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古龙
第九章、荒祠冷语

丛林中仿佛有座祠堂,温黛黛与跛足童子已远远停在祠堂外。
温黛黛轻声道:“好弟弟,你要记着,有些女人身子虽然脏,但一颗心却还是干净的;她虽然害了人,也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差劲,还不够资格做男人,所以你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真正的男人,知道么?”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温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会设法通知你,现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温顺的转过身,突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实在想不通,你肯告诉我吗?”
温黛黛笑道:“只因为你是真正的喜欢我,没有别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欢你。”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才欢呼着飞奔而去。
温黛黛望着他身影消失,呆了半响,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气,大步走向祠堂。
祠堂早已荒废了,外面两扇木门,已不知被谁偷去了砍作柴烧,庭院中蔓生着荒草,草丛中落叶片片,被夜风吹着,发出阵阵萧索的沙沙声响,伴着吹动残窗的哗剥声,便混合成一阕凄凉的夜曲。
踏过落叶荒草的庭园,走上满生苔藓的石阶,穿过蛛网四结的门媚,便是那阴森破落的祠堂。
温黛黛立刻觉得一股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颓败,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
夜风中寒意甚重,风吹入户,布幔飘飞,祠堂中竟空无人迹,温黛黛不禁怀疑:“莫非是那小鬼骗了我?”
但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听得有轻微的鼻息声,自那颓毁腐朽的神案下一阵阵传了出来。
她微微迟疑,悄然而入,轻轻掀开那神案前的布幔——云铮竟蜷曲着身子睡在这里。
温黛黛忍不住暗暗叹息:“师兄那般的谨慎,师弟却是如此大意,你纵然倦极了,也不该睡在这里呀!”
她实在想不出同门的师兄弟,性格上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铁中棠机警谨慎,无论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不但能自保自救,还能救人,而云铮却是如此激动,如此大意,他空有满腔热血,要管尽人间的不平之事,但他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却不知道这师兄弟两人,实在有个最大的相同之处——这两人都有颗侠义而正直的心,两人做事所用的手段与方法虽然不同,但目标却都是一样的。
此刻已隐身在颓檐下暗暗偷窥的铁中棠心中更是感慨万端:“二弟呀二弟,你纵有铁中棠的胆量,天大的武功,但如此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闯荡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
温黛黛叹息了一声,俯下头去拍了拍云铮的肩头,云铮自睡梦中惊醒,大喝道:“什么人?”
喝声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却忘了自己乃是睡倒在神案下,直将那神案撞倒飞起跌下,震得四散。
温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着他。
云铮看到她,颜色立刻大变,厉声道:“原来是你!”
温黛黛道:“不错,是我!”
云铮怒道:“你来作什么?”
温黛黛道:“我来找你。”
云铮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温黛黛凝目看了他半晌,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而行。
云铮望着她走到门口,突然纵身一跃,挡住了她的去路,大声道:“你忽来忽去,难道疯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只当你对我完全没有感情,才来找你,但见了你这副样子,显见得对我还没忘情,我只有走了。”
云铮怒道:“谁说我对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温黛黛缓缓道:“爱恨之间的距离,实在差得大少了,你此刻纵然恨我,不久又会爱上我的。”
云铮道:“你自以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
温黛黛轻轻叹息道:“你可愿意听听我的身世。”
云铮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温黛黛道:“坐下来听我告诉你。”
云铮虽是满面怒容,却仍然坐了下来。
温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缓缓道:“我自幼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跟着我的养父,他是个良心极好的人,却有满腹牢骚,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他,于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烂醉。”
“其实天下人又何曾亏负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终于将自己的家业,虐待得干干净净。”
她闭起眼睛,长长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了下去:“他全无谋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么事都不愿做,只是整天自己对自己说:“凭我这样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业。”于是他整日东流西荡,要去做那大事业,但究竟是什么大事业,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诉我,总有一天会发财的。
那时我年纪还小,跟着他实在吃尽了苦,不但住在破庙里,饭吃不饱,直到十五岁的时候,还穿着十岁的破衣服。
十五岁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妇人差不多了,那些无赖少年,整天盯着我瞧,我掩得了这里,掩不了那里,索性就让他们瞧个饱,于是……就在那一年,有几个无赖,灌醉了我义父的酒,就把我奸污了,第二天我哭着告诉义父,他大怒之下就拿着刀子去找那些无赖,自然毫无结果。
我那义父,自然还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顾扶养我,终于走得不知去向了。
后来,我认识落日马场中的一个马师,他会武功,在当地也算个有钱有势的人,我就迷惑住他。
当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于是我就叫他将最先欺负我的人都在暗中杀了!”
云铮恨声道:“那些人还是杀了的好!”
温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马场的主人司徒笑时,我又下了决心,要钓到这条大鱼。
我用尽各种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终于开始注意我,引诱我时,我却流着眼泪对他说,我不能背叛马师。
于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马师陪着他去牧马,两人同时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对我说,那马师大意落马,已被乱蹄踏死,我心里自然有数,但表面上却作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于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
我发誓以后不能让自己再穷了,我用尽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欢心,我渐渐有了高贵的庭园,华丽的衣衫和各种珍奇的珠宝,我已由贱女变为贵妇,由泥淖飞上高楼,我终于成功了。”
她缓缓顿住语声,云铮也说不出话来。
风吹窗根,这难堪的寂静延续了许久,温黛黛苍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冷漠的笑容,接着叙说:“自从那时之后,我就尽量充实自己,念书、学武,我再也不愿自高处落下去,我还要飞得更高。
等到我自觉自己已足够坚强,我便开始报复,我诱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后再杀了他们。
两三年来,凡是经不起我诱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但我却丝毫不觉后悔。”
云铮突然大吼一声,道:“不要说了!”
