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古龙
第三十七章、祸福无常

一个黝黯的洞窟中,燃着堆火,闪动的火焰,更为这洞窟平添了一些幽秘。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围坐在火堆旁,三个人俱是不言不动,望着火焰呆呆的出神。
蓝凤剑客柳栖梧皱着眉,仰着头,也正在凝思——她自是在想雷小雕将她夫婿拉出去,不知为的什么?
洞中虽有四人,但却寂无声息。
只见洞窟一角,堆着些麻袋,似是装的食物干粮,一方凸石上,却放着只鲜红的大酒葫芦。
突听一阵脚步声响,盛大娘脱口道:“回来了!”
柳栖梧眼波凝视着洞口,显然正在企望着她的夫婿,但当先走进来的,却是雷鞭与温黛黛。
跟着,云翼、云九霄、云婷婷、铁青树、龙坚石、雷小雕六个人也鱼贯走了进来,六人俱是面沉如冰。
盛大娘等人骤然瞧见温黛黛,已是吃了一惊,再见到大旗门门下竟全都来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三个人霍然站起,目定口呆,哪里还说得出话。
大旗门人虽明知他们在这里,但骤然见着不共戴天仇人便在眼前,也不禁热血奔腾,面目变色。
云翼胸膛起伏,面目赤涨,双目之中,似有火焰喷出,显然他的确是费了许多气力,才忍住未曾出手。
雷鞭目光转动,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盛大娘脱口道:“他们怎会……”
黑星天脱口道:“这些人……”
白星武脱口道:“你老人家怎么……”
三个人抢着说话,乱成一团,结果是三人说的话都无法听清。
雷鞭怒喝道:“全都给我住口!”
但目光转向温黛黛,又道:“你说!”
温黛黛不答反问,道:“你老人家方才说的话,此刻可忘了么?”
雷鞭怒道:“老夫怎会忘记……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温黛黛微微一笑,伸起手掌,春葱般的指尖,却尖刀般的指着盛大娘等三人,一字字缓缓道:“他们便是孩儿们的仇人,你老人家为孩儿除去他们吧!”
这句话说出,众人更是大惊,连大旗门人都不例外、只因他们到此刻还摸不清温黛黛与雷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盛大娘等三人更是面色惨变,齐齐倒退数步。
雷鞭愣立半晌,道:“他……他们是你的仇人?”
温黛黛道:“半点不假,你老人家还不动手?”
雷鞭老人面上已有为难之色,以他之身份,此刻又怎能向这些跟随自己已有多日的人骤下毒手?
黑星天颤声呼道:“晚辈跟随你老人家至今,对你老人家事事恭顺,你老人家可万万不能相助大旗门人。”
雷鞭霍然回首,凝注云翼,道:“你可是姓云?”
云翼沉声道:“不错。”
雷鞭哈哈大笑道:“老夫早已该知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铁血大旗门掌门人外,谁还有你这样的气概!”
温黛黛悠悠道:“你老人家可莫要顾左右而言其他,答应了孩儿的事,就该先做,别的话慢慢再说也不迟。”
雷鞭老人以手捋须,作难道:“这……”
突又大笑道:“但你此刻还不是我的媳妇,等你做了我的媳妇,我老人家再为你出气也不迟,此刻么……老夫还不能出手。”
温黛黛一怔,想说话,但突然瞧见那葫芦,便又忍住。
黑星天大喜道:“正该如此,只要你老人家不出手!我等便可……”
雷鞭厉声道:“老夫不出手,这里的人谁也不准出手!知道么?都给我坐下,且待老夫与云大旗痛饮几杯。”
云翼双拳紧握,木然凝立,雷鞭已将葫芦取在手中。
温黛黛突然道:“这酒喝不得的!”
雷鞭老人怒道:“这是什么话?”
温黛黛道:“你老人家若要喝这酒,先得让盛大娘与黑星天喝一口。”她算准盛大娘与黑星天必定已乘方才人少之时,偷偷做了手脚。
雷鞭老人微一皱眉,目光霍然望向盛、黑两人。
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身子发抖。
雷鞭老人目光闪动,一步一步向他们走了过去,他脚步十分沉重,十分缓慢,但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身子已站立不住,摇摇欲倒。
雷鞭老人将葫芦缓缓送了过去,突然大喝道:“喝一口!”
黑星大汗流满面,道:“哑……哑……”
他费尽气力,方自张开口,方自说出声音,但却是声不成字,谁也听不出他说的什么?
只听雷鞭老人一字字道:“喝下去!”
黑星天“噗”的跌倒,身子还未倒在地上,已被雷鞭老人一把捉住他胸前衣襟,怒叱道:“你喝不喝?”
他一连问了两声,黑星天仍未应声,四肢软软的垂下,身子动也不动,他竟已骇得晕死过去。
雷鞭老人怒骂道:“无用的狗奴才!”随手一抛,黑星天身子便飞了出去,“砰”的撞在石壁上,更是不会动了。
白星武似要过去扶他,但瞧了雷鞭一眼,哪里还敢举步,只见雷鞭老人已将葫芦送到盛大娘面前,道:“你喝!”
盛大娘面上亦已全无血色,道:“晚辈不敢……”
雷鞭老人怒道:“你为何不敢喝?莫非你已知道酒中有毒?莫非酒中的毒便是你下的?说!快些说话!”
盛大娘颤声道:“晚辈怎敢在前辈酒中下毒?”
雷鞭老人道:“酒中既无毒,你且喝一口瞧瞧。”
盛大娘道:“前辈之酒,晚辈怎敢饮用?”
雷鞭老人怒骂道:“放屁,这酒今天你是喝定了,不喝也得喝!”将酒葫芦抛在盛大娘面前,厉声接口道:“数到三字,你若再不喝,老夫要你的命!”
众人察言观色,却早已断定盛大娘与黑星天两人必定是在酒中下过毒的了,此刻哪里还有人敢为盛大娘说话。
盛大娘目光乞怜的望向别人,别人也只好装作未曾瞧见,白星武更早已站得远远的,拼命的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佯。
雷鞭老人已叱道:“一……”
盛大娘目光四射,嘶声道:“老身年迈力衰,烈酒实已不敢入口,坚石、星武,你们瞧在存孝的面上,替我喝一口吧!”
