石和荒冢。
  王锐用他的独臂,从骡车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抡,抛给了杨麟。
  杨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没有倒下。
  可是支持着他身子的拐杖,却已被压入了地上潮湿的泥土里.他可以感觉到右腿根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在流血。
  王锐又从车上提起一大壶水,用力猛踢骡股,骡子负痛惊嘶.奔下山岗。
  杨麟看着他眺肱水壶大步走过来,目中竟似充满了悲愤痛恨之意。
  王锐道:“箱子里有干粮和刀创药,只要节省着用.足够我们在这里过半个月的。”
  杨麟在听着。
  王锐道:“葛停香绝对想不到我们还会回到这里,有半个月的功夫,我们的伤也差不多能够好了。”
  这片山岗就在双环山庄后。埋葬在山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双环门下的。
  盛天霸—家人的尸体,也已被葛停香葬在这里。
  王锐道:“白天我们一定得躲在棺材里,可是天黑之后,我们还有很多事可做。”
  他在紧咬着牙关,勉强抑制着心里的悲愤,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师傅和大哥的坟一定在这附近.我们虽然暂时无法替他老人家报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坟前磕几个头。”
  杨麟盯着他,慢慢的将箱子放在棺材里,忽然道:“我们同门已有十年,这十年来,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话?”
  王锐道:“不多。”
  杨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本来是黑道上的人,你总认为我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投入双环门的。”
  工锐也在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王锐冷冷道:“但我却还是冒着险,把你也带走了。”
  杨麟道:“所以我不懂。”
  五锐道:“你不懂?”
  杨麟道:“你救我.绝不是为了同门之义,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同门兄弟。”
  王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说真话?”
  杨麟点点头。
  王锐道:“那么我先问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们师傅?”
  杨麟答道:“永远也比不上的。”
  王锐道:“但是这次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就已将师傅打倒。”
  杨麟道:“那只因师傅当时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凶因。”
  王锐道:“他老人家怎么击腠的?”
  杨麟道:“那天是他老人家与师母昔年第—次见面的日子。”
  王锐问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会喝醉的吗?”
  杨麟道:“我们师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这—天,盛天霸总会将他的门下全都请入后院,痛饮去年春天就埋在树下的百花酒。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个这么样的贤内助。
  王锐道:“除了我们兄弟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杨麟道:“好象没有别的人了。”
  每年只有到了这—天,盛天霸必定开怀痛饮,尽情而醉。
  但他却从不愿别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时候。他的仇家实在太多。他绝不能给别人一点机会。
  王锐目光如刀锋,盯着杨麟:“这件事既然没有别人知道,葛停香怎么会知道的?”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又道:“我们是在后院喝酒的,无论谁要闯进去.都得先闯过六七道暗卡,我们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时候,我们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现时,就好象飞将军突然从天而降。
  王锐的手紧握道:‘他们去的一共有十三个人,这十三个人是怎么通过外面那些暗卡守卫的,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杨麟道:“所以你怀疑双环山庄里.早已有了他们的内线埋伏?”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怀疑他们的内线就是我?”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你救走我,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查明这件事?”王锐道:“不错!”
  杨麟也握紧了双拳,闭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们之间隔起了一重帘幕。
  他们就象是两只负了伤的野兽一般,在暴雨中对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锐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认?”
  杨麟突又冷笑,道:“其实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王锐道:“你说。”
  杨麟道:“他们来的那十三个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杀了盛大哥的那个灰衣人。”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他杀了盛大哥后,就转过来,跟另一个人联手对付你。”王锐道:“不错!”
  杨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这个出身在下五门的师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对手。”
  王锐居然立刻承认:“不错,他武功远在我们之上。”
  杨麟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了杀人的功夫。。王锐道:“不错。”
  “他杀盛大哥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但却没有杀你!”王锐的脸色似也变了。
  杨麟道:“他本可杀你的,却放过你,而且居然还放了你一马,让你逃走,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锐问道:“难道你认为我才是内奸,所以他们才会放过我吗?”
