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争雄记
   —黄易
第七章 识破身分

  却桓度在午时前後回到府第,心中还回味着刚才那刺激难忘的享受,行使男性征服女性时施用雄风的快感。
  舒雅天生媚骨,不过一向给她高贵的出身和骄傲掩盖。最初他决定要攫取她的身心时,只是基於环境的需要;但发展下来,他不禁被她的动人体态,勾起爱念,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征服者,他再也弄不清楚了。
  女孩子的确奇怪,无论怎样凛然不可侵犯,一旦与男性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有如脱胎换骨,变成千依百顺的另一个人,这转变在舒雅身上尤其戏剧化。
  却桓度前脚踏入正门,亲兵告诉他伍子胥在书房等候他有十个时辰了。二人过从甚密,多是却桓度登门造访,或伍子胥使人来召,很少这种情形出现,不禁心下奇怪。
  伍子胥坐在书房内,见到却桓度时面上全无半点表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却桓度硬着头皮,在他面前坐下。
  两人默默相对。
  却桓度苦无对策,正要开口试探,伍子胥先他一步说:“却桓度,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等於平地一声轰雷,在却桓度耳边响起。
  却桓度大惊起立,几乎反手拔出挂在背後墙上的“铁龙”宝刃。但另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假设伍子胥对他是恶意的话,那会让他的“铁龙”挂在伸手可及的位置,他既然知道他是却桓度,怎会不知连襄老也曾败在他的手下。对付这样可怕的高手,稳重的伍子背,断不会如此大意,所以事情应该还有转机。
  这些念头快如电光石火般在却桓度的心头掠过,他猛然放下拔剑的念头,缓缓坐下。
  两人四目交投,锐利的眼神互不相让。
  却桓度一点不闲着,施展功力,察看四方,很快知晓并无埋伏,伍子胥似乎真无恶意,否则岂会以身犯险。
  伍子胥第一次露出笑容,对他的反应表示赞许。
  却桓度除了瞒着自己真正的身分外,一向真诚地视伍子胥为前辈长者,关系非常良好,却不知道这种友善的相交,在这一刻能发挥多大作用。自己父亲却宛一向是吴国的死敌,伍子胥若能任由自己离开吴国,便是天大的人情了。
  看着却桓度询问的眼光,伍子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感觉到你的相貌与却宛有叁分酷肖。”说到这里沈吟起来,心中勾起昔日与却宛同为楚臣,两人相交的种种情况。
  好一会伍子胥续道:“那时你虽然极力掩饰,仍未能尽脱楚音;加上你对楚国地形人事的熟悉,我心内益发存疑。巫臣出现,你反应奇怪,夏姬显然和你有某一种关系,凭着这种迹象,加上近来的一番调查,大胆推断你是故人之子,果然所料不差。”说到这里,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却桓度暗忖今天真是多采多姿,每一件事都是在意料之外,若是往後的日子每日如此,只怕在复仇雪恨前,因胆子负荷不起,要一命呜呼了。
  却桓度摊开双手,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道:“伍世叔,小侄今後应如何自处?”他假冒孙武不成,转而攀起父亲那条线的关系上来。善於应变,是却桓度一向以来保命存身的诀。
  伍子胥一声长笑道:“孙将军乃天下第一兵法大家,何去何从,何须徵询伍某。”说罢缓缓伸出手来。
  这两位当代不世出的兵法大家,两只手牢牢握在一起。
  为了共同的目标,进击天下无敌的霸主楚国,向被誉为楚国第一高手、威慑当世的囊瓦挑战,两人决定携手前行。
  数日後却桓度决定起程前往楚国,表面的理由当然是探测地形,为吴国的大军设定进兵路线,主因则是要除掉襄老和叛徒中行两人,以免将来被他们揭穿身分。
