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争雄记
   —黄易
第一章 城破家亡
  
  刀光剑影,喊杀连天。
  城内城外,冒起数十股浓烟,隐见烈焰腾奔而起,方圆数十里内的高空,覆盖着浓厚的乌烟。时虽当午,秋阳挂天,但在黑烟遮蔽下,大地却是昏暗无光。
  城南外墙被撞破多处,敌人的擂木仍如毒龙般猛攻,却氏家兵,组成血肉的长城,拚死顽抗,阻挡从缺口潮水般涌入的凶残敌人,以他们的鲜血来换取每一寸的土地。
  却宛身披楚国大将惯用的绛红革,两边腰间各配一把铜剑,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铜龙”
  和“铜凤”。他以之纵横天下,在此等生死存亡之际,仍紧紧伴在他身侧。
  这楚国的第一勇将,挺立在内城城墙上,一改往日临敌从容的态度,面色凝重。
  城外广阔的平原上,敌人旌旗似海,一层一层的兵马,杀气连天,静待着最後一战的来临。
  却宛仰天誓言:“囊瓦!囊瓦!我却宛死必化作厉鬼,索尔之魂!”
  他手下八千家将,只剩下五千多人。城外十个望楼,於叁个时辰前,已经逐一失守,目下退守城内。全军覆没的厄运,迫在眉睫。
  却宛眼光迅速掠过左右十多名亲将,双目血芒闪动,大喝道:“好!我却氏之旅,自先祖却芒创业至今,历经十二代,只有战死之士,从没有投降之辈。”
  众将轰然应诺,决意死战。
  “轰隆!轰隆!”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城南依城而的高楼,在漫天沙尘碎石中,像一个重伤的战士般,徐徐倒下,城南再不能保存。
  枕兵城外,兵力达四万的敌人,一齐喝采,使人震耳欲聋,掩没了庞大高楼倒下的声音。在嘈吵声的极限里,一时反而听不到任何声息,周围似乎正在上演无声的默剧。在混乱至极点的嘈吵声中,产生一种有规律和节奏的异音,一下接一下,直敲进却宛和他每一个亲将的心里去。敌人敲响了战鼓。
  城外敌人大军的前排部队,开始潮水般移动,向着曾是无敌象徵的却氏家城推进。
  一名身穿将军战胄的大汉,後面跟着十多名亲兵,迅速来到却宛面前,躬身施礼道:“大哥!却正不力,城南失守,敌人将在半个时辰内攻打内城。”
  却宛怜惜地看着这个从小至大都忠心跟随自己的小弟,他和身後十多个亲卫,无不负伤浴血;枉自己自负不世将才,竟连这个骨肉相连的亲弟亦不能保护,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无奈还是愤慨。
  却正道:“今日敌人一开始便猛攻城西的望楼主力,以致我方实力迅速被削弱,又拣城南最脆弱处强攻,使我等措手不及,若说没有深悉我方虚实的内奸帮助,实令人难以置信。”
  却宛沈吟不语,其实他早想到内奸的问题,敌人此次突然而来,事前竟无半点先兆,当然是掌握了己方的侦察布置,故能避过耳日。只是这点便可确定的是内奸所为。自己一向厚待手下,肝胆相照,想不到居然仍有出卖整个庞大家族的人!
  却氏为楚国大族,在春秋战国交替的年代,血浓於水,亲族的观念远比国家观念为强。
  却宛回首远眺城外,正南处一枝帅旗高举,上书一个“费”字,偏西处另一枝绣上“鄢”字的大旗,亦正随风飘扬。这两支大旗高出其他战旗半丈有多,在叁丈外的高空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不论敌友都晓得,这两个字代表了楚国两位着名的猛将,是权倾楚地的令尹囊瓦倚之为左右臂助的勇士。
  “费”代表费无极,“鄢”就是鄢将师,这二人与却宛和另一大族之首襄老并列楚国四大剑手,均是楚国的名将。
  邰宛心内暗自测度,这两人的大旗这时仍停在原地不动,但当它们推进时,将是一决雌雄的时刻了。
  战鼓的震响愈来愈密,叩动着整个战场上每一个人的心弦,不啻是催命的魔咒。
  却宛沈声道:“却正!”