  杨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王锐也闭上了嘴。
  两个人又彼此对视了很久,王锐忽然道:“那个人也姓王,叫王桐。”
  杨麟冷笑道:“原来你认得他。”
  王锐道:“我当然认得他,还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认得他。”
  杨麟很惊奇:“你今年岂非才三十六岁?”王锐道:“不错。”
  杨麟道:“难道你一出世就认得他了吗?”王锐点点头。
  杨麟耸然动容,失声说道:“他也是姓王,难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锐道:“嫡亲的兄弟。”
  杨麟怔住。
  他其实想不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关系,更想不到王锐居然会承认。
  王锐道:“我们虽然是嫡亲的兄弟,但却已有多年未曾见面了。”
  杨麟道:“有多少年?”王锐道:“十四年。”
  杨麟道:“你投入双环门已有十四年。”
  王锐道:“我脱离少林门下后.就已发誓永远不再见他。”杨麟道:“为什么?”
  王锐的手握得更紧,目中又露出悲愤之色,缓缓道:“因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为了他!”杨麟道:“我不懂。”
  王锐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出来的。”
  杨麟道:“但现在你却非说出来不可!”
  现在的确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否则两个同门兄弟,也许立即就会象野兽般在这暴雨荒冢间互相厮杀!
  他们心里的悲愤和仇恨都已积压得太多.只要一点导火线,就立刻可能爆发。
  王锐叹息着,终于道:“我们虽然同父,却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杀我的母亲,几乎也已将我置之于死地。”扬麟又不禁动容。
  他当然也看得出王桐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为了躲避他?”
  王锐点点头,道:“我投入少林,本是为了要练武复仇。”
  杨麟道:“但后来你却并没有去找他?”
  王锐长叹道:“因为我出家之后,受了少林诸长老的薰陶感化,就已将仇恨渐渐地看得淡了,何况,他毕竟还是我的兄长!”
  杨麟道:“后来呢?”
  王锐道:“谁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来找我了。”
  杨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锐道:“他说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赶来找我,因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过份,所以来亲忠原谅他。”
  杨麟道:“你当然接受。”
  王锐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还很高兴,我实在想不到他还有别的图谋。”
  杨麟问道:“图谋的是什么呢”?
  王锐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经。”
  少林藏经,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黄金珠宝更珍贵。
  只不过无论谁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可怕,所以谁也不敢左轻捋虎须。
  杨麟动容道:“他去找你,为的就是利用你.去盗少林藏经?”
  王锐叹息道:“后来他虽然没有得到手,但我也被逐出了少林。”
  杨麟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是个孤儿,本来—直都在埋怨苍天对我的不公,现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实在比我更不幸。”
  王锐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他今次居然会放过我。”
  杨麟道:“他也是个人,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总有片刻天良发现的时候。”
  王锐苦笑道:“他也许早巳算准,纵然放了我,我也逃不远的。”
  杨麟道:“不管他是为了什么,我都已相信你绝不是内奸。”
  王锐道:“你……你真的相信?”
  杨麟笑了笑.道:“你虽然有些自大.却绝不是会说谎的人。”
  王锐看着他,目中的憎恶,似已变为感激。
  杨麟道:“现在你若还认为我是内奸,就不妨过来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我根本无法辩白解释。”王锐没有过去。
  两个人又动也不动地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视着,却已不再象是两只等着互相厮杀的野兽。
  王锐忽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杨麟的手,叹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是你。”杨田道:“你知道?”
  王锐道:“我仔细想了想,你若是内奸,就不会被他们砍剩一条腿了。”
  杨麟道:“也许他们是想杀了我灭口。”
  王锐道:“那么他们就绝不会让我将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个杀了你!”
  杨麟笑了。王锐也笑了。
  雨虽是冷的,但他们胸膛里的血却已在发热。
  王锐苦笑道:“这两天来,我们遭遇的不幸实在太多,心里实在太痛苦,总难免变得有点失常的,所以我才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恐惧本就会令人变得多疑,多疑就难免会发生致命的错误。
  杨麟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冷静下来,想想内奸究竟是谁。”王锐道:“我想不出。”
  杨麟道:“但这次双环门之惨败,一定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们。”
  王锐凄然道:“可是除了我们两个外,双环门下,已没有活着的人。”杨麟道:“还有一个。”王锐立刻问:“谁?”杨麟道:“萧少英!”
