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茶林迷魂降
这一扑更是野兽最原始的动作,宝玉身形一闪,竟未能完拿闪开,双腿已被黄衣人一把抱佐。
宝玉反手出掌,但掌势末出,黄衣人竞已一口咬在他腿上——这疯狂的野兽,竟什么也不管了,立时狂吮着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宝玉一阵惊惶,一阵恐惧,心神突然涣散,扑地跌倒。
四下白衣人哈哈大笑起来。
诡异的笑声,散布在血腥气中——世上绝对再无任何一种情况比此时此刻更疯狂!更恐怖!
宝玉似是已失去了抵抗之力——要知智慧与人性,时常都会被疯狂的兽性所征服,这本是人性的悲哀,人类的痛苦。
五里内外,再无一条人影。
白袍人哈哈笑道:
“朋友认命吧,世上已再无一人救得了你,方才叫你放下她来,你不肯,如今却连你也得一齐送命。”
宝玉心头有些空虚,有些迷失,忖道
“我真的完了么?我完了,她也完了,她这条命,反而是送在我的手上,我反而害了他……害了她……”
这是他心中一些片段的,破碎的意识,他并未认真去想,却在一刹那间,全自他心头出现。
他张开眼,恰巧有一条雁影,自树影间飞过。
树颠木叶的影,是纷乱而零落的,然而这孤雁的飞翔,却是那么安详、柔和、灵巧而俊美,在纷乱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
这飞翔的姿态,正是大自然的大手笔,世上再无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种艺术能与之比美。
雁影划空而过,宝玉心头灵光一闪,一种不可描述的灵智,突然挣脱了兽性的梗桔,自他心底奔涌而出。
他手掌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那雁影划过的弧线,轻轻挥出。
他这一掌挥出既无目标,亦不知方向,然而那疯狂的黄衣人,却突然狂呼一声,飞身而起,面上鲜血淋漓——这并非宝玉腿上流出的鲜血,而是他自己脸上流出来的——宝玉轻轻一掌,竞击在他鼻梁要害上。
四下白袍人笑声顿住,又惊又诧,还未弄清这是怎么回事?黄衣人已扑地跌倒,宝玉已飞身而起,
黄衣人有如负创野兽般嘶声悲呼。
宝玉扑向墓碑,自袍人已抢先拦住了他去路。这些白袍人本是他手下败将,他本末路这些人放在心上,但见数道光芒交剪飞来,他身子突然逼人光芒间,正如以快刀去斩乱麻一般,交织着的光芒,不知怎的竟被他冲开,其中一人竞惨呼着倒地。
宝玉已随手枪过了此人掌中一件形如节筒的兵刃,也就在这一瞬间,四下自衣人也已蜂拥赶来。
金莲花、火焰枪、木枝剑……十余件兵刃,齐攻而下,看来虽然杂乱,但彼此间之配合,却是井然有序,自成章法,十余件兵刃一齐攻向宝玉,但所攻之部位,无一相同,彼此间也绝不闻兵刃相击之声。
宝玉全身上下,所有要害大穴,几乎都已在对方攻击笼罩之下,他要想一一避开,看来几乎全无可能。
然而宝玉手掌一颤,掌单兵刃挥出,有如画家乱笔泼墨一般,出手间并未着急,这一笔似乎本自不经意中得来。
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急响,如乱弦齐鸣,如珠落玉盘——十余件兵刃,竞全都被震开。
白袍人俱都大惊失色,宝玉身形已自冲出,这十余人竟无一人能拦得注他,他已笔直冲向墓碑。
这时眼见已无人敢阻挡他去救小公主了,所有的慷煌、危难,全已成过去,宝玉喜上心头,大呼道:
“我来了!”
他一步冲入墓碑后,狂喜突然沉落,身子立时楞住。
墓碑后竞然空无一人,哪有小公主的影子。
小公主到哪里去了?她显然又被另一魔党挟持,她显然还是落在魔掌中——宝玉还是救不了她。
方才的奋斗,苦战,换来竟是如此深沉的失望,宝玉似已再无一丝气力,身子软软的靠到石碑上。
此刻那些白袍人若再追击过来,宝玉必定已无再战的决心与意志,必定立将伤在他们掌下。
但墓碑外部是全无动静,十余个白袍人,竞无一人追来——他们难道已被宝玉骇破了胆?
然而,又有谁能相信这些疯狂的魔徒,也有害怕的时候——那么,他们放过宝玉,又为的是什么?