温黛黛冷冷道:“我对你这样说,只是要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女人,对男人,我已知道得大多了,你这样的男孩子,我是永远不会爱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对我绝望、灰心。”
云铮握拳道:“我不但已对你绝望,而且……而且……”
温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对我卑贱、轻视,就更好了。”
云铮霍然站起,厉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
温黛黛缓缓道:“现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师兄铁中棠勾结到一处,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绝不肯放过我的,我只有先杀了他,而我,我却恨透了铁中棠,更一心要将他杀死。”
云铮恨声道:“这两人也是我决心要杀的人。”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对了。”
云铮霍然抬头,道:“你想与我联手对付他们?”
温黛黛道:“不错,只回凭你我两人单独的力量,决难胜过他们,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有制胜的机会。”
云铮道:“我怎能与你联手?”
温黛黛冷冷说道:“你为何不能与我联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机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记着,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绝没有丝毫情感,等到事情过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云铮又愣了半晌,显见心中仍在犹豫未决。
温黛黛哈哈冷笑道:“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敢?”
云铮道:“我怕什么!”
温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么?”
云铮厉声道:“只要能杀死司徒笑,再将那大旗门的叛徒生擒活捉,让我看看他身受本门的惨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样,我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他始终忘不了他大哥云铿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时的惨痛,对亲手执行的铁中棠,更是永远痛恨在心。
温黛黛展颜微笑,道:“这样才是个有胆量的男子汉。”
云铮道:“你要我怎样去做?”
温黛黛道:“机会总要来的,机会来了,还怕无事可做?”
隐身在窗外的铁中棠听到这里,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确定了自己对温黛黛所作的投资没有白费——温黛黛将不惜心力来与司徒笑成仇为敌。
其次,他不禁有心感激温黛黛对云铮所表明的态度,冲动的云铮有了狡黠的温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
至于温黛黛对他的情感,铁中棠却已不愿深思,他悄然掠下屋檐,突见角落里有人影轻轻一闪。
他大惊之下,只怕这情况已为司徒笑的党羽窥破,当下引臂纵身,轻烟般飞掠了过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转过身来,却又是九子鬼母门下那跛足童子。
铁中棠不禁皱了皱眉头,暗暗忖道:“这小鬼原来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微一招手,转身而退。
他刚掠出荒饲墙外,那跛足童子也箭一般跟窜出来,瞪起眼睛道:“你皱什么眉头,找我作甚?”
铁中棠叹道:“你既已答应了温黛黛,就不该再来窥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忽然轻轻挥了挥手。铁中棠只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头脑立刻晕眩,立刻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跛足童子极快的解下了腰带,将铁中棠紧紧捆了起来,口中道:“你莫怪我对你如此,只怪你知道的大多了些。”他捆好了铁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诉温黛黛我又来窥看,她就不会再喜欢我,我总要想个办法,让你不敢说出来。”但他也猜不出,这铁中棠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会知道这么多事情,是以也不敢下煞手,当下扛着铁中棠软绵绵的身子飞掠而去。
此处已是城郊,林外吁陌纵横,乃是一片麦田。
跛足童子身上扛着一人,也不敢回去师父那里,只是在心中想着主意,脚步也渐渐放缓了下来。
走了许久,他心里越来越是急躁,放眼望去,麦田边,小道旁,有三间小小茅屋。
茅屋里不但有灯火,还有一阵阵推磨之声隐隐传来,似乎是北方常见贩豆腐豆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脚步微一迟疑,暗道:“也罢,我先去喝碗豆汁,吃两块热豆腐再做生意。”
放开大步,走了过去。
茅屋前搭着个简陋的竹棚,摆着三两张破烂桌椅。
一盏半明不灭的孤灯下,正有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披着件粗布棉袄的老人,在有气无力的磨着豆腐。
跛足童子大声道:“可有早点卖么?”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热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来。”砰的将铁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语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门,非多打几板才行。”
那老人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笑道:“原来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连忙笑道:“不错不错,你猜对了!”
那老人转首唤道:“大娘,有办案的公差大人来喝豆汁,你快些端个干净的碗出来。”
茅屋内轻脆的应了一声,一个青帕包头、青衣布裙的少妇,怀里抱个初生婴儿,垂首走了出来。
她拿个青瓷汤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见她又要抱孩子,又要作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刚想站起来帮忙,忽然想到自己是个“公差”,似乎不应太客气,又大模大样的坐下来。
青衣妇人见了公差,更仿佛骇得头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轻轻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跛足童子沉着声音道:“有豆腐再来两块。”
青衣妇人应声走了过去,在老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说官人办案辛苦,理应特别招待,叫老汉再去加些特别的私房作料。”
跛足童子暗笑:“想不到做公差还有这些好处。”
那老人端了碗豆腐,蹒跚着走了进去,又蹒跚着走了出来,谄笑道:“官人尝尝这碗豆腐怎样?”双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阵阵香气四溢。
跛足童子心里好笑,暗暗忖道:“他们如此怕我,索性连钱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干净。
那老人眯起眼睛笑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错不错。”
老人笑道:“这豆腐样样都好,只是一样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么不好?”
老人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没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变,推案而起,刷的窜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厉声道:“这里莫非是个黑店?”
那老人笑哈哈的望着他,也不说话。
跛足童子顿觉头脑晕眩,四肢也渐渐发软,心里已知道不好,大怒举掌,向老人面前拍了过去。
但那老人只是轻轻一推,跛足童子便松手倒下,心里暗恨:“想不到九子鬼母门下竟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一念尚未转完,便晕沉沉昏了过去。
那老人抚掌笑道:“倒也倒也——”却又回首问:“姑娘,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将他迷倒?”