  王锐道:“他已不能算是双环门下的人。”
  杨麟道:“但双环门中秘密,他知道得却不比我们少。”
  王锐道:“你认为是他出卖了我们?”
  王锐不说话了,双拳却又握紧。
  就在这时,突听“格”的一响,竟是从旁边一座荒墓中发出来。
  墓已颓败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旧的棺材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了。

(三)
  一双灰白色的手,手里还托着个酒杯。
  棺材里的这个人,无论死活,都一定是个酒鬼。
  王锐和杨麟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但现在对他们来说,人却比鬼更可怕。棺材里是什么人?
  托着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着已渐渐小了的雨点,已接满了一杯。
  手缩了回去.棺材里却发出了声叹息。
  一个人叹息着.曼声而吟:“但愿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锐、杨麟又对望了一眼,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们竟似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杨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棺材中的人又在叹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过是个非人非鬼,非驴非马的四不象而已。o
  又是“啪”的一声.棺盖掀起,一个人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满脸刚长出来的胡碴子,还带着一身连暴雨都不能冲掉的酒气,只有一双眼睛,居然还是漆黑明亮的。
  杨麟盯着他,一字字道:“萧少英,你本不该来的。”

(四)
  雨已小了。
  暴雨总是比较容易过去,正如盛名总是比较难以保持。
  “我的确不该来,”萧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来了。”
  王锐也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门的祸事?”
  萧少英凄然而笑,道:“我虽已见不得人,却还不聋。”王锐道:“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萧少英点点头:“我知道赵老大是条够义气的好汉!”
  王锐道:“所以你算准了我一定会去找他?”
  萧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锐问道:“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叫斜眼老六到这里来挖墓。”
  王锐道:“所以你就跟着来了。”萧少英又点点头。
  王锐道:“你算难了我们一定会来?”
  萧少英笑得更凄凉:“不管你们来不来,棺材里都是个喝酒的地方,就算我醉死,这里也没有人会把我赶走。”
  王锐看着他,眼睛里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杨麟却在冷笑,道:“你本来明明可以做人的,为什么却偏偏要过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高兴。”
  杨麟闭上了嘴,面上巳现出怒容;
  王锐忽然说道:“箱子里还有酒,拿出来,我陪你喝两杯吧。”
  萧少英笑了,杨麟沉下了脸,冷冷道:“你还要陪他喝酒?”王锐叹道:“他虽已不是双环门下,却还是我的朋友。”杨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种朋友?”
  王锐道:“至少不是出卖朋友的那种朋友。”杨麟道:“他不是!”王锐道:“他若是那个出卖了我们的人,我们现在就早已真的进了棺材。”萧少英突然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我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肯将我当做朋友的!”
  他斟满酒一杯,递过去:“来,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们干了。”
  满满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王锐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样喝酒?”
  萧少英道:“这么样喝酒有何不好?”
  王锐道:“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萧少英缓缓道:“只要还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里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王锐。
  王锐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叹声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吗?”
  萧少英慨然道:“我至少还有—条命!”
  王锐的声音更嘶哑:“你愿意将这条命卖给双环门?”
  萧少英道:“不是卖给双环门,是卖给朋友。”
  他用力握紧王锐的手:“我虽巳不是双环门的子弟,但双环门却—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锐的手在发抖.喉头已被塞住。
  他实在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肯承认自己是双环门的朋友。
  萧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绝不会放过我的。”
  王锐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双环门虽巳不认我这个不肖弟子,可是在别人眼里,我活着是双环门里的人,死了也是双环门里的鬼。”
  他的声音虽冷淡,可是一双手也已在发抖。
  王锐日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虽然错了.可是我们……我们说不定也错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少英已改变话题:“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已全部听见。”
  杨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聋。”
  他对萧少英的态度.就好象王锐本来对他的态度一样。
  萧少英却完全不在乎:“那天他们去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个是你认得的?”