突然,夜空中传来冰冷的语声:
“她在这里。”
言语声虚虚幻,在若有若无之间。
宝玉骤然之间,竞未能分辨出这语声传来的方向,一跃而出,转目四望,石碑外的墓地中,已瞧不见任何人影,那些神秘的黄衣人、白袍人,方才神秘的来,此刻竞又神秘的去了。
风摇树影,如魔如幻,墓地仍是空旷而幽寂,并未留下一丝他们方才曾经来过,并曾在这里流血苦战的痕迹。
宝玉几乎要怀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做了场噩梦而已,只是小公主却在这场噩梦中失去了踪影。他转身四望,放声大呼:
“在哪里?她在哪里?”漂渺虚幻的语声便又响起:“在这里。”
这次宝玉已听清楚了,这语声竟是自古墓的顶上传来的,宝玉倒退数步,仰头望了过去。
只见古墓顶上,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亦是自袍白头罩,瞧不清面目,只是右手拈着朵金瓣莲花。
他左膝上倒卧着一个白衣人,显然定是小公主,宝玉突觉热血奔腾,不顾一切,展动身形扑了上去。
他身形虽有如轻烟般飘忽,管箭般迅急,但他还未扑将上去,墓顶上白袍人已轻He 道:
“退下去!”
只见他随手挥处,便有一蓬金雨,随着他晚声飞出,原来那金瓣莲花,竟还另有妙用,花瓣竞能离梗伤人。
十余瓣金莲,有的如海鸟低飞,掠空而来,有的如刀锋劈人,斜削而至,有的却如鞭打陀螺,如风卷落叶,盘空飞舞,旋转不息,虽仅十余瓣金莲,看来却是满天金光,虽仅十余瓣金莲,却似可分做数十个方向击向宝玉,纵有最锐利的目光,最灵便的身手也不知该从何方向闪避?
宝玉骤逢这般诡异厉害的暗器,身形不由自主退了下去,他退势自是急如闪电,但却闻 “飕”的一声风响,自他胸前刺过,仍有一瓣金莲,几乎刺开他的血肉——这金莲来势竞比火焰还急。
漫天风声响过,漫天金光竟似具有灵性,盘旋一匝,仍回到那盘膝端坐的白袍人身前,白袍人举手收回金光,冷冷道:
“告诉你,你纵有十倍本领,也休想攻将上来,你纵能攻将上来,见到的已只怕是具死尸。”宝玉颤声道:“你——你伤她一根毫发,我要你的命……”
自袍人哈哈笑道:
“我若要伤她,还会等到此刻?”
宝玉道:
“你要怎样?”
白袍人道:
“我要你……”
宝玉口中虽在说话,暗中早已提聚全身真力,准备作孤注之一掷,此刻不等白袍人第四个宇说出,身形又复扑上。
这一次攻击,他实将自己与小公主生命惧都投注其中,其去势之迅急,实非人类所能想象。
他并末先发出任何暗器,只因他身形去势实比暗器还快,人还未到,已有一缕尖风直指自袍人面目。
那自袍人措手不及,翻身后退,然而他盘膝处正是古墓之巅,他身子一翻,便滚落下去,竞末及带走小公主,
宝玉哪还顾得伤敌,发狂似的扑向小公主,紧紧地抱住小公主娇弱的身子——这是他一生中最最珍贵的人,这是他愿意牺牲自己生命去换取的人,此刻,在经历过许多次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争斗后,这人终于又回到他怀抱中,他紧抱着她,热泪不觉流下面颊。
哪知滚下古墓的自袍人,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他狂笑着道:
“且莫得意,先瞧瞧她身上还有什么?”
人影随着笑声,在一刹那间便已去远,最后的一丝笑声也在凄风中消散,四下又复被无边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宝玉又惊又疑,颤抖着松开怀抱,只见小公主前胸衣襟里,果然斜插着五色斑澜的奇异信封。
他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了信,信上赫然写着:
“此女已服下圣水,戌土两宫秘制之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本门解药之外,无药可救!若要救她性命,必须在明日黄昏前赶至百里外之天香茶林,以此五色信封,求见东方场主,迟则无救。”
虽是短短一封信,虽然片刻间便可看完,但看完这封信,宝玉掌心沁出的冷汗,已沾湿了信纸。他仰视苍弯,喃喃自语:
“莫非他们竟早已算出我必能救得她,是以先就埋伏好这一着,莫非他们竞真的有鬼神难测的神通,无论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竞能在事先便已料中,否则为何我无论怎样去闯,都闯不出他们早已设好的圈套?”
小公主张开眼来,树梢间,群星闪烁,而宝玉的一双眼睛,却正是屋群中最最明亮的两颗。
她喜悦地轻呼一声,张开双臂,抱住了他,颤声道:
“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身边,他们呢?”
宝玉道:
“都已走了。”
小公主叹息一声,轻抚着他的面颊,低语道:
“你可知道,你从小便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你果然未曾辜负我的希望……你永远不会辜负我希望的。”宝玉凝视着她,忽然道:
“但我立刻就要辜负你了。”
小公主失色道:
“你……你说什么?”
宝玉抬起头,不愿被她瞧见目中的泪光。
他仰视星空,喃喃低语:
“转瞬间,便将天明,天明后又是一日,黄昏也紧跟着要来了…...黄昏前……黄昏前……”小公主道:“怎样……黄昏前怎样?”
宝玉咬了咬牙,大声道:
“黄昏前我便要将你送回他们手里。”
小公主身子一震,松开双臂,急泪夺眶而出,她便自蒙胧的泪光中凝注着他,颤说道: “你……你要将我送回去?你……你……你不要我了?”
