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
   —古龙
第三十七章、众望所归

铁髯道长带笑道:
“人前炫露,虽为武家所忌,但此刻你既是众望所归,群情如此,你还有何不敢之理?”
宝玉苦笑道:
“但弟子……弟子又该如何……”
如意老人笑道:
“不错,他一人又该如何显露武功,莫非要叫他一个人在这里拳打脚踢跳上跳下不成,何况,据我所知,宝玉之武功,乃是以意为先,以形为下,此等上乘功夫,若无人与他交手,是万万显不出高明来的。”
群豪见到台上这些高人说话,显见此事已有成功之望,呼声便不禁都低弱了下来,但面上盼望之色却更浓厚。
铁髯道长转目四望,突然大笑道:
“既是如此,就由我来陪他试手如何?”
这虽已伏枥,但仍志在千里的老人,豪情胜概,竞丝毫不减当年,群豪自又欢声雷动,宝玉却不禁吓得拜倒在地,惶声道:
“弟子天胆也不敢和前辈动手。”
铁髯道长笑道:
“学无先后,能者为尊,你为何不敢与我动手?何况,你身为紫衣侯师兄之唯一传人,纵然论及辈份,也不在贫道之下。”
宝玉只有连声道:
“弟子不敢!”
他在铁髯道长连声催促,群豪交相鼓动之下,实已急得汗透重农,小公主眼被流转,突然笑道:
“铣髯道长,宝儿生怕你威风毁于一旦,是万万不会和你动手的,我瞧你还是……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铁髯道长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怎能受得了这一激,浓眉倏然皱起,大笑道:
“方宝玉,你可是真的怕贫道落败么?胜负乃兵家常事,贫道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来来来……”
长袖卷起,手腕一反,便待去拔长剑。
但这只手却被元相大师轻轻接住了,铁髯轩眉道:
“大师……”
无相截口笑道:
“道兄虽方少施主却又是万万不能与道兄动手的,依贫道之见……”
这一代高僧方在筹思该如何出言化解,一直垂目不语的公孙不智,已扑地跪倒,伏首道:“大师恕罪,弟子倒有一愚见。”无相大师笑温:
“武林俊彦,不智最智。”
铁髯道:
“哼!他懂得什么,也敢在此多话。”
公孙不智伏首在地,哪敢说话。
无相大师道:
“让他说吧!”
公孙不智道:
“弟子……弟子……”
铁髯大声道:
“无相师伯令你说,你便该快说才是,怎的还要吞吞吐吐。”
群豪有的不禁在心中暗笑:“这位师傅,可真难伺候。”
公孙不智却松了口气,道:
“以弟子之见,不如由师博你老人家与五位师伯布成一道剑阵,将宝玉围在中央,看他能否出得去?”
如意老人拊掌道:
“不错,如此一来也可瞧瞧方少侠的武功,再者双方惧无损伤,铁髯道兄,你应该答应了吧!”
铁髯道长笑道:
“如意见既说好的,贫道还有何话说,方宝玉,你……’
方宝玉赶紧道:
“弟子遵命。”
只要能不和铁髯交手,他是什么都答应的。
以少林无相大师为首,这六大掌门布下的剑阵,岂同小可,六柄剑挥出,加起来何止三百年的功力。
这三百年功力结成的剑气所在,莫说是人,只怕飞蜂燕雀也难出入,群豪又谁不想着看,已隐然登上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方宝玉,是否能闯得出来?用什么法子方才能闯得出来?
一时之间,群豪间的兴奋与激动,再度上达高潮,人人都已想到,这一战的精采之处,必定要远在方才大小数十战之上。
朝阳已升,万道金光,破云而出。
破云而出的万道金光,却似乎全都聚集在这六柄长剑上,这六柄长剑竞似能抠去天地间所有的光芒。
宝玉未动,长剑自也末动。
宝玉垂眉敛目,正似在深思着脱围的方法,六大掌门人亦是眼帘半垂,似乎谁也未曾留意宝玉的动静。
但其实只要宝玉指尖动弹一下,这六大掌门人,立时便能觉察,而宝玉却连指尖都末动弹一下。
群豪目光,自都凝注在这七人身上,唯有铁娃的一双大眼睛,却瞬也不瞬的盯着小公主。
小公主道:
“大笨牛,你盯着我瞧什么?”
铁娃“嘻”的一笑,也不答话。
小公主道:
“一个大男人,盯着人家女孩子,也不害躁么?”
铁娃嘻嘻直笑,还是不答话。
小公主道:
“你可是见我生得漂亮,便瞧呆了2”
铁娃笑道:
“你漂亮么?我可瞧不出。”
小公主道:
“瞧不出还瞧什么!”
铁娃笑道:
“瞧不出还是要瞧的。”
小公主眼波一转,望着铁娃身后,突然笑道:
“呀!可真想不到,你怎么也来了,你瞧这铁娃直瞪着我瞧哩,你……你难道不吃醋么?”
铁娃嘻嘻笑道:
“不管是谁来了,我也不会回头,我只是代表大哥看住你,你就莫想走,可也是走不了的。”
小公主又恼又恨,咬着嘴唇,呆了半晌,突又笑道:
“我知道有个地方,满街都是牛肉,堆的比山还高,你若是去了,包管你可以尽情吃个饱。”铁娃笑道:牛肉?嘿!铁娃不稀罕。”小公主笑道:
“但那里的牛肉,味道可跟别的地方不同,包管你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牛肉,你只要闻着那昧道,不吃都不行。”铁娃眨了眨眼随,道:“真的?”
小公主见他已有些活动了,喜道:
“自然是真的,你不信,我带你去瞧瞧好么?”
铁娃道:
“真的?”
小公主大喜道:
“那么……咱们快悄悄走吧I”
铁娃笑道:
“好,等大哥来了,咱们一齐走。。
小公主又呆了一呆,跺脚恨声骂道:“死笨牛,真是个活活的死笨牛。”
她虽然满肚子花样,一脑门主意,但遇着这石头似的牛铁娃,再妙的主意,可也全都没有用了。
她见着众人的注意力俱都集中在那剑阵之上,本待乘机溜走,但有这双牛眼睛盯着她,她哪里走得了。
转目望去,只见别人果然俱都没有注意到她和铁娃的对话,再瞧方宝玉,他竟还未动一下。
潘济城、万子良并肩而立。
潘济城忽然悄声笑道:
“公孙不智,果然大智,他想出的这主意,明虽仿佛帮着宝玉,其实却是叫宝玉非败不可。”万子良道:“怎见得?”潘济城道:
“若以武功而饱,六大掌门身份虽尊,但单独谁也不是宝玉敌手,但这六人组成的剑阵,却无异铜墙铣壁,莫说方宝玉,就算紫衣侯复生,周老前辈亲临,也万万休想闯得出来的。”
万子良道:
“这……这也未必见得。”
潘济城道:
“不错,他们若无顾忌,只耍击倒一人,便可闯出,但若将他们也置于宝玉此刻之地位,既不敢对这六人丝毫冒犯,更不敢随意施出杀手,若想闯出这剑阵,委实比登无还难。”万子良寻思半晌,颔首道:“确是如此。”
潘济城道:
“瞧宝玉此刻之模样,似已存心求败了,只是此刻声名方自挽回,经此一败,只怕难免又有伤损。”
万子良苦笑道:
“若是换了在下,也只有如此。”
再瞧宝玉还是木立不动,果然毫无求胜之感.
这时旭日渐高,秋阳渐烈。
企立在日光下的群雄,似已渐感不耐。
“天刀”梅谦与蒋笑民并肩而立。
蒋笑民忍不住道:
“瞧方少侠如此模样,莫非是想以定力求胜?等到六大掌门心神稍有浮躁之时,他便可乘机冲出。”
梅谦接头笑道:
“这六大掌门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数十年的修为?武功虽因天资不及方宝玉,但定力都绝不致在方宝玉之下。”
蒋笑民侧目望去,但见那六大掌门人,一个个果然惧是神安气详,就连铁髯道长,都无半点浮躁之象。
但宝玉非但仍无举动,就连丝毫有举动的征象都没有。
蒋笑民皱眉道:
“如此说来,方少侠难道已无取胜之心,直到时限一到,便要自承落败不成?这岂非有些……”
梅谦截口笑道:
“方宝玉绝不致自承落败。”
他竞说得如此肯定,蒋笑民忍不住问道,
“何以见得?”
梅谦道:
“只因这一战情况甚是特殊,宝玉纵能闯出,于六大掌门之声名并无损伤,但宝玉若不能闯出,则非但他声名有碍,就连周老前辈的面子也不好看,方宝玉是聪明人,怎会做这样的傻事?”
蒋笑民沉吟道:
“话虽说的不错,但以在下看来,方少侠实无半分取胜机会,他自已只怕也知道如此,是以至今未有举动。”
梅谦轻四道:
“在下虽是那般猜测,却实也猜不透宝玉究竟在弄何玄虚,无论如何,他若想闯出,此刻便该有所动作,方能引得对方露出空门,他这样站着不动,的确是万万无法冲出去的。”
那边一木大师与丁老夫人又何尝不在暗中议论。
丁老夫人道:
“大师可觉宝玉如此有些奇怪?”
一木大师道:
“的确有些奇怪,他如此做法,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暗中早有成竹在胸,不动则已,一动便能冲出,但……”
丁老夫人四道:
“但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一举冲出六大掌门的剑阵?这孩子若真有如此想法,那也未免自视太高了。”
众中暗中纷纷猜测,虽然猜不透宝玉的心意,但算来算去,却都觉宝玉此刻实已是有败无胜。
旭日更高,时限更近。
这时就连有限几个还替宝玉抱着希望的人,也惧都绝望了,都道宝玉之自承落败,已不过只是迟早间事。
哪知就在这时,宝玉身形突动!
他脚下一个错步,身形的溜溜一转,双掌轻轻划了个圈子——六柄长剑的剑尖,因着这一转之势,连成了一线,剑尖互击,发出叮的一明。
这时阳光自东方斜斜照射过来,恰巧照在这一线剑尖上,剑尖闪光,这闪光也随着一转。
六大掌门但觉眼前强光一闪,双目不由得一眨。
这是一刹那,世上再无任何言语能形容出这一刹那购速度——强光一闪,立即消失。
六大掌门眼帘一眨复张,而方宝玉竟已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神奇的脱身于剑阵之外。
等到六大掌门再张眼时,方宝玉已踪影不见。
群豪早已瞧得呆了,真正的呆了,大家本都睁大了眼睛在瞧,却谁也未瞧出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丁老夫人也不禁失声道:
“真的不动则已,一动便已冲出,但……但他这是如何冲出来的,大师,你可说得出个道理来么?”