  杨麟沉吟着,终于道:“只五个。”
  萧少英问:“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属下的四大分堂主?”杨麟点点头。
  那一战天香堂的确已精锐尽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个人是谁?”
  “有四个一直蒙着脸,另外四个,也都是我醋执见过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从外地请来的打手。”
  萧少英又问:“他们的功夫如何?”
  杨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萧少英道:“伤亡如何?”
  杨麟道:“天香堂来的四个人中,死了三个,重伤一个。”
  萧少英沉思着,缓缓道:“这一战天香堂虽然击败了双环门,他们自己的元气也已大伤,看来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过是葛停香请来的那八个打手。”
  杨麟道:“看那八个人的武功,绝不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却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王锐忽然道:“王桐好象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过一直没有露面而已。”
  杨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锐道:“两年前我已在兰州看见过他一次,那时葛停香也在兰州。”
  杨麟道:“但你却—直没有提起。”
  王锐苦笑道:“那时我实在没想到葛停香会有这么大的阴谋,这么大的胆子”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何况,没有人会愿意提起自己的伤心事的。”
  杨麟仿佛还想再说什么,看了王锐一眼,终于闭上了嘴。
  萧少英又问道:“那八个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杨麟毫不考虑,立刻回答:“王桐。”
  萧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杨麟道:“也许他的兴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杀人!”
  萧少英道:“他练的本就是专门为杀人的功夫?”
  杨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却极有效。”
  萧少英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那么葛停香这次派出来对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杨麟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他还摸不清我的底细.何况,他只要出手,就绝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击,的确总是十拿九稳的。
  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王锐已不禁露出忧虑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来找你,你最好暂时躲在这里。”
  萧少英却摇了摇头道:“他既然已来找我.我就要让他找到的。”
  王锐皱眉道:“为什么?”
  萧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让他找到后,才有机会混入天香堂的。”
  王锐道:“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萧少英接道:“因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机会报仇的。”
  杨麟突然又冷玲道:“只可惜死人是没法鬃知朋友报仇的。”萧少英笑了笑,道:“我还没有死。”
  杨麟进:“那只因王桐还没有找到你。”
  萧少英道:“他只要一找我,我实必死无疑?”
  杨麟道:“我见过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萧少英又笑了。杨麟道:“你不信?”萧少英笑而不答。
  杨麟道:“我们老大的双环功夫份量,你总该知道的。”萧少英当然知道。
  盛重双环的份量.本就比别人加重了—倍。再加上他手上力量,那出手一击,的确有开山裂石之力。
  杨麟道:“可是我亲眼看见老大出手双飞,击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象是完全没有感觉。”
  萧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只不过我总不能躲他一辈子。”
  壬锐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个月,等我们的伤好了,再作打算。”
  萧少英道:“等到那时,我们就能凭个人的力量,击败天香堂?”
  王锐说不出话了
  萧少英目中露出沉思之色,突然问道:“王桐杀了盛老大之后,就来对付我?”王锐点点头。
  萧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过你,也许并不是天良发现。”
  王锐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
  萧少英道:“那也许只因为他被盛老大一击之后,已经受了内伤.伤势只到那时才发作。”
  王锐接着说道:“可是别的人….”
  萧少英道:“那时葛停香正在对付老爷子,当然无暇顾及你.别的人以他马首是瞻,看见他放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这推测的确很合理。
  合理的推测,总是能令人利目相看的,连杨麟对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变。
  萧少英沉吟着.又道:“可是盛老大那—击之力,本该立刻致他于死地的,他却还能一直支持到那时,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护身甲一类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杀人的人,总是会先提防着被人杀的。”
  杨麟听着他,忽然道:“你并不是个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萧少英道:“我….”
  杨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既然不糊涂,两年前的重阳日,怎么击膂出那种糊涂事?”