宝玉拧转头,默然不语。
小公主狠狠一掌掴在他脸上,痛哭大骂:
“你这恶贼,你这懦夫,你这无情无义的人,原来你还是怕他们的,你枉称英雄,却不能保护个爱你的女子。”
她边哭边骂,边骂边打。
宝玉只是咬紧牙关,强忍眼泪,不言不动。
小公主嘶声道;
“好,既然如此,我不用你送,我自己会走,我……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来见你?”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跟跪奔出。
宝玉颤抖着伸出手,要技她,又不敢技。
但小公主已突然顿住足,突然回转身,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捧着心,一双秋水般的眼波,瞧着他,颤声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宝玉垂首道:
“你知道什么?”
小公主泪流满面,道:
“我已中了他们的毒,你唯有将我送回他们那里才能救我,但……但你为了不让我难受,竞宁肯自己受痛,挨打,也不肯将这话告诉我,你……你……你……”身子又扑进宝玉怀里。
宝玉搂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因此刻一切言语都已是多余,只因此刻他的心已化入她的心里。
星群渐稀渐落,曙色已将驱走黑夜。
宝玉终于道:
“走吧,再不走只怕便来不及了。”
小公主道:
“走?……我不走……我不走I我宁愿死在你身边,再也不愿离开你……抱紧我,抱紧我,我只希望能死在你怀里。”
宝玉道:
“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的……”他忍佐泪,已忍了许久,但此刻,那眼泪又有谁还能忍佐?小公主嘶声道:
“你只知道我不能死,但……但你可知道,你如此对我,却教我怎舍得离开你?怎舍得离开你?”
宝玉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
“只耍你不死,总有一日,我必能救你出来,到那时,便永远没有人再能自我身边抢走你,我答应你。”
他语声虽缓慢,却是那么坚定,那么充满了信心。
小公主终于垂下头,梦磁般低语:
“我相信你。”
天香茶林,一片茶树生遍山麓。
自山下遥遥望去,不时可看见些头戴青竹整,身穿紫花袄,窈窕而健康的少女们,穿行在茶树间。
这时金乌将沉,日薄西山,漫天夕阳,将茶山映得更是多果多姿,也将茶林间的少女,映得更绰约如仙。
宝玉已带着小公主赶到茶山前,只见两株大树间,高悬着“天香茶林”四宇,便算做门户。
门户前后,却寂无人影。
宝玉微一迟疑,直闯而入,大声道:
“可有人么?”
山脚下茶树间,突然出现三个紫衣少女,她们的面颊嫣红,她们的笑容嫣然,看来正有如春天的花朵,
当中的少女眨着眼,瞧着宝玉,竟然放声高歌。
“英俊多情的少年郎哟!你来自哪一方?你今中多少岁哟?可曾娶过美娇娘?”山歌之声,清脆而嘹亮。
两旁的少女眨着眼睛,欢笑着拍掌相和。
宝玉却怔住了,干咳一声,道:
“在下来寻东主,不知……”
那少女“噗吃”一笑,又自高歌:
“你来到咱们的茶山哟!就得唱山歌,你不会唱山歌哟,就是呆头鹅。”两旁的少女应声歌道:
“咱们可不愿理睬呆头鹅,咿呀哟!”
宝玉在她们格格的笑声中,脸不觉又有些红了。
小公主轻“哼”一声,撇嘴道:
“人家看上了你,才和你对山歌,你怎地不唱蚜?”
宝玉暗暗苦笑:“到此时此刻还要吃醋。”
他却不知少女们若是对自己心爱的人吃起醋来,那是死活都不管的了,要他唱山歌,他更是唱不出。少女们掩口娇笑,又自高歌:
“呆头鹅虽呆哟!也会蝈蝈叫,小傻子虽然傻哟!也会笑呵呵,瞧你也蛮聪明哟……你为何不会唱山歌?”
两旁的少女双手叉腰,娇笑相和:
“难道你还比不上呆头鹅?吸——依呀哟!”
宝玉只当一来到这“天香茶林”,必定是个杀机四优之地,所遇的也必定惧是凶恶阴狠之辈,那他还有应付之法。
哪知这茶林中却充满了欢笑,哪知在这里通着的竟是这么三个瞎嘻哈哈的少女,竞不用兵刃,反以山歌来笑他。
他反而呆伎了,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公主又“哼”了一声,道:
“你瞧你,看见女孩子,就呆佐了,难怪别人要叫你呆头鹅。”突也双手叉腰,竞也放声高歌起来:
“茶山上的少女不知羞哟I瞧见男人就要对山歌,咱们是你家场主相约来,不快去回报小心你的头,哎——依呀哟!”
紫衣少女们对瞧了一眼,娇声歌道:
“姑娘生来美多娇哟!只是张嘴巴让人吃不消,你既是我家场主相约来哟!可有请帖捎来瞧?”