龙坚石以已有些不忍,但身子方动,便被柳栖梧一把拉住,她虽是女中丈夫,虽然义气深重,却也不忍眼见自己心爱的人去喝别人的毒酒,就在这时,但闻衣袂划风,已有一人大步奔了进来。
此人紫面浓眉,身材魁伟,正是盛存孝及时赶回来了。
他显然在洞外便已听得洞中言语,是以全力奔来,此刻犹自气喘未及,便一把抢过酒葫芦,道:“这酒在下替家母喝了。”
盛大娘变色大喝道:“你……你喝不得的……”但她语声来了,盛存孝已将葫芦中的酒一连喝了三口,盛大娘嘶呼一声,也跟着晕了过去。
这时又有一人自洞外奔来,正是钱大河,但众人俱已奔向盛存孝,谁也不曾留意及他。
盛存孝身子却仍然站得笔直,面上既无痛苦之容,亦无畏怯之意,却反而有些悲哀惭愧之色。
温黛黛望了他半晌,不禁轻叹道:“呆子……呆子……你何苦来喝这酒……”
雷鞭厉声道:“你为何要喝这酒?”
盛存孝道:“家母既不愿喝,弟子自当代劳。”
雷鞭老人道:“但酒中有毒,你可知道?”
盛存孝惨然一笑,道:“酒中若是有毒,弟子更当喝了,为人子尽孝,为母赎命,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云翼一直凝然卓立,此刻突然长叹道:“人道紫心剑客天性纯孝,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青树、婷婷,自今日起,你等永远不可难为此人。”
铁青树道:“但他……他也是……”
云翼厉叱道:“老夫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我大旗门弟子也绝不许与忠臣孝子为敌,此点你等切莫忘记!”
雷鞭老人颔首道:“好……说的好!”
盛存孝凝目望着云翼,目中似已有泪光晶莹,口中黯然道:“若论‘忠孝’二字,在下怎比得上铁中棠,只可惜……只可惜在下今生今世只怕已无缘再见着他了。”
想起了铁中棠,大旗弟子更是黯然神伤。
雷鞭老人道:“铁中棠?他想必是个英雄。”
温黛黛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会知道他?”
雷鞭老人道:“老夫虽不知道他,但他若非英雄,怎会连他的敌人都如此赞美于他?却不知此刻他在哪里?”
温黛黛黯然无言,大旗弟子俱都垂首。
雷鞭老人动容道:“莫非他已死了?”
云翼点了点头,沉声长叹道:“不错!”
雷鞭老人跺了跺足,又瞧了瞧盛存孝,突然怒喝道:“为何今日江湖中的少年英雄,俱都不能得享长寿?却偏偏要让一些卑鄙无耻的匹夫,苟且活在世上……”
他心情显见十分激动,胸膛起伏不已,一时之间,洞窟中但闻他粗重的呼吸之声,再无别的声响。
突听柳栖梧轻呼一声,道:“不对!”
雷鞭老人皱眉道:“什么事不对了?”
柳栖梧凝目瞧着盛存孝,道:“盛老伯母若是存心要加害雷老前辈,她在酒中下的必定是极为猛烈的毒药……”
雷鞭老人狂笑道:“正是如此,毒药若不猛烈,怎害得了老夫?”
柳栖梧接口道:“那么盛大哥饮了那葫芦中毒酒,毒性便应立刻发作才是,但直到此刻为止,盛大哥却还是好好的。”
众人目光俱都往盛存孝瞧了过去,只见他面色仍是紫中带红,目光仍是明锐闪亮,果然全无中毒现象。
雷鞭老人动容道:“如此说来,酒中岂非无毒了?”
他目光霍然移向温黛黛。
温黛黛自是惊奇交集,呐呐道:“但……但……”
雷鞭老人怒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还不退到一边?下次你若再如此胡言乱语,老夫便得好好的教训你了!”
他对温黛黛委实与别人不同——若是换做别人,纵然是他儿子,他此刻也早已出手教训了,又怎会等到下次。
但即使如此,已足够令温黛黛满怀委屈。
盛存孝长长松了口气,这才回身去扶起他的母亲,白星武也不再向一旁躲了,也扶起了黑星天。
紧张的情势,立刻松弛了下来,雷鞭老人已取过酒葫芦,再次瞧了盛存孝几眼,断定他确未中毒。
于是雷鞭老人便将葫芦送到嘴边,自己先大大喝了一口后,才又将葫芦送到云翼面前,笑道:“如何?”
云翼也不答话,接过葫芦,满饮一口,眼角一瞥云九霄,云九霄微微一笑,也接过喝了一口。
温黛黛虽不信酒中无毒,但见了盛存孝模样,又不得不信,她心里虽然着急,却再也不敢说话。
雷小雕笑道:“儿子也有些口渴了。”
雷鞭老人大笑道:“老子别的本事你未曾学会,这喝酒的本事你却学得半分不差,好,小馋虫,就让你喝一口。”
雷小雕含笑接过葫芦,也喝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将葫芦悄悄送到龙坚石面前,于是龙坚石也喝了一口。
武林豪杰,又有谁不好酒?瞧见别人喝酒,又有谁能忍住不喝,等到龙坚石喝完,葫芦中已滴酒不剩了。
雷鞭老人笑道:“这些人好大的嘴,只可惜……”
突然间,柳栖梧又轻呼道:“不好!”
雷鞭老人皱眉道:“又有什么事不好了?”
柳栖梧失色道:“钱……钱三哥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众人目光,又不禁向钱大河瞧了过去。只见钱大河身子竟似站立不稳,已斜依在石壁上,瘦削的面容,竟已变作乌黑颜色,目中更已全无神光。
众人俱都是久走江湖之人,一眼瞧过,便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盛存孝、龙坚石,俱都不禁蓦然变色。
柳栖梧道:“他……他可是中了毒?”
雷小雕沉声道:“绝无疑问,他必定已中毒了!”
柳栖梧道:“但……但这是怎么回事,喝过毒酒的未曾中毒,他未喝毒酒,却已中毒了,这毒是哪里来的?”
雷鞭老人沉吟半晌,道:“你两人在路上可是遇着了什么事?司徒笑、孙小娇等人,又为何到此刻还未曾回来?”
盛存孝道:“弟子们方才在路上确是遇见了件怪事,只是被方才发生之事一扰,弟子竟险些忘记说了。”
雷鞭老人道:“此刻还不快些说来?”
盛存孝道:“弟子平常与小娇等人同回,只因弟子有事与大河切磋,是以便由得小娇与易氏兄妹前行……”
雷鞭老人厉叱道:“易氏兄妹是什么人?”