  却正全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他大哥将要发出的命令,眼中射出坚决的光芒道:“左尹,小将今日决定城在人存,城破人亡,其他一切,均不用说。”跟着霍然转身,拔出长剑,向城缺处而去;他十多个手下,纷纷抽出长剑,紧随去了。
  却宛心内一声长叹,也不挽留。毕竟兄弟心意相通,却止已先知自己心意,称他为“左尹”而不叫大哥,正显示他不要自己因他是至爱兄弟,故而命他逃走,想不到这一生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兄弟,唯一抗命的一次是在这等时刻。
  却宛忽地沈吟,似乎要下一个重大决定,好一会後,才断言道:“凌石!”
  身後众亲将中,一名大汉大步踏出。
  这凌石脸容古拙,木无表情,给人一种坚毅倔强的感觉。
  却宛手腕一震,不见如何动作,挂在左腰的“铜凤”宝剑,给他掣在左手中,金剑高指长空,剑身闪闪生光,稳定如石,就像是可以永远保留这个姿态,直到宇宙的尽头。
  却宛望着这个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虽然在这兵败城破的时刻,仍然不显露丝毫内心的感情,大感满意道:“你即拿我手中铜凤,到内院传我却宛之命,凡我却氏之人,包括夫人小姐,立即殉身,以免城破受辱。”语调坚决有力,没有分毫转圜馀地。
  凌石一言不发,接剑便去。
  望着凌石的背影消失在落城的梯阶下,众将神色不变。胜败本就是现实残酷,那时战败的俘虏,大多被充为奴仆,那就生不如死。他们昔日在却宛带领下,战无不克,今日末路穷途,宁可战死,也不能忍辱偷生。
  只有站立一旁,身材健硕的男子,却是面色大变道:“爹!”一对虎目,满是泪水。
  却宛一声断喝,阻止他出言道:“桓度,我以却家之主向你发出旨命,这是你最後一次流泪,此後你只可流血,不可流泪。却氏男儿,绝无软弱流涕之辈。”跟着又喟然一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却桓度垂首道:“孩儿不孝,终日沈迷剑术,不习兵法,以致今日不能分担破敌之责。”神情懊悔不已。
  却宛仰天一阵长笑,悲愤万状,背後众将何曾见过他这种神态,不禁激起拚死之情。他们对却宛的心情都非常了解,却氏与囊瓦,同属楚臣,目下变生肘腋,同室操戈,囊瓦这等恶毒,岂能不令人愤恨。
  却宛笑声忽止,道:“桓度不必自责,昔日你叁位兄长,均为深悉兵法的良将,但善泳者溺,一一战死沙场。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你不留兵法,我从不勉强,一方面既因为尔母先後失去叁子,故留你在她身边,另一方面亦想你能继承家传剑法,发扬光大。今日希望你能借助击剑之术,令你得脱此劫。”
  四周众将一齐恍然,他们一向不大看得起这位小主公,因为从未见他披甲上战场,终日留在内院妇女群中;加上不知他剑术造诣如何,这时才明白个中原因。
  却宛又道:“中行,你立即助公子挑选二百死士,护送他逃往国外,东堡左侧,有一道,公子尽悉开启之法,由他带路便可。”说完哈哈一笑道:“囊瓦,任你其奸似鬼,也不知我却氏还有此最後一着。”
  大将中行道:“主公,不如由你和少主一同离去,我们在此牵制敌人。”
  噗!噗!一连串的声响,众将跪满一地,纷纷劝驾。
  却宛连鞘解下“铜龙”,递给却桓度,心内暗叹一声,若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毫不迟疑逃离此地;那时年纪还轻,有的是本钱,那怕不能东山再起,但今日年华老去,况且一生纵横,所向无敌,要他做那落荒之犬,不如光荣战死!无论希望怎样渺茫,唯有把复仇之想,托与亲儿。
  却宛向却桓度道:“他日你必须以铜龙宝剑,饱饮囊瓦的鲜血。”顿了顿续道:“我虽为楚国四大剑手之首,但对囊瓦此獠仍无丝毫制胜把握。尔须好自为之。”极目城外,费、鄢两人军旗,开始缓缓移动,敌人的战车漫山遍野迫来。
  却宛向跪在身前的众将道:“尔等不须如此,我心意已决,虽然毫无胜望,但誓教敌人付出惨痛代价!”