山歌之声,虽是那么清脆,但宝玉此刻的心情,却委实无法再听下去,他生怕小公主还要再唱,赶紧取出那五色信封,朗声道:
“请帖在这里。”
少女们瞧了这五色信封一眼,果然不再唱了,娇笑着隐入茶林,小公主轻轻啐了一口,撇嘴道:
“脸皮比城墙还厚。”
宝玉长叹一声,道:
“此地看来越无凶险,其中暗藏的凶险可能便越重,你我若是被这些少女的歌声所骗,而将警戒之心松弛,便错了。”
小公主道:
“只有你才会被她们歌声迷住,我……我才不会哩!”话里仍然有些酸酸的味道,宝玉不禁苦笑。
突见七八个紫衣少女,拥着个丰容盛装,满头珠翠,虽然已近中中,但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自茶林中走出来。
她们的人还未到,一般勾人魂魄的香气,已随着银铃般的娇笑声,先人而来,中年美妇腰胶款摆,环佩叮当,娇笑着道:
“方少侠惠然光降,当真令蓬革生辉,贱妄未曾远迎,还望方少侠恕罪。”语声又娇又媚,又甜又腻,简直浓得化不开,虽是普通的客套话,但在她口中说来,却仿佛枕畔情人的软语似的,教人心神皆醉。
宝玉不敢瞧她,垂首道:
“在下求见东方场主……”
中年美妇娇笑着截口道:
“贱妄东方玉环,便是这小小茶林的场主。”
宝玉又不觉为之一征,在他想像之中,这东方场主纵非鹰鼻隼目的凶险之辈,也该是满面诡笑的好狡之徒。
又有谁能想到这“东方场主”竟是如此妖烧,如此美艳,竟是男子们辗转反侧,梦寐以求的情妇型人物。
这茶林外观虽然粗率简陋,但建在山坳间茶林里的数间红栏精舍,却令人走入此间,便如置身天上。
精舍中摆开酒筵,更是时鲜杂呈,水陆并进,几个妙龄少女,轻盈地穿梭往来,摆盏设筵,
宝玉终于被东方玉环请来,小公主自也相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拒绝东方玉环那软语甜笑的央求,她自己似也知道此点——就在宝玉脚步踏入精舍的那一刹那间,少女们恰巧放下最后一双银筷——她非但早已算淮宝玉必定来,而且算准了他来的时刻。
小公主似乎呆了,既不言,又不笑,亦不喝。
宝玉千“咳”一声,道:“在下依柬前来,不知……”东方玉环娇笑道:
“方少侠如此年少英俊,却不知世上的少女们,怎会让方少侠独身至今?莫非现在的少女们都变成呆子了么?”
宝玉脸微微一红,道:
“那五色魔宫……”
东方玉环银铃般笑道:
“方少侠如此可爱,难怪那些少女们要以抢得方少侠一件衣物为荣,贱妄若再年轻些,也不会放过方少侠的。”
她一面娇笑,一面说话,一面勘酒,一面布菜,非但绝口不提有关五行魔宫之事。而且根本不让宝玉说话。
宝玉终于忍不住了,气贯丹田,朗声道:
“她身中之毒,该如何解救?我相约来此,你要将怎样?”
此番他已将真气贯注在语声中,语声虽不震耳,但一个宇一个字传送出来,世上已再无任何一人能打断他的话。
东方玉环含笑望着她,嫣婿然笑道:
“你怎知她中了毒?”…
宝玉怔了一怔,道:
“我……我……”
东方玉环眼彼横飞,轻笑道:
“你本该先带她到别处瞧瞧,她是否真中了毒?你纵已断定她确已中了毒,也该先到别处看看,此毒是否还有别的救法,怎可径自将她送来此处?”
宝玉额上汗珠一粒粒进出,道:
“我只怕误了她解救时刻,而抱恨终天!我……我怎敢冒此大险?”
东方玉环笑道:
“常言道:关心必乱,这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只为了对她太过关心,所以也变成糊涂了。”
宝玉霍然站起,面向东方玉环,道:
“你如此说法,难道她…..?她根本未曾中毒,那封宇柬只不过是要骗我将她带到这里来的诡计?这……这岂非等于我亲手将她送入虎口?这岂非我害了她?”语声颤抖,几难成句。
东方玉环横眸瞧着他,既不回答,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娇笑,笑得有如春风中花枝的颤抖。
宝玉满面大汗,随着她笑声道:
“她……她是否真的中了毒?”
东方玉环突然停住笑声,道:
“她?她是谁呀?”
宝玉回手指向身后,道:
“她便是……”
他目光随着手指回头瞧去,语声立刻顿住,血液立时凝结,身上每一根筋脉,都似被人用尖针刺了一下。
他身后空空,哪有人影?原来身后的小公主,竟已无影无踪,她似乎本是他梦中的人,此刻便又有如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这半日里他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恶梦,可怕的恶梦!
宝玉嘶声喝道:
“她到哪里去了?你们又将她绑到哪里去了?”
东方玉环面上现出迷茫之色,道:
“她……哪有什么她?这里除了你我,哪有第三个人?”