一木大师寻恩半晌,沉声叹道:
“方少施主之绝技,端的令人叹为观止,他身法之轻灵,姑且不论,最惊人的是,他竞早已算准了阳光照射的角度,也算准了剑尖反射的角度,他便抓佐那稍纵即逝的一刹那,带动剑阵,使得那反射闪光恰巧自六位掌门大师跟前一一闪过,这突来的阳光一闪,自使得六位掌门大师心神一疏,剑阵自也因之一顿,方少施主便也抓住了这一刹那,自那剑尖之上,飞身掠出。”
群豪惊震之下,自都在听他说话,听了这番话后,人人更是目定口呆,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机算,众人实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一木大师合十长叹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想方少施主之武功心法,果然已能上参天意,会通天机,老僧暮年能见武林出此不世之才,实是不胜之喜。”
方宝玉早巳翻身拜倒,道:
“弟子失札了。”…
六大掌门俱是惊喜交集,铁髯道长招须长笑道:
“好!好!这孩子竟能将太阳光都用做他制胜的武器,世上还有谁是他的敌手,咱们败的总也算不冤了。”这时群豪间才爆发出如雷的采声。
震耳的喝采声,直至盏茶功夫后,才渐渐消沉。
突然,拥挤在前面的群豪,觉得后面人们的采声,笑声,一齐停顿了,停顿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奇怪。
群豪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后面不但采声已停顿,而且人群两面分散,让出了一条道路。
七八条彪形大汉,大步自分开的人群中走过来了。
这七八条大汉俱是神情栗悍,服装怪异,脚下惧都穿着双长可及膝的中皮靴,将那虽鲜艳似已陈旧的宽边裤,塞入靴筒内,看来就像是灯笼似的,上身精赤,只穿着件绣花织锦小马甲,露出一身紫铜色的肌肤,那有如铁打般高大的身躯,走入人丛,更宛如鹤人鸡群一般,
为首的一人,更是气概威猛,满面虬髯,昂首阔步,目光睥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狂傲不群的栗悍之气,像是天生的惯于发号施令,天生的不将别的人瞧在眼里似的。
奇怪的是,这些野性末驯的栗悍汉子们,此刻竟都是双眉深皱,面色沉重,显然是忧虑重重,有着心事。
山风吹过,一阵阵又咸又腥的海水气味,自大汉们身上散发出来,群豪间已不禁发出窃窃私语:
“海盗!这必定是海盗1”
“不错,那为首的那人,正是海上大豪,‘紫髯龙’寿天齐,我一瞧那部黑中透紫的大胡子,就认出他了。”
“海上群豪,足迹向不能踏出沿海百里之外,这是江湖中百年老规矩,海盗们一向遵守不渝,今日规矩毁了,竟远来这里,莫非这几年海上的生意不好,‘紫髯龙’竟想到陆上来闯闯天下?”
“不对,‘紫髯龙’又非呆子,他纵想生事,也不会在此时此地,就凭上面的几位主儿,有哪位石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么,他们此来又为的是什么?”
纷纷议论间,紫髯龙已大步走到擂台前,目光一闪,展颜笑道:
“好,好,武林高人,果然全在这里。”抱拳接道:
“海上寿天齐,拜见各位。”
武当铁髯道长沉声道:
“海上群豪,足迹向不履中原,今日远至,所为何来?”
寿天齐道:
“特来报讯!”
铁髯道长道:
“是何情讯,竟能劳动尊驾?”
寿天齐道:
“乌鸦飞百里,报凶不报喜。”
海上群豪之首,不远千里前来报讯,此事本已大不寻常,既是报凶而来,这凶讯自然严重得很。
群豪不禁群相动容。
铁髯道长道:
“忠禽报凶,诚友传警,尊驾古道热肠,贫道先致谢意,再聆大教。”
紫髯龙躬身道:
“不敢!”
目光四扫,接口道:
“明人眼前不说假话,寿天齐做的是何生涯,各位想必早已知道。”
铁髯道长道:
“尊驾劫富济贫,海上称侠,天下武林,莫不耳闻。”
这两人惧是声如洪钟,气概威猛,言语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要知铁髯道长昔年也是盗中之侠,是以对海上枭雄,绝无半分轻贱之心。
紫髯龙朗声大笑,道:
“寿某闯荡海上,多行远域,尤其东瀛海倭近来常扰江浙沿海,寿某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以近来东瀛北海,九州沿海一带,寿某也常去拜访,他们的日子端的也过得不甚安宁。”
铣髯通长捋髯道:
“好!”
这位名门大派的掌门的宗师,此刻似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心中似又燃起昔日的火焰,须眉皆动,豪气横飞。
少林掌门瞧得不住皱眉,却又不住微笑。
紫髯龙道:
“七月上旬,寿某在九州沿海拜访了一周,收获倒也足以弥补咱们江浙沿海百姓所受的损失而有余,于是寿某便烧肉置酒,稿劳搞劳弟兄们近日的辛劳,哪知就在那天晚上,咱们船上便发生件怪事。”
铣髯道长动容道:
“什么事?”
紫髯龙道:
“那一日弟兄们大都尽欢,寿某也已大醉,只因口自们船离海岸不近,纵有惊变,咱们无论要打、要走都来得及,是以大家便不免警戒稍松,眼见这一夜即将平安渡过,谁知到了黎明之前……”铁髯道长道:“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事变每多在此时发生。”
紫髯龙叹道:
“正是如此,那一夜黎明之前,我突被一阵刺痛惊醒,张开眼来,便瞧见眼前一道剑光,缭绕飞舞……”
说到这里,他面色已不觉微微变色,显见那一夜他所受到惊悸,竞至今犹残存在他心底。
铁髯道长动容道:
“剑光缭绕……那人呢?”
紫髯龙道:
“当时我只见到那剑光天矫盘旋,有如天际神龙一般,变化无方,竞瞧不见那持剑之人的身影。”
铁髯道长道:
“呀!好快的剑……后来怎样?”
紫髯龙道:
“接着,我便听得手下弟兄惨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发出,中间几乎没有间隔,数十声惊呼,听来竟宛如同时发出来的。”
铁髯道长道:
“那时你便怎样?”
紫髯龙道:
“那时我委实已被惊得呆住,等我大呼跃起,那剑光竟已穿窗面出,只闪了一闪,便瞧不见了。”
铁髯道长道:
“你……你难道未追出去?”
紫髯龙道:
“我自然立刻追至窗口……”
铁髯道长忍不住又自截口道:
“你可曾瞧见了他?”
紫髯龙道:
“那时夜已深沉,残星微光,映照着千顷碧波,我依稀只瞧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宛如海上神仙一般,踏波而行,我要了望眼睛,想要再瞧仔细些,哪知就在这霎眼之间,那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似有所悟,只是末说出口来。
紫髯龙道:
“我回转身,闪闪灯光照耀下,便赫然发现,我的舱中百十兄弟,每一人眉心,都多了条创口,鲜血犹自未干。”
他说到这里,七、八条大汉,不由自主,都往自己眉心摸了一下,每个人眉心正中,果然都有条浅浅的剑创。
无相大师突然道:
“你船舱中弟兄共有多少?”
紫髯龙道:
“连在下在内,共有九十七人。”
无相大师失声道:
“此人在刹那之间,竞能连伤九十七人,这样迅快的剑法,老僧当真是听所末听,闻所未闻。”
铁髯道长沉声道:
“他若将这九十七人俱都杀了,倒也不甚难,最难的是,他不过只是将这九十七人每人俱都轻轻划了——剑,而以此刻这几位的创口看来,他这九十七剑不但所划的部位完全一样,就连力道之大小,也无丝毫差异,此人之剑法,又何止迅快而已,简直已出神入化。”
紫髯龙嘎声道:
“当时我等在舱中,有的仰卧,有的俯身,还有的只是斜倚在那里,每人的姿式,惧都不同,但他那柄剑上,却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一剑划下,必在眉心,我……我真想不通他这剑是如何划下的?”
方宝玉缓缓道:
“据弟子所知,世上只有一人,具有如此准确、迅快的剑法,也唯有他能将剑尖的力道,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
铁髯道长道:“谁?”但他并未等宝玉答话,便已脱口道:
“不错,是他,东海白衣人!”
群豪再度哗然:
无相大师皱眉道:
“但他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与齐施主你有何仇恨?”
紫髯龙苦笑道:“在下还不配和他有什么仇恨,何况他着真的与在下有什么仇恨,在下便也活不到现在了.”
铁髯道长道:
“既无仇恨,又是为何?”
紫髯龙道:
“留尔性命,为吾传警。”
铁髯道长皱眉道:
“此话怎讲?”
紫髯龙道:
“我等惊动过后,便瞧见桌上有封书信,书信之旁,还有张短柬,上面便是写着这八个字。”
铁髯道长道:
“那封信上又写着什么?”
紫髯龙道:
“信封上只写着交中土武林,这筒简单单五个字,也没有写究竟要交给谁,但在下部已想到,此信必定与白衣人七年之约有关,他剑创我等,只怕也是为了示威,是以在下便尽快赶回,正在踌躇,不知要将这封信交给谁才好,幸得有此次泰山之会,聚集了天下英雄,倒为在下省了不少人事。”
无相大师沉声道:
“信在哪里?”
他话未说完,紫髯龙已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纯白色的信笺,却是鲜红的宇。
“敬启者:紫衣侯竞死,吾实伤感,天下虽大,对手难寻,此人一死,吾更寂寞,吾至今方知求胜虽难,求败更不易。
然七年之约,不可不赴,来年花朝,当赴中士,但愿东海之滨,有人能以三尺剑,赐我一败。
东海白衣人。”
拙朴的字迹,简短的语句,但宇里行间,却有一种苍凉牡阔之豪气,直逼人眉睫而来。
方宝玉、万子良、铁髯道长等人,仔细咀嚼“赐我一败”四字的滋昧,更觉热血腾腾,不能自已。
就只这简简单单四个宇,已尽道出这绝代剑手睥睨天下的威风,也道出他内心的寂寞与萧索。
宝玉喃喃道:
“普天之下,除了这东海白衣人外,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有谁够资格说出这样的四个字来?”
铁髯道长捋须瞪目,大喝道:
“你!”
不错,此时此刻,方宝玉正是天下英雄希望之所寄,普天之”下,已唯有他被认为能与白衣人一战。
深秋、夜凉,苍窜高阔,繁星满天。
万竹山庄,庭院深沉,晚风吹来,吹动了万竿竹影,秋虫与竹韵相和,正仿佛天送清音。
繁星下,竹影间,果佳茗香,十余人品若围坐,娓娓清谈,局外人远远望去,突如神仙一般。
这十余人本无愧于这良辰美景,只因他们惧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之绝顶人物,只是,此刻他们之心情,却已无享受这佳茗美景之情趣。
轰动一时的泰山之会已结束,众人心头,自不免带着一份曲终人散后,难免要有的惆怅。
但除此之外,他们心里还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问题才是这些武林绝顶高手心情沉重的最大原因。于是,谈锋终于渐渐转至这问题……
无相大师道:
“火魔神之约,方少施主不知是否已决定前赴?”
宝玉恭声道:
“弟子既已答应,焉有毁约之理?”
无相大师道:
“哦!”
他心中显然有话确难出口,目光缓缓移向如意老人。
如意老人干咳一声,道:
“在……这……”
宝玉道:
“前辈们有话只管教训,弟子……”
铁髯道长沉声道:
“无相道兄,如意道兄所说的话,也正是贫道要说的话,只是……这话确是有些难以出口。”宝玉沉吟半晌,垂眉道:“前辈们莫非是要弟子不赴此约?”