青衣妇人道:“这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来的这人,却是我认得的,你快将他两人抬进去吧!”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虽然是布衣布裙,却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丽,气质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间,也对她极是恭顺,当下不敢再问,将铁中棠与那跛足童子都抬进了茅屋。
他虽是满面皱纹,年近古稀,但两膀却仍有许多力气,同时抬起两人,看来竟不费吹灰之力。
茅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青衣妇人抱着婴儿,随着她走进茅屋,手指铁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点了穴道,还是被药物迷倒。”
那老人道:“这位相公四肢软如棉花,看来是被迷倒的模样。”此刻他目光不再朦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妇人将婴儿轻轻放在摇篮里,舀了碗冷水,去喂铁中棠,哪知铁中棠仍是晕迷不醒,甚至冷水淋头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皱眉道:“好厉害的迷药!”
青衣妇人叹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谨慎,武功又十分高强,却不知怎会着了这小小童子的道儿?”
老人道:“这位相公究竟是谁?姑娘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青衣妇人轻轻叹道:“他便是大旗门中的铁中棠。”
老人变色道:“他……莫非他是二姑娘的……”
青衣妇人摇了摇手,道:“住口,又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一阵脚步之声自远而近传来,有人沉声值:“阿弥陀佛,出家人前来向施主讨碗豆汁解渴。”
青衣妇人悄悄道:“你在这里照顾着,我出去瞧瞧。”
语声中她已闪身出了茅屋,随手掩上柴门。
凄迷的夜色中,一个头戴竹笠、芒鞋白袜、车上穿着件灰色僧袍的行脚僧人,双手合什,立在石磨边。
他似是远道而来,满身风尘,头上竹笠压到眉际,颔下青渗渗的长着短髭,垂首道: “女檀越可愿布施出家人么?”
青衣妇人心想早早打发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块豆腐,送了过去,含笑道:“大师只管自用!”
行脚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举,菩萨必定保佑。”
青衣妇人道:“多承大师吉言,大师还是乘热吃吧!”
行脚僧人缓缓坐了下来,口中却接着说道:“菩萨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行踪。”
青衣妇人面色突变道:“大师说什么?我实在不懂。”
行脚僧人头也不回,缓缓道:“冷姑娘,你当真不懂么?”
青衣妇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惨然变色,口中却强笑道:“谁是冷姑娘,大师莫非认错人了!”
行脚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从你出走之后,谁也寻你不着,人人都只当你己隐身在深山大泽之中,又有谁想得到你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千金,竟会隐身市井,卖起豆汁来了。”
青衣妇人大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脚僧缓缓转过头来,缓缓摘下了头上竹笠,露出了两道浓眉,一双锐目和那微带鹰钩的鼻子。
他颔下虽生着短髭,但年纪却极轻,惨白的面容,虽极英俊,但却仍带着一种阴森冷削之意。
青衣妇人冷青霜目光动处,脚下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
行脚僧微微笑道:“冷姑娘,你认得小弟么?”
冷青霜面上忽然也泛起了一丝甜美的娇笑,轻轻笑说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么?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笑语声中,她一双玉手,突然闪电般扫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剑,急扫那行脚僧人的双目、咽喉,裙中飞起一足,踢向那行脚僧人丹田要穴,招式更是奇诡狠辣,双方距离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扫中一些,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哪知这行脚僧人却似早有防范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则岂非此刻便要丧命了。”
笑声方起,他已翻身掠了开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还是活不了的!”如影随形,随之扑上,一双纤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脚僧人虚虚迎了几招,大声道:“姑娘且慢动手,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凌空一个 “死人提”,落到两丈开外。
冷青霜道:“既无恶意,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乔装改扮,难道你还想姑娘我放你去报讯么?”
行脚僧人苦叹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样,变成个见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这般模样。”
冷青霜脚步微一迟疑,上下打量着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说的话,也能让我相信么?”
行脚僧人叹道:“冷老前辈若是见着姑娘,最多也不过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师若是见着我,就会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这个徒弟,怎舍得杀你?”
行脚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师!”
原来行脚僧人,正是随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宝窟,却在危急之时,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唤沈杏白。
他听得黑星天未曾丧命于死神宝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会放过她,吓得他再也不敢现身江湖,便扮成个行脚僧人,东藏西躲,到处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对冷青霜早有图谋,此刻更有机可乘,为了讨好于她,便编造了个动听的故事说了出来,他口舌灵便,说得当真头头是道。
然后,他长叹一声,又缓缓说道:“是以家师更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小弟才只得乔装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冷冷道:“你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令我相信。”她终究是个女子,见他说的可怜,口中虽说不信,其实已有几分信了。
沈杏白扑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冷青霜冷笑道:“发誓又有何用?”
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没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刺了下去。
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绝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了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的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这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自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多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他的装作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的相信了他。
沈杏白随着她走出茅屋,心头暗喜:“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化功夫,还怕她不乖乖的投入我的怀抱。”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
沈杏白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的望向冷青霜,他其实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并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
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涕。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立刻问道:“这两人是谁?”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然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去,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
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的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是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
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听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冷青霜望着他那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冷青霜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的望着晕迷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
就在这一瞥间,他已发现铁中棠袖中露出一角污中,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沈杏白心弦一阵震动:“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身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中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张开眼来。
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后,他眼前便出现一张脸,他认得这张脸,仿佛是……仿佛是……
忽然间,他忆起了这张脸,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己下了决定,他绝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定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
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
一道寒光,闪电般插中了冷青霜的胸膛。
她惊呼一声,双手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
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了门,目毗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
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
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大丈夫的手段!”