  两年前的重阳,萧少英大醉后,居然闯入了老爷子独生女的房里去——这就是他被逐出双环门的最大原因。
  萧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悲伤?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楚的人,有时也会做出糊涂事的,何况我本就是个四不象的半吊子。”
  王锐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这半吊予想得好象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
  杨麟道:“不管怎样,他若真的想混入天香堂,无异是羊入虎口。”
  萧少英微笑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个虎穴,我也可以扮成个纸老虎,让他们看不出我是羊来。”杨麟不懂,王锐也不懂。
  萧少英道:“我本来就是被双环门赶出来的人.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
  杨麟终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萧少英接道:“也许我有法子。”杨麟道:“什么法子?”
  萧少英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杨麟当然知道。
  萧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却还是几乎上了荆轲的当,只因为荆轲带去了一样他最想要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弱点的。
  无论谁看见自己一心想要的东西忽然到手时,总难免兴奋疏忽。
  萧少英缓缓说道:“荆柯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个人的头颅,所以他就借了那个人的头颅带去了。”
  杨麟动容道:“樊将军的人头?”萧少英道:“不错。”
  杨麟的脸色变了。
  王锐的脸色变得更惨。
  他们当然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要樊于期的人头,而是他们的人头!
  杨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将我的人头借去见葛停香?”
  萧少英不说话,只看着他。看着他的头。
  杨麟的两只手都已握紧,忽然仰天而笑,道:“我这颗头本已是捡来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现在就来拿去!”
  萧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杨麟怔住:“你不想?”
  萧少英微笑道:“我只不过在提醒你,你们的头颅,都珍贵得很,千万不能让人拿走。”
  杨麟看着他,握紧的手已渐渐放松。
  王锐也松了口气,脸上却又露出忧虑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对付葛停香和王桐?”
  萧少英道:“我没有。”
  王锐接道:“但你却还是要走?”
  萧少英打了个哈欠.仿佛觉得酒意上涌,眯着眼道:“这里已没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现在才真醉了?
  杨麟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王锐叹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头颅带走?”
  萧少英叹道:“因为这法子已过时了,已骗不过葛停香,你的头颅,也比不上樊将军。”
  雨已往。
  “我走几十天鹤忠再来,只希望那时这里已有酒。”
  他真的说走就走。
  王锐和杨麟看着他走入黑暗里,走下山岗.却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已是我们复仇的唯一的希望。”

 

 

杀人的人

(一)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象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象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绝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象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讨吗?”
  伙计们——个个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吞又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象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了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营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萧少英立刻摇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我想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道谁提起张木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木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劈劈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全都已踉跄退下,两边脸已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站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绝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地笑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来,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楚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绝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了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着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老板娘银铃般笑道:“你闻闻看.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尖上。
  萧少英捧起这只手,就象是条嗅到了色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象个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你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然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勘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菜。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象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闹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平淡,就好象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内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个人冷冷地说出了第二个字。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
  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入幕之宾并不容易。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刀砍下他的脑袋。
  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
  刀光一闪,年轻少年的刀己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即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的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的人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滩泥。
  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
  ——是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道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一个本来已经绝对连动都不能动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象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又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我说过你走不得的。o
  老板娘吃吃笑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只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挟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象真的不认得我7”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谊:“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定不喜欢听谢字。”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地抛了出去,就好象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二)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也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到点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口棺材里?”
  萧少英又大笑:“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三)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尺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流肱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么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出,又立刻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应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客人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
  萧少英又笑了:“先进棺材又不是什么好多,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终于还是抱着酒坛子,先坐了进去。
  灰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样?”
  萧少英道:“舒服极了,简直比坐在床上还舒服。”
  灰衣人谈淡道:“你觉得很满意?”
  萧少英道:“满意极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现在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吧。”
  萧少英好象还听不懂他的话,笑嘻嘻道:“酒还没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要死。”
  最后一个“死”字刚出口,他的手已闪电般伸出,斜切萧少英的后颈。
  这一着也完全没有花招变化,却也是杀人的招式!