如意老人叹道:
“江湖侠义,一诺千金,咱们这些老头子,若是要你毁约,岂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但。…”
他苦笑一声,接道:
“但此事委实关系重大,咱们虽不能要你毁约,都又不得不要你再多加考虑考虑,然后再作决定。”
宝玉道:
“弟子实已再三考虑,但……”
如意老人截口道:
“若是换了别人,既已允诺,自是永无更改,但你……唉!你此刻身份已与别人大不相同,天下武林同道的希望,此刻实都已寄托在你身上,只等着你与那东海白衣人作一决战。”
铁髯道长接道:
“你若为了要赴此约,而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而不能赴东海之约,那……那又当怎生是好?”
宝玉垂首道:
“这……弟子……”
如意老人缓缓道:
“昨日泰山会后,群豪犹自依依不舍散去,为的只是要多瞧你一眼,那时泰山之上,千百道目光,又有谁不是瞧在你身上……只要你去瞧他们的目光一眼,便可知他们对你的期望是何等深厚。”
宝玉道:
“这……弟子知道。”
铁髯道长道:
“你既知道,便该权衡此事之轻重,你若为了往赴火魔神之约,而令天下英雄失望,是否值得?”
如意老人接道:
“何况,火魔神那厮本就是个无信无义的恶徒,你纵失约于他,普天之下,也绝无一人会说你的不是。”方宝玉垂目默然,显然心中也甚是矛盾。
无相大师叹道:
“老伯们并非说你此去必有三长两短,只是,在明中花朝之前,你必须养猜蓄锐,使自己精神、体力,俱都达到巅峰,以期能一战而胜……想那火魔神既如此求你,白水宫显见绝非易与之地,你此去纵无伤损,但精神、体力之消耗,必定十分可观,对你与白衣人之战,影响也必定甚是巨大,你若因此而……而败,那岂非要令天下英雄,俱都为之扼腕!”
宝玉仍然低垂着头,仍是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还是铁髯道长忍不住问道:
“你可决定了么?”
宝玉缓缓道:
“还未曾决定。”
无相大师道:
“你不妨再作三思,老僧等虽然如此说,但去与不去,这决定还是全由你自家作主……”
目光四扫一眼,微微笑道:
“看来你我今夜又得打扰万庄主了,明日清晨,听了方少施主回音后,再赶回去也不迟。”语声之中,长身而起。

第三十八章、永不分离

宝玉躬身道:
“明日清晨,弟子必有回音。”
夜更深,宝玉在室中往来徘徊,犹在深思。
小公主坐在灯畔,手托着香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瞧着他,忽然一笑,道:
“你寸步不离,守在我身旁,是怕我跑了么?”
宝玉道:
“嗯!”
小公主笑道:
“你怕我跑了,我还怕你跑了哩!我留着不走,只是为了看住你,要你赴约,否则就凭你,又怎能看得住我?”
宝玉微微一笑,道:
“是么?”
小公主道:
“不过,你纵然赴约,纵能成功,我……我也不会走的,从今以后,我是永远都要跟着你的了。”
宝玉喜道:
“真的?”
小公主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这笑容虽是那么甜蜜娇俏,但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鬼气。
她微笑着道:
“从今以后,我都要缠着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要在旁边捣乱,让你做不成……我要日日夜夜的折磨你,让你头疼,你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日子,你……你逃也逃不了的。”
宝玉道:
“你……你为何要如此?”
小公主柔声笑道:
“只因我恨你……我恨你,恨得你要死!恨得你死去活来……谁也说不出我到底有多么恨你!”
她语声仍是那么温柔,笑容仍是那么甜美,但说出来的话,却当真是充满怨毒之意,教人听得不寒而栗。
宝玉道:
“你……你……你为何如此恨我?”
小公主扭转头去,再也不理他。
宝玉道:
“你虽恨我,我却不恨你,你虽要害我,但我却要救你……”他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接着道:
“你我不妨打个赌,看是你能害得了我,还是我能救得了你?”
小公主一字字笑道:
“你一定会输的,我一定能害得了你,从小到大,无论赌汁么,你却一定赌不过我的。”
宝玉笑道:
“但这次我却发誓也要赢你。”
小公主突然回首,盯着他笑道:
“好,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她娇笑的面容已因兴奋而发红,甜蜜的笑容中,却满怀恶意。
宝玉不由得心头一寒,他突然发觉“罪恶”竞已在她心里生了根,唯有在害人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开心、兴奋。但他口中却仍笑道:
“我既已决定的事,便永远不会后悔的。”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是否赴约,可决定了么?”宝玉道:
“我已决定……”
突听窗外一人轻唤道:
“宝儿。”
宝玉应声道:
“可是公孙二叔?”
一个人推门而人,果然正是公孙不智。
小公主冷笑道:
“半夜三更,吵人安眠,这也算是为人尊长的模样么?何况,你还明知这屋子里有个女子。”
宝玉皱眉道:
“你……”
小公主道:
“我怎样,我说的话难道不对么?……哼!你们若是不让我说话,就走远些,我也要睡了。”
盈盈站了起来,反手解开了衣襟,露出了粉颈酥胸——她方自解开衣襟,宝玉与公孙不智早巳骇得退出了门外。
只听小公主在门里娇笑道:
“方宝玉,我说你是看不住我的吧,我若是要走,此刻不是已可走了么?你们两人敢不敢拦我?”
公孙不智叹道:
“好个刁蛮公主。”
宝玉苦笑道:
“不瞒二叔,小侄有时当真是拿她无可奈何,只是,无论如何,小侄也无法将她置之于不顾。”
公孙不智道:
“我自幼看你长大,怎会不知你心意,我深信你此刻已挑起这副担子,肩头便想必能承受得住。”
宝玉微徽一笑,转口道;
“二叔此来,莫非是要问……”
公孙不智道:
“我纵不问,也知道你是必定要赴约的了。”
宝玉垂首道:
“二叔知我,亦盼能谅我。”
公孙不智叹道
“你此行虽或于精力有损,但却也可以此磨炼,对你来日之战,也未必完全有害无益,何况,你若毁约,火魔神怎肯就此罢休,那时你所受困扰,想必更大,是以在我看来,你赴约确比毁约要好。”
宝玉道:
“二叔明鉴,但……”
公孙不智一笑道:
“此中关系,我自要委婉向家师及各位前辈呈明,你……你今夜纵然要走,我也绝不会拦你。”
宝玉苦笑道: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二叔的,小侄今夜确有去意,只是又不敢不告而别,此刻既有二叔你肯为小侄作主,小侄便放心了。”
公孙不智点了点头,仰视秋星,默然良久,缓缓又道:
“魏……魏老五临死前所说的话,你可曾忘了么?”
宝玉道:
“小侄怎敢忘记。”
公孙不智叹道:
“他那番说话,实已深入人心,武林中人,此后少不得要因此而互相猜疑,甚至因此面生战祸。”
宝玉道:
“这正是他所以要说出此番话来的用心,但以小侄看来,他这番话也许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故意害人而已。”
公孙不智道:
“你的推测,实与我不谋而合,但此事关系委实太大,你我宁可信具有,不可信其无……是以,我便有件事要托付予你。”
宝玉道:
“但请二叔吩咐。”
公孙不智抽出一封信柬,沉声道:
“这柬中所写的人名,惧是我慎重考虑之后,认为可能与魏老五所说之事有关的,你路上若是遇着了这些人,必定要多加留意,最好能追查出他们的底细来历,若觉他们的行止有异,便不妨先下手将之除去。”宝玉凛然道:“是。”
方自接过书柬,突然轻叱道:
“什么人?”
他始终面对房门,未曾回身,但背后似也生着对眼睛一般—-他背后的竹林中,果然应声钻出个人来。
公孙不智道:
“铁娃,是你。”
牛铁娃笑道:
“除了铁娃,还有谁有这么大个子。”
公孙不智沉着脆道:
“你鬼鬼祟祟,躲在竹林里作什么?”
铁娃眨了眨眼睛,道:
“铁娃生怕大哥又走了,也不告诉铁娃一声,所以拼着一夜不睡觉,等在这里,难道这也算鬼鬼祟祟的事么?”
公孙不智面上不禁现出感动之色,失笑道:
“傻小子……但却是好小子,难得宝玉有你这样的兄弟……”突然触动心事,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不禁抢然难语。
铁娃已拉着宝玉的手,道:
“大哥,到哪里,可不能撇下铁娃了。”
宝玉道:
“你……你难道不想回家瞧瞧?”
他面上虽在微笑,心中却也甚是感动——友情的温暖,似已堵住了他喉咙,他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只见铁娃呆果的出了会儿神,道:
“不瞒大哥说,家,铁娃早巳想了,想得要死,只是……只是现在,铁娃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
宝玉道:
“为什么?”
铁娃大声道:
“铁娃家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在过着太平日子,而大哥你……你却连一天太平日子也没法子过,铁娃又怎能抛下大哥回去?大哥孤零零一个人,有铁娃在身边,是好是歹,总有个照应。”
这话说的是那么串直,每个宇都是自心里挖出来的,宝玉突觉眼前有些模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铁娃瞧着他的脸,突然又道:
“大哥,铁娃说……说错话了么?”
宝玉道:
“没……没有呀!”
铁娃道:
“铁娃没有说错话,大哥为何要这个样子,莫非……莫非大哥还是要一个人走,不肯带着铁娃?”
宝玉仰天长叹道:
“我怎会不肯带你…。?有你这样的兄弟在身边,我当真比什么都要高兴……比什么都要高兴。”铣娃大喜道:“真的?那铁娃就放心了。”
突听小公主在门内晚道:
“方宝玉,你进来。”
宝玉道:
“什么事?”
小公主道:
“叫你进来就进来,问什么?”
宝玉苦笑了笑,瞧了瞧公孙不智。
公孙不智道:
“我在门外相候无妨,你去吧!”
宝玉推门而入,只见后面的窗子已开了,小公主面对着开了的窗于,像是在想着心事,根本就不回头。
他等了半晌,还是只有再问道:
“什么事?”
小公主道:
“哼!我叫你进来,你拖三阻四,别人一说话,你就立刻乖乖的进来了……你倒是真听他的话呀I”
宝玉道:
“他是我二叔,你呢?”
小公主道:
“我?我是你祖奶奶。”突然“噗吃”一笑,回过头来,明眸流波,娇面如花——在这一瞬间,整间屋子都像是亮了起来,而这所有的光亮,却全都是为方宝玉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宝玉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竟怔住在那里。
小公主笑道:
“傻小子,你过来呀!”
她轻轻招手,纤纤玉手中,却也拿着封书信。
宝玉心念一动,瞧了瞧那扇开的窗子,道:
“莫非火魔神已传讯来了?”
小公主道:
“瞧你傻,你倒是不傻……不错,就是这封信,要瞧的,就赶紧过来。”
宝玉只有走过去,伸手道:
“拿来!”
小公主突然双手一缩,将那封信藏在背后,口中笑道:
“你此刻倒听话了,可是因为急着要瞧这封信么?”
宝玉着急道:
“快拿来!”