宝玉骇然转首,精室中果然再无别人,唯有炉中一缕香烟,漂缈袅娜四散,散布着说不出的诡异与神秘。
宝玉泪流满面,颤声道:
“但……但方才……”
东方玉环道:
“方才你本是一个人来的,桌上也只有你我两副杯盏,莫非……莫非你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另一个人么?”
宝玉再看,桌上果然当真只有两副杯筷,精室中再无一丝一毫小公主曾经来到过这里的痕迹。东方玉环道:
“这后面既无门,亦无窗,方才这里若有人,她从哪里走了?她若是你带来的,又怎会不通知你一声便走了?她若被人绑去,又怎会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唉!看来你方才真是做过一个梦了。”
宝玉再回头,精室中果然只有一道门户,这门户方才的确无人进出,他耳中方才也的确未曾听到一丝声息。
他只觉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虚空,身子里也是一片虚空,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能去做……
他“扑”地跌坐在椅上,不住喃喃自问:
“她若自己走了,为何不通知于我?她若被人绑走,为何绝无任何响动?她若自己走了,为何……”
他翻来覆去地想,脑海中越想越乱,到后来只觉脑海中有件什么东西开始旋转,不住地旋转……他伏倒在桌上。
东方玉环一只柔若无督的春葱玉手,轻轻搭到宝玉肩上,轻轻抚摸,带着无限的安慰,无限的温柔。
但她那一双多姿多采,变化万千的明睁,此刻却变得毫无表情,只是出神地凝注着自己的指尖。
她在想什么?
她是否在想只要自己指尖一点,便可结束宝玉的性命?
她为何还不下手?
她是否知道宝玉此刻虽伏在泉上,但身上仍笼罩着一层无懈可击的剑气!一种本能的,自然的,不可摧的,自千锤百炼中得来的剑气,这正如布满了天地间的大气一般,平时虽看不见,嗅不着,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有时也会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只要她手指一动,这剑气便会发生强烈的反击。
但也许她根本无意加害宝玉,她自然不舍下手。
香烟氤氲,香气四散。
宝玉突然抬起头来,嘴角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道:
“不错,我本是一个人来的。”
东方玉环明如秋水般的眼被中,突然闪过一丝变化,一丝涟漪瞬即消失,她微笑道:
“对了,你终于想起来了。”
宝玉道:
“但我别的却都想不到,我怎会到了这里?我为何要来这里?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是么?”
他嘴角笑容仍未消失——笑得甚是茫然。
东方玉环轻轻一叹,道:
“这些日子来,你实已身心交瘁,看来真该好生歇歇了,只要你紧张的心情能得到松弛,你什么事都会想起来的。”
轻柔的言词中,充满了安慰与关切,似是情人的抚慰,又似是慈母的关怀,全没有半点恶意。宝玉长长伸了个獭腰,额首道:“是,我也真该歇歇了……”
东方玉环突然拍了拍手,那清脆的掌声一响,门外便碎步奔人一连串乌发堆云,明阵善陈的紫衣少女。
她们的脚步是那么轻盈,腰胶是那么蛔娜,笑容是那么甜美,她们的人数也不知有多少,只见前面的二十余人,已围成了圆圈,后面的二十余人,轻轻一跃,以双足勾住了前面的脖子,身子倒挂而下,接着又有二十余人,跃上站着的少女肩头,半曲腰,微伸掌。
这最后的二十余人,身材更是小巧轻盈,竟仿佛飞燕,能作掌上之舞,而且舞姿曼妙,不一而足。
东方玉环笑道:
“这些都是这里的采茶姑娘,平日也学会些消闲解闷的玩意儿,你看了,紧张的心神也许会松弛。”
她非但末对宝玉有任何不怀好意的举动,而且竟以这佳人妙舞来款待宝玉,这又是什么缘故?
但宝玉却似毫不怀疑,只是不住额首道:
“好……好……”
这时圆圈已转动起来,少女们也唱出了曼妙的歌声。
掌上的少女,随歌而舞,似已香汗涔涔,身子突然一旋,身上的紫花衫已如彩霞般飘落下来。
圆圈转动,每一个少女的笑容,都自宝玉面前经过,这些采茶的少女,竞每一人都是娇质如玉,美胜茶花。
世上焉有这许多美嫣的采茶女?采茶女又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统媚的神态?如此白嫩的纤手?
但宝玉似乎毫不迟疑,而且瞧得喜笑颜开,不住以手击节,与歌声舞姿相应,口中仍不住笑道:
“好……好……”
不知何时,掌上的少女已是身无寸缕,粉臂白股,蛮腰玉腿,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春意,一种不可抗拒的引诱之力。
身子倒悬的少女,拍手笑歌道:
“采茶的少女不知羞,身子脱得光溜溜,莫非是想将我家的少年郎来引逗,莫非是想要……”
掌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笑道:
“好,你们笑我,瞧我也脱下你们的衣服来……”突然翻身跃了下来,扑向身子倒悬的少女们。
圆圈宝塔,立时乱了,少女们四下娇呼,四下奔走,你想扯下我的衣衫,我想撕破你的……
突然,一个精赤的少女,燕子般窜入宝玉怀里,鸽子般柔软的胸膛起伏,微微娇喘,颤声道:
“相公救我!”