  却宛转身向外,高声大喝道:“费无极,你有否与木人单打独斗的胆量?”声音远远传去,震汤於整个战场之上。他为楚国有数高手,这一运气扬声,远近皆闻,很多原已受伤倒下的却氏子弟,一听主公之声,人心大振,伤病皆起,战场上顿时激战加剧,一片惨烈。
  费无极的语声远远传来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却宛你休想作困兽之斗。你若自缚双手,跪地投降,留你全。”声音浑厚,馀音不歇,显示出精湛之功力。这人武功仅次於号称楚域第一高手的囊瓦和被誉为楚国四大剑手的却宛及襄老之下,乃非常高明的剑手。
  却宛不怒反笑,掩不住英雄末路的悲凉!
  敌军战鼓沈而有力地低鸣,一下一下直敲在却宛心头,费无极和鄢将师两人的大军,缓缓移动,决定胜负的时刻,在敌我双方的“久等”下,终於降临。
  却宛从手下取过一支重型铜矛,大步落城,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从拥有一切,包括权力、富贵、美女,到现在将快一无所有,只感全无牵挂,有一种痛苦的快感。想起人赤裸裸而来,赤裸裸而去,追求的只是短暂的目标。除了成功顶峰的刹那兴奋,其他都是在苦苦经营中度过,而他目前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目,就是要放手杀敌,直至被杀。心中不由奋起万丈豪情,一声大喝,已有两个敌人被长矛挑飞。
  却家武学心法最重忘情,尽管在千军万马中,心境也如洪炉上的一点冰雪,冷然视物。
  这时却宛一旦抛开成败,心灵进至无波无浪的境界,长矛如毒蛇般吞吐,直杀进蜂拥而来的敌人群中。手下见他威武动人,士气大振,随着他冲越城墙的缺口,反杀出城外,一时杀声震天,展开人仰马翻的大混战。
  却宛如猛虎出柙,在敌人的刀戈剑海内来回冲杀,这时他身边的将士,已从最初的二千多人,减至五百馀人。忽然前面一阵骚动,一队浑身浴血的却氏子弟,护着一名大将,向他们方向退来,却宛心中一动,连忙指示下属分两翼杀去,把这队人马收归人己阵内。却宛眼利,一看那大将正是自己亲弟却正,他胸前一滩鲜血,面色煞白,已无生机。却宛抢前,却正见是大哥,眼角流下泪水,嘴颤动,却宛连忙俯身把耳贴近他边,听到却正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囊瓦!小心。”语声中断,原来已经死去。
  却宛悲恸欲绝,厉啸一声,重新杀入敌阵,长矛挥挑刺劈间,敌人纷纷倒毙,鲜血直喷飞上半空。
  在浴血苦战中,忽地所有敌人潮水般退开,露出一大片空地,剩下却宛一人,卓立其中,他的所有手下都给隔开了,远处虽仍传来零星的战斗,敌人显已控制了大局。
  费无极高大的身形排众而出,挺立在却宛身前两丈处,手中提着长剑,轻视地道:“你不是要和我单打独斗吗?”却宛心下狂喜,他现在虽然体力透支严重,但如能和这大敌单独决战,以他邰宛惊人的轫力和意志,搏个同归於尽,便非常理想。
  却宛长矛斜指向费无极,也不打话,大步迫去。
  费无极见却宛龙行虎步,剧战之後,依然不露分毫疲态和破绽,兼且知道他一上来必定采取攻势,如何肯让他蓄满气势,手中长剑化出一个个光环,倏地扩大,同走来的却宛迫去。
  却宛手腕一振,长矛化出万道寒芒,同时刺中费无极长剑化出的光环,登时产生一连串兵器相撞的交鸣声。
  环影化去,长矛蓦地破空而至,闪电般标向费无极的咽喉。这一矛胜在的是其速度。费无极也真了得,不退反进,长剑侧劈在矛身上,感觉长矛虚而无力,应剑向左方飞去。费无极大叫不妙,眼角人影一闪,却宛弃矛而上,一手抓着费无极的长剑,费无极运腕圈剑,削去了却宛四只手指,但长剑已缓了些许,欺身而上的却宛,一肘击在他胁下,登时撞断他几条肋骨。跟着却宛的手斜标而上,插向他的双目,费无极大叫我命休矣。不知为何却宛忽地滞了一滞,费无极连忙退後,左眼一阵剧痛,虽然保得了右眼,左眼还是给插中了。
  却宛忍着四指齐断的痛楚,正要把费无极双目插盲,一股雄浑的大力从後方攻来,令他慢了一步,只废了费无极的左目。那股大力同时击在他後背,他一口鲜血狂喷,反手向後攻去,背後的人使了一下巧妙的手法,化去他数拳,跟着双手闪电般拍在他背上:却宛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断传出,鲜血亦不断从眼耳口鼻标出来,当那双人手离开时,他巳不成人形。
  却宛模糊中看到眼前出现的一个高大阴沈、身穿红袍的人,脑中轰然一震,登时明白到却正临死要他小心囊瓦的意思。眼前的人正是囊瓦,自己和最亲爱的小弟,都是丧命在这奸人手里,他竟然亲自来督师。这个仇,只有留待桓度去报了。
  宛宛蓬的一声倒下,一代名将,含恨而殁!