盛存孝道:“亦是弟子同盟兄弟,只因事迟来……”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道:“说下去。”
盛存孝道:“此地唯有弟子先陪前辈来过,而小娇等人却要寻找那路标密记,是以弟子后走却反而先到了。”
他语声微顿,温黛黛心头立刻一动,暗暗忖道:“难怪司徒笑、孙小娇等人还未回来,却不知我早已将那路标方向弄乱了、他们再等一日一夜,只怕也未必能寻着这条秘道。”
她暗中不免好笑,口中却自然一字不提。
只听盛存孝接道:“弟子与大河走到半途,突见路旁林中掠出一位红衣头陀,竟无缘无故的拦住了弟子们之去路……”
雷鞭老人变色道:“红衣头陀?……他武功可是不弱?”
盛存孝道:“此人武功之高,确实惊人,弟子与大河连变数种身法,也无法将他闪过,只得好言问他,为何无故拦路?”
柳栖梧道:“是啊,他凭什么拦住你们的去路?”
盛存孝道:“那红衣头陀却只说了句:‘随我来!’弟子们无可奈何,只得跟去,到了树林里,便发现件奇怪到了极处之事!”
那件事显然十分奇怪,只因他此刻说来还不禁为之动容,雷小雕、龙坚石,忍不住齐脱口问道:“什么事那般奇怪?”
盛存孝长长吐了口气,道:“那件事乃是……”
原来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一入树林,便发现一人被高高吊在树上,周身肌肤,漆黑如铁,只穿条犊鼻短裤。
树下站着个披头散发,满面泪痕,看来有些痴狂的少女,手里拿着根藤条,上不停的向吊在树上的人鞭打。
奇怪的是,她每抽一鞭,目中便要流出数滴眼泪,心头似乎痛苦已极,但鞭子却绝不停顿,下手也绝不容情。
更奇怪的是,被吊在树上的那人,眼睛虽睁得大大的,身子却似已麻本,藤条抽在身上,也丝毫不觉痛苦。
盛存孝与钱大河虽然久走江湖,但瞧见这情况,也不禁为之呆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俱都作声不得。
过了半晌,盛存孝终于问道:“大师究竟有何见教?将在下等带来此间,究竟为的是什么?在下等俱有要事在身,委实不得不走了。”
红衣头陀道:“你两人要走也容易得很,洒家随时都可放行,但你两人首先却必须要答应洒家一件事。”
盛存孝道:“什么事、只要……”
红衣头陀截口道:“此事于你等全无伤损。”
钱大河道:“既是如此,便请大师吩咐。”
红衣头陀道:“只要你两人用尽毕生功力,向此刻被吊在树上之人,重重击上一掌,便立时可以走了。”
这要求自是大出盛存孝、钱大河两人意料之外。盛存孝道:“但此人与在下等素无冤仇,在下怎忍出手伤他?何况,他既己被大师制住,大师为何不自己出手?”
红衣头陀道:“你可知他是洒家的什么人?”
盛存孝道:“自是大师的仇家。”
红衣头陀道:“错了,他乃是洒家唯一弟子。”
盛存孝又是一怔,大奇道:“莫非他犯了大师门规?……若是如此,大师更该自整家法,却为何定要在下出手?”
红衣头陀不答反问,又道:“你可知此刻抽打他的少女是谁?”他嘴角始终带着丝诡秘的笑容,此刻这笑容已更是明显。
盛存孝道:“这……这在下更猜不出了。”
红衣头陀一字一字缓缓道:“这少女便是他的女儿。”
盛存孝与钱大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两人目定口呆,张口结舌,更是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红衣头陀微微笑道:“由此可见,洒家要你等出手是绝无恶意的了,你两人还考虑什么?还不快快动手?”
钱大河怔了半晌,喃喃道:“连他女儿都在抽打于他,咱们为何不可?”果然纵身掠了过去,全力一掌拍出。
他并非徒有虚名之辈,这一掌拍出,力道自是非同小可,那人虽被震得整个人抛了起来,但果似丝毫不觉痛苦。
盛存孝见此情况,自然也只得出手了。
盛存孝简略的说出这段经过,众人自都早已听得动容——这件事情委实充满了悬疑与诡秘,令人无法猜测。
只听盛存孝长叹一声,又道:“弟子一掌拍出后,那红衣头陀果然将弟子们放了,但……但弟子直到此刻,还猜不出他如此的做法,究竟是为的什么?”
雷鞭老人皱眉沉思,别人自更无法回答他这问题,这时盛大娘与黑星天早已醒转过来,两人亦都惊得呆住。
火光闪动之下,但见温黛黛满头汗珠,涔涔而落,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
雷鞭老人一眼瞧见她神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温黛黛倒抽了口凉气,喃喃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面色突变。一把拉住她衣襟,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温黛黛一字字道:“毒神之体。”
雷鞭老人身子突然为之震慑,缓缓松开了手掌,缓缓倒退三步,双目圆睁,须发皆动,喃喃道:“毒神之体……不错,毒神之体,老夫本该早已想到。”
突然转身,面对盛存孝,嘶声接道:“那红衣头陀,可是身高八尺,头大如斗,甚至连头与双眉,都是血也似的赤血颜色?”
盛存孝奇道:“不错,但……但前辈怎会知道?”
雷鞭老人咬牙道:“老夫认得他。”
盛存孝忍不住又问道:“他是谁?”
雷鞭老人沉声道:“他便是万毒之尊,飨毒大师。”
这几个字说出,每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面容扭曲,呼吸沉重,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雷鞭老人突又顿足道:“但他这毒神之体是几时练成的,老夫却不知道,他毒神之体既成,这……这怎生是好?”
众人见到这睥睨一世,全无畏惧的雷鞭老人,此刻竟也对这毒神之体如此震惊,心头不禁更是骇异不已。
盛存孝又忍不住脱口道:“毒神之体究竟是什么?”
雷鞭老人目光四扫,沉声道:“这毒神之体,乃是毒中之神,毒中之极,万人万物,一沾其体,无形无影,不知不觉间便已中毒。”
就在这时,柳栖梧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龙坚石身子突然一阵痉孪,翻身跌倒。
雷鞭老人突然飞身而起,出手如电,连点了他爱子雷小雕与龙坚石心脉左近十八处主要穴道。
云翼、云九霄,突然盘膝坐下,面容亦已扭曲。
雷鞭老人翻身掠到他两人面前,左右双手齐出,刹那之间,竟将他两人心脉左近大穴也一起点中。
这些事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洞窟中立时大乱,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三人已贴身而立。
钱大河口吐白沫,早已晕迷不醒,铁青树、云婷婷泪流满面。
雷鞭老人石像般的木立半晌,缓缓转身,正如火焰般燃烧起来的目光,瞬也不瞬的凝注着盛大娘等人。
温黛黛颤声道:“酒中有毒……酒中果然有毒。”
盛存孝道:‘酒……酒中若有毒,在下为何未被毒倒?”
