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
   —古龙
第五章、不白之冤

李冠英一惊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凭空跌了下来,另有一条人影,宛如轻烟般掠下山去,定睛望去,地上一人,鹑衣结发,却看不清是谁。
展梦白全身麻木,暗中调息一遍,翻身掠起,李冠英目光闪处,怒喝一声,道:“展梦白!”
陈倩如呆了一呆,目光从指缝间望出去,站在她面前,不是展梦白是谁?她心头大震,闪电般转了几个念头,惊呼一声:“冤家,你……你……”跺一跺脚,如飞向山下奔去。
要知世间淫荡女子,大多心黑奸狡,她此刻一走了之,正是要此事变得死无对证!
展梦白怎肯放她下山,怒喝道:“贱人那里走!”
身形一展,便待追去,李冠英厉叱道:“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刀光一闪,直到展梦白的胸膛,展梦白闪身一避,陈倩如却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李冠英连声厉叱,身子扑了上来,刀光闪闪,无一刀不刺向展梦白的要害,展梦白身形闪动,连喝三声:“住手!”
李冠英却都有如不闻,要知世上男子被人将头巾染绿,当真是最最不可忍受之事,展梦白纵有千言万语要说,他却不要听上半句。
展梦白心头既怒又恼,却又无法还手,他此刻要是还手与李冠英拚命相搏,岂非无异承认了陈倩如的诬告,但是他若不回手,渴疲倦之下,又怎是在江湖中素有硬手之称的“金面天王”之敌?
若被他一刀杀了,更是从此含冤莫白。
他一连遭受两次无法辩白的冤枉,当真已目光尽赤,心胸爆裂,一时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大喝一声,呼地攻出三拳,他全身怒气与真力俱在这三拳中发出来,威力是何等惊人,只见拳风激汤,震的四下木叶簌簌飘落.。
李冠英一招“如封似闭”架了过去,但觉双臂一震,连退三步,但本以臂力雄壮称誉武林,是以才有“天王”之名,此刻心头不禁大骇,道:“你……你敢回手……”招式间已大是迟缓。
话声未了,暗林中突有一人如飞而出,喝道:“李兄休惊,小弟来了!”纵身一个起落,掠到展梦白的身后,两缕尖风,直打展梦白的身后“灵台”大穴,黑夜之中,认穴之准,不差毫厘,掌中一对“判官双笔”,乌光闪闪,正是武林中的点穴名家“笔上生花”西门狐!
李冠英精神一震,口中兀自说道:“西门兄怎不将那贱人拦回来?”原来他与西门狐本是一路而来,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
西门狐冷笑道:“还怕她跑得掉么?先将奸夫打杀了再说!”说话之间,一连使出七招,连点展梦白的“中应”、“巨阙”、“丹田”、“肩井”、“志堂”、“笑腰”、“雾台”七处大穴!
展梦白的拳势有如疾风暴雨,世人对他不公,他已不愿解释,但胸中一股悲愤不平之气,俱都在拳势中发出来,到后来招式以已大乱,只是威力却更惊人,这一股由悲愤化出的力量,竟激发了他生命之中的潜力,使得他触类旁通,自创出许多招式,招招俱激烈悲壮,豪迈绝伦,有如岳武穆王一阙“满江红”词,教人见了,但胸中郁结一畅,不得不为之拍案叫绝。
西门狐、李冠英齐地暗中吃惊:“这是什么拳法?”两人三件兵刃,竟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施展不得!
李冠英冷笑道:“这恼羞成怒,情急拚命,西门兄,你我先将他困住,好活活的累煞他!”
山道上突地遥遥传来一阵呼声:“爹爹……爹爹……”
第一声呼声仍在远处,第二声呼声方了已有一个青衣明眸的少女轻烟般掠来,亦是满面悲意惶乱之色,秋波一转,看到展梦白,仔细望了两眼,失声道:“展……展公子……”
语声如莺,正是杜鹃。
李冠英喝道:“什么展公子,不过是个无耻的淫徒而已!”