  囊瓦仰天大笑,看着两手的鲜血,状极欢欣。
  道的出口在却氏家山城後一个密树满布的斜坡下,形势巧妙,匠心烛运,极易为人忽略。是却氏先祖被分封此地之初,特聘此中高手匠人建造,以之逃生保命,想不到历经十数代的风平浪静,到了却桓度才派上用埸。
  道的机关本早应腐朽不能用,幸而却宛一向居安思危,常密派亲信清理维修,所以大致上仍然完好。
  这条道是却氏的绝大密,除了一小部分最亲近的兄弟子侄外,其他人全不知哓。负责挑选二百死士,护法却桓度逃走的大将中行,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一条道的存在。
  却桓度、中行和二百壮丁,全无声色地穿过树林,沿着後山溪涧,涉水逃进毗连山城的大别山脉。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生死关头,每一个动作都加倍小心,不敢弄出丝毫声响,以致拖累全军。
  他们身後的却氏城堡,陷进熊熊大火里,黑烟冲上半天,夹着千万人的杀和惨号,显已失守。
  却桓度强忍内心的悲痛。他今年二十五岁,十多年来一直舍兵法而精研剑术,自负不凡。但这样千军万马,对垒沙场,他却只可充其量担当一员勇将,何能督师取胜,心底一时悔恨交集。可是想起以乃父的将才兵法,在这等形势下亦只能束手长叹,自己远不及他,报仇的前景一片灰暗。而目下他却桓度却是唯一可报这灭家毁族之恨的人。却宛的音容,不由升现在他脑海里。
  只可流血,不可流泪。
  他立誓永记心头。
 

 

第二章 初试身手

  这支从破城逃出的败兵,负着氏族被人连根拔起的血恨,朝连绵万里的大别山逃去。只要穿越过这广阔的山区,将可切进楚国着名的云梦泽,那处尽属低洼沼泽,又多丛林湖泊,对於躲避敌人大规模搜捕,非常有利。
  走在他身旁的是卓本长,这人原是桓度的少年玩伴,精明厉害,长於计谋,是宛亲自指定这次护送桓度的主力。两人长大後,因卓本长跟随宛征战南北,故很少见面,反而在这非常时期,又再走在一起,大家都有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二百多人急奔两个时辰後,深入了布满荆棘的山区二十多里,均力尽筋疲。卓本长虽是武功高强,但力战在前,这时也颇为吃不消,反观身旁这位小公子,仍是气脉悠长,似乎毫无倦意,不由对这从未挨过沙场征战之苦的富家子弟,另眼相看。
  众人来到一个较为平坦的小山上,一直在前开路的中行转回後队,来到两人面前道:“公子,这番急行,已离敌人二十里有多,且快将日落西山,随从先前血战整日,加上这阵奔波,实在再难支持下去了。”说罢以询问的眼光望向桓度,又望向卓本长。
  卓本长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中行在很细心地观察桓度,并带着一点奇怪的敌意和肆无忌惮,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偏见,因为一直以来,他对这个属於长辈的中行,都不大喜欢,总觉得他沈默寡言,城府过深。
  桓度心内悲痛,毫不在意。刚想徵询卓本长的意见,忽地想起自己已成为了他们当然的领袖,自然要发表点意见,但脑内一片空白,不知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中行眼中闪过一丝讥嘲,又回复尊敬神态。
  卓本长心中一懔,但此时不容多想,解围道:“公子,除非敌人知晓我们的逃走路线,又能於城破立即知悉有人逃遁,否则绝难追及我们。”说完忽地陷入沈默,若有所思。
  中行不待桓度发出命令,即时传下令去,命各人就地休息。
  卓本长不知如何心下喑感不安。桓度对於这类行军发令,一无所知,中行叫大家休息,想想也是道理,於是坐下歇息。卓本长和中行两人自去布置。
