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人
(一)
萧少英又醉了。
这次他醉在“老虎楼”.就象是个死人般倒在柜台旁。
一个人醉了后,好象总是会变得比平时重三倍。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要抬起个已烂醉如泥的醉汉,绝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是萧少英,老虎楼出动了三个伙计,却连搬都搬不动他。
“这个人简直比石头还重。”
坐在柜台上的老板娘早看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冷笑道:“这小子已醉得象是堆烂泥,你们难道连堆烂泥都没有法子对讨吗?”
伙计们——个个垂下头,不敢开腔。
萧少英却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瞪着老板娘.笑嘻嘻道:“你错了。”老板娘沉下了脸。
她生气的时候,看来还是很媚,尤其是一双眼睛,更可以迷死人。
附近百里的人都知道,老虎楼的老板娘,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女
只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让她迷一迷。
这地方叫老虎楼,就因为有条母老虎。
母老虎就是这个迷人的老板娘,据说连老板都已被她连皮带骨吞又下去。
萧少英眯着眼笑道:“你看来一点也不老,更不象老虎,我也不是烂泥。”
老板娘居然笑了笑,笑的时候更加迷人:“不是烂泥是什么呢?”
萧少英道:“是一种小虫,没有骨头的小虫,这种小虫就叫做泥。”
老板娘笑道:“看不出你倒还蛮有学问的。”
萧少英也笑了:“我本来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而且少年英俊,喜欢我的女人,从这里排队一直可以排到马路上去。”
老板娘突又沉了脸,道:“那么你就赶快给我滚到马路上去,不营你是烂泥也好,是小虫也好.都得赶快滚!”
萧少英却还是笑嘻嘻地道:“只可惜小虫也不会滚,烂泥也不会滚。”
老板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死?”萧少英立刻摇头道:“不想。”
老板娘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
萧少英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来的。”
老板娘怒道:“你究竟想来干什么?”
萧少英道:“我想找你陪我睡觉。”
老板娘的脸色变了,伙计们的脸色也变了。
这小子看来真有点活得不耐烦的样子.居然敢到老虎头上拔毛。
老板娘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给我打,重重地打!”
“打”字说出口,楼上的客人已溜了一大半,七八个伙计却全都围了上来。
也不知道谁提起张木凳,就往萧少英脑袋上砸了下去。
“哎哟”一声,萧少英的脑袋还是好好的,木凳却已四分五裂。
伙计们一惊、一怔.又怒吼着扑上去。
只听“劈劈啪啪”一阵响,扑上去的伙计,全都已踉跄退下,两边脸已打得又红又肿。
萧少英却还是嬉皮笑脸地站在地上.看着老板娘,道:“我说过,我只不过想来找你陪我睡觉,并不是来挨揍的。”
老板娘狠狠地盯着他,忽然又笑了。
这次她笑得更甜、更迷人,柔声道:“你老远的赶来,真的就是为了我?”
萧少英立刻点头道:“绝不假。”
老板娘媚笑道:“看来你倒是个有心人。”
萧少英道:“不但有心,而且还有情有义。”
“你贵姓?”
“姓萧.吹萧引凤的萧。”
老板娘吃吃地笑道:“可惜我不是凤凰,只不过是条母老虎。”
萧少英也吃吃地笑道:‘可是在我眼里看来,你这条母老虎简直比三百只凤凰加起来还要美得多。”
老板娘笑道:“原来你不但有学问,还很会说话的。”
萧少英眯着眼,道:“我还有很多别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老板娘看着他.眼波更迷人.忽然道:“再摆酒来,我要陪萧公子喝几杯。”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萧少英本来已醉了,现在更连想清楚一点点都不行。
老板娘已替他斟满了一大碗,微笑道:“我看得出萧公子是英雄,英雄喝酒是绝不会用小酒杯的,我先敬你三大碗。”
“莫说三大碗,就算三百碗,我也喝了。”
萧少英捧起了碗,忽又皱起眉,压低声音.道:“这酒里有没有蒙汗药?”