  夷蝶在为他整理简单实用的行装,特别将他的“铁龙”藏在一个有暗格的木箱内,箱内放满药材,这便是却桓度此行的身分,一个买卖药材的商人。
  却桓度反而无所事事,夷蝶两眼微红,不舍得却桓度孤身上路,欲要随行又被他坚决拒绝。
  这时亲兵进来,神色有点古怪,却桓度心下讶异,亲兵道:“舒雅小姐来访,在厅内等候。”忽又压低声旨道:“下属们准备好了,她居然胆敢一个人前来,尽管叁头六臂,也可以应付。”
  却桓度哑然失笑,众亲随一向知道舒雅和他不睦,怎能料到个中有如此变化。
  却桓度道:“请她进书房坐下,我立即就来。”
  亲兵膛目结舌,见却桓度轻松自如,心感奇怪不在话下,听说还要请这美丽大仇家到书房这等私隐的地方相见,教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却桓度重复了一次指令,亲兵如梦初醒,欲语还休下离去。
  却桓度看看天色尚早,半个时辰後才要上路。自从那次在南园占有了舒雅的身体,今日是第一次见面,禁不住有点兴奋。
  步进书房,舒雅高窕的身形出现在眼前,美丽的脸上,平静无波,不知她在想什麽东西。
  却桓度顺手把门掩上,道:“为什麽又是这般早起?”这句话语带双关,暗指那天跟踪却桓度到南园,亦是这麽早起来。
  舒雅俏脸一红,粉颈低垂。
  却桓度笔直走到她身前尺许处,用手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红晕泛上她的耳根。
  却桓度缓缓把嘴凑向舒雅的红,他的动作特别缓慢,予舒雅充足的时间来拒绝他。
  他和她的发展异乎一般情侣,所以藉着这个行动,试探她的反应。
  舒雅毫无抗拒的意图,却桓度吻上她的香。
  舒雅身子不动,嘴却热烈地反应。
  好一会才分开,舒雅眼睛发亮,热情无限,表面的矜持,无影无踪。
  却桓度凝视着她一对美目,心中感动,知道自己已闯进了这美女的生命内,成为她的部分血和肉,自己任何举动,都可令她在精神上流血受伤,顿时涌起怜惜之心。
  却桓度轻声道:“你父亲知不知道我俩的最新发展?”舒雅鲜花盛放般的粉脸,红上加红,“最近的发展”不言可喻,自然是指那早在南园发生的事。
  舒雅啐他一声,嗔道:“这种事怎能教人知,什麽人也不知。”说完,倘脸变得更红了。
  却桓度放下心来,现在起行在即,不想枝节横生。夫概王绝不好惹,还有他四个神的手下,都使他心生警惕。自然希望一切留待从楚国回来後,再作打算。
  舒雅扬起头来,脸上现出坚决的神色道:“我要随你往楚国。”
  却桓度一听,整个头登时大了几倍。不要说此行有不可告人的密,就算舒雅完全站在他这一边,也不能把她带在身边,试问这如何向夫概王,甚或吴王阖闾交代?
  却桓度表面从容自若,微笑道:“消息倒灵通得很,为什麽我的优点,你却要在南园才知?”语带相关,相当调皮,却桓度本性风流,城破家毁前征逐脂粉丛中,属此中高手。
  舒雅如何能敌,一对拳头擂上却桓度宽阔的胸膛,不依道:“你休想撇开我!”见到却桓度“不怀好意”的眼光,登时想起这句话的语病,这种话心里想想可以,怎能公然宣之於口。
  却桓度正色道:“雅儿,这一次我是有王命在身,不便与你同行。”
  舒雅刁蛮地道:“事後自然有我父亲在大王面前转圜,保你无惊无险。”
  却桓度道:“这一行凶险万分,若有任何错闪,我一生痛苦不在话下,怎有面目见你父亲。”
  舒雅听却桓度说得情深,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露出了小儿女的情态,挽着却桓度的臂膀兴奋道:“不是我舒雅夸口,我只要不是碰上孙大兵法家,自保那还成问题。”时势逆转,当初每次见面,舒雅都嘲弄却桓度不懂自保,现在反须向他保证自己有自保的能力。
  却桓度登时语塞,舒雅冰雪聪明,话语领先,要收伏她真是一件难事。迫不得已,只好用上一点手段。
  却桓度话锋一转道:“这几夭我一直沈醉在那天南园的美丽回忆,未知小姐可否准我在眼前再重温一次?”舒雅面上刹地红霞满布,这种事怎可以对着她公开请求。
  却桓度仍在深情地看着她。