温黛黛道:“这我也弄不清楚,只怕是因你体中已有了毒神之毒,饮下毒酒后,以毒攻毒,毒性互克,一时之间,两种毒性都无法发作,你便因祸而得福,只可惜……”瞧了雷鞭老人父子与云氏兄弟一眼,黯然住口不语。
盛存孝呆在地上,满面俱是沉痛之色,喃喃道:“如此说来,反而是我害了他们了。”
他耳中只听得柳栖梧凄惋的哭声不住传来,眼中只瞧见龙坚石、雷小雕、云翼、云九霄俱已僵卧不动。
他顿觉心胸欲裂,大喝一声,道:“我真该死!”
说到“该”字,一口鲜血随着喷出,亦已晕厥倒地。
温黛黛转目四望,这洞窟之中,未曾中毒的,只有盛大娘、黑白双星,云婷婷、铁青树、柳栖梧与她自己七人。
这七人中,倒有三个是她的强仇大敌,她忖量情势,自己这边三人,无论好狡武功,俱不是对方三人的敌手。
何况柳栖梧是敌是友,犹未分明,云婷婷、铁青树悲励之下,神智已晕,武功自也要大打折扣。
心头不觉泛起一股寒意,只有在暗中默祷,唯望雷鞭老人能将毒性逼住,唯望他莫要倒下。
雷鞭老人果然未曾倒下。
盛大娘、黑白双星等三人,此刻心中狂喜之情,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们本望能毒倒雷鞭一人,便已心满意足,哪知阴错阳差,百般凑巧,云氏兄弟,竟也都毒倒了,他们多年来视为心腹之患的死敌,这驱之不去,铲之不绝,终年有如冤魂般的缠着他们的大旗门,眼见今日就要被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用尽心饥,用尽力量不能做到的事,今日竟在无意中得来,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何等幸运之事——这三个人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他三人只要瞧见雷鞭老人那犹自站得住的威猛身形,心头的狂喜之意,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三人几乎跃跃欲动,只因雷鞭老人仍然屹立着,是以迟迟不敢出手,他三人不惜一切代价,只要雷鞭老人倒下。
但雷鞭老人非但未曾倒下,反而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盛大娘等三人心头立时泛起一股寒意,三人情不自禁齐齐退后数步,紧紧贴住了那冰冷的石壁。
雷鞭老人目眦尽裂,厉声道:“你们在酒中下的是什么毒?”
盛大娘咯咯笑道:“什么毒?呀!老身已忘却了。”
她虽想发出得意的笑声,但雷鞭老人余威犹在,她委实笑不出来,只不过发出了一连串蛙鸣般的怪响。
但此时此刻,这声响却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嘶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雷霆般的语声,此刻竟已有些嘶裂,显见他虽犹能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将毒性逼住。
但剧毒实已侵入他腑脏,他那钢铁般坚强的身子,雷霆般强大的力量,实已在无形无影中被侵蚀、被削弱。
盛大娘心胆一壮,道:“不说又怎样?”
雷鞭老人吼道:“你若不说,就要你的命!”
盛大娘道:“我说出后,你难道便能放过我么?嘿嘿!这些哄骗小孩的话,你又怎能骗得过我老人家?”
温黛黛知道雷鞭老人若是能立刻问出毒性,便可能及时寻得解药,若再拖延,中毒渐深,更是无救了。
她空自五内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盛大娘狞笑又道:“何况你此刻以全身功力逼住毒性犹自不及,你哪有力量再向我等出手?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再妄动真力,便立将毒发身死了。”
雷鞭厉声道:“纵然如此,但老夫最后一击之威,实可令你三人粉身碎骨!你三人若是不信,此刻便不妨来试上一试。”
盛大娘笑道:“我三人若不动手,你敢动手么……嘿嘿!我三人又何苦出手,等着你毒性发作,岂非好得多。”
她这话确实切中了人类共同的弱点一一无论是谁,不到山穷水尽之时,都万万不会放弃求生之希望的。
雷鞭老人面色倏青倏红,紧握着的双拳,亦已因激动而颤抖,但他委实不敢妄自出手。只因他此刻一身系着数人的安危,他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别的人性命也将跟着不保。
柳栖梧突然“噗”的一声跪下,颤声道:“盛大娘,求求你,将那毒性说出来吧,我夫妻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何苦定要他死?”
盛大娘咯咯笑道:“昔日那般孤做的蓝凤剑客,今日怎么也会求人了?你若是早知有今日,昔日为何不对我老人家客气些?”
柳栖梧咬了咬牙,忍住了满心的悲愤与委屈——这本是她万万做不到的事,但如今,为了她心爱的人,她不惜牺牲一切。
她垂下头,颤声道:“无论如何,都求你老人家快些出手救他一命,我……我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盛大娘凝目望着她,突然咯咯狞笑起来,她目中突然现出了一种近于疯狂的妒嫉与怨毒之色。
她咯咯狞笑着道:“好恩爱的夫妻,你为了他,竟真的什么事都可牺牲么?你真的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他?”
柳栖梧垂首流泪道:“只要他能活,我……我情愿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委实含蕴着千百句话也叙不尽的情意——就只这一份深挚而强烈的情感,已足够令山摇地动,河流改道,令铁石人动心。
但盛大娘目中的妒恨之色却更重,神色更是疯狂,狞笑道:“我本还有心救他,但见了你两人如此恩爱,我反而不愿救他了……我……我要你在一旁眼睁睁瞧着他痛苦而死。”
柳栖梧哀呼一声,道:“这……这是为什么?”
盛大娘怨毒的目光,凝注着远方一点虚空之色。
她口中嘶声道:“只因我平生最最见不得的,便是人家的恩爱夫妻,我恨……我恨人家的夫妻为何都能如此恩爱,而我盛家的夫妻,却永无恩爱之时,我……我恨不能将天下的恩爱夫妻俱都拆散才对心思。”
柳栖梧身子一震,轻呼着跌倒。
雷鞭老人怒骂道:“你……你这恶毒的妇人,老天纵然令你粉身碎骨,绝子绝孙,也不足抵消你的罪孽。”
盛大娘突然暴怒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盛家已将绝子绝孙!但你雷家难道就不绝子绝孙么?你父子两人中了我绝情花毒,难道还想活命?”