小公主道:
“你要我拿出来,我就拿出来了么?我为何要听你的话?”她甩了甩披散的长发,眯着眼嫣然—笑,缓缓道:
“你越是着急,我就越要你着急,你越是想瞧,我就偏偏不让你瞧。”说话间,双手已在背后将那封信撕得粉碎。
她手一扬,将碎纸都抛出了窗外,窗外有风吹过,碎纸像是许多只白色的小蝴蝶,四下飘飞,转眼不见。
宝玉似乎早巳被那撕纸的“嗡嗡”声惊得呆住了,直到此刻还说不出话,小公主歪着头,瞧着他。
渐渐,她春花,辉煌如朝日,却又满怀恶意的笑容,格格的笑道:
“怎样?”
宝玉跌足道:
“你……你这是算什么?”
小公主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为了要害你,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宝玉道:
“你这样岂非也害了火魔神?”
小公主道:
“那我不管,只要能害你,别的人是死是话,我都不管,为了能害你,甚至连我自己也陪着受罪都没关系。”
宝玉长叹道:
“好……好!”
小公主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弯着腰笑道:
“呆子,告诉你,我这不过是故意逗着你玩玩的,想那封信对我也重要的很,我怎会撕了它?”
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手里果然有张纸。
她胜利地笑道:
“这才是信,我撕了的不过只是信封而已……呆子,拿去吧!过了这么多年,不想你还是个孩子,没有长大。”将信纸塞入宝玉手里,笑倒在床上。
突听宝玉道:
“你现在让我瞧,我也不瞧了。”
双手一分,竞也将信撕得粉碎,抛出窗外。
小公主自床上跳了起来,失声道:
“你……你这是做什么?”
宝玉微微笑道:
“我反正根本就不想赴约,撕了这封信最好,他日火魔神若是问我为何毁约,我就说信是你撕了的。”
小公主急得跳起脚来,道:
“你……你这岂非害了我?”
宝玉笑道:
“彼此彼此。”
小公主咬着牙,跺着脚,抓着自己的头发,道:
“好……你好……你好……”
宝玉道:
“我本来就不错。”
小公主扑倒床上,捶着床,道:
“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宝玉道:
“如此看来,你方才竟没有瞧过那封信。”
小公主道:
“死人,你以为我瞧过那封信了么?死人,我连一眼也没瞧过蚜,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我……”
宝玉突也大笑道:
“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我已瞧过了。”
小公主呆了一呆,翻身坐起,睁大了眼睛,瞪着宝玉,道:
“你……你……你……”
宝玉笑道:
“告诉你,过了这许多年,我已长大了,已学会骗人,也学会教人着急了,这样我和你在一起,才会大家不吃亏。”
小公主又自床上跳了起来,扑到宝玉怀里,拼命捶打着宝玉的胸膛,咬着樱唇,跺着脚道:
“死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十个字,宝玉自然一眼便可瞧过。
那十个宇是:“西去平阴城,夜宿安平栈。”
黎明前,宝玉便已离开万竹山庄,西去平阴。
他与公孙不智的话别,并未耽误多少时候,只因两人俱是智者,有许多话,根本不必说出,对方便已知道。宝玉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小便此番未与莫大叔及各位前辈辞别,只因小便发誓必定会好好的回来。”
再见之期既非远,又何必洒泪辞行,徒乱人意。
宝玉微带悯惟,铁娃兴致勃勃,小公主轻咬樱唇,也不知是喜是嗔,三个人各怀心事,乘夜西行。
没有车,没有马,但正午前,三个人便已踏上直通平阴的大道,秋风潮紧,落叶飘飞,黄沙道上,风尘漫天。
小公主取出块丝巾,柬起了头发,皱眉道:
“这么大的风,咱们难道非走路不成么?天下的骡马,又末死光。”
宝玉笑道:
“车行太闷,马行颠簸,又怎及行路来得舒服,要停就停,要走就走,要看就看,又是何等逍遥自在。”
小公主咬牙道,
“天生的穷命。”
宝玉笑道:
“既不会偷,也不会抢,不穷者几希!”
小公主嘟起嘴,再也不睬他。
到了正午,觅地打尖。
宝玉在路边寻了家小店,叫了三碗阳春面,三十个高庄馒头,这其中二十九个馒头,都是归铁娃的。
小公主拿起筷子,又放下,皱眉道:
“方宝玉,你几时当了和尚,非吃素不可?我可没当尼姑。”
宝玉笑道:
“滋味好坏,全在一心,肚子饿时,画饼犹可充饥,只要你心里想着吃的是山珍海味,面条的滋味也就和燕窝差不多了。”
小公主咬牙道:
“我可没有你这么会自我陶醉。”
铁娃塞了一嘴馒头,咧嘴笑道:
“大哥没钱,铁娃也是穷小子,你跟着咱们走,可摆不得千金小姐的架子,多少也得委屈些。”
小公主道:
“哼,我算倒霉,这燕窝我可没福气消受。”端起碗,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全都泼到了地上。
宝玉与铁娃只管吃得津津有昧,也不理她。
只听那小店老板嘟囔着道:
“俺这又不是唱戏的,围在外面瞧,瞧个鸟……啐!人旺财不旺,穷神上了坑,可是赶也赶不走了。”
宝玉听得好笑,忍不住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这小店门外,道路两旁,果然挤满了人群。
这些人一个个俱是神情漂悍,气概轩昂,宝玉一眼瞧过,便知道他们俱都是自泰山之会散去的江湖豪杰。
他们行经此道,想来也必有落店打尖之意,但不知怎地,此刻竟都拥挤在门外,没有一个人进来。
宝玉心中方自有些诧异,却见群豪已一齐含笑躬身,向他施札,但等他站起还礼时,群豪却退得更远了。铁娃喜道:“瞧,这些人对我大哥好生恭敬。”
小公主冷笑道:
“这些人只怕已将你大哥当做瘟神煞星,是以敬而远之,否则又怎会远远站在外面,不肯进来。”
铁娃道:
“这……这只怕他们没钱吃面。”
小公主道:
“你只当别人也和你一样是穷小子么?”
铁娃道:
“那可也说不定。”
突然站了起来,大呼道:
“这儿的面不错,各位都进来吃一碗吧,没钱的算我牛铁娃请客。”
群豪远远含笑答谢,却又退出几步,三三两两,低声商议起来,铁娃竖起耳朵,却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铁娃皱眉道:
“又不走,又不进,这算什么?”
小公主道:
“人家若是都进来,你付得起账么?吃了面没钱付账,可是要送进衙门里,用毛竹板子打屁股了。”
铁娃抓了抓头,苦笑道:
“这……”
突见两条大汉,快步走了过来,左面一人,织锦长衫,右面一人,满面麻子,手里捧着个黄布包袱。
铁娃喜道:
“还好还好,只来了两个……:
只见两条大汉大步走到方宝玉面前,齐地躬身一礼.
麻面大汉道:
“这位敢情就是方大侠了。”‘
宝玉长身还礼,笑道:“在下正是。”
麻面大汉躬身笑道:
“在下孙星,他叫金松,可都是江湖上的无名小率,我两人此番斗胆前来,只是为了那边的朋友,公推咱们两人来送些东西给方大侠,万望方大侠笑纳。”说话之间,己双手将那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宝玉道:
“这如何敢当,那边的朋友们为何不请过来?”
金松躬身道:
“江湖朋友,昔日有负方大侠之处已多,今后方大侠为了准备与那白衣人一战,想必更见辛劳,江湖朋友倒只望方大侠在这段日子里,能过得安适些,也算大家对方大侠略表歉意,怎敢再打扰方大侠用饭。”
两人不等宝玉说话,齐声道:
“告辞了。”
后退三步,转身大步而去,门外群豪,亦自纷纷施礼,纵身上马,片刻间便去得远了,却留下三匹马在门外。
宝玉不觉呆了半晌,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大包成锭的金银,宝玉更是目定口呆,哺哺道:
“这算什么?”
小公主道:
“人家想必是瞧你们穷得只能吃阳春面,所以送些银子来,教你们吃饱了,明年好为他们拼命。”
铁娃道:
“他们有好几个两人合乘一马,却留下三匹马在外面……”
小公主道:
“那三匹马么……自然是人家怕你们吃饱了走不动,留给你们代步的,看来这些人对你们倒真不错。”
她话虽说得尖酸,宝玉却似完全没有听到。
他委实未曾想到,江湖豪杰,竞对他爱护如此之切,期望如此之深,他感激之余,心头却顿觉沉重起来。
小公主道:
“此刻你有钱了,可以吃好些的了么?”
宝玉也不理她,过了半晌,方自怀中取出些散碎银子,付了面钱,却将那整包的金银,分文不动,仔细包了起来。
小公主撇了撇嘴,道:
“小气鬼!”
突然一掠而出,纵身上马,口中道:
“我可走不动了,你们瞧着办吧!”扬鞭打马,飞驰而去,宝玉也只得上马相随,只可怜铁娃半截铁塔般的身子,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坐不安稳,更可怜那匹马实已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只见小公主长发飘拂,衣挟飞舞,风姿之美,身形之俏,生像是她一生出来便骑在马上似的。
宝玉全力打马,竟是追赶不上。
小公主不住回眸,不住笑道:
“快……快呀!”
乌黑的发丝,卷在她婿红的面魇上——她终于有样事胜过了方宝玉,她明眸又因兴奋而发光。
宝玉苦笑道:
“小心,莫要……”
突听道旁行人纷纷惊笑,小公主拍掌大笑道:
“你瞧,你瞧那是什么……这才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年年人骑马,今年马骑人……”
话未说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宝玉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牛铁娃已迈开大步,追将过来——但却末骑着马,反将那匹马扛在肩头上。
马在长嘶,铁娃双臂圈住了马足,不住大呼道:
“慢些……等我一等。”
宝玉又惊又笑,道:
“铁娃,你……这是在干什么?”
铁娃道:
“铁娃一辈子没骑过马,这匹马想必一辈子也没驮过铁娃这么重的人……它驮不住牛铁娃,牛铁娃只有驮它了。”
小公主笑道:
“不错不错,反正你……”突然惊呼一声,整个人直飞出去,原来马失前蹄,已倒在路旁。
宝玉大惊之下,飞身往救,只怕已不及。哪知就在这时,路旁箭也似的掠出了—条人影,接住了小公主,斜斜跃出,消解了这一冲之力,拿桩站稳。
只见这人衣衫华丽,长身玉立,苍白、英俊的面容上,微带倔傲之态,却正是那“无情公子”蒋笑民。
宝玉早已跃下马来,赶过去抱拳笑道:
“多谢兄台,幸得兄台恰巧在此,否则……”
蒋笑民微微一笑,道:
“在下并非恰巧在此,而是在此等候已有多时了,但这位姑娘会白马上跌下,倒是在下未曾想到的事。”
宝玉苦笑道:
“在下实也未曾想到……唉!人在得意时,也不该忘了留意马失前蹄,这教训对她……”
突听“啪”的一声,小公主竞反手一掌,掴在蒋笑民脸上,蒋笑民一惊退步,小公主跃下地来。
宝玉变色道:
“你……你疯了么,怎可如此?”
小公主道:“谁叫他抱住我的。”
宝玉道:
“但……这位兄台,乃是为了救你。”
小公主道:
“谁叫他救我的?”