  舒雅嘤咛一声,把头深埋在却桓度胸前。
  嗅着秀发的芳香,却桓度决定以行动征服这个美女。
  却桓度化装成一个山草药商,骑着马,在早上辰时时分,离开吴都西行。一入楚地,卓本长方面便有人接应,他可根据最近的资料,再决定行止。
  马身左右各有一个五尺长的木箱,其中一个,暗藏他的铁剑“铁龙”,对於与襄老再决雌雄,他极端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心中的回亿转到舒雅身上,一番云雨後,却桓度点了她的睡穴,留下了一块书简,如此软硬兼施,希望能对她奏效。他又通知了伍子胥,请他务要阻止舒雅跟来。
  他想起夷蝶,临别时她眼中滚着的泪花,还清楚呈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在这刹那觉得生命充实和有意义,儿女之情,家族之恨,令他激起雄心壮志,决定放手大干。
  双脚一夹马腹,骏马一声长嘶,在大道上哗啦啦冲去。
  他第一个目的地,是楚国重要军事和经济的重镇上蔡。这也是中行藏身之所。
  “上蔡”原是西周至春秋时期蔡国的都城,在楚国的征伐下,蔡国被迫迁往“州来”,上蔡被纳入楚国的版图。
  春秋中期,楚国的军事形势主要是“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沟”,兵力局限在南阳盆地及长江汉水流域。若要北上争霸中原,军队调遣和辎重的运输,都要通过难行的伏牛山区,殊多不便。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必须在“方城”之外,於伏牛山区的北面建立新的军事基地,所以大兴干戈,蚕食小国,建立了“东不羹城”、“西不羹城”、“陈城”、“上蔡”四个军事基地,形成北面的屏障,进可攻,退可守。
  其中尤以上蔡城周围汝水迂回,岗岭起伏,地势最为重要。
  兼且上蔡地处黄淮平原,商朝时已开始发展,西周时期这是诸侯林立之所,土地经过垦植,经济发达。又为蔡国故都,交通便利,人烟稠密,是淮河流域的重要城邑。经过了叁十多日昼夜赶程,却桓度潜返荆楚,抵达这军事的重镇。
  却桓度和卓木长在城内东面一所大宅会面。
  卓本长一脸欣善,宅内满布手下,约有五、六十人,小部分是昔日随却桓度逃出的家将,其馀大部分都是新脸孔,却桓度知道是卓本长召来训练,散在四方的却氏子弟。
  他们见到却桓度,激动兴奋,一一上来施行大礼。却桓度见到这批新旧手下,都处在巅峰的状态,不断点头表示满意。
  每一个晋见他的手下,都露出真心崇敬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已不是昔日的公子哥儿,经过多年来的出生入死,领兵带将,培养了一种领袖的气度,不战而能屈人。
  却桓度一声长笑,声含慑人劲气,他必需在短时间内在这批家将前建立声势,激励士气,所以在适当时机,便要露上一手。
  笑罢却桓度向卓本长道:“本长,你做得很好。”
  卓本长风霜满脸,脸上的疤痕,隐约可见。连忙道:“主公夸奖。为了避人耳目,剩下这里只有五十五人,但全是最精锐的我方好手。若有需要,我随时可调来超过叁百人的实力。刻下这些人都集中在附近几个大城,负起侦察的任务。”语气中露出强烈的信心。
  却桓度连连点头,现下只是偷袭暗杀,攻其不备,这样的实力,是足够有馀。何况还有他这张王牌。
  却桓度道:“中行的情况如何?”卓本长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神色,恨不得生噬中行的血肉,沈声道:“这叛徒现在是上蔡城的副守将,我曾以种种手法,调查他的生活行藏,这人心中有鬼,怕我们报复,故而行踪诡难测,从来没有确定的行径,很难设下伏击路线。”
  却桓度道:“这叛徒终日提心吊胆,尤其我击败襄老,实力大出他意料之外,想来很难高枕无忧,任他有叁头六臂,绝难逃离我的掌心。”说到这里一阵沈吟,续道:“此城若有任何军事行动,如例行的操演,他定须出席,不知你在这方面有什麽情报?”卓本长露出赞许的神色,却桓度这一问,刚好也是他计画的关节,心悦诚服地道:“十五日後,费无极会亲来此地巡视,到时将会有各类型的军事演习和行动,中行无可避免地要不断现身,届时当有可乘之隙。”