老板娘抛了个媚眼,笑道:“这里又不是卖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酒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萧少英大笑,道:“对,这酒里当然不会有蒙汗药,何况,既然是老板娘亲手倒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照喝不误。”
他果真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酒全都倒下了肚,又伸出手,摸着老板娘的手,眯着眼道:“好白的手,却不知香不香?”
老板娘银铃般笑道:“你闻闻看.香不香?”
她居然真的把一只又白又嫩的手,送到萧少英鼻尖上。
萧少英捧起这只手,就象是条嗅到了色腥的馋猫,左嗅右嗅.嗅了又嗅,忽然大笑了两声,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竟是头先着地。
老板娘皱眉道:“萧公子,你怎么又醉了?”
萧少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次才真的完全象个死人一样。
老板娘忽然冷笑道:“放着阳关大道你不走,你偏偏要往鬼门关里来闯!”
她又沉下脸,一拍桌子:“拖下去打.打不死算他造化,打死了也活该。”
伙计们已开始准备动手,突然一个人冷冷道:“打不得!”
客人居然还没有走光。
角落里的位子上,还有个灰衣人坐在那里自勘自饮,喝的却不是酒,也不是菜。
他喝的居然是白开水。
到酒楼上来喝白开水的人倒不多,他的人看来也象是白开水一样,平平凡凡,淡而无味,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老板娘盯了他两眼,厉声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灰衣人道:“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板娘道:“既然不认得,为什么要来管他的闹事?”
灰衣人道:“因为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平淡,就好象和尚在念经,替死人超度亡魂念的那种经。
老板娘冷冷道:“莫非你也是想来找我陪你睡觉?”
灰衣人道:“不是。”
老板娘冷笑道:“那么你就是来找死……”
灰衣人道:“也不是找死,是找死人。”
老板娘说道:“这里没有死人。”灰衣人道:“有。”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在哪里?”
灰衣人道:“我数到三,你们还不滚下楼去,就立刻全都要变成死人!”
老板娘的脸色又变了。
灰衣人已放下杯子,冷冷地看着她。
“—!”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没有表情却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表情。
老板娘看着他,心里竟不内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她见过的英雄不知道有多少,见过的杀人凶手也不知有多少.但却从来没有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实在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不透的人,通常也就是最可怕的人。
老板娘倒抽了口凉气,已听见这个人冷冷地说出了第二个字。
胆小的伙计,已忍不住想溜了,老板娘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
—个轻衫少年已从外面绕过去,绕到灰衣人的身后,手里的刀也在发着光。
这少年正是老板娘的“小老板”,能做老板娘的入幕之宾并不容易。他不但嘴甜,而且刀快。
老板娘笑了,微笑着向这灰衣人抛了个媚笑,吃吃地笑道:“你不想要我陪你睡觉,却想找死,难道我长得很难看?”
她长得当然不难看,她只希望这灰衣人能看着她,好让那少年—刀砍下他的脑袋。
灰衣人果然在看着她,
刀光一闪,年轻少年的刀己劈下。
果然是快刀!
灰衣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突然反手一个肘拳撞出去。
楼上每个人立即全都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轻衫少年的刀明明已快劈在灰衣人的脖子上,只可惜刀锋还没有够着部位,他自己的人已被撞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再倒下,软成了一滩泥。
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小虫,是泥。
小虫是活的,泥是死的。
灰衣人还是冷冷地看着老板娘。
他这反手一撞,既不好看,也没有任何巧妙变化。
他的招式只有一种用处‘
——是杀人!
“三”字已经快说出来了,老板娘也已笑不出,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灰衣人道:“是你的地方。”
老板娘道:“但你却还是要我走。”
灰衣人道:“不错。”
老板娘跺了跺脚.道:“好,走就走!”
她的确想走了,谁知道就在这时,桌子底下忽然有人道:“走不得。”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人,一个本来已经绝对连动都不能动的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老板娘又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她在酒里下的迷药,本来是最有效的一种。
萧少英用两只手抱着头,喃喃道:“好厉害的蒙汗药,好象比我上次在十字坡吃的那种还凶,害得我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他忽然向老板娘笑了笑,又道:“这种药你还有没有?”