头一扭,竞转身走了。
宝玉呆在地上,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转目望去,却见蒋笑民竞仍是行所无事,面不改色。宝玉不禁苦笑道:“兄台——”
蒋笑民笑道,
“兄台莫要说了,只要在下能见着兄台,这又有何妨。”
宝玉叹了口气,道:
“闻得兄台在此,乃是为了相候于我?”他自己实也拿小公主没有法子,只有改口将此事岔将开去。
蒋笑民道:
“正是。”
宝玉道:
“却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蒋笑民目光闪动,道:
“不知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玉道:“遵命。”

 

 

第三十九章、武林第一人

宝玉转目望去,只见铁娃仍扛着那匹马,木立在道旁,小公主却在使力的去技那匹倒在路旁的马。
宝玉道:
“铁娃,你在这里等着。”
铁娃道:
“铁娃自会等着,但她呢?铁娃可看不住她。”
小公主头也不回,冷笑道:
“你放心,我要走早走了。”
宝玉回首,蒋笑民道:
“请!”
转身走人道旁林木之后,宝玉大步相随,两人一前一后,定出十文开外,蒋笑民仍未回首,也未说话,宝玉几次要待开口动问,但瞧见蒋笑民凝重的脚步,又只得忍佐了。
秋风过林,黄叶满地,沉重豹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一阵阵“沙抄”之声,更衬托出天地间的肃杀与萧瑟。
蒋笑民脚步渐渐放缓,口中道:
“兄台今日已是天下武林第一人,当真可贺可喜。”
宝五笑道:
“不敢。”
蒋笑民道:
“在下在此相候多时,所为何来,兄台可知道?”
宝玉道:
“正要请教。”
蒋笑民道:
“这只是为了……”
突然间,“呛”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如惊虹,如匹练,斜飞而来,直刺方宝玉面目。
这一剑出手之快,部位之刁,落点之准,若非亲眼目睹之人,委实难以想象其万一’
宝玉眼中惊见剑光,身形已例翻而出,他身形变换之急,几乎已和目光同样迅快,但饶是这样,衣袖仍不兔被划破一条裂口——他自入江湖以来,竟是首次见着如此迅急狠辣的剑法,惊怒之余,仍不禁脱口惊道:
“好剑法!”
蒋笑民身形半转,剑势斜举,方才那一剑,乃是自他胁下飞出,此刻他身形剑势仍丝毫末变,只是口中冷冷道:
“扭转干坤杀手剑,你听过么?”
宝玉动容道:
“久已闻得‘海南剑派’中,有此一招反手杀着,辛辣犀利,天下无双,不想我竞在此地见着。”
蒋笑民道:
“蒋某在此相候于你,便是为了要以这一剑取你性命,你知道么?”
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
“不想这一剑竞也被你躲过。”
宝玉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骤下杀手?”
“普天之下,每一剑派,甚至每一个练剑之人,都会有一着追魂夺命的煞手,大多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发扬最大的威力,在普通比武时,自不会轻易使出,是以江湖中人虽闻其名,但却极少有人能见到……”
他冷冷笑了一笑,一字字缓缓接口道:
“能见着此等杀手之人,便不能再活在世上!”
宝玉叹道:
“在你那反手一剑之下,还能活着的人,委实不多。”
蒋笑民纵声笑道:
“蒋某那反手一剑,虽然不差,但普天之下,辛辣狠毒胜过这一剑的煞手,更不知还有多少。”’
宝玉额首道:
“不错!”
蒋笑民笑声突顿,厉声道:
“此刻普天之下的剑术高手,每人正都以一招绝招煞手,在前途等着你,你若能避开这些杀手,只要能避过一次,便可知道它的破法,于你来日对东海白衣人之一战,必定大有助益。”
宝玉变色道:
“避不开又如何?”
蒋笑民叱道:
“便如此树!”
回身一剑划去。剑光过处,一根树干,立分两股。
蒋笑民厉声道:
“你若避不开这些杀手,与东海白衣人之战,定然必败,那么世上多了你方宝玉又有何用?”
宝玉呆了半晌,沉声道:
“这些剑术高手,与我素无冤仇,想必是盼我能一战而胜自衣人,是以不借以绝招秘剑,助我剑术成长。”
蒋笑民道:
“不错。”
宝玉道:
“但他们为何又要将我置之死地?”
蒋笑民狂笑道:
“方宝玉,你此刻已是天下第一名剑,杀了你的人,便可取你之位而代之,立时便可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取你性命?”
宝玉忍不住心头一寒,道:
“但……这……”
蒋笑民道:
“这又如何,普天之下,又有哪件珍贵之物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别人以性命来博取名扬天下之机会,你以性命来博取别人不传之秘剑,这本就天公地道,生死之事,在我辈眼里,又算得什么?”
宝玉默然半晌,长笑通:
“这赌注当真不小。”
蒋笑民大喝一声,道:
“方宝玉,我言已尽此,生死之博,必须公平,蒋某一剑不能伤你,便该死于你手,蒋某绝不逃避。”
喝声之中,长剑又自化为飞虹,直取方宝玉。
宝玉喝道:
“住手,你何苦如此?”
蒋笑民再不答话,剑光点点,着着进击,他剑法纵非绝妙,但剑如其人,却是无情之极!
只见他每一剑刺出,俱是必取人命的杀手,每一着杀手,惧都令人难以还手,除非对方也立时取他性命。
他每一剑刺出,竞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而且这其中生死之问,竟几乎绝无选择之余地。
宝玉既不愿取他性命,唯有绝不还手,只是以轻灵妙绝的身法,游走在缭绕的剑光中,连连闪避。
无情公子剑法虽无情,竞再也难以沾着他衣角。
秋日渐落,秋风更紧。
落时在秋风与剑风激荡下,漫天飞舞,斜阳、秋风、剑光、落叶……苍穹低黯,杀气重重。
突然,蒋笑民纵声狂笑道:
“好,方宝玉,你无意杀我,你要怎样?”
宝玉道:
“你……你走吧I”
蒋笑民道:
“走……我辈武人,哪有这般容易,但要死却容易得很!”
长剑一划,鲜血飞激!
他回手一剑,竟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宝玉大骇道:
“蒋兄……蒋笑民,你……你……”
长剑在蒋笑民胸膛里颤抖,血红的剑穗随风飘舞,但他的身子都如石像般屹立不倒。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死灰都染白了他面容。
他一字字缓缓道:
“生死之搏,必须公平,是死是生,别无选择……”
突然咬一咬牙,拼命拔出了那柄长剑。
一股鲜血,剑一般标出。他身子立即例下,但双目却未曾阂起,犹自瞧着宝玉,颤声道:
“方宝玉……你亦是武人……亦……当重我,我……我有一事求你,你必须……心中……勿忘……”
语声渐渐零乱、含糊,终于寂绝。
一阵风卷起落叶,也卷起方宝玉衣袂。
但方宝玉木立当地,却是寸步难移,难以动弹。
片刻之前,他还当江湖朋友,都对他满怀期望,满怀爱护,如今他都已知道江湖中还有些人竞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
如今他也已知道,江湖中有些事的对立,竟是如此尖锐,而其中最最尖锐的,便是生与死之间的差别。他俯首凝注着蒋笑民的尸身,热泪盈眶,喃喃道:
“你这样死了,可是值得的么?……除了死之外,你当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为何如此奇怪?……难道江湖中武人对生死的看法,竟全都像你一样么?你……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目光动处,突然瞥见蒋笑民袖中露出一片纸角。
蒋笑民袖中的,除了张短柬外,还有封信。
那短柬是留给方宝玉的。
“抛却生死,与君一战,生则名成,死亦无憾,名不成则身毁,离家时本已无生还之望,求仁得仁,虽死亦欢。数十年间,弹指即过,十丈软红,本无依恋,唯痴情人犹自相候楼头,但盼君将死讯一传。”
寥寥数十字里,虽然充满了对人世之淡漠,对生死之轻贱,但字里行间,却仍有—种纠缠的情思,萦绕纸面。
宝玉稀嘘长叹道:
“蒋笑民呀蒋笑民,你既对那痴情人之相候,如此关怀,却为何又对自己之生命,如此无情,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死亦无憾,但那在楼头相候之痴情人,又将如何打发今后之春花秋月?”
是有情?是无情?只怕连蒋笑民自身,也难以分判。那封信,是密封着的,上面写着:
“软红山庄,星星小楼主人亲拆。”
宝玉喃喃道:
“这软红山庄在哪里?星星小楼主人又是谁?但蒋笑民,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将信送到那里。”
他草草掩埋起蒋笑民的尸身,自也留下了那柄三尺青锋,在九泉与以身殉剑的蒋笑民为伴。
斜阳黯淡,秋林凄迷,在林隙微光中飞舞的落叶,像是正在向方宝玉诉说他的前途,仍有重重艰难。
但宝玉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林外,道旁,又围着一群江湖豪杰,铁娃正在与他们谈笑,那匹曾失前蹄的马,却已倒毙在路旁。
这匹马竟是被小公主击毙的,她此刻正斜坐在马尸上,面上有兴奋的红晕,嘴角有胜利的微笑,像是夜说:
“如今你可再也无法将我摔下去了吧!”
宝玉眼瞧见那匹例毙的健马,心头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色帆船舱中被小公主洗碎了的鲜血。
他心头不禁又泛起一阵寒意,喃喃道:
“她还是这走极端的脾气,不是爱得发狂,就是要将之毁去,是爱是恨,这其间亦无选择之余地,这岂非正如蒋笑民对自己的生命一样?……而她对我……莫非亦是如此?……”
铁娃已大步赶来,兴奋的喘息着道:
“大哥,你瞧,这些人也都是风闻而来,等着见你一面的,江湖中人,对你竟是如此爱戴,这一路上,大哥你想必都可过得快快活活的
宝玉惨然一笑,道:
“是么……但愿如此。”
平阴,黄河渡口,倒也繁华,那安平客栈临河而建,推开窗子便可眺及滚滚江流,一泻千里。
今夜,平阴城分外热闹,茶楼酒栈中,生意兴隆,来容中十有九惧是方自泰山下来的武林豪士。
但平安客栈,都是安静得异于寻常,只因群雄都已知道方宝玉投宿其间,谁也不愿打扰他的安息。
深夜,月仍圆,圆月夜天,清辉遍地。
宝玉独自凭窗,极目江流,心中思潮,正也如那滚滚河水一般,波浪起伏,难有片刻安定。
突然间,一艘轻丹,横截河水,破浪而来,来势急如箭,显然得操舟人不但水性娴熟,而且两臂至少也有三百斤气力。
河上船只虽多,但这艘轻舟,却分外引人触目,就连正在出神寻思的方宝玉,目光都不免被它吸引。
客栈外,河岸旁,有道残J日的渡台,数级石阶,也可算是个小小的渡口,轻舟竞直奔这渡口而来。
宝玉心念方自一动,轻舟上已抛起一条飞索,搭住了渡台上的本拄,于是轻舟靠岸,一个大汉,跃上渡台。
目光之下,只见这大汉身法轻灵,行动矫健,闪闪的目光,四下一扫,瞧见宝玉窗子的灯光,便大步奔来。
宝玉此刻已可断定,这大汉此来,必定与他有关,只是犹自沉伎了气,静观这大汉究竟所为何来。
大汉果然直奔到窗外,瞧见宝玉,身形微顿,上下打量了两眼,竞远远躬身一札,沉声道:
“可是方大侠么?”