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撩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使得沈杏白不由自主顿住脚步。
冷全福厉声惨呼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的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
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
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大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
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的扑了过来,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
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
位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
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己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顿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手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到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
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很清醒。
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这时,被那老人家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
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暗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又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着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
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过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张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
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
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劈拍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第十章、寒水香舟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
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
此刻,在荒祠,空寂而寒冷。
曦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景色。
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
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
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冷冷的看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道:“那么我劝你赶快死了心吧!”
沈杏白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道:“你不敢杀死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会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笑容立敛,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必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便这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纵声狂笑,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的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的害怕?”
沈杏白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顺手又是一掌,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动也不动,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里越害怕。”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臂膀,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都拦阻不了我,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是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了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
走了段路途,听得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
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
过了很久,才听到“吱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忽然笑道:“快,快得很。”
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人?”
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一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
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
那船娘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娘咯咯笑道:“你自己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叱道:?”快渡回去!”
笑声清脆的船娘缓缓回过头来,柔声笑道:“这船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可是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此刻立在船上,头脑已有些晕眩起来,心中虽起疑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问:“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那船娘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帆船影,船上灯火将雾色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娘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娘回首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那船娘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
船上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娘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
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好教船家不敢随便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
船头上果然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一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
船舱中的陈设,居然十分精致华丽。
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
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的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
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觉得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阶中,在这华丽的船舱四周充满了危机。
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驾,肌肤如玉,分明不会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
这华丽的大船,便是在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
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
这时,后舱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
玉盘上翠壶玉盏,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人后舱,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
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深沉,没有把握打的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
船舱四面,苇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
但是他刚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
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帘幔启处,沈杏白顿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
她神情举止间,那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在过意不去。”
沈杏白嗫嚅的说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也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上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切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
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笑道:“这茶中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实是在江河上摆渡,只不过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一点而已。”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的!”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无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
沈杏白心立刻定了:“看来我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
当下取出锭银子,当的放在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是如何值得?”
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环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置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一呆,作声不得。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
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暗中冷笑:“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
帘幔后环佩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
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织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
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了。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你看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纵声笑道:“什么?壹干两银子?夫人莫非是开玩笑?”
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
他只得干笑几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名师指点的名门高足。你神情举止之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必你家世也必定不错。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且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畔,是么?”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的问道:“是么……是么……”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莱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什么事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没看出你竟如此小气!”
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敛,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嫣然一笑,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也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
客客气气的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的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自暗中告诉自己:“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绝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
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要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
他看看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的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了,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在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
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辗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
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的么、饿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那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
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个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她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事,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
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的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手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道:“不热也罢。”
但就在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条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
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
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
当着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
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还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白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
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小!”五指一抡,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衣的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速的琵琶声炽然的扭动了起来。
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
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
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正来的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什么?”
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么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苏州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
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的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别的女工蜂笑得花枝乱颤,姚四妹跺脚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有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
海大少微微变色,那豪迈的笑声亦不再闻,缓缓道:“人人都道‘横江一窝女王蜂’中的大姐是个神秘的女子,俺也久闻大名了,却想不到是你!”他语声极为平静,一个粗豪的汉子突然说出如此冷静的言语,反倒有些可怖。
那些少女们面面相觑,都不禁呆住了,谁也未曾想到她们的大姐竟和这天杀星海大少不但认识,而且还是故友。
沈杏白到现在才知道她们便是横江一窝女王蜂,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番当真是捣着蜂窝了。
一个青衣厨娘托着几碟香气四逸的菜肴,垂首走了出来。
她轻轻放下菜盘,转身就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船舱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未放在心上。
海大少巨掌一伸,将菜桌拉到自己面前,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沈杏白虽然腹饥如火,但在此时此刻,也不能出手和他争夺,只看得他心里暗流唾沫,眼里直冒火星,但他涵养颇深,口中绝不说话。
华服美妇也在静静的望着他,她既然无声,别人自更不会言语,顷刻之间,海大少便已将一桌菜吃得杯盘狼藉。
沈杏白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华服美妇轻轻笑道:“你若是来看我的,此刻总该说话了吧?”
海大少伸手抹了抹嘴,仰天狂笑道:“俺来看你,俺为何要来看你……”
笑声顿处,他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俺来这里,只是要告诉你们,江南欧阳世家虽然有不肖子弟,但这家族以忠厚传家,主人欧阳礼,更是位淳淳长者,你们切莫伤害了欧阳兄弟。”
姚四妹冷笑道:“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与我们何干?”
海大少道:“纵是他们色迷心窍,你们也该适可而止呀,得了人家的银子,就不该还要害人家的性命!”
华服美妇微微笑道:“想不到近年来江湖中最最著名的大盗天杀星,如今也如此慈悲了起来。”
海大少怒道:“你若不听俺良言相劝,迟早必要后悔,至于你我之间,恩义早已断绝,别的话都不必说了!”:”
他霍然旋身,刚毅的面容上也仿佛泛起了黯然的神色。
沈杏白突然站起身来,道:“慢走!”
海大少回转头来,道:“少年人,你胡乱唤俺作什么?”
沈杏白陪笑道:“在下也要跟海大侠的船走。”
海大少道:“走吧!”
华服美妇身子突然轻轻一转,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便已挡住了舱门,柔声笑道:“谁要走?”
海大少瞪起眼睛,厉声道:“你要怎样?”
华服美妇微笑道:“我姐妹的客人,谁也不能带走的,何况,你既然来了,我也想留你谈谈!”
海大少怒道:“俺要带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华服美妇声音越来越是柔媚,娇笑道:“我若不闪开呢,难道你真忍心向我动手么?”
海大少仔细望了她半晌,忽然狂笑道:“你那一套,早已对俺无用了!”挥手一掌,切向华服美妇的咽喉。
华服美妇面容丝毫不变,仿佛早已料到有这一着,纤腰微扭,便将这凌厉迅急的一掌避了开去。
海大少双掌连绵,暴雨般攻出七掌,掌势之轻灵迅快,竟根本不像是如此粗豪的汉子使出来的。
华服美妇笑道:“你武功走的路子怎么变了?”