老板娘脸色已发青,道:“你……你还想要?”
萧少英点头道:“我最喜欢喝里面加了蒙汗药的酒,你还有多少,我全要。”
老板娘突然转身,想逃下楼去。
只可惜她身子刚转过,萧少英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我说过你走不得的。o
老板娘吃吃笑道:“为……为什么?”
萧少英道:“你还没有陪我睡觉,怎么能走。”
老板娘瞪着他,一只眼睛又渐渐地眯了起来,嘴角又渐渐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柔声道:“楼下就有床.我们一起走。”
萧少英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挟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揪了起来。
可是他并没有下楼,反而走到那灰衣人面前。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全无表情。
萧少英也看了他几眼,道:“你好象真的不认得我7”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道:“可是别人要打死我的时候,你却救了我。”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谊:“我本该谢谢你的.可是我知道你这种人—定不喜欢听谢字。”
灰衣人道:“嗯。”
萧少英看着他杯子里的白水,道:“你从来不喝酒?”
灰衣人道:“有时也喝。”
萧少英道:“什么时候你才喝?”
灰衣人答道:“有朋友的时候。”
萧少英问道:“现在你喝不喝?”灰衣人道:“喝。”
萧少英又大笑,忽然大笑着将老板娘远远地抛了出去,就好象摔掉了只破麻袋。
灰衣人道:“你不要这女人陪你睡觉了?”
萧少英大笑道:“有了朋友,我命都可以不要,还要女人干什么?”
(二)
夜凉如水,却美如酒。
在屋顶上仰起头,明月当空,繁星满天,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
摘来下酒。
萧少英和灰衣人,一个人抱一坛酒,坐在繁星下,屋顶上。
“要喝酒,换一个地方去喝吧。”
“为什么要换地方?”
“这地方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光。”
“那你喜欢在什么地方喝酒呢?”
“屋顶上。”
萧少英大笑道:“好,好极了。”
灰衣人道:“你也在屋顶上喝过酒?”
萧少英道:“在棺材里我都喝过。”
灰衣人石板般的脸上居然也露出笑意:“棺材里倒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你想不想试试?”
“想。”
“我们先在屋顶上喝半坛,再到棺材里去喝,怎么样?”
“好,好极了。”
半坛酒很容易就喝完了,要找两口可以躺下去喝酒的棺材,却不容易。
萧少英的酒量实在不错,但无论酒量多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喝醉的时候。萧少英是人!
现在他眼睛已发直,舌头也大了,喃喃道:“棺材店在哪里?怎么连一家都看不到?”
灰衣人道:“要找棺材,并不一定要到棺材店里找。”
萧少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要吃猪肉,也并不一定要到猪窝去。”
他忽然又不笑了,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棺材?”
灰衣人道:“有死人的地方,就有棺材。”
萧少英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什么地方有死人?”
灰衣人道:“老虎楼。”
萧少英立到点点头.道:“不错,那里刚才还死了个人。”
刚点完头,忽然又摇头,道:“还是不行。”
灰衣人道:“为什么又不行呢?”
萧少英道:“那里只死了—个人,最多也只有一口棺材。”
灰衣人道:“两个人既然可以用一张桌子喝酒,为什么不能坐在—口棺材里?”
萧少英又大笑:“点也不错,我们两个人都不胖,就算躺在一口棺材里,也足足有余。
(三)
老虎楼后面的小院子里,果然摆着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木头,四面的棺材板都—尺厚。
看来这老板娘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并没有因为人死了就忘了旧情。
可是死人还没有摆进去。
店已打了烊,楼上却还流肱灯光,显然还有人在上面为死人穿寿衣。
萧少英拍了拍棺材板,喃喃道:“这倒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我死了之后,能有这么一口棺材,也就心满意足了。”
灰衣人道:“你—定会有的。”
萧少英道:“为什么我—定会有?”
灰衣人道:“因为你有朋友。”
萧少英大笑,笑声刚出,又立刻掩住了嘴:“现在我们还没有开始喝酒,若被人发现了.岂非煞风景?”
灰衣人道:“所以你就应该赶快躺进去,赶快开始喝。”
萧少英道:“你呢?”