  这二百家将,都是征战经验丰富的军人,一接命令,未待吩咐,纷纷占取有利方位,依度形势,展开侦察巡逻等等措施,隐隐把桓度围在正中。宛一向甚得军心,此时他们知道遇上劲敌,心中均存下以死来保护这家仅馀血脉的意念。
  桓度看在眼内,心下羞惭,自己枉为他们的统率者,其实比之他们任何一人,在军事上的常识,他都是大大不如。另一方面,眼前这军旅生活,却使他这一生居於内院,平日只需应付母姊美婢的公子哥儿,有种新鲜的感觉,那是种豪雄粗犷的吸引力。想想也是讽刺,氏一系名将辈出,独有他一人从未随军征战。
  桓度不由轻抚配在腰际的铜龙,心下稍感安定,似乎父亲宛的信心,从它隐隐流进他手里,钻入他心中。
  桓度缓缓抽出长剑。剑长四尺,比当时制的叁尺剑刃长出一尺,在斜阳下闪闪生辉。剑身铸有一条张牙舞爪的苍龙,沿着剑身盘绕舒卷,若隐若现,巧夺天工。长剑入手沈重,家着名的剑法,可以把这名剑的特质发挥到极致。这铜剑是当时这类刀剑的极品。据说南方的越国和楚国的大敌吴国,已开始铸造铁剑,比之铜剑又胜出一筹。
  桓度轻抚剑身上铸造的铜龙,触手温润,他在军事上不行,对剑法却是天资卓越;虽未必及得上宛,亦是出色当行。手持这等宝刀,一时豪情大发,一沈腕,铜龙在空中迅速显出万道光芒,有节奏地画出几条弧线,显出一个美丽的剑光图案。
  一人走到他的身边沈声道:“公子!”
  桓度霍地侧望,看到卓本长严肃的面容,登时记起少年时他每逢要责怪自己,都是这副表情,心下知道不妙,又不知何处出错。
  卓本长道:“公子在太阳馀晖下舞剑,剑身反射落日的光芒,可见於十里之外,我们现下正在逃命求生,这样做等於自杀。”
  桓度惭愧之至,心想自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急忙收起铜龙,环首扫视,附近的家将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像是怜惜他的无知。
  卓本长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但另一力面也体会到自己对这自幼一同长大的小主上,其实是下太尊重的。
  卓本长话题一转道:“公子,中行有点违反常态,我们应该小心一点。”
  桓度素不言欢别人搬弄是非,因家内院大多是妇孺,“是非”乃她们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桓度一向厌听;所以卓本长这几句话他绝对听不入耳,含糊应了一声,闭目养神起来。
  卓本长颇感没趣,他对中行的怀疑,完全是基於此人在态度和性格上的微妙转变,那便像当一个人在长期压抑自己原来的性格後,因环境的改变,突然松弛下来,故不自觉地透露出真正的本性。这种变化难以言传,实在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自敌方攻城之始,内奸这问题一直困扰着每一个人,卓本长并不例外,所以中行在神态上的些微改变,立即引起他的警觉。但见到桓度的消极反应,只好作罢。他为人坚毅,决意提高警觉,以应付当前危难。
  待卓本长走远後,桓度缓缓张开双目,远方红日西沈,一片艳红,令他记起溅在城墙上氏子弟的鲜血。归根究底,罪魁祸首是楚昭王这大昏君,他宠信囊瓦,任其弄权祸国,排斥异己。父亲宛身居左尹高位,国之重臣,曾大败楚在东南方的大敌吴国,并触发政变,使吴王僚丧命於专诸的鱼肠剑下,为楚国建下不世功业。岂知竟招来囊瓦之忌,此次密遣手下大将费无极和鄢将师两人,军士倍於己方的兵力,潜来偷袭,在猝不及防之下,使自己目下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实在令人切齿痛恨!