于是少女们一齐奔了过来,有的云发蓬乱,星眸如丝,有的衣襟半解,香泽微闻,有的酥胸胜雪,腰肢如玉……
不知多少条粉藕般的玉臂,想去勾宝玉的脖子,不知多少个软玉温香的娇躯,想要挤入宝玉怀里。
娇喘、媚笑、颤声轻语:
“相公,抱住我,我好冷……哎哟!鬼丫头,你……你……你敢搔我的……我的……”
“相公,喂我一口酒好么……哎哟……救命呀!”
宝玉既未惊慌,也末退拒,他只是满面含笑,有人坐进他怀抱,他就抱着,要他喂酒,他就喂酒。
这是何等艳福,当真不知要羡煞多少少年子弟!
精室中当真是娇笑盈屋,春色无边。
然而,就在这无数春色中,东方玉环却悄悄溜了出去,燕子般擦了茶林旁一座小小的楼阁。
楼中无人,但她轻轻一按墙壁,中堂后却突然现出一条黝黑漫长的甬道,东方玉环笑容已敛,躬身道:
“玉环来了。”
甬道中立时传出了生硬冰冷的语声,道:
“情况如何?”
东方玉环道:
“前面进行,一直顺利,但到后来,那方宝玉却似乎突然装起傻来,但却又似真的迷乱了。”
甬道中“哼”了一声,道:
“你可曾对他说了什么?”
东方玉环垂首道:
“那方宝玉年纪虽轻,却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突然聪明,突然装傻,弟子也只好装不知道……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此刻他竞对任何事都一字不提,竞仿佛真的已落入咱们的迷魂阵中。”
她轻叹一声,接道:
第二十六章、魔宫催眠曲
“这方宝玉的武功如何,且不去说他,就单这份忽然聪明,忽然装傻的本领,就非人能及。”
甬道中冷冷道:
“他若是寻常人物,我等又何必花费如此心血来对付予他,你还是快回去将他先稳住再说。”东方玉环躬身道:“是!”甬道中又道:
“既已如此,你先暂且莫要轻举妄动,少时,此间自有人出去与他说话,总要教他莫要将这里视为无人之地。”
东方玉环再次躬身,道:
“遵命!”倒退三步,墙壁已阂,那幅山水中堂,又复倒卷而下,仅在一刹那间,一切便又恢复原状,全未有半点声息发出,显见制造这消息机关的,必定是绝世无双的高手。
方宝玉发髻已散,衣襟已被扯开,少女们面颊更是娇红,精室中满地俱是零乱的衣衫。
东方玉环悄然而入,娇笑道:“孩子们成也胡闹,你可莫见怪。”宝玉笑道:
“见怪?如此佳人,在下焉有见怪之理,不瞒夫人说,此间之乐,已当真令在下乐不思蜀矣!”
东方玉环秋波转动,笑道:
“看来……这些孩子们都已对少侠钟情,方少侠无论要谁侍候,只需吩咐一声。”
宝玉目光痴痴地瞧着东方玉环,道:
“少女娇笑,却又怎及得夫人风韵,在下常闻人言,若论知情识趣,还要数夫人这样的……”
他微微一笑,住口不语,东方玉环的脸,却已居然有些红了,少女们一个个掩口轻笑,道:
“原来你瞧上夫人了。”
两个少女,突然将宝玉向东方玉环身上推了过去,宝玉居然就顺水推舟,乘势抱住了她娇躯。
东方玉环也不知是心中羞恼,还是春心动了,面颊竞娇红如晚霞流丹,又想推,又不推……
突然间,她面色突变,还未及惊呼,便倒了下去。
少女们失色惊呼,道:“你……你将夫人……”宝玉含笑站起,道:
“你们也该例下了。”
这些话方自说完,少女们果然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倒下的时间,前后竟然相差无几。
这难道是迷药?但宝玉是何等人物,怎会施用迷药?
这若非迷药,难道是魔法?
少女们在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间,面上都不禁现出惊讶不明,怀疑难信之色,谁也不知自己
她们却不知宝玉方才竟已在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晕迷之穴上捏了一下,这“捏穴”之技,本乃武林绝传绝技,较之点穴、拍穴、打穴、拂穴,又都高了一层,“捏穴”功夫若是到了绝顶,竟可使被捏之人,过三个时辰后,方自倒下,只是若要学得这“捏穴”秘诀,不但内力要练到炉火纯青,妙造自然之境,还要将人体中呼吸之流通,血气之运行,计算得毫厘不差,是以那“捏穴”的力道缓缓浸入人体后,到了隔断气脉时,那人便要倒下。
宝玉手上功夫,竟已到了化境,他竟可将力道施用之大小,力道运行之快慢,完全控制由心。
方才他在每一个少女身上所使的“捏穴”手法,力道俱自不同——他早已算淮了要使她们一齐倒下。
精室中横陈着数十个健康而动人的少女脑体,肌肤如玉,峰峦起伏,谁能忍住不去瞧上一眼?