宝玉道:
“不敢,有何见教?”
那大汉也不答话,却大步走到窗口,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捧到宝玉面前,恭声道:
“小人特来送信。”
宝玉接过书信,方自瞧了一眼。
那大汉已再次躬身道:
“小人告退。”
倒退三步,方待转身,宝玉已叱道:
“慢着!”
大汉道:
“方大侠还有何吩咐?”
宝玉沉吟道:
“你且稍候,我或有回话。”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信,上面也只写着十个字:
“四更渡黄河,红灯船来迎。”
宝玉皱眉道:
“你家主人,为何不索性指明地点,由我前去,如此再三传讯,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嫌麻烦么?”
那大汉躬身道:
“小人只知传信,别的概不得知。”
宝玉道:
“他如此做法,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那大汉还是躬身道:
“小人不知。”
宝玉叹了口气,道:
“好!你去吧!”
那大汉躬身道:
“是!”
转身奔出,解开系索,跃上轻舟,长竿在岸边轻轻一点,那轻舟便又破浪而去了。
宝玉目送轻舟离去,沉吟自语道:
“火魔神行事,为何至今还要如此诡秘,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突然间,只见大河之上,一艘快艇,满引风帆,顺着一泻千里的河水,直冲而下,来势之急,更是惊人。快艇之上,影影绰绰站着三条人影,此刻河上虽是月光明亮,但还是无法分辨出人的装束形貌。
快艇如矢,竟笔直向那大汉的轻舟撞了过去。
那大汉显见大是惊慌,一面全力闪避,一面大喝道:
“你们疯了么?快转舵!”
呼声未了,快艇旁突然伸出两条长篙,篙头显然带着铁钩,一牵一引,便将那轻舟紧紧钩佐。
那大汉抛却长桨,以待纵身入水,哪知快艇上的三条人影,手中各自抛出一条飞索,套伎了那大汉的身子。
那大汉放声惊呼道:
“方大侠……救命!”
呼声还未传来,宝玉已飞身而出,但这时那大汉已被拉上快艇,快艇又自顺流乘风而去,转眼便瞧不见了。
只留下那两条长篙,接着空舟,在江水中打转——打了几个转后,也被湍急的河水,远远冲走。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只不过是片刻间事。
宝玉木立在河岸旁,心中惊奇骇异,更难形容。
快艇上这三条人影究竟是谁?
他们将这大汉掳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火魔神做事如此诡秘,难道就是为了要躲避这些人么?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索性一次将地点指明,那岂非便可少却许多麻烦?
他舍易从难,又为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宝玉心中打转,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
猛回头,却见小公主已站在他身后的凄迷夜雾中。
河岸晚风,吹得她那白色长袍有如河水般波浪起伏,也吹得她披散的长发,零乱的掩住了她的花容。
月光、迷雾、白袍、乱发……绝世佳人,位立在荒凉的河岸边,如梦的双眸,无言凝睇着满河月色。
这又是何等幽美而凄艳的图画,但不知怎的,在这幅图画中,竟又似含蕴着一种难言的诡秘之意。
这强烈而慑人的美,以及这难言的诡秘,无疑又震慑了宝玉的心神,一时之间,他仿佛瞧得痴了。
小公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目光中闪动,像是惊骇,又似是轻蔑。
这美丽而诡秘的静寂直延续了盏茶时分。
宝玉终于问道:
“你几时来的?”
小公主道:
“刚刚。”
宝玉道:
“你瞧见了么?”
小公主道:
“嗯!”
宝玉道:
“你可知道了么?”
小公主直到此刻,才抬起目光,瞧了他一眼,缓缓道:
“知道什么?”
宝玉沉声道:
“火魔神为何要如此做法?那三人究竟是谁?是否火魔神的仇家?,他们掳去那传信的大汉,又为了什么?”
小公主淡淡一笑,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
宝玉一步掠到她面前,大声道:
“这些事你想必全知道的,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你为何不说话?”
他语声虽大,但小公主却似乎一个字也未听到,目光仍然痴痴的望着那粼粼金彼,满河月色。
她仿佛知道的很多,但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宝玉瞪着她,良久良久,眼帘缓缓垂下,叹道:
“四更时咱们便要动身了,你去收拾收拾吧!”
小公主茫然道:
“四更……四更……”
缓缓回头,瞧着宝玉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那窈窕的白色人影,在夜雾中瞬即淡去、消失,只留下那神秘而美丽的微笑,仍紫绕在宝玉心底。夜更深,秋风中传来了远处的更鼓。
是将近四更时分了。
宝玉、铁娃、小公主,已位候在河岸。
星群渐落,月光更是皎洁,河岸之旁,停泊着几艘河船,河面之上,已无帆影,天地间一片幽寂。
哪有什么灯光,哪有什么红灯?
铁娃睡眼惺松,喃喃怨道:
“那火魔伸倒真会折腾人,四更时就叫咱们赶路,这样下去,还不到地头,咱们已给累死了。”
他这话说的虽是孩子气,但却令宝玉心头一动:“呀!火魔神如此做法,莫非真的就是为了要折磨于我?使我精力消耗殆尽,再也不能与白衣人交战?”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兔又多了一份疑惧,一份警惕。
这时风中又有更鼓传来,笃!笃!笃!笃……
小公主道:
“是四更了。”
河面依然,哪有红灯船影。
宝玉皱眉道:
“这倒怪了,怎的……”
突听铁娃道:
“那是什么?”
宝玉立刻回头瞧去,只见荒凉的河岸那边,蹈蹈行来两条人影,右面一人,手里提着个篮子,左面一人,手里赫然挑着盏红灯。
红灯在风中摇荡,闪烁的灯光,映着这两人的黑衣、面容,也映着他们两双直勾勾瞧着道路的眼睛。
这两双眼睛中,竟是微带惊恐之色,仿佛早已预见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在他们身上发生。
这两张面容,苍白中带着铣青,铁青的面容被红灯一映,那模样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铁娃压低声音,道:
“是他们么?”
宝玉沉吟道:
“有红灯,但无船……”
只见两人走到他们面前,瞧了他们一眼,面上绝无丝毫表情,也再不瞧第二眼,竟转身走下河岸。
岸边泊着艘河船,两人头也不回,走上了船,走入船舱,过了半晌,一个人又走出来,将红灯挂在舱外。
宝玉道:
“是了!”
三人展开脚步,急奔过去。
那人这才开口,道:
“可是方大侠?”
宝玉道:
“正是。”
那人道:
“请上船。”
说话之间,竞又取下红灯,“扑”的一口将灯光吹灭。
船舱中例也甚是干净,却有三条短衣赤足,船家打扮的汉子,倒在角落里,显然已被点了穴道。
一人在外撑船,一人在舱内点起了油灯。
宝玉瞧见那三条例卧的汉子,皱眉道:
“这可是你们做的手脚?”
那人道:
“是!”
宝玉道:“这条船是他们的?”
那人道:
“是!”
宝玉叹了口气,道:
“你们不自备船,却在河边随意强惜别人的船只,想必是为了使行动更加秘密,好教人无从追踪。”
那人道:
“是!”
宝玉道:
“你们如此做法,却是为了要逃避谁?”
那人也不答话,却提起了那只篮子,恭恭敬敬送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扬了扬眉,问道:
“这是什么?”
那人恭声道:
“篮子里全是姑娘素来喜食之物。”
小公主喜道:
“呀,真的么?”
掀开篮子,只见里面放着三只天青瓷碗,一副银制杯筷,方自掀起篮子,便有股醇香之气,扑鼻而来。
小公主拍掌笑道:
“太好了,果然都是我爱吃的……亏得你们还在想着我,否则我真的已快要被人家饿死了。”
狠狠瞪了宝玉一眼,道:
“你瞧人家对我多好,你呢,你只会叫我吃阳春面。”
取起筷子,吃了起来,再也不瞧宝玉一眼。
宝玉却正在暗慷付道:“火魔神此番送菜过来,虽是为了示惠于她,但也正是为了向我示威,要我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眼里,就连我们要她吃阳春面的事,他都知道……唉!不想此人眼线竟然如此周密。”
铁娃瞧小公主吃得津津有昧,忍不住引颈望去。
只见那三只天青碗中,有红有自,色彩鲜艳,纵未尝着滋味,单瞧这颜色,已足以令人馋涎欲滴。
铁娃悄悄咽下口水,口中却道:
“哼!这有什么好吃。”
小公主格格笑道:
“吃不到的东西,永远是不好吃的,但我若让你吃上一口,你就再也不会说它不好吃了。”
铁娃眨了眨眼睛,笑道:
“那你就让我吃上一口,看看究竟好不好吃?”
小公主笑道:
“看你呆,不想你还会绕弯子骗人家的东西吃,好,你若真的想屹,我就让你吃一口。”
铁娃的脸,竟有些红了,偷偷瞧了宝玉一眼,眼见宝玉并未留意他,舔了舔嘴唇,红脸笑道:
“我只吃一小口。”
小公主伸出筷子,突又缩回来,正色道:
“不行,还是阳春面好吃,这东西,你不吃也罢。”
铁娃脸飞也似的红了,小公主却笑弯了腰。
笑了半晌,又伸出筷子,忍住笑道:
“来,这砍真的让你吃一口。”
铁娃偏转头去赌气道:
“我不吃了。”
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瞧了一眼,道:
“这……这究竟是什么菜?”
小公主道:
“这些菜呀,你莫说吃,告诉你,有一样是冬菇炒鹦鹉舌,这一样是鱼脑做的豆腐……”
她话未说完,铁娃已骇然道:
“这红红的全是鹦鹉的舌头?”
小公主笑道:
“不错。”
铁娃道:
“炒……炒这样菜,要……要多少只鹦鹉?”小公主道:
“大约总要一百来只吧!”
铁娃脸色也变了,道:
“你……你为何要吃……”
小公主道:
“鹦鹉的舌头,最灵活,所以它的肉,也最好吃,不信你试试,只要你吃了一口,保险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铁娃却勃然站起,怒道:
“你好残忍,为了吃样菜,便割下一百多只鹦鹉的舌头,人家将你舌头割下又如何?这种莱,铣娃死也不会吃。”
小公主笑道:
“瞧你这样大一个人,不想心眼儿却这么小,这些鹦鹉反正早巳死了,割下它的舌头又有何妨?”
铁娃道:
“死……死了……哪有这许多死鹦鹉?”
小公主忍住笑道:
“自然是做菜的人杀的。”
铁娃呆了一呆,道:
“你……你简直是个女魔。”
小公主格格笑道:
“傻孩子,你现在才知道么?”