  桓度霍地站起身来,对着只露出一阙的红日,向天誓言道:“桓度回楚之日,就是楚亡之时。”握着铜龙的右手,指尖因过於用力而发白。
  太阳躲进西山,大地渐渐昏沈。
  黑暗终於来临。
  漆黑的山林里,桓度蓦地惊醒过来,一额都是冷汗,原来刚才他正好梦到和自己曾经风流相好的族中美女,一一倒在血泊中,他感到绝大痛苦,怨恨自己不能带她们脱离危难;跟着又梦见自己和这二百家将,陷入重重围困中,伸手拔剑,铜龙却是不翼而飞,不由大惊而醒。
  就在这时,一人从漆黑里无声无息地冒出来,走到近前。
  桓度一看来者的身形体态,知道是卓本长,把已提起的心放下。
  卓本长贴近至桓度身前,低声道:“少主:敌人把我们重重围起来了。”
  度全身一震,恶梦竟成了现实。
  卓本长的语声继续传入他耳内,事实上卓本长已把声音压低至细若蚊蚋,但对桓度来说,却像惊雷巨响,震得他耳膜发麻,只听卓本长说:“敌人现下偃旗息鼓,全无动静,但我从宿鸟惊飞、山兽窜动的形迹看来,敌人应当是突如其来,一齐在四周出现。”顿了一顿,语音忽然加快道:“这表示敌人早就掌握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才能一上来立即布下合围之势,使我们插翼难逃。看来我们之中定有内鬼,一路留下暗号,指示我方逃走的路线。”
  桓度顿感茫然,自己对军旅之事,的确一窍不通,不知应该如何应变。
  卓本长续道:“刻下敌方按兵不动,自然是希望我等懵然不知,静待天明,那时逃走困难,可轻易将我们一网打尽。”他停了一停,知道绝难从这公子哥儿得出任何指示,索性说:“目下唯一力法,是不让敌人的如意算盘得逞,趁着黑夜,乘乱冲出,少主以为如何?”当时尊卑的分界极严,所以卓本长加上最後一句,其实在他心中只是虚应形式。
  桓度觉得自己有如在怒海中飘汤的一叶扁舟,需要一个稳妥的崖岸,以供停泊,急忙间:“中行在什麽地方?”
  卓本长稍一迟疑,答道:“敌踪初现,我便四处寻他,却毫无踪影,我看内奸八成是他。”
  桓度脑海轰然一震,羞恨交集,自己若能早一步听信卓本长之言,何至陷入现下困境。
  卓本长知他心里难过,不再在这方面做文章。
  此际星月无光,山野间一片乌黑,一丛丛的树木,化作大小不同的黑影,活像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要把人吞噬。
  桓度虽然在各方面都经验浅薄,却在剑术练气上下过十多年苦功,内功精湛,虽在旁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目力尚可远及十丈开外。他看到己方的人马,都在高度警戒下,纷纷握守战略位置,不禁佩服卓本长的调度;自己反是最後一个知晓敌人靠近的人。心下稍安,脑筋开始运作起来。
  桓度问道:“本长,假设趁黑逃遁,以你估计,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黑夜里卓本长眉头一皱道:“敌人若要在这等黑夜荒山,拦截我们,必须要有一倍於我的兵力,幸而敌人一到,便被我发现,否则容得敌方布下障碍陷阱,逃走的机会要等於零了。”接着苦笑一下道:“如果他们打开始便从内奸处得知我方逃走的路线和兵力,无须分散搜索,那他们的实力,可能远超过十倍我们的数目呢。”脸上不由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
  桓度虽在黑夜里,可是他目力远胜常人,对於卓本长面上每一个表情,都清楚看见。他估计卓本长功力不及自巳,所以不能和他一样有夜视的能力,误以为桓度像他一样看不到对方神情变化,因而丝毫不在脸上掩饰内心的感受。换句话说,卓本长虽提出趁黑夜和敌人布下陷阱前逃走,但他却是没有半分把握的。
  桓度心内震骇,但另一方面,又激起他求生的欲望,他活了二十五年,这一刻才真真正正为自己的将来挣扎和奋斗。
  他内心飞快地分析目前的形势,这批氏家将,毕生在宛带领之下,战无不胜,都视宛如父如神,这次城破人亡,在他们心灵上造成难以弥补的打击,各人壮志消沈,失去争雄之心;加上一向以来,自己这位四公子,终日耽在妇人美婢之间,於群芳中风流快活,他们怎知自己亦有刻苦练剑的时刻,自然是对自己毫无信心,假设不能扭转这种心态,今夜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当然除了作内奸的人是例外。