但宝玉却再也不瞧一眼。
他一步掠到后面墙壁前,双手下垂,静调呼吸。
渐渐,他面上焕发出珠玉般的晶莹光采,渐渐他双目清澈,荧荧发光——他心头亦已如目光般平静清澈,不着杂念。——
于是他缓缓伸出手掌,轻触着墙壁。
只见他脚步自左至右,轻轻移动,手掌也跟着移动—-他竞要以心底那神奇的意识感想,探测出墙壁里的秘密。
这墙壁里的秘密,肉体的眼睛是无法瞧见的,他“心”的眼睛却瞧见了……他突然停下脚步。
这时他手掌也停留在一方墙壁上,这片墙壁,光滑平整,看来与别的地方丝毫没有异样。
然而,在宝玉的感觉中,这片墙壁上,却似乎有条无形的线——他手掌便沿着这条线划去。
突然,他指尖又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他手指虽仍触着墙壁,但这根手指却又似乎同时触及了他心底一点神秘的枢纽。
手指划下,那平滑光整的石壁,果然奇迹般裂开了,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宝玉脸上亦无丝毫惊奇的变化,因为这本是他意料中事——他毫不畏惧,毫无犹疑,一步踏人了这必定充满凶险的神秘之地。
精舍已是华美异常,哪知这秘道中之华美,更尤胜外精舍十倍——秘道的顶端,以七彩的珠玉,缀成了各种美丽的图案,炫耀着无比的光辉,秘道的两壁,是白玉砌成的,光可鉴人,有如崭新的铜镜,将项上的七彩珠光,俱都映在其中,也将宝玉的人影,收在镜底。
一眼望去,宝玉仿佛也已化身这宝气珠光之中,他的身子,仿佛也是以那玲珑的珠玉缀成的。
秘道的地面,铺着厚而温暖的兽皮——各式各样的兽皮,缀成一条长逾数十文的地毯,令人每一脚踩上去,都似乎踩人云堆里。
宝玉骤入此间,心神也不觉有一阵晕眩,一阵迷醉——这简直不似人间的景象,令人走入此问,但觉自身之渺小,造物之灵伟,而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种膜拜之心,正如走人雄奇的山泽,或是壮严的神殿一般。
然而,此地绝非神殿,在这里的,不是天神,而是魔鬼!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他的步履,坚定而从容,又似往赴情人的约会,绝对没有人能看出他正在步入那未可知的凶险中。
他明知自己每走一步,那凶险便加重一分,但他脚步仍毫不停顿,没有任何事能使他脚步停顿。
雨道是漫长的,尽头处并无门户。
宝玉正想再次以心的触觉探测这门户的枢钮,哪知他手掌方自抬起,门户已出现了。
一陈轻铃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如金珠玉屑,散落玉盘——那玉石的墙壁,便在这响声中裂开,现出了一道珠帘。
珠帘轻荡,闻无人影。
但就在这时,却有一阵低沉而神秘的人语声自珠帘后传了出来,成一种激荡人心的语调,一宇宇缓缓道:你来了么?请进!请进!”宝玉有些吃惊,暗道:
“莫非我一踏人此间,便被人发觉?事已至此,他们为何还要对我故作客气,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心念转动间,他已掀起珠帘,走了进去。
珠帘后居室,自然更是华美,但仍无人影。
室中一张玉案,玉案上一只玉瓶,瓶中疏落的插着几技茶花——宝玉一眼瞧见了花影,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动了。
这瓶茶花,虽只数朵,但却已将这整间石室,点缀出无比的生趣,无比的精神,宝玉目光凝注,口中喃喃道:这陷阱中中来必定积水更多,陷阱之底,必定有个洞穴,积水已自这洞穴中泄了出去。
而水流下泄时,必定有种强大的吸力,但到了宝玉身子落地时,暗中必定有人将洞穴封闭,否则宝玉必将被那水势冲走——由此可知,暗中的仇敌并无要取得宝玉性命之意——他留下宝玉的性命,必定还有着更深、更恶毒的图谋!但,他们的图谋究竟是什么?
宝玉再次深深吸了口气,检视四壁,四壁都是精钢所铸,绝非人力所能摧毁,而顶端距离水面,至少也有二十文。
这时只听一阵幽秘的语声自顶上传了下来,阴森森笑道:
“方宝玉,你是非凡人,但终于也得中我这不凡之计。”
宝玉木立水中,缓缓道:
“你究竟是谁?究竟要我怎样?为何不当面向我言明?你……你可否让我见你一面?”