  却桓度赞许道:“本长你思虑细密大胆,一般情形下,这类车车演习时,防卫最为周密,岂知物极必反,人的心理非常奇怪,在这种情形下,因为不相信有人敢於行事,所以反而松懈下来,只要我们能定下严密的逃走计画,便十拿九稳。”却桓度心下电转,不知应否乘机也干掉另一个大仇家费无极,因为这类暗杀行动,必须一击远,以避敌人的大规模搜捕行动。况且费无极的名气仅次襄老,手下能人又多,很难对付。何况此行还要诛杀襄老。这两人一个是熟悉自己的背叛家臣,一为与自己决战的死敌,无论自己形貌如何异於昔日,都可从气势举止轻易辨认自己出来,其他人或相遇在黑夜荒山,或是一面之缘,只要自己服饰不同,便难以确定自己的身分,故而把这两人画入必杀之列,其他人看来只好暂且放过了。
  想到这里,却桓度问道:“有没有关於襄老的资料?”卓本长面上首次露出担忧的神色道:“襄老外表凶残暴戾,其实却是阴沈仔细,又是楚国负责情报的大头头,行藏难测。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证实日下他不在郢都,极有可能来了方城一带,只不知他会否来上蔡,现在楚国和蔡国及唐国的关系极为紧张,囊瓦更在两个月前公然向蔡国强索名裘及佩玉,又向唐国索马,为此欺凌弱小,激起中原诸国的公愤,上蔡这处成为军事情报活动的中心。据我推断,晋国很可能以盟主的身分,号令诸国联手伐楚,所以费无极才会来上蔡,名为视察,实则加强防备,襄老身为情报首长,来此督察,成数亦非常之高。”
  却桓度立即体会到问题所在,除去中行容易,要杀襄老困鸡。况且只要任何一人被杀,要躲避搜捕还来不及,如何还可以“暗”杀另外的一人?看来若要同时将两人干掉,更是谈何容易。目下只可攻其无备,否则在敌人庞大的势力范围下,一个不好,便要全军覆没。
  卓本长又道:“襄老自败於主公剑下,每日勤於练剑,誓雪前耻,主公如无把握,还是不要犯险。”
  却桓度傲然一笑道:“我何曾有须臾放下剑术,看来目下我们只能耐心等待了。”顿了一顿又道:“也好,藉着这个机会,让我来训练各人剑击。”
  就这样却桓度足不出户,终日在大宅内指导家将修练上乘剑术。
  反之卓本长终日在外奔波,收集各方面的消息,多年来他以铜绿山为基地,建立了庞大的情报网,一方面通过各式身分的家将,另一方面又在楚军内安插眼线,养兵千日,在这时发挥出惊人的作用。

 

 

第八章 造势之策

  却桓度抵上蔡的十七日後,一队人马,缓缓入城。
  在开路的禁军後,两骑并排前行。
  左边一人眇了一目,形相威猛,独眼神光摄入,正是名列楚国四大剑手第叁位的费无极,当日攻打却氏山城一战中,若非囊瓦亲自出手,他已被却桓度父亲却宛以同归於尽的手法击毙,但仍不免失去左目。
  右边一人形貌丑陋凶恶,眼中电芒闪动,气势威猛深沈;赫然是却桓度此行的目标之一:襄老。他的气度大胜从前,在剑术的修养上,更上一层楼。
  却桓度和卓本长的担心不是多馀,他们要在同一时间内,完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当然充满困难和危机。
  襄、费二人身後是一批高手将领,襄老手下着名的高手郑樨和万悉解也在其内,至於并称襄老座下叁大高手的另一人龙客,早丧命於却桓度之手。这些人和却极度均仇怨甚深,却桓度只要一露踪迹,他们绝对不会将他放过。
  费无极道:“令尹这次把蔡侯和唐成公这两个庸材软禁,岂知两人毫不识相,居然誓死不献上宝物。致使晋定公以周室名义,号召诸侯会於召陵,密谋攻我,鲁、宋、卫、陈、郑、齐等国都准备与会,於我方形势大是不利。”
  在旁边策马而行的襄老面不改容地道:“北方诸国,外强中乾,兼且令尹早已布下暗着,包保他们不能完成合攻的形势。”
  费无极问道:“不知我可否与闻?”襄老凶猛的面容不见丝毫得色地道:“晋国内政混乱,贪污贿赂,无所不行,我们投其所好,自然有人为我们从中办事。”