雷鞭老人骇然失声道:“绝情花?”
盛大娘方才被人触及心中隐痛,激动之下,脱口说出了毒名,此刻再加掩饰,亦已不及,索性大声道:“不错,绝情花!就是那被人称为梦中仙子的绝情花,这名字你总该知道,你也该知道世上唯有此花之毒,是绝无解药的。”
她生怕雷鞭老人生机断绝后,会突然不顾一切的扑将过来与己同归于尽,是以暗中早已蓄势。
哪知这打击竟委实太过巨大,竟连雷鞭老人都抵受不住——他竟终于跌坐在地,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
温黛黛更是惊怖欲绝,到了此时此刻,她自己这方,实已一败涂地,普天之下,只怕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眼见就要在此丧命,声名赫赫的彩虹七剑,眼见便要因此凋零。最最令她伤心的,自还是历尽艰苦,千锤百炼,任何人都无法将之摧毁的武林铁军——铁血大旗门,也眼看就要在此全军覆没。
又有谁料想得到,这小小一葫芦毒酒,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有谁料想得到,这许多不可一世的英雄,竟会葬送在盛大娘与黑白双皇这三个卑不足道的人物手中——这若是天意,天意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雷鞭老人茫然自语道:“绝情花毒,乃是自然中最毒之物,毒神之毒,却是人为的最毒之物,一是自然毒中之极,一是人为毒中之极,两种毒性,自能相克,唯有绝情花能克得住毒神之毒,也唯有毒神之毒,方能克得住绝情花毒,但……但这两种毒物,为何竟如此凑巧,遇到一起。”
盛大娘怪笑道:“若非如此凑巧,怎害得到你?”
雷鞭老人霍然抬头道:“绝情花又号梦中仙子,只因此花生长之地,最是飘忽不定,难以寻找,你等是如何找到的?”
盛大娘咯咯笑道:“这‘梦中仙子’四字,当真取得妙到极处,你若有意要梦见仙子,总是偏偏无梦,你若不着急,仙子却往往会在你梦中出现……绝情花既有梦中仙子之名,自然亦是如此。”黑星天接道:“但我等弄得此花,却还得感激于你。”
雷鞭老人喃喃道:“感激于我?”
黑星天道:“正是得感激于你,只因你定要我等四处搜寻,我等才会闯入那一片幽秘的沼泽之地,世人梦寐难求的绝情花,便偏偏是生在这片沼泽里。”
温黛黛心头一动,脱口道:“沼泽?”
她立时想到了她以繁花埋葬水灵光的那片沼泽,也立时想到了沼泽中那些辉煌而灿烂的花朵。
突听黑星天轻叱一声,道:“还跟这老儿噜嗦什么?待我取他命来!也好教天下英雄得知、雷鞭老人是死在何人掌下。”
语声未了,已抽出盛存孝腰畔长剑,飞身而起,剑光如惊虹,如闪电,笔直往雷鞭老人咽喉刺下。
温黛黛只道雷鞭老人纵有绝世的武功,此刻也已不能闪避招架,惊呼一声,便待飞身扑将过去。
哪知身形还未动弹,雷鞭老人突然暴喝一声,挥手而出,只见他衣袖流云般卷起,向剑光迎去。
轻飘飘一片衣袖,此刻看来却似重逾千斤。
黑星天只觉手中一震,胸口一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迎胸撞了过来,他身子跟着便被震得飞了出去。
青光一闪,长剑竟被震得飞出洞外。
盛大娘、白星武面容齐变。
但见黑星天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方自落地,又自踉跄退出数步,依着石壁,方自站稳身形。
他面上已无一丝血色,掌中长剑,早已不知飞向何处,这还是他始终对雷鞭存有畏惧,出手之间,犹自留着退路,否则他此刻只怕已无命在,但纵然如此,他也不禁骇得心胆皆丧,再也不敢动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威震天下的雷鞭老人,果然余威犹在——就只这么一线余威,已够震慑群丑。
但雷鞭老人一击之后,已是气喘咻咻。
盛大娘冷笑道:“你已死到临头,还何苦如此拼命?”
雷鞭老人嘶声道:“老夫今日纵要丧命此地,却也容不得你们这些无耻的奴才沾着老夫一片衣袂、一根毛发!”
盛大娘咯咯笑道:“好,好,我们不沾你,就让你自己死,但你死了之后,我却要将你尸骨扬灰,碎尸万段,那时你又如何?”那时你还能拦得住我?”狞恶的笑声,有如深山鬼哭,枭鸟夜啼。
雷鞭老人激怒之下,连牙关都已颤抖起来,他几乎想不惜一切拼命出手,但却又都忍住。
白星武目光闪动,多然冷笑道:“你既已如此愤怒,为何还不肯出手?你还在等什么?你难道还要等人来救你不成?”
盛大娘接道:“只可惜此地委实太过隐密,再也无人会寻得着此地,更做梦也休想有人来救你。”
白星武接道:“最可笑如此隐密之地,本是他自己选的,你妄自称雄一世,只怕再也未想到到头来竟作法自毙。”
盛大娘冷笑接道:“何况绝情花之毒,天下根本无药可解,无人可救,此刻纵然有人前来,也未必救得了你。,’
两人一搭一挡,冷嘲热骂,只当雷鞭老人必将更是激动,哪知雷鞭老人此刻竟已垂下眼睑,对他们完全不理不睬。
这威震天下的老人,确有不凡之处,在这种生死关头中,才显出了他坚忍不拔的意志之力。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求生的机会,他纵已心胸欲裂,但仍咬紧牙关挣扎下去,忍受下去。
但温黛黛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心里却不禁大是后悔。
她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指路的标志弄乱,否则易明、易挺兄妹与孙小娇必定早已回来,他们纵然无法救得这些中毒的人,却至少可以救得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的性命。
她知道只要雷鞭老人的功力被侵蚀至尽,不支倒下时,盛大娘等人是万万不会放过铁青树与云婷婷的。
而雷鞭老人的倒下,已不过只是迟早间事。
一念至此,温黛黛的目光,便不觉向铁青树与云婷婷两人望了过去,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也充满了歉意。
云停停与铁青树两人,木然跪在早已晕迷了的云翼与云九霄身边,满面俱是泪痕,满面俱是悲愤怨毒之意。
他们四只眼睛,狠狠的瞧着盛大娘,目光虽似已将喷出火来,但两人竟也能咬牙忍住,绝不轻举妄动。
温黛黛对他两人在怜惜之外,又不觉大是钦佩——年轻的人便已能如此忍耐,的确是件令人钦佩的事。
铁血大旗门对门下弟子那寒暑不断,日以继夜的缎炼、折磨、鞭策,为的只是要大旗弟子学会“坚忍”两字。
是以铁青树与云婷婷年纪虽轻,却已学会了如何忍受,他们奋斗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白星武目光也移到他两人面上,突又冷笑道:“你两人又在等什么?你两人为何还不出手?”