语声之中,她纤纤腰肢,窈窕身形,蛇一般在海大少掌影中闪动,脚下寸步不移,便已避开了这七掌。
沈杏白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在他耳畔轻轻道:“你走不了的,还是乖乖坐下来吧!”
突听海大少暴喝一声,双掌齐出。
他掌势突变如拳,招式也突然大变,这双拳击出,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强劲拳风,震得四下帘幔不住飘舞。
华服美妇道:“哎哟,你真的舍得打我?”
身子随着拳风退出了舱门,海大少方待抢步追出,只见眼前微花,她又已如落叶般翻了进来,娇笑道:“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些嘛!”玉手轻出,仿佛要去拧海大少的面颊。
海大少招式本已引满待发,但他此刻手掌若是击出,部位正好击在华服美妇丰满的胸膛上。
他手下微一迟疑,魁伟的身形向后暴退而回,忽听身后有人娇笑道:“喂,你怎么要倒进我怀里来了?”
另两双手掌已闪电般左右挥来,正是姚四妹与杨八妹夹击而至,两人招式虽快,掌力却轻,像是和他闹着玩的。
天杀星海大少凤凰展翅,露出双臂,飞起一足,踢向了华服美妇的左胯,姚四妹身子微动,闪身后掠。
海大少却反掌抓了起来,一阵“乒乓”之声,桌上的杯盘碗碟四下飞出,撞得粉碎,残余的酒菜汤水,也雨点般飞激了出去,身穿彩衣的峰女们,虽然娇呼着四散走避,但在这并不十分宽敞的船舱中,身上仍不免沾上几点污渍。
姚四妹尖声呼道:“他弄脏咱们衣裳,要他赔!”
七、八个彩衣少女,竟都一起飞扑了过来。
海大少右掌震出,击落了一盏明灯,左掌将桌子飞车般抡起,口中厉喝道:“少年人,你想逃走,怎么不随着俺动手?”
沈杏白呆了一呆,杨八妹冷冷道:“你乖乖站在一旁观战还好,你若胡乱动手,只怕永远也下不了此船了!”
沈杏白脚步方动,立刻又乖乖退了回去。
海大少双眉轩动,怒骂道:“混帐,兔崽子,俺在此为你打架,你却孙子般缩在壳里。”
沈杏白负手立在一旁,守护着卧在椅上的铁中棠微笑旁观,仿佛这话不是骂他似的。
此刻,舱房中人影闪动,宛如缤纷落花,七色并呈。
那华服美妇仍然不动声色的守住舱门,微微含笑道:“妹子们,你们切莫伤了他,反正他迟早要倒下的。”
海大少心头一凛:“莫非菜中有毒!”狂吼一声,冲开蜂女们的包围,向那华服美妇扑了过去。
华服美妇道:“你要拼命?”
海大少厉叱道:“今日你若将俺命害在这里……”
华服美妇轻笑道:“害在这里又怎样?”
海大少虽在奋力而攻,但早已觉得了一阵阵不可抗拒的疲倦之
华服美妇与他游斗了十数招,突然轻笑道:“妹子们,他药性已将发了,你们来吧!”
横江蜂女们娇呼一声,嘻笑着扑了来,竟将海大少那庞大的身体生生的压倒在地上。
四妹咯咯娇笑道:“大胡子,骚胡子,这次看你还凶得起来么?我非将你胡子拔光不可!”
华服美妇突然敛去了面上笑容,道:“妹子们,莫要动他,先将他送到下面我的舱房里去吧。”
姚四妹与杨八妹互相使了个眼色,别的蜂女也在旁偷偷眨着眼睛,不知是谁在轻笑道: “原来大姐看上这骚胡子了!”
华服美妇笑骂道:“小鬼……”移步向后舱,忽然又指着沈杏白道:“八妹,你猜猜这位相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
杨八妹转了转眼波,缓缓道:“他说他带了病人,但这病人却分明是被他点中穴道的,而他却时时刻刻不忘瞧这病人几眼,好像生怕这病人会突然站起来逃了似的,所以我说……”
她指了指已渐变色的沈杏白,又指了指晕卧椅上的铁中棠,接口笑道:“他带的最有价值之物便是他。”
华服美妇咯咯笑道:“八妹,你真聪明。”
此刻已有许多人将海大少抬入了后舱,她也娇笑着随之而去。
凌乱的房舱,突然寂静下来,只剩下杨八妹与姚四妹两人。
姚四妹瞧瞧沈杏白,又看看铁中棠——沈杏白早已情不自禁的挡在铁中棠身前,铁青的脸上满是强笑。
杨八妹悠悠道:“你为了避仇而浪迹江湖,却又将这病人看得如此重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杏白呆了一呆,讷讷道:“这个……这个……”
杨八妹突然娇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姐妹绝不过问他的事,四姐,你说是么?”
姚四妹道:“对了,你现在已属于咱们姐妹两个人了,就必须要听咱们姐妹两人的话。”
杨八妹笑道:“这里房舱已乱,我也带你到下面去吧!”
沈杏白道:“但……但……孟城渡头可是快到了?”
姚四妹道:“这船不去孟城渡头。”
沈杏白变色道:“这船要去哪里?”
姚四妹道:“哪里也不去。”
沈杏白心头打鼓,强笑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
姚四妹笑道:“谁和你开玩笑?这船远看是条船,近看也是条船,船虽是船,就是走不了半尺。”
杨八妹已笑得花枝乱颤,沈杏白也想笑上一笑,却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此话怎讲?”