话犹未了,只听“吧”地一声,面上已被人击了一拳,只将他打得连退数步,“噗”地一跌在地上,他颜面被击,竟不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女子叉腰而立,站在自己面前,扬眉怒道:“你说什么?”杏眼圆睁,似已怒极。
李冠英怒喝声中,一跃而起,手腕一震,掌中匕首有如雨点般刺将出去,方才他大意之中,被人击了一掌,此刻刀光闪闪,有如一片银雾般在自己身前,伤敌自保,攻守兼备。
杜鹃纤腰微拧,连退四步,她自幼跟着爹爹,一身武功,确已得到真传,但交手经验,却大是不够,心里不觉有些乱了,李冠英拧笑道:“识相的快生退到一边,等我打发了那无耻的淫徒,也不来为难你!”
杜鹃怒道:“你还要再说!”纤掌一扬,急攻而上,别人侮辱了她心目中的英雄,使得这天真的少女心里凭空生出怒火,连发三掌,突地飞起一足,踢飞了李冠英掌中的匕首。
这一是来得无影无踪,李冠英但觉手腕一麻,匕首已带着一道银芒投入暗林,他心头一颤,横掠七尺,杜鹃却不知乘胜追击,西门狐眼角斜瞟,见到她的武功高强,更是暗暗心惊,心念一转,厉声道:“这位姑娘怎地不分善恶便胡乱出手,你可知道这姓展的做了些什么事?”
杜鹃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坏事的,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她柔婉天真,实在说不出狠话来。
展梦白心头一阵感激,天下人中,毕竟还有一人信任自己,李冠英睁目大喝道:“姓展的偷了我老婆,这还不算是坏事么?”
杜鹃呆了一呆,道:“你妻子又不是死人,怎会被他偷跑!”
西门狐知道这少女还不懂这句市井粗话之意,掌中招式不停,口中道:“姓展的和李大哥的妻子通奸,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
这一下子杜鹃却听懂了,又自一呆,突地娇喝道:“我不相信!”
西门狐冷笑道:“姓展的都承认了,你还不信?”
杜鹃娇躯一颤,道:“展公子……”
西门狐道:“他若非做贼心虚,怎会和我们拚命!”
展梦白面色铁青,紧咬牙关,也不顾对方招式,呼地一拳攻出,将西门狐打得震开,他自己肩骨,却也被笔稍扫中。
杜鹃颤声道:“展公子,你……你受伤了!”
展梦白怒道:“我是个万恶之徒,你不要管我!”看也不看伤势一眼,转身狂奔,他胸中充满自暴自弃的怒火,便是将天下的罪孽俱都归到他一身,但也再不愿解释。
杜鹃左右看了一眼,突地放足追了过去,哀呼道:“展公子……”
展梦白头也不回,转瞬间便已没入暗林,他身上的伤痕虽不重,但心上的创痕却已流出浓血,苍天若有眼,怎会对他如此。
李冠英呆了一呆,大喝道:“淫徒!你敢跑!”
身形一展,正待追上,西门狐突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李大哥你还要做什么?”
李冠英怒道:“我若不将这淫徒碎万段,再也难消心头之恨!”
西门狐阴侧侧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毋庸亲手杀他,他反正再也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李冠英一惊道:“什么?”
西门狐缓缓举起掌中的判官双笔之上,俱都满淬见血封喉的毒药,拧笑道方才一笔着实扫在他肩骨之上,即使坐着不动,也不能够多活片刻,何况他此刻竟狂奔起来,毒性一散, “哼哼!”冷哼两声住口不语。
李冠英怔了半晌,仰天狂笑起来,西门狐冷冷道:“奸夫已死,那淫妇也不劳大哥你费心,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小弟必将她的首级提来见你!”