盛大娘冷笑道:“人道大旗门子弟俱是铁血男儿,哪知这两个却是懦夫,你们若怕死,为何还不跪下?”
白星武道:“你们若是跪下求饶,我……”
铁青树突然暴喝一声,道:“住口!”
盛大娘咯咯笑道:“不住口又怎样?”
铁青树霍然站起,嘶声道:“我……我……”
盛大娘冷笑道:“你又怎样?你难道还敢动手么?……来呀……来呀……迟早总是一死,你还怕什么?”
铁青树嘴唇已咬出血来,突然紧握着双拳。
云婷婷哀呼道:“你……你可曾忘了爹爹的教训?”
铁青树狂呼一声,再次扑地跪下。
盛大娘狂笑道:“懦夫!无用的懦夫,你还是不敢,反正你是死定了,我老人家就让你多活片刻又有何妨?”
白星武目光一闪,突然冷笑道:“要他立时就死,也容易得很。”
盛大娘瞧了雷鞭一眼,道:“但……他……”
白星武双眉一轩,做了个手势,温黛黛瞧见了这手势,立刻暗道一声:“不好!要用暗器了。”
心念一闪,盛大娘已笑道:“不错,正该如此,我竟险些忘了。”手掌一缩一伸,追魂夺命的天女针已到了手掌之中。
就在这时,盛存孝恰巧醒来,恰巧望见了她的动作,顿时和身滚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掌,颤声道:“万万不可。”
盛大娘狞笑道:“有何不可,大旗子弟要杀我们时,还不是什么手段都做得出么!…… 放手,快快放手。”
但盛存孝却死也不肯放手,道:“求求你老人家……”
盛大娘怒道:“不孝的畜牲!我将你养到这么大,你却帮起外人来求我了,滚!”飞起一足,踢在盛存孝身上。
盛存孝咬牙忍住了痛苦,手掌仍不放松。
盛大娘更是暴怒,怒骂道:“畜牲,孽子!”
怒骂声中,又己踢出数足。
盛存孝既不敢闪避,更不敢回手,嘴角渐渐渗出了鲜血,面色更是苍白,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去。
就连白星武都看不过去了,笑道:“大嫂叫他放手就是,又何苦……”
盛大娘怒道:“我打死这孽子,也不用人管。”又是两足踢出,手掌一震,盛存孝终于再也把持不住,踉跄后退,退到墙角,沿着墙滑了下去。
温黛黛早已掠到铁青树、云婷婷身旁,三人俱都双拳紧握——此刻实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只有准备拼了。
盛大娘狞笑道:“小畜牲,拿命来吧!”
狞笑声中,手掌扬起……
突然问,风声骤响,一道寒光自洞外飞来,有如青虹经天而过,“叮”的一声,竟钉入石壁。
长剑竟能穿石而入,掷剑人是何等功力!
盛大娘手掌虽扬起,天女针却被惊得忘了发出,黑白双星、盛存孝、温黛黛……满洞中人,俱都耸然。
就连雷鞭老人都不禁睁开眼睛,骇然而视。
一时之间,洞窟中又复静寂如死。
盛大娘忍不住喝道:“外面是谁?”
洞窟外寂无应声,但忽然间,一种沉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得、得、得、得、……自远而近。
这单调的脚步声,在此时此刻,却似有着种慑人的魔力,众人心神竟都不由自主为之所慑。
得、得、得、得……
脚步之声更近,更响了。
众人心房怦怦跳动,也已渐渐加剧,所有人俱都张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洞窟入口处。
一条魁伟的人影,随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在黑暗中出现,渐渐走了过来……脚步之声突顿,这人影也突然停顿在黑暗中。
人焰闪动,难及他站立之处,众人谁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却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妖异之气。
盛大娘张了两次嘴,竟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但这时已有一阵慑人的语声自黑暗中传来。
只听他缓缓道:“妙极,这里果然有人……妙极,雷鞭果然在这里……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雷鞭嘶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影笑道:“冠绝江湖的雷鞭老人,如今真的连多年故人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这倒是件怪事。”
雷鞭嘴角突然?阵扭曲,身子突然一阵震颤,宛如突然被一条冰冷的毒蛇卷住他的身子。
良久良久,他方自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你……”
那人影道:“不错,是我。”
雷鞭道:“你来作甚?”
那人影阴森森笑道:“自是来寻你。”
雷鞭道:“你……你怎会寻来这里的?”
那人影笑道:“我怎会寻来这里,这经过倒也妙极,我本已知在崂山左近,只是云深不知其处,虽然寻防多日,也寻不着你,直到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两人,鬼鬼祟祟的似是在草丛中寻找什么……”
雷鞭忍不住问道:“那两人是何模样?”
那人影道:“一人四十左右,满面俱是诡笑,一人年纪轻轻,满面俱是奸猾之容,嘿嘿!两人看来俱不是好东西。”
他指叙得虽然简单,但众人已俱都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雷鞭怒道:“这必是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个奴才。”
那人影笑道:“我虽不知他两人是谁,但见他两人神情,却不觉动了好奇之心,悄然跟去一看,才发觉草丛中竟藏着几粒棋子,显然是作为指路用的,我见这些人将路标做得如此隐密,更是要追根究底瞧个究竟。”
雷鞭道:“你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岂未觉察?”
那人影笑道:“就凭这两人,也配能听出我的动静、嘿嘿!除你之外,普大之下,又有谁能觉察出我之行踪?”
雷鞭怒骂道:“死人!两个死人!”