杨八妹道:“黄河水流湍急,唯有小船可以摆渡,但这样的巨舟,走不上几丈便要搁浅。”
姚四妹道:“所以这船根本就是摆摆样子,就好像是水上盖成的房子,哪里是船!”
沈杏白忍不住问道:“这船既然行走不得,却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姚四妹道:“这船乃是我们姐妹在长江上的老家,我们姐妹由长江撇到黄河来,也舍不得丢下它,就想尽法子由陆上给运来了。”
沈杏白大奇道:“为何不依样再建一船,却辛苦将它运来?”
杨八妹笑道:这船岂是随便就造得起来的。”
姚四妹道:“你下去瞧瞧就知道了。”
沈杏白己是身不由主,只得抱起铁中棠,被这两个嘻嘻笑笑、满不在乎的女孩子,一左一右,挟下了后舱。
这后舱看来竟像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俱有。
杨八妹轻轻在左壁的书架上推了两下,这书架竟悄然滑转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整洁的地道。
地道下便是一间间蜂房般的舱房,也不知有多少间,建筑得曲折精妙,绝没有浪费半分空隙。舱房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房舱中不时隐隐传出娇笑之声,最是引人动心。
姚四妹拉着沈杏白的衣袖,人了第四间舱门。
那是间极为小巧而又精致的舱房,牙床、圆几、锦墩……许多件华丽的家具安排在一间窄小的舱门里,而丝毫不显拥挤。
沈杏白晕晕的在这舱房里渡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清脆的铃声由壁间传来。
姚四妹、杨八妹面色突变,同时匆匆奔出了舱门,姚四妹回首道:“你好生等着,莫要乱动。”
话还没说完,她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
舱门重又关起,沈杏白这才又想起了腹中的饥饿,却又不禁大奇忖道:“她们如此惊惶匆忙,莫非出了什么事?”
但这疑念仅在他心中闪了一闪,立刻便被他对自身的忧虑代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沈杏白也猜不到是谁敲门,但却应声道:“进来。”
方才那沉默的厨娘,又垂首走了进来,手中托了盘酒菜,垂首放到圆几上,垂首走了出去。
沈杏白大是欣喜感激,暗暗忖道:“只可惜我未看清厨娘的面目,不知她是美是丑,她若是美,我倒真要好好报答于她。”
于是,片刻间,他便将菜肴吃了个干净,一壶酒却丝豪未动,他平生最引为自豪的事,便是滴酒不沾。
第一、他认为喝酒足以乱性。
第二、他认为酒没有果汁的美味。
但是,他虽滴酒未沾,但筷子放下未久,便觉头脑一阵奇异的晕眩,他发觉不对,大惊站起,但方自站起,便又扑地倒了下去,倒下去后,便不再动弹,到如此情况,菜中竟还会下迷药,实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
他晕倒还未到盏茶时分,那沉默的厨娘便又悄悄推开了舱门,悄悄内望一区,悄悄走了进来。
她此刻终于抬起了头,房舱里看不到日色,只有灯光,幽雅的灯光映着她的面容,竟是惊人的美,但在那美丽而年轻的面上,却笼罩着一种惊人的羞色和惊人的忧郁。
她仿佛曾经在一刹那苍老了许多,她的心,仿佛曾经为一件事而碎了,所以她虽年轻,却已学会忧郁。
走入舱房,她立刻毫无迟疑的快步走到铁中棠身前,为他解开了穴道。
被人点中穴道的感觉,的确是一奇妙的经历。
那和长久昏睡后醒未完全不同,昏睡后醒来还有段时间头脑不清,穴道被解开后头脑却立刻清醒。
铁中棠张开眼来,自己眼前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面孔,竟是冷青萍。
他突然震惊,翻身掠起,呆呆的望着冷青萍,却说不出话。
冷青萍望着他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立刻拉起铁中棠的衣袖,毫不停留地掠出了卧房。
下舱中的笑声已不复再闻,冷青萍极快的穿过静寂而曲折的窄廊,掠入了船尾那巧而干净的厨房。
炉灶旁有扇暗门,那本是到秽水与垃圾的,开了门,距离水面已极近,有条小舟被长绳牵在水面。
这时已是午后,天上郁云掩日,江上浊浪滔天。
铁中棠跃上船头,宛如跃上云端——自跛足童子挥手施出迷药将他迷倒后,所有事的发生,都有如做梦一般。
冷青萍挥手切断绳索,轻舟随浪而起,随浪而去。她取起舟上两只木桨,奋力划向对岸。
她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不愿说话,背对着木然坐在船头的铁中棠,无言的划动着双桨。
双桨激起水花,水花激在铁中棠身上,铁中棠呆呆的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半晌,才轻轻道:“冷姑娘,你好。”
冷青萍也不回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望着这曾经救过自己两次的痴情女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浓情深意,却又不禁想到冷家与自己的累代仇恨。
船身在浪头上起伏颠沛,他心头也正如这轻舟一般,把持不定,又过了半晌,忍不住黯然道:“姑娘怎会做起这般事来?”
冷青萍仍未回头,道:“我已经是被世人遗弃了的人,不做这事,叫我去做什么?”