  卓本长忽然沈声道:“少主,假设我俩现下趁敌人阵脚未稳,私下潜逃,成功的机会,可达五五之数。”
  桓度心中一懔,知道他意思是若弃下此地的二百子弟兵,两人逃走目标明显性自然大减,也出乎敌人意料之外,果然是可行之法。但这二百人必然陷於被出卖的绝地。
  桓度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断然摇头道:“本长,我这样做,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我,这事休得再提。”
  卓本长眼中掠过赞赏之色,反而立下决死维护之心道:“敌人若能於我们稍有动静时,立即放火烧林,我们的凶险,将会倍增。”
  他见桓度沈吟不语,又说:“当然,鹿死谁手,还是要拚过方知,氏岂是易与之辈。”
  语气中透出一种死战的决心。
  桓度却大感不妙,卓本长决意死战,摆明了他没有把握冲出围困。况且敌人占有如此优势,己方怎能力敌,到这时他对卓本长的倚赖才真正死了心,以後,必须看他桓度了。
  假设中行真是敌方的人,必然深悉己方的虚实和战术,形成先机尽失,着着受制,这样的仗,如何能打?
  但有利亦有弊,敌人若知道己方形势,必然对自己存有轻视之心,每一项设计都针对卓本长而设,假如由自己这个对军事一无所知的新手指挥进退,可能反收奇兵之效。当然,问题是他有什麽可以起死回生的计划。
  桓度不禁问道:“假设你要定计逃走,该当如何?”
  卓本长略一沈吟,道:“每一种战术,都是要达到某一个军事目标或是要完成臻至一个目标的某一阶段。此次显而易见我们是护送公子逃出重围。为此我将利用敌人防守线长这个弱点,以几队集中力量的死上,同不同方向流窜,藉以扰乱敌人耳目。
  幸好早在初抵此地时,我曾观察过附近的地势环境,若能依据定下的逃走路线,在混乱中分头冲出,或有成功的希望。”说完眉目间有种无可奈何的神情。
  桓度知道卓本长同样想到:中行必也作过同样对环境的观察,所以似乎是最安全的战术,反而最为凶险。况且这处在中行提议露宿的地方,必然有他的阴谋,所以卓本长审度过敌我形势,才会一莫展。
  桓度记起昔日在城後乡间,观看农人斗犬聚赌,当时众人都把赌注放在一只高大凶猛的黄犬上,而不看好另一只瘦弱矮小的小犬,就是他桓度也和其他人一般想法。拚斗开始,大犬凌空下扑,要以老鹰攫兔之法,搏杀对手。岂知小犬避重就轻,贴地从下窜上,一下咬住大犬最柔弱的咽喉,赢得此仗。这件事在他的记忆里极为鲜明。他的剑术,便是依从这法则来设计,避重就轻,以弱胜强。
  就在这一刻,他省悟到唯一可以依恃的,就是他在剑术上的修养和策略,正如他父亲宛所说:希望他能以击剑之术,助他逃过大难。所以他必须把剑术运用在兵法之上,想到这里,眼前似乎多了条平坦的道路,虽然他还未能有任何具体的计划,但比之先前的有若盲人骑瞎马,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山林秋虫唧唧,敌我双方都不作一声,此刻离卯时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逃走是急不容缓的了。
  桓度沈声道:“本长,你即刻调集所有人手,集中此地,其他险要防御据点,全部放弃,行动务要隐快速。”他终於首次向家将发出一生以来第一道命令,心下有种出奇的权力感和快意。登时了解到宛那率领群雄、威风八面的心情。
  卓本长大感错愕,想不到这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人作得出主张。可是桓度语调沈稳有力,带有强烈的自信,甚至威严。况且他自问即使遵照自己的方法而行,亦是死路一条。所以心中虽还在犹豫挣扎,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随指示行动。
  卓本长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才,很快二百人已在不动声色下,集中在一处有高石环护的空地里,众人都匍匐在地,不闻半点声息。
  桓度直立在一棵大树之旁,不知是否敏感,卓本长觉得桓度虽然面容严峻,却掩不住眉额间的一点得意之色,心下奇怪。