那人影道:“我一路跟到外面山壁处,那两人终于停下身形,不问可知,自然是地头到了,但两人却犹在迟疑,那少年道:‘奇怪,路标怎会指向悬崖之下?’”
听到这里,雷鞭也不觉大是奇怪——除了移动路标的温黛黛外,洞窟中人,又有谁不在奇怪,
那人影已接道:“两人商商量量,到最后还是那满面诡笑的角色说道:‘那老匹夫选择藏身之地,素来十分隐密,想必就是在这悬崖下,你我好歹也要设法下去。’”
他大笑数声,接道:“那时我不免奇怪他说的‘老匹夫’是谁,如今我才知道这‘老匹大’竟说的是你。”
雷鞭怒道:“你为何不跟他们下去?”
那人影道:“这个你只得怪那两人未怀好心,在下去之前,竟将那路标换了个方向,指向这边的山壁。
“那少年边笑道:‘咱们将路标这一变,那些蠢才们可当真惨了!’两人诡笑着爬了下去,我不愿行踪被他们发现,便等了一等。”
温黛黛暗叹忖道:“凡事俱有天定,此话当真不假,我将那路标改变时,又怎会想到竟还有人将它变回去。”
只听那人影又接道:“哪知我方自等了半晌,竟突然又有两个女于与个少年咕咕咭咭的一路说笑而来……”
温黛黛忍不住脱口道:“孙小娇与易明、易挺兄妹?他三人既己来了,为何还未瞧见?他……他三人此刻在哪里?”
那人影也不回答,自管接道:“这三人也在寻找路标,我只当他们必定要找错了,哪知世事竟是如此奇妙,对的本错了,错的才是对的,他三人找了半晌,才找着那条秘道;若非他们三人,我怎寻得着这亘古便少人迹的草原,若非那柄长剑斜插在外面,我又怎知草原中还有这幽秘的洞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
众人都不禁听得目定口呆,谁也未曾想到,一两件偶然发生的小事,影响竟有这般重大,竟能改变一切。
死寂之中,那人影终于一步迈了进来。
火光下,只见他红袍如火,面容亦如火。
众人目光动处,不禁齐声脱口惊呼道:“飨毒大师。”
唯有温黛黛却大呼道:“你将易明他们三人怎么样了?你既已出手救了他兄妹,便不能再将他们害死。”
飨毒大师道:“就凭他们三人,还不配洒家出手取他性命,他三人此刻都还好好的活着,只是暂时动弹不得而已。”
目光一转,瞧见了角落中的盛存孝与钱大河两人,突又狞笑道:“不想为洒家毒神之体出道时试手的两人居然也在这里,只是……你怎么直到此刻还未死?”
目光再一转,瞧见了四下中毒之人,面色微微一变,俯下身子,翻开了雷小雕的眼皮,瞧了两眼。
这两眼瞧过,他面色更是大变,脱口道:“绝情花……绝情花!这里谁有绝情花淬炼的毒药?姓雷的,莫非你也中了绝情花毒?”
雷鞭老人“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飨毒大师突然大喝道:“本门毒神何在?”
喝声未了,已有一条人影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周身如铁,面容木然,两道目光,却像是两柄钩子,随时都可钩出任何人的魂魄。
他身子似是完全僵木,不能曲折,行动本该十分笨拙,但他来时却是无声无息,只一闪便已到了众人眼前。
众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足底直凉到心底,却恨不得自己方才便已闭起眼睛,莫要瞧看这怪物一眼。
但只要瞧上一眼,目光便被吸引,似乎再也移动不开了,盛大娘瞧了半晌,突然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冷一枫。”
飨毒大师狞笑道:“冷一枫已死,假冷一枫之躯壳现身……”倒退半步,一掌拍在毒神后背之上,大喝道:“毒神听令。”
他手掌一拍下,那毒神身子便起了一阵奇异之颤抖,显见他这一掌之中,便藏着可以催动毒神的魔力。
飨毒大师沉声道:“毒神现体,天下无敌,食毒之门,横行天下……本门毒神,还不快将洞窟中人全部杀死!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去!”说话间,他身形退后七步,毒神双手已缓缓抬起。

 

 

第三十八章、因祸得福

那悬崖并不十分险峻,亦非绝高,但司徒笑与沈杏白两人,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尽苦头才爬了下去。
两人下了悬崖,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帽子也早已不知去向,蓬乱的头发里满是草叶,那模样当真狼狈不堪。
司徒笑恨声道:“那老匹夫当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怎么选了这鬼地方,却害得咱们也得跟着他吃这苦头。”
沈杏白长叹一声,道:“弟子如今再抬头往上看看,委实难以相信自己真是从那上面爬下来的,此刻若要弟子再爬一次,弟子非摔死不可。”
司徒笑道:“我要你爬时莫往下看,便是怕你摔死。”
这两人端的臭味相投,谈笑之间,转身而行,但见这悬崖之下,乃是一片低矮的杂木林。
于是沈杏白仗剑开路,司徒笑相随在后,这段路不问可知,自也走得十分辛苦,两人衣衫更是被扯得破烂不堪。
但走完了杂木林,他两人还是未曾发现有人的踪迹。
司徒笑皱眉道:“那老匹夫躲到哪里去了?”
沈杏白道:“莫非咱们走错了么?”
司徒笑“哼”了一声,抢在前方放足而奔,又奔了顿饭功夫,他两人越瞧越不对了。
司徒笑心念闪动,突然驻足,道:“不好,真的走错了。”
沈杏白道:“但那路标明明指向这边,怎会……”
司徒笑截口道:“咱们既可移动路标,又怎知别人不会移动,说不定已有人先到了那里,先已将路标换了方向。”
沈杏白怔了一怔,道:“不错,想必是如此。”
他瞧了瞧自己的狼狈模样,不禁破口大骂道:“是谁这般卑鄙无耻,竟害得咱们平白吃了这许多冤枉苦头。”他却忘了自己的卑鄙无耻,并不在别人之下,他自己也曾将那路标移动过的,只是他未能害着别人,别人却先害苦了他。
司徒笑长叹一声,苦笑道:“方才咱们将路标再一动,反将错的变成了对的。”
沈杏白道:“如今咱们怎生是好?”
司徒笑道:“怎生是好?自然要赶紧回去。”
两人身形方转,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声,两人对望一眼,纵身向呼声传来处掠去。
但四野茫茫,呼声瞬即消失。
两人奔行了一阵,又摸不清方向。
沈杏白忍不住道:“若再往前走,只怕连回去的方向都寻不到了,依弟子之见,咱们不如此刻就回去吧!”