李冠英道:“西门兄古道热肠,急公好义,为了小弟的事,如此奔波劳苦,唉!
弟家门虽不幸,但能交得西门兄这样的朋友,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西门狐哈哈笑道:“这算得什么?来来!你我先去痛饮几杯美酒,平一平李兄的怒火!”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似乎也在为人间的卑鄙、不平之事悲泣
杜渔翁身形有如轻烟般飞掠下来,心中颇觉自慰,暗忖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若非老夫,岂非便宜了那无耻的淫徒!哈哈,老夫十年积郁,今日方觉稍快!”此老性如姜桂,老而弥辣,四十年前便已性情鲁莽率直,名闻武林,四十年后,却仍是如此。
他仰天长啸一声,脚步渐缓,突转身侧山腰的暗林处,有人唤道:“老前辈留步!”
杜渔翁双眉微皱,身形一顿,只见一个面白无须,锦缎长衫的中年文士,手摇摺扇,缓步走了出来,躬步一揖,含笑道:“晚辈多年前便已看出前辈必非常人,今日终于证实了,晚辈的猜测不错!”
杜渔翁微觉一楞,道:“原来是孙总镖头……”
孙玉佛道:“不敢!”
杜渔翁道:“天深风寒,孙总镖头怎会留在此处?”
孙玉佛目光一转,笑道:“方才晚辈走镖至此,宿于山下,无意中见到前辈上山,便恭候在此处,想不到果然见着了前辈!”
杜渔翁沉吟半晌,放声笑道:“被你见着无妨,反正老夫今后也不想再隐藏行迹了。”
孙玉佛含笑道:“不敢请教前辈,看前辈的容貌身法,可是人称轻功江湖第一,昔年独诛“中条七恶”的……”
杜渔翁双目一张,截口道:“你怎知道?”
孙玉佛微微一叹,道:“晚辈今日虽然混迹江湖,但却也是蓝大先生的不屑弟子,见到老前辈你的轻功身法,怎会还有认不出前辈是谁的道理,便是恩师也常说起,当今武林中,老前辈的“破云弩”身法,可称一时无两!”
杜渔翁哈哈笑道:“蓝大先生真的有如此说过么?”笑声一顿,道:“想不到你竟是 “傲仙宫”的门下,唉……江湖多乱,群雄崛起,“傲仙宫”的弟子,竟也落入江湖,却是老夫未曾想到的事。”
孙玉佛黯然一叹,道:“江湖多乱,群魔乱舞,老前辈重入红尘,再拖降魔之力,当真是武林一大喜事。”
杜渔翁捻须笑道:“老夫重入江湖,武林中倒真可少去一些不平之事,方才我在此山山巅,便已为一人除去了一对奸夫淫妇……”
孙玉佛微笑接口道:“可是那“金面天王”之妻,与“笔上生花”西门狐这一双男女么?”
杜渔翁身躯一震,变色道:“你……说什么?”
孙玉佛叹道:“晚辈早已在暗中看到西门狐与那女子在暗中幽会,方才又见到李冠英将那女子逼上山去,而西门狐却在暗中跟随,想必这一段奸情已自败露,晚辈本欲……”
话犹未了,杜渔翁已自狂呼一声:“不好。”身形一转,有如离弦之箭般掠上山去,微一起落,直穿十丈。
孙玉佛望着他的背形,面上突地泛起一丝冷笑,冷冷道:“西门狐呀西门狐,谁叫你来多事……”
黑暗的山峰上,忽又奔下一条人影,孙玉佛微微一惊,闭目望去,辨清了这条人影,便定身不动,那人影狂奔而来,见到了孙玉佛,突地娇唤一声,扑到他身上,发髻凌乱,娇喘不住,竟是“玉观音”陈倩如!