  费无极摇头叹道:“自濮城一战後,晋国与我之争,时胜时负,先後有、鄢陵、湛阪多次大战,及後宋国大夫向戌作中间调人,在宋都召开“弭兵大会”,自此晋国一蹶不振,於我大大有利。现在我反而担心南方的吴国,阖闾这人野心极大,又得伍子胥和孙武的助力,可能成为大患。”
  襄老晒道:“吴国人少力弱,纵有明主名将,却是先天贫弱,兼之据说巫臣由晋使吴,教习车战之术,如此仓卒操练,何能成事?”当说到巫臣这个夺爱之人,他深沈的脸上肌肉不断跳动,似要择人而噬。
  费无极也觉他神态可怕,急转话题道:“近日得到一批美酒,不知连尹可否赏面?”襄老回复平静道:“我自与却宛之子一战後,戒掉酒色,专志剑术,若不能手刃却桓度和巫臣两人,这两样东西,是再也不会沾上了。”面上现出坚决的神色。
  费无极心中一懔,原来襄老心中的仇恨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样看来,他的剑术在这种决心的驱策下,一定有惊人的发展。
  这时大街上有一队人马迎来,当先一人,是上蔡的守将也是楚国的名将武城黑。
  他身旁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将军,赫然是在卓本长脸上留下疤痕的叛徒中行。
  这一刻,却桓度的猎物都集中在一起了。
  但这些猎物,却随时可反过来变成猎人。
  上蔡城一片平静,底子里是暗涌横生。形势像一条绷紧的弦线,一发千钧。
  雄壮如山的武城黑策骑而来,见到费无极和襄老,眼中光芒大盛,沈声喝道:“好,费将军的长戈叁十六骑,襄连尹的座下高于,尽来上蔡,必然有一番好戏上演了。”武城黑一向不太卖囊瓦的账,与费、襄两人面和心不和,中行给安插在他身边,隶属囊瓦那一路,正是要从旁对这个当朝武将,加以牵制。
  费无极暗骂一声,我要带什麽人来便带什麽人来,干你何事,表面却客气地道:“令尹见近来边防多事,十八国会於召陵,密谋攻我,嘱我俩带来精锐,一来壮武将军的声威,凡有用得着我们之处,请随时吩咐。”
  襄老高坐马上,神情无喜无乐,令人见而心寒。
  武城黑眼光扫过众人道:“费将军好说,我看倒是令尹怕我武城黑办事不力吧?”费无极心下对这军权极大的武城黑颇为忌惮,一愕後不怒反笑道:“武将军言重了,将军战功彪炳,天下皆知,令尹倚为右臂,何出此言?”中行连忙上来打圆场道:“将军府内已备下酒宴,特为襄连尹、费将军洗尘,请这边走。”
  勒转马头挥手,整队随武城黑和中行来的楚兵,霍地齐齐策马转身,向长街另一边缓缓驰去,旗帜飘扬,队形整齐,煞是动人,表现出楚军优良的军事传统和训练。
  楚国能在诸霸争雄中,百年来屹立不倒,自有因由。
  礼鼓敲响,庄严有气势。
  一直不哼声的襄老,对武城黑不客气的说话,没有一点波动。这些年来他精研剑道,到了古井不波的境界。剑术到了某一阶段,每每达到了体能的极限,这时讲求的,便是心灵和意志的锻炼和修养。
  襄老正要随大队驰出,蓦地感到一对锐利的目光,罩射在他的背脊上。在毫无先兆下,襄老身形闪电般从马背上弹起,向後侧斜斜跃去,落在大道旁的人丛内,事起突然,一时人丛间路人目瞪口呆,不能动弹,襄老落地时同时转身,眼角似乎有人影一闪,没入横巷里。
  襄老身形如行云流水,霎地跟上,只见一条窄巷,两面高墙,襄老身形一动,跃上墙头之上,民房鳞榔相比,却不见敌踪。
  路旁的人群这时才惊醒过来,登时引起一片混乱,纷纷避往其他横巷里。
  整队人马停了下来,费无极、武城黑一齐回头引颈张望。
  襄老知道追之不及,跃回地上,淡淡道:“这人身法之快,本人平生仅见。”
  费无极脸色有点煞白,刚才襄老显示的身手,比他以往熟悉的襄老,更为惊人,自己和他的距离,拉远了不少,心中暗自惴惴。
  武城黑默默不语,在他的地头出现了这样的高手,他也颜面无光。
  中行道:“可能是晋国派来的高手?”襄老摇头不语,并不答言。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却桓度返回隐藏的大宅,立即召来包括卓本长在内最重要的十名家将,进行重要的商议道:“我刚才前往窥探襄老和费无极进城队伍,见到襄老和中行两人。”说到这里,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道:“襄老功力远胜从前,居然能感应到我向他的注视,幸好我及时离去,否则後果不堪设想!这人现在的武学修养,远远高於我最初的估计,看来我们必须改变计画了。”