  桓度发出第二道命令,要各人准备易燃物品缚在箭头,随时准备发射。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唯有照指令行事。
  夜色深沈,黑暗似乎永不会过去。
  桓度略一定神,忽地扬声大喝道:“费无极,可有胆量和某对话?”声量宏大,一时宿鸟惊飞,山野间各类鸣声大作,敌我双方的人顿呈不安,一时响起衣服和树叶草石磨擦的声音,扰攘一番,甚至兵器跌在地上的声音,也间有传来。桓度突如其来的大喝,在寂静的对峙里,收到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中,激起重重回音,再慢慢消去。
  他身後的卓本长和一众家将,全部愕然以对,刻下他们正是败军之将,落荒之犬,务求在神不知鬼不觉下,静静窜去。岂知这位四公子不分轻重,如此大呼大嚷,岂能不把他们已惶恐万分的胆惊破了。
  桓度的声调隐含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又令他们生出倚赖之心,这感觉甚为矛盾,使人难以适从。
  过了一阵子,一个声音才在东面二十丈外响起道:“氏之人若能献上桓度人头,本人费帅座下先锋将白望庭,可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并奉上黄金千两。”这人一出言便分化离间,言行卑鄙。
  桓度不怒反喜,他这一举动旨在试探虚实,这白望庭一出言,他便得到很多资料,正如一个剑手,大家未动手前,凭观察已能测知对方虚实一样。
  首先,这白望庭在自己出言後,良久才有回应,显然因为自己这一行动,出人意表,致方寸大乱;由是推之,他当非长於应变的人材,若能针对这点出奇制胜,当然胜望大增。其次,由於对自己的轻视,费、鄢两人并没有亲来督师,自己比这两个可怕的剑手或有不如,但馀子则全不为他所惧。
  其实桓度武功的深浅,除了宛等最亲近的几个人,外间无人知晓。眼前这可成了他的密武器。所以尽管以中行对家的熟悉,也在对桓度的估计上犯下错误。
  桓度心下大定,信心倍增。到此他完全领悟剑法和兵法,两者实在二而为一,遂仰天长笑道:“白望庭你不过是别人手下的奴才,何能作主,看我取你狗命。”
  跟着向後一挥手,蓬、蓬声中,二百家将一齐点燃手上火箭,火光立时照亮整个山头,只见敌方人影幢幢,把己方围在正中。
  桓度目光迅快掠过敌人,他眼光利如鹰隼,但可惜却找不到目标。原来他想找到叛徒中行,给他来一个利箭穿心,他对这人切齿痛恨,立下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手刃此獠的决心。
  再一声令下,二百枝火箭齐齐射上半空,像朵朵火花般向四周窜散,落在满布敌人的四面八方。跟着另二百支火箭又再燃起,照样施为。秋林爽燥,转眼间四周陷入大小不等的火阵内。
  敌方在火光中人影闪动,一片混乱。直到这一刻,主动仍是操在桓度手中,正合了剑法上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个法则。
  桓度岂有让敌人喘息之理,突然仰天长啸,他内功深湛,这一运气真是令到全场震动,两方之人无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他把铜龙高举半空,这宛无敌宝剑,令敌人丧胆,己方却信心大增。
  桓度高呼道:“凡挡我者,有如此树。”
  在半空中的铜龙回闪而下,寒芒一动,他身旁比人身粗的柏树,齐腰而断,隆隆声中,从半空中直倒下来,仿似世界末日的来临。
  在漫山遍野的火光照耀下,敌我双方都目睹这一剑之威,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剑术和神力,尽管以利斧劈削,也要费一个力士好一阵工夫,才能达到这样的成果,何况是一把铜剑。所以一是桓度武功盖世,远胜乃父,二是铜龙是绝世宝刃,威力大至如斯。无论是那一个可能,霎时间氏二百家将,士气大振,重新燃起对族之希望,反之敌人则心胆俱寒,其志被夺。
  只有自小熟悉桓度的卓本长心里有数,他是何等样人,连忙配合度走出来的气势,一声大喝,随即向陷入火海的敌阵杀去,如猛虎出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