神情自若,笑嘻嘻的又挟起几条鹦鹉舌,咀嚼起来,仍然吃得津津有昧,铁娃却几乎忍不住要跑到舱外去吐了起来。
这时船已靠岸,铁娃赶紧大步奔出,深深吸了几口气,仰头望去,月已西沉,距离黎明已不远了。
宝玉、小公主,亦自步上河岸,只见那两人竟也走上岸来,却用长篙一点,将船远远荡开,飘流而下。
宝玉皱眉道:
“你可解开了船家的穴道?”
那人道:
“用不着方大侠关心,那些人死不了的。”
宝玉哼了一声,却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上,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齐地狂奔而去。
这时四邻静寂,全无人影,但这两人却仿佛在被鬼物追赶着似的,全力急奔,连头都不敢回。
宝玉叹息道:
“他们如此惧怕,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他明知这句话绝对无人答复,只有自己展开书信。
信上也只有十个宇:
“东昌西城外,桑林有红灯。”
他出神的寻思半晌,长叹道:
“走吧!”
但方才走出不远,突然间,一阵惊呼传了过来。
宝玉焕然驻足,小公主面色也似乎已微微变了。
只听那呼声隐约唤道:
“…—大侠……救……”
宝玉动容道:
“果然是那两人,未能逃脱。”
铁娃道:
“那两人为什么要逃?谁在追他们?”
但他话还未说完,宝宝与小公主已向那叫声传出之处,如飞掠去,早已远在十余丈外了。
铁娃喃喃道:
“大哥真是,明知我不会轻功,也不等我一等……”口中埋怨,脚下也只有洒开大步,追将过去。
他脚步虽大,奔跑虽速,却又哪里追得上宝玉,简直连小公主的影子都瞧不见。
到后来竟连方向都已迷失,四野茫茫,往哪里追,他根本不知道,胡乱狂奔了半晌,只有放声呼道:
“大……”
“哥”字还未出口,突听身后一人唤道:
“牛铁娃!”
语声低沉、缓慢,像是并无恶意。
但铁娃却当真吃了一惊,霍然转身,身盾空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铁娃壮起胆子,道:
“谁……谁在叫我?”
那语声道:
“我。”
铁娃握紧了拳头,道:
“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语声道:
“我在这里。”
铁娃这才发现,这语声乃是自一丛黑暗的杂水后传出来的,他睁大眼睛,捏紧拳头,一步步走了过去。
那语声厉叱道:
“牛铁娃,切莫再往前走一步。”

第四十章、死亡的约会

铁娃道:
“我偏要走,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那语声道:
“我只是瞧你寂寞,才想和你聊聊天的,你若再往前走,我也定了,你岂非辜负了我一番好意?”
铁娃果然停下脚步,咧嘴笑道:
“原来你只是要来陪我聊天的,原来你倒是对我一片好意,那我可就不能不听你的话啦!”
那语声亦自笑道:
“如此才是。”
铁娃眨了眨眼睛,道:
“但你究竟是谁?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语声道:
“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许多别的事,普天之下,我不知道的事,简直是太少了。”
铁娃道:
“真的?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那语声道:
“自是真的,不信你就问问我。”
铁娃道:
“好,我问你……我大哥是谁?”
那语声道:
“方宝玉。”
铁娃道:
“呀!真被你猜着了,好,我再问你……”
他偏着头想了半天,方自接通,
“我师傅是谁?”
那语声道:
“智者周方。”
铁娃道:
“我……我心里最想的一个人是谁?”
那语声道:
“是你妹子牛铁兰,还有姜风。”
铁娃眼睛都瞪圆了,早已惊得目定口呆。
他直肠直肚,心里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他最大的秘密,也不过就是这简简单单几件事了。
如今,他最大的秘密,都已被人说了出来,却叫他如何不惊?他直被惊得呆了半晌,方自长叹道:
“好小子,果然有两下子,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那语声笑道:
“我是谁你可知道?”
铁娃道:
“不知道。”
那语声道:
“我大哥和我师傅是谁?”
铁娃道:…—
“我也不知道。”
那语声道:
“我心里最想的一个人是谁?”
铁娃叹道:
“我更不知道了。”
那语声道:
“原来位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你只是个大笨牛。”
铁娃涨红了脸,道:
“我……我也有几样知道的事。”
那语声道:
“你知道什么?哼,就连方才你大哥瞧的那封信,信上写的是什么?只伯你都不知道,还说什么别的。”
铁娃大笑道:
“错了错了,这下你可错了,方才我大哥瞧的那信,信上面的十个宇,我可全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语声道:
“我不信。”
铁娃道:
“你不信?好,我告诉你,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十个字是:东昌西城外,桑林……对了,桑林有红灯。”
那语声笑道:
“好,算你也不笨,但我们在这里聊天的这种小事,你若是也告诉你大哥,你大哥都要说你笨了。”
铁娃道:
“我知道:其实,我大哥就算说我笨,也没关系,但是那……那个小公主,我可不能让她说我。”
黑暗中寂无应声。
过了半晌,铣娃忍不住又道:
“喂!你可听见我说话了么?……喂!你来陪我聊天的,怎地聊到一半,就不说话了?”
黑暗中还是寂无回应。
铁娃道:
“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过去了。”
他又等了半晌,果然大步走了过去,一双铁掌,就像是两只斧头似的,分开了树丛,树丛哪有什么人影?
铁娃喃喃道:
“好小于,话末说完,人就溜了,你当我找不着你么?……”一面嘀咕,一面大步搜寻了过去。
搜寻了半晌,果然瞧见有株树下,坐着条人影。
铁娃大笑道:
“果然找着了,你还往哪里走?”
一步窜了过去,目光动处,突然惊呼一声,例退三步,站在那里,竞又被惊得怔住了。
熹微的天光,自林梢照将下来,照着那人的脸,这张脸肌肉痉挛,五官扭曲,眼殊子都似已突了出来。
铁娃胆子虽大,但在这荒凉的暗林里,骤然见着如此狰狞、恐怖的一张脸,也不觉骇然.
过了半晌,他总算已能说出话来。
他大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那张脸动也不动,更不回话。
但铁娃身后,却有一人道:
“铁娃,你在和谁说话?”
铁娃如惊弓之鸟,大吼一声,翻过身去,只瞧见两条人影并肩立在他身后,却是小公主与方宝玉。
铁娃惊喜交集,道:
“大哥,原来是你……幸好是你,否则铣娃可真要疯了。”
宝玉奇道:
“莫非你瞧见了什么?”
铁娃道:
“大哥你瞧,那边树下。”
宝玉瞧了过去,也不觉为之一惊,但却沉佳了气,缓步走了过去,铁娃跟在一旁,道:
“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小公主道:
“只怕已活不成了。”
突听宝玉沉声道:
“你瞧此人是谁?”
铁娃道:
“莫非大哥你认得他?”
他话犹未了,小公主失声道:
“呀,原来是他,我两人追寻了半天,也未接到,却不想他在这里,他……他这是遭了谁的毒手?’
铁娃又瞧了几眼——方才他撅魂未定,哪里敢仔细来瞧,此刻才瞧清了,不禁亦自失声道:
“原来这就是方才那握着红灯的人。”
宝玉与小公主已掠到树下,只见那人倒在树干上,不但面容五宫扭曲,手足四肢,亦都似已离了原形.
小公主很声道:
“好毒辣的手段!”
宝玉俯着身子,仔细瞧了几眼,喃喃道:
“怪了怪了!这例怪了,这莫非竟是分筋错骨手?”
小公主冷笑道:
“你此刻才瞧出这是分筋错骨手么?”
宝玉道:
“我虽早巳瞧出,却不敢相信,分筋错骨手乃内家正宗的上乘功夫,据我所知,此刻天下江湖,也只有武当、少林、峨嵋等内家正宗门派中有限几人,能使得出此等功夫来,这……这却又是谁下的手,这岂非令人难以置信”
小公主冷笑道:
“内家正宗弟子中,难道就没有心狠手辣的人?但愿他还未死,我倒要问问他是谁对他下的毒手?”
她俯身扶着那大汉身子,手掌动处,连拍了他十余处穴道,那大汉身子一阵颤抖,四肢都蜷曲起来。
然后,他嘶声惨呼一声,竟果然醒了过来——这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痛苦,他就是被这剧毒刺激得醒过来的。
娃瞧得浑身发毛,宝玉也是瞧得不忍,但小公主却是神色不变,凝目瞧着这大汉,冷冷道:
醒来,张开眼睛。”
那大汉张开眼睛,瞧见了小公主,目中并未露出欢喜之意,反倒有些惊恐之色,颤声大呼道:
我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宝玉心念一动,突然问道:
"那人要你说什么?”那大道:
“我没有说……我什么都不说。”宝玉仍不死心,追问道:
“下手的人是谁?”
那大汉嘶声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公主微微笑道:
“好,你好生去吧!”
一掌轻轻拍下那大汉道:
“多……”
“谢”宇还未说出,身子一挺,便自气绝.
铁娃失色道:
“你……你也对他……”
小公主柔声道,
“他反,与其活着受苦,例不如落个痛快,我这是为他好呀,你难道都不懂么?”
铁娃张口结舌,已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宝玉缓缓道:
“我本该早已猜到,那人既是内家正宗高手,却对他施出如此酷刑,想必是要逼问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小公主笑道:
“如此又怎样?”
宝玉道:
“如今我更已知道,你不但早已知道那人要逼问的是什么,就连那人是谁,只怕你都也已猜出来了。”
小公主道:
“是么?”
宝玉厉声道:
“那人是谁?他要逼问的什么?”
小公主冷笑道:
“你穷吼什么?你一吼我就会告诉你么?”
宝玉一把抓任她手腕,道:
“你说不说?”
小公主道:
“我偏偏不说,你又怎样?”
宝玉跟睛蹬着她,她眼睛也蹬着宝玉,两人你蹬着我,我瞪着你,过了半晌,宝玉终于长叹一声,松开了手,道:
“你纵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小公主道:
“你就慢慢等着吧!”
突听铁娃在那边呼道:
“来呀,还有一人在这里。”
宝玉飞身赶去,只见那边草丛中例卧着的,果然就是另一条大汉,四肢早已冰凉,也已死去多时。
铁娃翻过他的身子,不一声——这大汉七窍流血,竟是中毒而死,显然他未等别人逼问,使已服毒自尽了.
宝玉暗叹忖道,
“火魔神门下,果然门规森严,是以这些人宁死也不肯说出秘密,由此亦可想见,这秘密必定关系重大的很。”
铁娃眼睛瞧着那尸身,口中却在喃喃叹道:
“你们可真倒霉,一跟我们见过面,就死了,你们……”
宝玉心头突然一动,脱口道:
“呀!不错。”铁娃吓了一跳,道:
“大哥,什么不错?”
宝玉道:
“这两人宋见我们之前,倒也不甚惊慌,但见过我们之后,立刻就放足急奔,好像是早已知道有人要加害于他们。”
铁娃道:
“是呀!但……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宝玉道:
“只因他们的对头,本不知谁是火魔神门下,但却知道火魔神门下,必定要与我连络,是以便在暗中守着我们,是以他们与我相见之后,行藏便立刻暴露,不出片刻,便要遭别人的毒手。”
铁娃道:
“别人?……这些别人又是谁?”