灰衣人道:“我不急。”
萧少英一条腿伸进了棺材,忽然又缩回来,笑道:“你是客人,我应该让客人先进去。”
灰衣人道:“不客气.你先请。”
萧少英又笑了:“先进棺材又不是什么好多,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终于还是抱着酒坛子,先坐了进去。
灰衣人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棺材里面怎么样?”
萧少英道:“舒服极了,简直比坐在床上还舒服。”
灰衣人谈淡道:“你觉得很满意?”
萧少英道:“满意极了。”
灰衣人冷冷道:“那么现在这口棺材就是你的了,你就躺下去吧。”
萧少英好象还听不懂他的话,笑嘻嘻道:“酒还没喝完,怎么能死?”
灰衣人道:“不能死也得要死。”
最后一个“死”字刚出口,他的手已闪电般伸出,斜切萧少英的后颈。
这一着也完全没有花招变化,却也是杀人的招式!
萧少英就算很清醒,就算手脚都能活动自如,也未必能闪避这一掌。
何况他现在已经醉了,又已坐在棺材里。
棺材总是不会太宽敞的,能活动的余地绝不会太多——死人本就不会冉需要活动的,
这灰衣人要杀人的时候,居然还先要人自己躺进棺材里再动手。
他不但出手快,用的法子也实在太巧妙,他实在已可算是个杀人的专家。
萧少英已闭上眼睛。
你遇到了这么样一个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还能怎么样?
只听“波”的一声.有样东西已被击碎,鲜血大量涌出来。
碎的却不是萧少英的头,而是酒坛子,流出来的也不是血,是酒。
灰衣人这闪电般的一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砍在酒坛子上上。
萧少英却好象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着眼睛怔了半天,才大声道:“我们讲好了一起找个棺材喝酒的,你怎么把我的酒坛子打破?”
灰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好象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醉了?”
萧少英火更大:“谁说我醉了?我比狐狸还清醒十倍。”
灰衣人道:“你还要喝?”
萧少英道:“当然要喝。”
灰衣人的心沉了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好象已落入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圈套。
一个看来好象很滑稽、很荒谬,其实却恶毒无比的圈套。
灰衣人道:“好,我这里还有酒。”
他将左手抱着的酒坛子递过去,萧少英立刻就笑了.却不肯接下这坛酒,
“你为什么还不坐进来?”萧少英道。
“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有什么意思?”萧少英道。
灰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道:“好,我陪你喝。”
萧少英展颜笑道:“这才是好朋友,今天你陪我喝酒,改天你就算叫我陪你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灰衣人嘴角又露出了种残酷的笑意,终于迈进棺材,坐了下去。
萧少英问道:“你还有多少酒?”
灰衣人道:“还有一大半。”
萧少英道:“好,我们—个人喝一口,谁也不许多喝。”
灰衣人接着道:“好,你先喝。”
萧少英道:“你是客人.你先喝。”
灰衣人只有捧起了酒坛子,跟一个已喝醉了的醉汉争执,就好象跟长舌妇斗嘴一样的愚蠢。
谁知他这口酒还没有喝下去,“波”的一响,手里的酒坛子竟也被打碎,暗褐色的酒就象是血一样,溅得他满身都是。
灰衣人脸色刚变了变,萧少英的人竟已扑了过来,压在他身上。
棺材里根本没有闪避之处,他也想不到萧少英会这么样不要命地蛮干,
他身子虽被压佳,手已腾出来.按住萧少英后腰的死穴。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棺材的盖子竟已被人盖了起来。
灰衣人这才吃了一惊,想推开萧少英,谁知这醉鬼的人竟比石头还重”
也就在这时,外面已“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竟会有人在外面把这一口棺材钉上了钉子.封死了。
(四)
棺材里又黑又闷,再加上萧少英的一身酒臭,那味道简直要令人作呕。
灰衣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早巳知道我是什么人?”