  卓本长喟然道:“我当时在长街的另一边,直至襄老跃上半空,才惊觉过来,那时主公刚闪进横巷,比襄老快了一步,不知主公如何察知襄老的行动。”
  却桓度道:“当襄老生出感应,我心中立现警兆,所以在襄老跃起的同时,也是我闪退的刹那,只不过我离开的路线较短,才似乎比襄老快上一步,这下较量,胜负难分。”却桓度光明磊落,一点不肯在这些地方占便宜,众家将露出尊敬的神色。
  另一家将斜常道:“我们素知襄老的厉害,剩下只要多加人手,加强对付他的力量就行,为何要改变全盘计画呢?”这斜常年约四十,身材瘦长,骤看像位眉清目秀的书生,但他手中长矛展开,有万夫不挡之勇,近年来为了家族仇恨,勤修苦练,武功超越了卓本长,隐为却氏家将中第一高手。
  却桓度微微一笑道:“暗杀在於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襄老的修为,达到了一个不能暗杀的境界。今早我只是眼露杀气,便引来他的反应,所以我早先定下暗袭之法,对他毫不管用,看来只好真刀真枪,和他大干一番了。”
  另一个短小精悍的家将吉杆道:“敌势远胜我方,只是他手下万悉解和郑樨两人,便不好对付,何况还有费无极和他的长戈叁十六骑,加上上蔡驻有楚国重兵,我方以弱击强,如何还有胜算?”众人一齐点头,吉杆说出了他们心内的想法,若连唯一的暗杀也此路不通,如何还可达到目标,怕连逃命都来不及呢。
  却桓度缓缓立起身,在室内踱着方步,心内盘算着孙武的十叁篇兵法,看看有那一着管用。想起孙武在他的“势篇”有言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这是说,天下千变万化,其实可归结为几个最基本的因素,例如日月江河,五色五味,经不同的组合调校,致生无穷的变化。现在的刺杀这两人的方法,便在於“奇”和“正”的运用,对不同的情形,配以不同的调校,才可发挥威力,所谓“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自己现在以弱击强,若能制造某一种形势,或可化弱为强。譬之一块圆石,在平地上推动,费力而不远,若能置於高山上,只需半点力,就能直滚而下,一泻千里,两者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造势。所谓“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於仞之上者,势也。”
  却桓度止步回身,扫视着手下家将,众人露出企待的神色。
  却桓度微笑道:“我们有两条鱼饵,可以引襄老上钓,第一条饵,就是中行,第二条饵,就是我。”
  中行在校场练兵完毕,和十多个亲随,策骑返回府第,同行还有襄老座下高手万悉解。
  襄老、费无极和武城墨二人正在将军府密议,招呼万悉解的责任,落在他肩上。另一高手郑樨另有任务。同行的还有几个费无极座下长戈叁十六骑的高手。
  中行一直以来,都担心却氏族人的报复,馀者他并不惧怕,独对却桓度怀有极大的恐惧,这人确是厉害,居然能在天罗地网中逃逸无踪,有鬼神莫测的奇能。
  二十馀骑缓缓而行,慢慢转入通往市集的大街,时值正午时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赶路的骡车,要呼喝路人让开,才得通过。当然路人一见中行等的声势,自要让开一条道路。
  中行和万悉解一边谈笑,一边缓缓前进。
  行人让开长路的另一端,一辆双马拉动的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人头带竹笠,看不清楚脸目。
  中行领先前行的两个亲随,一见驶来的马车毫无让道的意思,连忙喝骂起来。
  迎面的马车来至叁丈的距离,驾车的大汉一扬马鞭,重重打在马背上,健马长嘶一声,连着马车向着中行、万悉解迎头冲去。