宝玉叹道:
“我对这些人一无所知,但这些人却想必对我的事知道得不少,否则又怎会知道凡是与我联络的人,必是火魔神门下。”
铁娃道:
"是呀!但这……”
宝玉截口道:
“还有一点,这些人我分手之后,方自向他们下手,由此可见这些人竞似对我存有些顾忌之心。”
铁娃道:
“我知道,这些人想必是怕大哥的武功。”
宝玉苦笑道:
“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他至今总算已猜出,不但暗中出手的这些人,必定与他大有关系,甚至就连他们所要逼问的秘密,也和他关系非浅。
但直到此刻为止,他所知道,也不过只有这么多了,这些人是谁,所有逼问的是何秘密,他仍是一无所知。
他出神的沉思半晌,长叹道:
“东昌西城外,桑林有红灯,此去东昌,这一路上咱们要倍加留意,瞧瞧究竟是谁在追踪咱们?”
但此刻他再留意,却已嫌太迟了,只因铁娃已被人套出了秘密,别人已不必追踪,便可知道他们的去向。
别人已可先在那里等着他们。
东昌城,黄昏。
宝玉自东门入城,西门出城。
自从他们夜渡黄河之后,便已摆脱了那些慕名跟踪江湖豪士,这一路上,宝玉实末发现有一人的行踪可疑。
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出城之后,更是步步留心,走了盏茶时分,夕阳晚照下,前面果然有一片桑林。
宝玉放眼四望,暮蔼苍茫,空郊无人,他深信自己的目力,他若瞧不见别人,别人也实难瞧得见他。
于是他暗中松了口气,直奔桑林,只见一缕炊烟,自林中袅袅散出,鸡犬之声,隐隐可闻。
这是一幅宁静而平和的农村晚景,瞧不出有丝毫石样的预兆,更瞧不出有丝毫杀机……
宝玉眼前仿佛已现出一幅安详而美丽的图画。
桑林中的农夫,正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一面悠闲的吸着扳烟,一面期待着他妻子正在为他忙碌的晚餐。
天真的孩子们,正在他身旁追逐着鸡犬——天地间到处都充满了幸福,每个人都是那么满足。
宝玉心头的负担,也似乎为之减轻丁,他几乎已志去这片宁静的桑林,就是火魔神与他相约之地。
但就在这时,他却瞧见了桑林里的红灯。
铁娃脱口呼叫道:
“红灯,红灯就在那里。”
宝玉苦笑道:
“我真不懂火魔神为何要选中这里,为何偏偏要破坏这桑林中农户们的安详与宁静,为什么不让人家好好的过日子。”
小公主缓缓道:
“生活太宁静了,也就会变得没什么意思……说不定这桑林中的农户们,早就想找些刺激了哩!”
宝玉苦笑一声,穿林而入,只见林木掩映中,半道竹篱,围着三五所茅舍,半掩的柴扉前,正悬着盏红灯。
一条花犬,躲在竹篱柴扉后,向人而吠,六七只黄鸡,悠闲的蹬步在小院中,啄食着地上的米粒。
炊烟自屋顶升起,饭香自屋内传出——若不是那盏触目的红灯,宝玉真不敢相信火魔神相约的就是这里。’—
他脚步仍放得极轻,似仍不敢惊挑这里的中和气氛,他立定决心,绝不让这宁静的桑林,变为凶杀之地。
三个人走到门前,那条花犬反而不敢狂吠了,却夹着尾巴,瞪着眼睛,惊骇地瞧着这三个陌生人。宝玉轻咳一声,“里面可有人么?”
一阵风吹来,吹得那柴扉轻轻作响。
但半搞的柴霹中,却寂无人声。
宝玉提高声音,又问了——次,门里仍无回应。
铁娃道:莫非不是这里?”宝玉出不禁怀疑道:
“莫非这里只是凑巧有盏红灯?”
小公主道:
“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竞一手推开了柴扉,扬长走了进去。
三间茅屋,迎门一间是小小的厅堂,正中一个小小的神龛,倚着一尊观音大士,还有幅武圣关公的神像。
神龛前有张八仙桌子,桌子上放着三副碗筷,还有个竹校编的笼于,里面罩着的像是有几碗茶。
左门的一扇门,通向卧房,一张巨大而沉重的木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三两床花花绿绿的棉被。
一阵阵饭香之气,自后面一敞门里传了出来,炉火仍烧得“必剥”作响,房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一切正都是最最平凡的农家晚炊时的景象,任何人都瞧不出有丝毫异状,但是,这农家中的人呢?
没有人,茅屋前前后后,再无半条人影。
这就连小公主都不兔有些惊奇诧异,宝玉自更猜不出那火魔神究竟在弄何玄虚,只见小公主前前后后走了两圈,不住喃喃自语道:
“难道他们还未来么?”
只有铁娃,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罩着几碗茶的竹笼子,饭香阵阵,他肚子实已饿得咕咕直响。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揭开那竹笼子,突然嫁呼一声,倒退两步,连竹笼都跌落在地。
宝玉道:
“什么事?”
铁娃道:
“你瞧,你瞧,又是这些,又是这些。。...’
竹笼罩着的,果然又有盘红红的鹦鹉舌头,只是这次又多了一大碗红烧牛肉,两只肥鸡而已。
宝玉瞧了瞧小公主,道:
“他们已来过了。”
小公主道:
“既然来过,想必未曾走远。”
宝玉沉吟道:
“炉火犹旺,饭仍末进,显见他们才走未久,却走得甚是匆忙,他们为何要走?定到哪里去了?”
小公主道:
“你既猜不出,只有等他们回来问了。”
宝玉道:
“他们会回来么?”
小公主道:
“瞧见这些莱,我就饿了,咱们好歹吃了再说……他们既然还未见着你,你还怕他们不回来么?”
铁娃柑掌大笑道:
“对,先吃了再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饭后,秋夜凉如水。
宝玉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仰视着自林捎漏下的星光月色,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也不知该想什么?
他心思实是纷乱如麻,根本不知该从何想起。
只见小公主手托着腮,倚在神宪前,凝目瞧着那尊塑造得并不精致的观音佛像,似已瞧得出神。
铁娃却用中肉拌了碗饭,在喂那条花狗。
凉风习习,秋屋闪烁,星光自林梢下,洒得满地都是珠玉,大地间弥漫着秋夜特有的甜香气息。
宝玉静坐在这宁静的秋夜,静静的瞧着小公主,瞧着铁娃,瞧着那整洁的茅舍,瞧着那满地星光……
他眼前不知不觉又泛起了他方才幻想中的那幅图画,渐渐地他自己也仿佛溶入了那图画之中。
星光、茅舍、忠诚的友伴、美丽的妻子……这景象究竟是真?是幻?渐渐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突然,一阵狗吠,打断了他的遐思。
铁娃道:
“小花狗,这么好的中肉饭,你不吃我可要吃了。”那花狗昂着头,瞧着他狂吠,一双狗眼睛里,竟像是有着泪光。
小公主也回过身来,皱眉道:
“这些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怎地到现在还不回来?咱们只怕已等了快要两三个时辰了。”
宝玉道:
“已有三个时辰。”
小公主道:
“他们若是再过三个时辰不回来,又当如何?”
宝玉道:
“这话本该我问你才是。”
小公主跺足道:
“死人!这些人,会到哪里去了?”
突听铁娃笑骂道:
“小花狗,你不吃牛肉饭,却要来吃我这件破衣裳,简直是个呆子……”一面笑骂,一面已被那条花狗咬着衣角,拉进屋里。
小公主喃喃骂道:
“人家都急死了,这呆子还有心情玩狗。”
宝玉也不理她,站起身子,踱了几步,沉声道:
“此事只怕已有变?”
小公主道:
“有什么变?除了你我之外,又有谁会知道这普通农家是我等相约之地?想来必定那些死人……”
忽然,只听铁娃在屋里惊呼道:
“死人!死人!死人在这里。”
宝玉、小公主一惊之下,飞身掠入卧房之中。
只见那花狗蹲在床角,不住狂吠,铣娃一手扯着床单,半俯着身子,石像般站在床前,竞似又已惊得呆了。
小公主道:
“鬼叫鬼叫的,你是在于什么呀?”
铁娃道:
“床下面……床下面……”
突然一抬手,将那张沉重的木床,整个抬了起来,床下,竞赫然并肩例卧着两具尸身。
宝玉本当这两具尸身必是这茅台的主人,但仔细瞧了一眼,只见这两人一身黑衣,浓眉阔口,虽然早已死去多时,但眉宇间犹带着生前的傈悍之色,哪里会是普通的农家,显然正是火魔神派来此间的党徒。
这两人手足惧已冰冷,但身上却全无伤口亦无血迹,也瞧不出被内力震伤的痕迹,更非中毒而死。
宝玉俯下身子,这才发觉,两人左胸心口之上,各各嵌着块卵大的石子,塞佐了创曰。
他一眼瞧过,便已瞧出这两人竟是被人一剑穿胸,但在鲜血还未流出的刹那间,又彼人以石卵塞住了创口。
宝玉骇然道:“好快的剑,好快的身手。”
小公主道:
“我奇怪的只是此地既如此隐密,为何还会被人发觉,竞能赶在我们前面,下了毒手? 这地方他们又是怎么找到的?宝玉道:
“想必有人泄露了消息。”
小公主冷冷道:
“五行魔宫门下,死也不敢泄露消息的,何况,他们纵然有心泄露,也绝不会知道那信中约会之地.”
宝玉想到火魔神行事之慎秘,也知她此话绝不会假。
小公主语声微顿,突又问道:
“那封信此刻在哪里?”
宝玉道:
“便在我怀中……我瞧过之后,便仔细藏起,万万不致被人见着。”
小公主道:
“信上的话,你可告诉别人了么?”
宝玉苦笑道:
“你想我会么?”
小公主跺脚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也糊涂了。”
铁娃一直垂着头,脸也红了,此刻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
“信上的话,我倒是说给一个人听过。”
小公主耸然变色,道:
“你?你说过?说给谁听了?”
铁娃道:
“我也不知他是谁,我……”
当下结结巴巴,将那件事经过说了出来。”
小公主一手拢着秀发,一手抚着耳垂,果呆的瞧了铁娃半晌,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长叹一声,道:
“你真聪明。”
铁娃只当她必定要大骂自己一顿,哪知她却只轻描淡写说出这四个字来,铁娃反而呆了,道:
“你……你为何不骂我?”
小公主道:
“我为何要骂你?”
铁娃道:
“我……我不是做错了事么?”
小公主淡淡一笑,道:
“我要骂的人,都是值得我骂的,像你这样的人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到了别处。
她虽然顿住了语声,但言下之意,可真比骂人还刻薄厉害得多,怎奈铁娃说话从来不兜圈子——兜圈子,绕脖子骂人的话,他完全不懂。
铁娃道:
“我这样的人,你不舍得骂,是么?……唉!但你越是不骂我,我的心里越是难受,你就好歹骂两句吧I”
小公主虽有满腹怒气,此刻也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她终于带笑骂了一句,道:
“笨牛……”
宝玉面色凝重,一直皱眉深思,此刻方自沉声道:
“此人既精内家分筋错骨手,剑法也如此犀利,偏偏对铁娃和我的事,又如此清楚,他……他会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