萧少英笑了笑,道:“你叫王桐,是个杀人的人,而且是来杀我的。”
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静,竟似连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没有说错。
王桐只觉得胃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真的要呕吐。
萧少英道:“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王桐道:“但我却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少英道:“你是应该懂得的。”
王桐的手又按到他的死穴上,冷冷道:“我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萧少英道:“你若杀了我,你自己就得活活地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挥手,猛击棺材。
棺材纹风不动。
萧少英悠然道:“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口加料特制的棺材,你手里就算有一把斧头.也休想能劈得开。”
王桐道:“难道你自己也不想活着出去。”
萧少英笑道:“既然是好朋友,耍喝酒就在一起喝,要死也一起死。”
他又叹了口气,道:“何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就已是个快死的人了。”
王桐道:“哦。”
萧少英道:“双环门不要我,天香堂又一心要我的命.我活着本就已没有什么意思.何况,葛停香若已准备要一个人死,这人怎么还活得下去”
王桐冷笑,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萧少英道:“可是我就算要死,也得找个垫背的,陪我一起死。”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萧少英接着道:“我并没有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
王桐突又冷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你比我先死。”i
萧少英淡淡道:“你若先杀了我,一个人在棺材里岂非更寂寞?我若死了,你陪着个死人躺在棺材里,那滋味岂非更不好受?”
他微笑着,又说道:“所以我知道你一定绝不会杀死我的,我们究竟是谁先死,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王桐咬着牙,道:“我若先死了,你还可以叫那老板娘放你出去?”
萧少英道:“很可能。”
王桐道:“你跟她本是串通好的?”
萧少英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王桐道:‘你们故意演那一出戏给我看,为的就是要激我出手。”
萧少英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杀人,绝不会让我死在别人的手里。”
王桐道:“我也看得出那些人根本杀不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所以你乐得做个好人,让我感激你,就不会再提防着你,你出手杀我时,就一定会方便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甚至还要我自己先躺进棺材里再出手,这岂非太过份了些。”
王桐沉默着,过了很久,也不禁叹道:“看来我好象低估了你。”
萧少英接着道:“你本来就是。”
王桐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想死。”
王桐冷笑道:“谁也不会真想死的。”
萧少英接口道:“你也不想死?”
王桐没有否认。
萧少英又笑了笑,悠然道:“不想死也有不想她的办法。”
王桐道:“什么办法?”
萧少英问道:“葛停香是不是很信任你?”
王桐道:“嗯。”
萧少英道:“你的朋友他当然也会同样信任。”
王桐冷冷道:“我没有朋友。”
萧少英接道:“你有,我就是你的朋友。”
王桐道:“哼。”
萧少英道:“两个人若是早巳被人封死在—口棺材里,不是朋友也变成了朋友。”
王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若说别人是我朋友,他也许会相信,但是萧少英……”
萧少英道:“萧少英并不是双环门的弟子,萧少英已被双环门赶了出去。”
王桐道:“你难道要我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道:“你可以告诉他,萧少英不但已和双环门全无关系,而且也恨不得双环门的人全都死光死绝,所以……”
王桐道:“所以你认为他就一定会收容你?”
萧少英道:“现在天香堂正是最需要人手开创事业的时候,我的武功不弱,人也不笨,他应该用得着我这种人。”
他微笑着,又道。“你甚至可以推荐我做天香堂的堂主,我们既然是朋友.我能在天香堂立足,对你也有好处。”
王桐沉默着.似乎在考虑。
萧少英道:“以你在他面前的分量,这绝不是做不到的事。”
王桐道:“你想要钱?”
萧少英道:“当然想要,而且越多越好。”
王桐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我喜欢喝酒.又喜欢女人,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事。”
王桐道:“你为什么不去做强盗?”
萧少英道:“就算要做强盗,也得有个靠山。现在我却象个孤魂野鬼一样,随时都得提防着别人抓我去下油锅。”
王桐道:“所以你要我拉你一把。”
萧少英道:“只要你肯.我绝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处。”
王桐接口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少英道:“因为这本是对彼此有利的事。”王桐道:“我若不肯呢?”
萧少英淡淡道:“那么我们就只好一起烂死在这棺材里。”
王桐突然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萧少英道:“你不怕?”
王桐冷冷道:“我这一生中,根本就醋执将生死两字放在心上。”萧少英道:“真的?”