  中行、万悉解等均是身经百战的武士,一齐大喝,兵刃纷纷在手,这时马车已撞上最前排的楚兵。
  御车的大汉跃离座位,一踏马背,比狂奔的马车更迅快凌空横冲过来,在楚兵中间穿过,手中寒芒闪动,两名楚兵连着两蓬血雨,往旁侧跌落马。
  御马的大汉脸上蒙着白布,只露出双眼,毫不停留,左脚踏在左边的空马上,身形倏地弹起,箭矢一样向中行标来。
  中行见刺客来势汹汹,身後紧跟着狂冲而来的马车,活像地狱走出来索命的死神。他知道这时退缩不得,奋起意志,一夹马腹,健马前奔,长剑乘势向前直刺。
  万悉解不愧高手,反应迅快,手中长剑由左侧配合着中行,斜攻而上。
  其他亲随和长戈叁十六骑中的几名好手,反应慢了一步,一时被挡在外围,插不上手。
  刺客的长剑银光闪烁,大异於万悉解和中行两人的铜剑,瞬间两声轻响传来,刺客的长剑先把万悉解的长剑震开,跟着和中行的铜剑绞击在一起。刺客不退反进,藉长剑双交之力,一个前翻,飞临中行头顶的上空。
  万悉解长剑遭刺客闪电震开时,全身一阵麻,几乎长剑坠地,大骇下倒滚落马。
  中行见马前寒芒一动,手中铜剑猛然直刺,给敌人长剑一绞,一股大力似欲将自己拉前倒撞下马,魂飞魄散下,大力抽剑後退,眼前人影一花,敌人不知去向,听得四周惊呼传来,心知不妥,感觉头顶一凉,一支长剑从顶心直插而下,不及惨叫,一命呜呼。
  刺客身形不停,右脚点中行肩膊,身形再起,带出插在中行头顶的长剑,一股血箭直标上半空寻丈有馀,血花在地上时,刺客早侧跃在道旁的民房瓦顶,身形一闪不见。
  中行的身这才砰的一声,离马倒撞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尽管他们身经百战,这样惊人的剑术,行动的迅捷有力,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整件事前後不过瞬息之间,中行变为一条死。
  在长街上,襄老蹲在地上,很仔细地检查地上叁倏身的伤口,不断询问站在一旁的万悉解,问及当时每一个细节。
  费无极和武城黑两人站在旁边,脸上毫无不耐烦的表情,他们知道襄老每一个问题都不是无的放矢。
  襄老环顾众人,最後停在手下郑樨和万悉解身上通:“立即下我之命,各人立即准备最简单的行装,在两刻钟时间内随我上路。”
  费无极一愕道:“连尹这次奉命来此有重要任务,追查凶徒之事,何不交给下面去办?”襄老哂道:“他们怎办得了?”这时有手下走来报告道:“凶徒的马车和马匹,都有城北正兴车马行的标志,据车马行的人说,这人年约叁十,身体魁梧,租车时手上并无兵器。”
  另一个手下续道:“这人五日前在城南的飞来旅店居住,终日深居简出,从来不与人招呼,今日才结账离去。”
  襄老缓缓道:“五日前刚好是我来此地那天,果然是他;却桓度此次你孤身来犯,我看你如何逃过我的五指大关。”一只手慢慢张开,又再抓紧,骨节劈啪作响,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费无极道:“襄兄国事为重,还望叁思。”
  襄老眼光转望费无极,连费无极这样功力高绝而又深沈的人,也觉得心胆俱寒。
  襄老眼中闪烁着流转不停的精光,如箭矢般射入他的独眼内。
  武城黑一语不发,一副坐看好戏的样子。这人精擅兵法,武艺却只是一般,所以并不如却宛那样招忌。
  襄老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他缓缓望向远方,心想恰好我在这数月间,特别在方城和上蔡这一带布下最严密的侦查网,防止北方诸国的间谍混入,应付紧张的局势,却桓度你如盲头苍蝇,这样一头撞进来,保你不能逃出百里之外。
  他紧握的拳头张开再抓紧,似乎正捏着却桓度的咽喉。
  一战之耻,令他失去夺回夏姬的机会却桓度成为了他最切齿痛恨的人。
  襄老誓言道:“却桓度,我一定要将你手刃剑下。”襄老便像一条最凶猛的毒蛇,却桓度这一脚,踏中毒蛇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