她是自愿来做个低三下四的人,借身体的苦役,来减轻心头的悲痛,但却又不愿被男子所奴役。
是以,自从那日她逃出了荒寺,离别了铁中棠,便四处流浪,遇着蜂女姐妹,她便投靠了她们。
蜂女们对男子虽然心很,但对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却甚是怜悯,她若不再遇见铁中棠,只怕便会如此凄苦的度过一生。
此刻她不愿回头,也不敢回头,只因她面上已泪珠纵横。
铁中棠想到这娇纵的少女,如今为了自己竟这般落魄,心头更是悲伦,黯然道:“冷姑娘,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冷青萍黯然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苦衷,绝不会跟着你,拖累你的。”
铁中棠心头一阵激动,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要去扳她的肩头,他手掌若是触及了她的肩头,她定会翻身扑进他怀里。
但是他手掌方自伸出,便又叹息着放了下来。
抬眼望去,浊浪滔天,还看不到岸。
铁中棠突然探手入怀,自一串钥匙中取下了一枚,缓缓的道:“在开封广源银号里,在下存着只铁箱,那铁箱便是在下要奉赠给令姐的,此刻我将这钥匙交给你,你取出那铁箱,便毋庸再流浪了。”
冷青萍垂首道:“你为何不交给她?我也有许久未见她了。”
铁中棠心头又是一阵悲沧,讷讷道:“令姐……令姐她……”
冷青萍霍然回首,变色道:“她怎样了?”
铁中棠长叹一声,还未答话,突见远处浪头上一条舟影星丸跳跃般如飞驶了过来。
这舟影乃是条羊皮筏子,本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之上最轻便的行舟之物,刹那间便追上了冷青萍的木舟。
冷青萍倏然变色,只见那皮筏之上有三五条人影,仿佛都是女人。
云沉水急,两舟霎眼间便又近了一些。
冷青萍道:“你快弃舟逃走吧,我来挡着她们。”
铁中棠暗道:“这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要你为我受难了!”口中也不答话,霍然长身而起。
皮筏来到近前,他才看出这几个锦衣女子竟是那横江一窝女王蜂中之人,蜂女们却不认得他。
听姚四妹在筏上戟指大骂道:“秋姑,我姐妹看你孤苦可怜,好心收留了你,你竟敢背着我们带人私逃,你不要命了?”
那圣女面容,荡妇身材的李二姐,面容冰冷,一言不发,抖手抛出了一条长索,索头乃是个小小银锚。
“叮”的一声,银锚便已钉在木舟上,皮筏乘势急荡了过来,姚四妹振腕击出三道寒芒,直取冷青萍。
冷青萍白腕挥出木桨去挡光芒,寒芒却早已被铁中棠掌风震得歪了,斜斜落入河水中。
杨八妹飘然自这李二姐身后掠出,手掌快如闪电,接住了冷青萍的木桨,“叭”的一声,木桨竟应手一折为二,原来杨八妹纤手之上,竟戴着双银光闪闪仿佛是银丝织成的手套。
冷青萍身躯骤然失去了重心,在这惊涛骇浪的轻舟上便再也站不稳身形,奋身一跃,跃起数尺。
杨八妹冷笑叱道:“你这是找死!”袖中突也飞出一条长索,矢矫如蛇,去缠冷青萍双足。
冷青萍禀赋虚弱,喜静恶动,既没有练武的身子,也不是练武的性格,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武功却不甚高。
此刻她凌空而起,真力不济,见到长索缠来,心里已慌了,蹴足一摔,堪堪躲过了飞索。但俯首下望,河水滔滔,却已无落足之处。
这时铁中棠和姚四妹各备接了十数招之多。
水急浪猛,一舟一筏,在浪头上起伏翻滚,他两人一个立在舟头,一个立在筏上,身子自也随着舟筏,高低起落,招式部位,更也拿捏不准,尤其是生长在边漠的铁中棠,根本不通水性,此刻只觉头晕目眩,本有十成的武功,此刻竟三成也使不出来。
李二姐以银锚长索搭住木舟,不使舟丧飘离,口中道:“四妹,你看这厮好快的手脚,可要我来助你?”
姚四妹笑道:“用不着了。”又道:“喂,小伙子,咱们对你又没有恶意,你为何不乖乖跟咱们回去?”
铁中棠还未答话,突听一声惊呼,接着“扑通”一响,原来冷青萍寻不着落足处,竟已落入水中。
铁中棠大惊之下,顾不得眼前对手,正待翻身去救。
哪知他身形方动,便有两道银光迎面击来,光芒闪动,来势奇急,带起尖锐风声,宛如裂帛一般。
铁中棠不顾闪避,迎掌去接,哪知这两道银光,竟是活的,突然变了个方向,斜击铁中棠下腹。
铁中棠前后受敌,又不敢跃起,左掌自胁下穿出,掌心凝力,硬接身后姚四妹的招式。
这一招他虽然后发,却较姚四妹先至。
姚四妹再也想不到他手腕竟如此灵活,变招竟有如此之快,撤招已不及,只得硬生生和他拼了这一掌。
她娇躯便也立足不稳,斜斜向后倒去,幸好还有李二姐在她身后,伸臂扶住了她的身子。
但铁中棠去抓前面银光的右掌,却慢了些。
他手掌方出,“叮”的一声,两道银光互击,斜岔分飞,却又各各画了半个弧,左右夹击而来。
这银光之飞灵迅快的变化,竞使人看不出是何兵刃。
原来这竟是杨八妹掌中的长索,而长索两端,各带者一截形如判官双笔,又似点钢枪头般的兵刃。
这两截兵刃,既可分持在掌中,又可以用“流星锤”、“练子飞抓”等这些外门兵刃和招式飞出伤人。
铁中棠本已头晕目眩,此刻眼前银光闪动,眼睛更是有些发花,是以举掌出招,便慢了一些。
忽然两道银光左右交击而来,分击他左右双颊的太阳双穴,他弓腰仰面,双臂乍分。
哪知他招式骤变,这两道银光招式竟也变了,突然由两变一,“白虹贯日”满带劲气,直击而下。
铁中棠临危不变,双掌急收,“童子拜观音”,他竟然敢以这招粗浅的招式,以一双铁掌去抓那银光。
但他却忘了,自己身在舟上,与陆地动手迥然而异,一个浪头抛来,轻舟急荡而前,他身子也跟着被抛上,整个胸膛,使全身在那银光带起的劲风之下,倒仿佛是他自己送上去挨打似的,眼见再已无法闪避。
他几番出招变招,甚至比双目交睫还快几分,此刻距离冷青萍落水,不过仅有一句话功夫。
而姚四妹正跌人李二姐的怀抱,李二姐左臂接住了她,右臂气力便弱了些,长索一松,舟筏便被浪头打得分开数尺。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银光击向铁中棠,浪头抛来,铁中棠身子迎向银光,舟筏乍分,银光触及铁中棠,杨八妹身子也被抛开。
她掌中“亮银双飞叉”,虽然扫及铁中棠衣衫,但气力已被消去,仅只将铁中棠惊得出了身冷汗。
水流湍急,冷青萍身子还载浮的飘在水面,原来她也不识水性,自然被浪头打得离舟更远了。
她举起双臂,挣扎着要搭上船舷,但却力不从心:
风声激荡,水声激荡,她不由自主所发出的一阵阵挣扎呼救之声,夹杂在水声风声中,闻之更是凄厉哀恻。
铁中棠避开银撅,再也顾不得别的,又待翻身去救。
但李二姐左臂一紧,皮筏又自急荡而来,杨八妹、姚四妹,又困住他,使得他抽身不得。
铁中棠眼看这蜂女的武功,实在不是自己的敌手,他算来算去,三五招之。内便可将她们击落水中。
但这些招式,他却偏偏使不出来,纵然使出来了,也仅是徒具形式,精神、部位、时间、气力都差得远了!