王桐闭上了嘴,拒绝回答‘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了。”王桐根本不睬他。
萧少英道:“这棺材下面,虽然有洞可以通气.但是我已跟老板约好,半个时辰鹤忠若还没有把消息传出去,她就会把这口棺材埋入土里了。”
他叹息着,喃喃道:“被活埋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王桐还是不理不睬。
棺材里的两个人,好象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少英也已闭上眼睛在等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好象已过了几千几万年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已汗透衣裳。
忽然间,棺材似已被抬了起来。
萧少英淡淡道:“现在她只怕已准备把我们埋进坟地里了。”
王桐冷笑,笑得却已有点奇怪。
死,毕竟是件很可怕的事。
棺材已被抬上了辆大车,车马已开始在走。
这地方距离坟场虽不近,却也不太远。
王桐忽然道:“就算我肯帮你去说这些话,葛老爷子也未必会相信。”
萧少英道:“他一定会相信。”
王桐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因为我本就是个浪子,从小就不是好东西。”
王桐冷冷道:“这点我倒相信。”
萧少英道:“献忠这种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何况,你说的话.在他面前一向都很有分量。”
王桐似乎又在考虑。
萧少英道:“这两点若还不够,我还可以想法子带两件礼物去送给他。”
王桐道:“什么礼物?”
萧少英道:“两颗人头,杨麟和王锐的人头。”
王桐深深吸了口气,似已被打动。
萧少英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这两人,迟早总是祸害,这一点葛者爷子想必也清楚得很。”
王桐道:“这两人本就已死定了。”
萧少英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你们就算找一百年,也休想找到他们。”
王桐道:“你能找得到?”
萧少英肯定地道:“我当然有法子。”
王桐迟疑着,问道:“我若答应你.你是不是能够完全信任我?”萧少英道:“不能。”
他苦笑着道:“你现在答应了我,到时候若是翻脸不认人,我岂非死定了。”
王桐道:“既然你不相信我.这句话岂非全都是白说的?”
萧少英道:“但你却一定可以想出个法子让我相信你。”
王桐道:“我想不出。”
萧少英道:“我可以替你想。”
王桐道:“说来听听。”
萧少英道:“这里虽然很挤,可足我若往旁靠—靠,你还是可以把衣裳脱下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又说道:“你既不是女人,我也没有毛病,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绝不想非礼你。”
王桐好象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要你将身上的护身金丝甲脱下来,让我穿上,那么你就算到时反悔,我至少还有机会可以逃走。”
王桐冷笑道:“你在做梦。”
他又闭上了嘴,拒绝再说一个字,他对这护身甲显然看得很重。
这时车马已停下。
他们已可听见棺材外面正有人在挖坟。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用不着再过多久,我们就要入土了。”
王桐道:“所以你最好也闭上嘴。”
萧少英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问你。”
王桐道:“好,你问吧。”
萧少英道:“你这一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
王桐迟疑着,终于道:“不多,也/F少。”
萧少英道:“你出道至少已有二十年,就算你每个月只杀—个人,现在也已杀了两百四十个。”
王桐道:“差不多。”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还是比你先死的好。”
王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萧少英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两百四十个人,冤魂一定不会散的,现在只怕已在黄泉路上等着你,要跟你算一算总帐了。”
王桐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萧少英道:“你活着时是个杀人的人,却不知你死后能不能变成个杀鬼的鬼,我不如还是早死早走,也免得陪你一起遭殃。”
王桐用力咬着牙,却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些惨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仿佛已全都在黑暗中出现。
他越不敢想,却偏偏越要去想。
“砰”的一声,棺材似已被抛放了坟坑。
萧少英道:“我要先走了—步了,你慢慢再来吧。”
他抬起手,竟似已准备用自己的手,拍碎自己的天灵。
王桐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嘶声道:“你…你……”
“你要我怎么样?”
萧少英已感觉出他手心的冷汗,悠然道:“是不是要我等你脱衣裳?”