孙玉佛轻轻一拂她的秀发,陈倩如颤声道:“你毕竟来了……”
孙玉佛叹道:“我怎会不来,昨日秦瘦翁为你把过脉后,我便已看出李冠英神色不对,今日春雨连绵,他却又要你陪他出游莫干山,我便已知道事情有变,怎能不暗中跟来,我难道不关心你么?”
他将陈倩如拉入了暗林,轻轻又道:“你没有吃亏,我就放心了,可恨那西门狐,不知他跟在暗中多的什么事?”
陈倩如伏在他胸膛上,道:“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了,他屡次三番的缠着我,我怎么样也不答应他,他一定怀恨在心……哼,瞧他那付样子,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她一勾孙玉佛的脖子,腻声道:“除了你之外,我什么人都不要了。”
孙玉佛恨声道:“好个西门狐,竟是个如此的匹夫。”语声微顿,冷笑道:“只是你这只狐狸,今日遇着我孙玉佛……嘿嘿,你纵有通天本事,我也要叫你死无葬身之所!”
陈倩如伏在他耳旁,轻轻道:“难道你已有什么制她的法子么?说给我听听,我也要知道!”
孙玉佛道:“方才我无意中遇着一个异人,就在他面前将罪孽全部推到西门狐身上,此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江湖中的恶人遇着此人,十个有十个送命,此番西门狐撞在他手上,嘿嘿,定然也要尝尝他那无情铁掌的滋味。”
陈情如仰首道:“此人是谁?他相信你的话么?”
孙玉佛道:“你可知道西溪上那老渔翁?”
陈倩如道:“难道他也算得上是个异人么?我看他……”
孙玉佛冷笑道:“人人都看不出他,你可知道他就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离弦箭” 杜云天么?”
陈倩如娇躯一震,失声道:“有去无回离弦箭……就是他!”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势也被他一人杀得乾乾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岂非死无对证,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被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碎有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地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恐愤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拚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躁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肩头。
那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拧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那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乾舌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汤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汤,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榄在怀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
“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义烈,不住恨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而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撩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贼,碎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晕绝过去,杜云天顿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非礼,那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紧胡须,竟然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那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乾“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已陷入内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滴流落!
只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吃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侧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岌,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的跑到这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混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岌,俱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么?”
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以已看惯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中了剧毒,又爱了内伤,若非遇着老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情人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
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那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了。”
方民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畔,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 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出机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岌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乃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踱,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云,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声大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眉一张,竟要扑抱上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砰”地一声,竟被她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到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更是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犹自不肯放下,目光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呐呐道:“孽障,孽障……”

 

 

第六章、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教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
“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好的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乾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生回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发白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扑地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间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失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她笑了起来。
杜云天见到她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搜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
“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乾笑一声,谘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展梦白变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骂。”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呐呐道:
“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乾笑一声,恭身向仕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
“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嘛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乾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父子已甚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岌,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只……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泊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牲!”又是一掌击去,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拍”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梦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那里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呐呐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将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陪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之人,我再看他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岌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行重行行,展梦白直将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车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熙和,以已将江湖问的杀气吹得乾乾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和气。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可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度的下落,那知展梦白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道:“十七八岁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的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好?”
那酒客具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自,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萧声自楼下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髻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上来。
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萧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爷台们赏咱们租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恻然,只听她启口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萧,酒客们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牲!还不回来。”
方逸只知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缓慢,便将下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陪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知死,双睛怒凸,详细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髻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轻道:
“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人那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锺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个。”
只听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彷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白暗叹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通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地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助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杯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约二八狡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美,备极丰渥,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林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粥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舜,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奇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粥言语钱销,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图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饱,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组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粥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 地一响,酒壶跌在地上。
富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字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敛,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语……”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入大殿中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背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澈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绅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订誓不为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彷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锺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剔,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鬓发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那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宫锦弼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武士勤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垂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采照人,左右双手,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另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同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问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那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长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愁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
神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以已将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图文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就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姆、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他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花飞大惊之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