要知力能举千钧之人,若是晕了船,便是十斤也难举起。
铁中棠力不从心,又急又怒。
姚四妹冷冷笑道:“你若发誓答应我们,乖乖的随我们回去,我姐妹就将她救起来!”
铁中棠咬紧牙关,奋力击出三招。
风声水声中,呼救之声已渐渐微弱。
杨八妹冷冷道:“这可不是我姐妹见死不救,而是你见死不救了!”双腕动处,银镢急攻五招。
姚四妹轻笑道:“对了,只要你答应,杨八妹一伸手,就可将她收回来了,其实,我姐妹对你又没有……”
铁中棠突然大喝一声:“罢了!”
姚四妹扬肩道:“你答应了?”
铁中棠道:“答应了。”
语声中他垂下双掌,杨八妹掌中亮银双飞镢便已轻轻点中了他胸前乳泉、将台、期门三处穴道。
他为了要救冷青萍,那蜂女们纵然立刻要将他带回杀死,他也认了,要知他头脑冷静,心智深沉,所做的决定,绝不是为了一时冲动,是以他若是下了决心,所有的后果便都不再顾及了。
却听姚四妹眼波转处,冷笑道:“这秋姑吃里扒外,咱们为何还要救她?不如让她淹死算了”
杨八妹道:“但咱们已答应了他!”
姚四妹道:“答应了也不救,他又能怎样?”转目望去,只见铁中棠双目紧闭,面上冷冷冰冰。
那坚毅的面容,宛如石雕的神像般带着一种冷漠的魅力!
姚四妹尚未想到这少年到了此刻,面上竟无怒容——她怎知铁中棠竟是从不对无能为力之事空自激怒的。
她转了转眼波,突又笑道:“算了,救起她吧,我只是闹着玩的,咱们答应别人的话,怎能说了不算!”
话犹未了,杨八妹长索已自抛出。
此刻冷青萍的身子已几乎要完全沉落,只剩下两截肘还露在水面上,十指屈伸,惨不忍睹。
杨八妹飞索下去,竟不偏不倚的缠住了她手腕,她手腕一翻,便死死的抓着了那银撅,再也不肯放松。
于是杨八妹挫力收索,便自河水中将冷青萍提了起来。
她此刻早已晕迷不省人事,牙关紧闭,面如黄纸。杨八妹将她放在皮筏上,姚四妹却也已将铁中棠搬了过来。
李二姐纤足微抬,踢起了银锚,三人各自筏上扎起只奇形木桨。这三个少女,水性俱都无比精熟,竟将这皮筏在急湍的河水上划得逆波而上。
那姚四妹手中划桨,眼睛却痴痴的望着铁中棠,到后来忍不住轻笑道:“喂,你这人,叫什么名字呀?”
铁中棠紧闭着眼睛,也不答话。
姚四妹又道:“喂,你怎么不说话呀?我又没有点住你的哑穴,你怎么就变成了哑巴!”
姚四妹纤细的眉尖,突然斜斜飞了起来,冷冷道:“你不理我,莫非是看不起我,你再不说话,我就将她一脚踢到河里去!”
铁中棠霍然张开眼来,目中怒火,暴射而出。
姚四妹冷笑道:“你要怎样?你能怎样?”
铁中棠终于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着道:“在下铁中棠,姑娘你还要怎样?”
姚四妹两只圆圆的眼睛,突然眯成一线,瞅着铁中棠轻轻道:“我呀,我要你……”噗嗤一笑,住口不语。
李二姐也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呻道:“老四,我看你呀,你还是少说些话,多卖些力吧,大姐还在等着哩!”
姚四妹掌中木桨果然划得快些了,但眼睛仍瞬也不瞬的瞅着铁中棠,突然伸出玉趾,在铁中棠身上轻轻踢了一下。
李二姐笑道:“鬼丫头,你看你这爱俏的毛病,到何时才改得了哟!”姚四妹银牙咬着朱唇,只管嗤嗤的笑。
杨八妹始终沉着脸,目注着前方,她年纪虽最轻,但别的蜂女却似乎都有些畏惧于她。
此刻她忽然回过头,沉声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