盘 问
(一)
护身甲是用—种极罕有的金属炼成柔丝,再编织成的。
现在这护身甲已穿在萧少英身上,他虽然觉得很热,却很愉快,忍不住笑道:“这的确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难怪你舍不得脱下来。”
王桐铁青着脸,好象听不见似的。
老板娘正在为他斟酒,嫣然道:“可是无论多贵重的宝物,也比个上自己的性命珍贵,你说对不对?”
酒杯刚斟满,王桐就充刻一饮而尽。
他现在竟似乎很想喝醉。
萧少英大笑,道:“醉解千愁,他处不堪留。你若真的喝醉过—次,说不定也会跟我—样,变成个酒鬼。”
老板娘媚笑着,柔声道:“在棺材里闷了半天,你们倒真该多喝几杯。”
王桐忽然道:“你也早知道我是谁?”
老板娘道:“我听他说过。”
王桐道:“你也听说过天香堂?”
老板娘道:“当然。”
王桐道:“天香堂对仇家的手段,你知不知道?”
老板娘道:“我知道。”
王桐道:“但你却还是照样敢帮他对付我。”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前前后后,已经在这里欠了三干多两银子的酒帐,我若不帮他一手,这笔帐要等到哪天才能还清,何况——”
王桐冷冷道:“何况你还陪他睡过觉!”
老板娘的脸红了,又轻轻叹了曰气,道:“我本来不肯的,可是他……他的力气比我大。”
王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少英.忽然大笑。
萧少英却怔住。
他从来也想不到这个人也会这么样大笑的。
王桐大笑着,拍着他的肩,道:“看来你的确是很缺钱用,而且真的色胆包天。”
萧少英也笑了:“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王桐道:“葛老爷子一定会喜欢你这种人。”
萧少英大喜:“真的?”
王桐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酒色之徒。”
酒杯一斟满,再喝光,就斟满,他似也有些醉了。
萧少英道:“老爷子也常喝酒?”
王桐道:“不但天天喝,而且一喝就没个完,不喝到天亮,谁都不许走。”
萧少英眨了眨眼,道:“现在天还没有亮。”
现在夜色正浓,从坟场回来的路虽不太远,也不太近。
王桐忽然一拍桌子,道:“他现在一定还在喝酒,我正好带你去见他。”
萧少英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你知道他也在这城里?”
王桐挺起胸:“我不知道谁知道?”
萧少英道:“我们现在就走?”
王桐道:“当然现在就走。”两个人居然说走就走,走得还真快。
老板娘看着他们下楼,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个人究竟是谁真的醉了?”
她自己喝了杯酒,又不禁苦笑:“也许他们都没有醉,醉的是我。”
(二)
葛停香果然还在喝酒。
他喝得很慢,但却很少停下来,喝了一杯,又是一杯。
在旁边为他斟酒的当然是郭玉娘,她也陪着喝一点。
无论葛停香做什么,她都在陪着,最近她好象变成了葛停香的影子。
酒已喝了两壶,葛停香一直都在皱着眉。
郭玉娘看着他.柔声道:“你还在想杨麟和王锐?”
葛停香板着脸,用力握着酒杯:“我想不通,四五十个活人.去抓两个半死不活的残废,为什么抓了七八天还抓不到?”
郭玉娘沉吟着,道:“我也有点想不通,那天他们怎能逃走的?”
葛停香道:“那是我的意思。”
郭玉娘道:“你故意放他们逃走的?”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想查明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这附近地面上,是不是还有双环门的党羽,还有没有人敢窝藏他们?”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逃走,看他们会逃到什么地方去?”
“不错。”
“郭玉娘叹了口气,道:“只可借这两个人一逃走之后,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葛停香脸上出现怒容,恨恨道:“若连这两个残废都抓不到,天香堂还能成什么事!”
“波”的一声,他手里的酒杯巳被捏得粉碎。
郭玉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就凭两个残废,想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那么生气?”
葛停香橱肱脸,道:“斩草就得除根,留着他们总是个祸根。”
郭玉姐道:“不管怎么样,王桐总是一定能找到萧少英的。”
葛停香又握紧了拳,道:“我养着这些人.能办事的好象已只剩下一个王桐。”
郭玉娘道:“他跟着你是不是已有很久?”