  萧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脚都能活动自如,也未必能闪避这一掌。
  何况他现在已经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总是不会太宽敞的,能活动的余地绝不会太多——死人本就不会冉需要活动的,
  这灰衣人要杀人的时候,居然还先要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再动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实在太巧妙,他实在已可算是个杀人的专家。
  萧少英已闭上眼睛。
  你遇到了这么样一个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还能怎么样?
  只听“波”的一声.有样东西已被击碎,鲜血大量涌出来。
  碎的却不是萧少英的头,而是酒坛子,流出来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这闪电般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坛子上上。
  萧少英却好象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着眼睛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们讲好了一起找个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坛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象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萧少英火更大:“谁说我醉了?我比狐狸还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还要喝?”
  萧少英道:“当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象已落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
  一个看来好象很滑稽、很荒谬,其实却恶毒无比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将左手抱着的酒坛子递过去,萧少英立刻就笑了.却不肯接下这坛酒,
  “你为什么还不坐进来?”萧少英道。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萧少英道。
  灰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道:“好,我陪你喝。”
  萧少英展颜笑道:“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种残酷的笑意,终于迈进棺材,坐了下去。
  萧少英问道:“你还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还有一大半。”
  萧少英道:“好,我们—个人喝一口,谁也不许多喝。”
  灰衣人接着道:“好,你先喝。”
  萧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有捧起了酒坛子,跟一个已喝醉了的醉汉争执,就好象跟长舌妇斗嘴一样的愚蠢。
  谁知他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波”的一响,手里的酒坛子竟也被打碎,暗褐色的酒就象是血一样,溅得他满身都是。
  灰衣人脸色刚变了变,萧少英的人竟已扑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没有闪避之处,他也想不到萧少英会这么样不要命地蛮干,
  他身子虽被压佳,手已腾出来.按住萧少英后腰的死穴。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盖子竟已被人盖了起来。
  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人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材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四)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早巳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的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风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能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耍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
  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了。”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i
  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一定绝不会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桐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绝不会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里再出手,这岂非太过份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象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她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早巳被人封死在—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
  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
  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绝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象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绝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对彼此有利的事。”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醋执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约好,半个时辰鹤忠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象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象已过了几千几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车马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献忠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
  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者爷子想必也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足我若往旁靠—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绝不想非礼你。”
  王桐好象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将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车马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入土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F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个人,现在也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帐了。”
  王桐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时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
  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放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了—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盘 问

(一)
  护身甲是用—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象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贵重的宝物,也比个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充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乎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次,说不定也会跟我—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
  王桐忽然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王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干多两银子的酒帐,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帐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曰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么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
  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再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
  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虽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两个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
  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二)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象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借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葛停香脸上出现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事!”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巳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橱肱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姐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象已只剩下一个王桐。”
  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天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已垮了,西北一带,已绝不会有人敢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过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上只要能多有一两个象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 雄。”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看来,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象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石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以比较大的城市里,儿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
  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展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叫他进来,快。”

(三)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
  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伤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密室外,居然只有这么样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密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阵阵酒香。
  “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
  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间说道:
  “贵姓。”“姓葛,叫葛新。”“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
  “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财富全都好象是他一个人的。
  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姓萧,萧少英。”
  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
  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葛新也笑了。
  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
  “葛新!”
  “在”
  “请门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样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畔,轻轻地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象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为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四)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象是个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象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
  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样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象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
  葛停香道:“这衣服好象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日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
  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着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你一套衣服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二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根本就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女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卜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象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地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象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谈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
  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巳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于,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
  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
  萧少英说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然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笑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象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在.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抢得起头。”
  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葛停香道:“还不够?”
  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分堂主。”
  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
  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绝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
  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地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朋友,所以才会被骗进棺材。”
  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还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这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
  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儿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黄金杯,琉璃酒。
  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郭玉娘,就好献置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
  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是我说的。”
  他橱肱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帐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
  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葛停香道:“只可惜什么?”
  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也只能够要这么多。”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堂主,身份地位都不问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了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地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的就塞进靴简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萧少英道:“二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绝不能派人跟踪,否则……”
  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突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我只希望你是个守信用的人。o
  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拂脒,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
  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
  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