那语声道:
“你要见我,那也容易,但……”
他故意顿住语声,哪知宝玉静静的站在水中,竞似仍不焦急,竟仍不追问,那语声只得自己接了下去,道:
“但此刻已是本宫阶下之囚,要见本宫哪有如此容易,除非你还有本领自己脱出陷阱,否则便请你等上数日。”
他狞笑数声,又道:
“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但数日饥渴,也要将你折磨得精疲力尽,不成人形,那时本宫再将你提上来,那时本宫自当将一切事对你言明,那时本宫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俯首听命了。”
得意的狞笑声越来越响,陷阱中却仍无反应。
那语音道:
“本宫的话,你可曾听见了么,你……”
他突然发觉陷阱中又有流水之声响起,语声立顿,一直强烈的灯光跟着亮起,向陷阱中笔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势又复下泄,木立在水中的方宝玉,竞已踪影不见……方宝玉竞又设法弄开了那阱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竞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又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咀咒一声,喃喃道:
“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像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
“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
“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颖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生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无比的信心,终于渡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晌,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的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望,花红果绿,林本掩映问,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夜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未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韵,花香鸟语,宝五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竞突然推门而入,他明知自已行藏终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他们见到宝玉水淋淋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晃眼间,便奔入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末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暂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玉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末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末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它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入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末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半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
“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
“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
“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
“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
“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
“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
“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任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本立末动。
小公主道:
“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的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的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
“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
“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
“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了脚步声。
小公主颤抖道:
“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
“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宝玉木然跟着她,入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屋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橱,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裳抗,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注。
小公主的脸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
“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半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颜上,红晕尚未退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末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 是感激?
小公主道:
“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能是嫌……嫌我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
“我将你带人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二步,三步……
他竞坐例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
“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 —对人性的讽刺。
他缓缓笑道:
“不错,我是要歇歇了,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
“你说的,教人真难懂。”宝玉道:
“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
“这茶中有迷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有些惊诧,又有些气恼,大声道:
“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
“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督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但小公主却道:“你罗嗦些什么,我更不懂?”宝玉道:
“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
“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
“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头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
“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来。
宝玉道:
“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为何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有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了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借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
“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
“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
“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末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是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
“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
“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
“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
“我……我并未恨你,我知道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
“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
“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佐足,道:
“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疯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
“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绝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 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朦胧的黑暗,已将要将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惧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拱壁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为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五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都在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肯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入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将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
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个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末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股者,便是那东海自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颠峰,而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论,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畔,口中不住长叹着道:
“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砍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
“对,我去找他?”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吴铁翎?”中
金不畏道:
“不错,我是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为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下,他们又有何光采?”公孙不智叹道:
“他们纵然挺身而出,可未见能将宝儿冤名洗刷,何况,宝儿他……他……”
摇了摇头,叹息佐口。
金不畏道:
“无论如何,咱们总该要他们向天下人说个明白,宝玉虽不该如此走了,但他绝非懦夫、骗子。”
万子良喃喃道:
“咱们真该去么?去了又……”
石不为突然截口道:
“该!去!”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似乎有比别人两百,两千个字更大的力量,莫不屈、金祖林、魏不食、西门不弱立时纷纷振衣而起。杨不怒道:“对,去,咱们此刻就走!”
但他们还未曾想到,吕云、鱼传甲、吴铣绷……这些曾经与宝玉交战的武林高手,竞都已离家多日了。
这些人究竟去到哪里?连他们家人都不知道,只因他们每一人都走得甚是匆忙,也甚是神秘。
他们的去处未必相同,他们离家的日子也不一样。
但他们却有一件事,是完全相同的——他们俱都是接到一封书信质,便匆匆赶去,连行装都末及治理。
没有人看过那封神秘书信的内容,更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万子良等人奔波数日,竟是一无所获。
方宝玉跌坐在床上,身子却仍末倒下去。
他正以无比坚忍的意志与信心,与那朦胧的黑暗挣扎奋斗!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眼帘阅起。
虽然,他眼皮此刻已似乎有千斤之重,但他仍咬紧牙关,绝不肯极泄那一份挣扎的意志,更不肯放弃那奋斗的决心。
只因他深知自己此亥口只要眼帘一阂起来,便立刻要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便要永远沉沦于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然而,以人的意志与药力相抗,这又是一场多么艰苦的奋斗!他的心若非已久炼成钢,怎经得起如此折磨?
突然,一条人影在他面前出观了。
他双目虽然睁得大大的,但却有一种视而不见的感觉。
他只朦胧瞧见这人影缓缓走了进来,在他对面坐下,至于这人影是男是女?穿的衣服是黑是自,生得又是何模样?
他全都瞧不见了。
只听这人缓缓道:
“你已累了,正需要安静的休息,知道么?你还是好好睡吧!你还是好好睡吧!”
听来是男子的声音。
但语声部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方宝玉从来梦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柔美语声的男子。
那语声又道:
“好孩子,听话,睡吧!一场安静而舒适的睡眠,可以使你身子立刻充满活力,可以使你的生命立刻美丽起来。”
温柔的语声,有如催眠曲一般,纵然末被药力所述之人,也会抵受不住这奇异的催眠魔力。
宝玉眼帘忍不住渐渐垂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