葛停香道:“嗯。”
郭玉娘道:“他—直都很可靠?”
葛停香道:“绝对可靠。”
郭玉娘眼波流动.道:“我想,江湖中一定还有很多王桐这样的人。”
葛停香道:“就算有,也很难找。”
郭天娘道:“我们可以慢慢地找,现在双环门既已垮了,西北一带,已绝不会有人敢来动我们的,我们反正不着急。”
她又换过个酒杯,替他斟了杯酒。
葛停香举杯在手,沉思着,喃喃道:“我手上只要能多有一两个象王桐那样的人,天香堂就不仅要在西北一带称 雄。”
郭玉娘看着他,本已亮如秋星的一双眼睛,似已变得更亮。
男儿志在四方,在英雄们的眼中看来,西北的确只不过是个小地方而已。”
葛停香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个‘青龙会’?”
郭玉娘道:“我好象听说过。”
葛停香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郭玉娘答道:“听说青龙会已是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秘密组织,中原一带,到处都有他们的分坛。”
葛停香道:“何止中原一带而已。”
郭石娘睁大了眼睛:“还不止?”
葛停香道:“青龙会属下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南七北六十三省,所以比较大的城市里,儿乎都有他们的势力。”
郭玉娘轻轻吐出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一提起青龙会来,都要心惊胆战了。”
葛停香冷笑道:“但青龙会的事业,也是人做出来的.青龙会能够雄霸天下,天香堂为什么不能?”
他举杯一饮而尽,重重一拍桌子,又不禁长长叹息:“只可惜……只可惜天香堂里,缺少了几个如龙似虎的人而已。”
郭玉娘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将来一定可以得到的,你不但有知人之明,而且还有用人的雅量。”
对一个空有满胸大志,却未能一展抱负的英雄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美人的安慰更可贵!
葛停香仰面大笑:“好,说得好,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保证你必定可以看到那一天….”
他的笑声突然又停顿,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葛新。”
“什么事?”
“王桐求见。”
葛停香霍然长身.喜动颜色:“王桐已回来?”
“就在门外。”“叫他进来,快。”
(三)
门外的长廊里虽然还燃着灯,却还是显得很阴暗,门是雕花的,看来精美而坚固。
一个人垂手肃立在门外.脸色也是阴暗的,伤佛已很疲倦。
但他却还是笔笔直直地站着,睁大了眼睛,低垂着头。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天香堂总堂主的密室外,居然只有这么样一个老实而疲倦的人在看守,倒是萧少英所想不到的事。
他斜倚着栏杆,在等着,等王桐。
王桐已进了密室,开门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苗条的人影,还嗅到—阵阵酒香。
“看来葛停香果然也是酒色之徒。”萧少英笑了。
古今的英雄.又有几人不贪杯好色?只可惜贪杯好色的却大半都不是英雄好汉。
老实人虽然低垂着头,却在用眼角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又懒散、又爱笑的少年。
萧少英也在看着他,忽然间说道:
“贵姓。”“姓葛,叫葛新。”“这里的家丁都姓葛?”
“是的。”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
“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财富全都好象是他一个人的。
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姓萧,萧少英。”
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
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葛新也笑了。
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
“葛新!”
“在”
“请门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样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畔,轻轻地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象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为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四)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象是个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象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
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样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象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
葛停香道:“这衣服好象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日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
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着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你一套衣服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二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根本就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女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卜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象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地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象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谈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
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巳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于,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
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
萧少英说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然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笑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象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在.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抢得起头。”
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葛停香道:“还不够?”
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分堂主。”
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
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绝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
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地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朋友,所以才会被骗进棺材。”
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还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这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
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儿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黄金杯,琉璃酒。
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在盯着郭玉娘,就好献置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
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是我说的。”
他橱肱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帐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
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葛停香道:“只可惜什么?”
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也只能够要这么多。”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堂主,身份地位都不问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了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地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的就塞进靴简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萧少英道:“二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绝不能派人跟踪,否则……”
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突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我只希望你是个守信用的人。o
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拂脒,最好找个地方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
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
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