司徒笑皱眉道:“但那呼声,委实来得奇怪……”
说话之间,他两人脚步并未停顿,但说到这里,司徒笑却突然驻足,目光遥注远方,道:“你瞧,那是什么?”
沈杏白随着他目光望去,但见一片红花林有如火焰一般,散发着辉煌夺目的奇异光采。
他虽非爱花之人,此刻也不禁脱口赞道:“好美……弟子实未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美的鲜花。”
司徒笑却是双眉紧皱,沉吟道:“如此险恶的山林沼泽之地,却生着如此美艳的鲜花,此花想必定有古怪,咱们过去瞧瞧。”
他生性素来谨慎,一入花林,便放缓脚步,走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
沈杏白目光四转,忍不住道:“这……”
司徒笑不等他第二个字出口,便轻轻“嘘”了一声,沈杏白只得压低了语声,悄声道: “这花林中并无人影,你老人家为何如此小心?”
司徒笑冷笑道:“偌大的花林中,你怎知定无人迹?”
沈杏白呆了一呆,呐呐道:“这……弟子自不敢断定。”
司徒笑道:“这就是了,如此诡秘的花林,若是有人,那必定也是诡秘已极的人物,咱们自当小心些好。”
沈杏白陪笑道:“你老人家说得有理。”
一句话未曾说完,繁花堆下,突然伸出了两条鸟爪般的手掌,一左一右,闪电般的抓住了两人的足踝。
两人身形立时跌倒,大惊之下,方待惊呼。
但那两只怪手已自他们足踝上移开,又闪电般堵住了他们的嘴,一个虽阴森但却极为熟悉的语声已在他们耳畔说道:“莫响。”
两人情不自禁的移动眼珠子,自眼角望了过去,只见花丛中人瘦骨嶙峋,目如鹰隼,赫然竟是风九幽。
司徒笑大奇道:“你老人家怎会在这里?”
风九幽悄声道:“莫要说话,快躲进来,若是被那边的一个魔头听得这边的响动,咱们可就都死定了。”
司徒笑、沈杏白自然立刻躲了进去,但心中却不禁大是惊疑,他两人实未想到连风九幽这样的角色也会对别人如此惧怕,那边那魔头的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了——两人哪里还敢出声,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
他三人屏息静气,等了半晌。
突听一阵歌声自花丛那边传了过来:“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基,白杨何萧萧,松怕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寐……”
歌声委婉曼妙,凄恻动人,令人闻之又觉悦耳,又觉伤心,就连司徒笑等人都听得呆了,亦不知是悲是喜。
但无论是悲是喜,他们心里的惊奇,总还是大于悲喜。
司徒笑与沈杏白委实梦想不到,这能令他风九幽如此惧怕的魔头,竟是个能唱出如此凄婉曼妙歌声的女子。
这时歌声虽已停歇,但余韵仍缥缈于繁花间。
风九幽突然悄声道:“莫动,来了。”
微风吹拂,花浪如海。
繁花堆中,一个乌发堆云,满头珠翠的华服丽人,左乎提着只花篮,右手提着只花锄,漫步而来。
遥遥望去,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体态更是绰约如仙,每一举步间,都隐含着风情万千。
花光与人面相映,鲜花虽美,但却不及人艳。
花浪起伏,莲步姗姗,起伏的花浪虽也有自然的韵味,但比起她绰约的风姿,却又差了千百倍。
司徒笑与沈杏白又不觉瞧得痴了,心头更是惊奇。
“如此天仙般的丽人,为何却令风九幽如此惧怕?难道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也有着绝世的功力?她是谁?”
那华服丽人颦眉漫步,神情显得十分落寞,意兴显得十分萧索。心中仿佛满怀着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愁绪。
但她那明亮的眼波,却不住四下流动,若瞧见特别鲜艳,特别大的红花,她花锄轻轻一挑,红花便到了花篮里。
这挑花姿势,也是那么灵巧、那么美妙,但司徒笑却已看出,就只这花锄轻轻一挑之势,至少也要有数十年的功力。
她出手竟是那么准确,用力竟是那么隐——这只要差错十分,鲜花又怎能恰巧飘入花篮里?
她渐渐走了过来,走到近前。
司徒笑又发觉她风姿虽然绝美,但年华却已渐渐老去,额头眼角,已有了淡谈的皱纹。只是她年华虽己老去,但仍有一种描叙不出的魅力,能使人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牺牲一切。
她那惊人的美丽,竟似能战胜无情的岁月。
风九幽的下掌本握着司徒笑的右腕。此刻司徒笑但觉他冰冷的手指,竟已有些颤抖起来。
司徒笑与沈杏白虽不觉得这华服丽人有何丝毫可怕之处,但受了风九幽的感染,心头也不觉有些发寒。
三个人伏在泥地上,既不敢呼吸,更不敢动弹。
不知何时,一只虫蚁爬上了风九幽的鼻尖,风九幽也咬牙忍住了,绝不敢伸手去拂它下来。
华服丽人走得虽缓,但终于走了过去——这一段时间在司徒笑眼中看来,当真比十年还要长。
司徒笑又发觉这华眼丽人走过的泥地上,竟绝然无丝毫足印,长裙掩映中,她足下一双绣鞋鞋底竟也是干干净净,似是全无沾着这沼泽中的烂泥——她若施展轻功,全力而奔,这样倒也不算稀奇,但她珊珊而来,珊珊而去,走得却极缓。
司徒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悄然道:“好功夫!好厉害!”
风九幽冷然道:“废话,她若不厉害,我怎会如此畏惧于她,老实告诉你,老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这恶婆娘。”
司徒笑嘴唇启动,似是想问什么,又忍住,但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他一字字轻声问道: “她究竟是谁?”
此刻那神奇的宫装丽人早已走得很远,是以他才敢问出这句话来,但语声仍是十分轻微。
这轻微的耳语声,甚至连沈杏白都听不清楚。
但是他语声方了,一阵阵清风过处,那宫装丽人的百榴绣裙,已有如奇迹般随风飘展在他眼前。
司徒笑顿时骇得连心房都停止了跳动。
只听宫装丽人仙子般的语声已自鲜花丛中漏了下来。
她也一字字问道:“你究竟是谁?”
司徒笑匍匐在地上,哪里敢回答?哪里敢动弹?
但风九幽却在他腿上重重拧了一把,口中虽未说话,但言外之意无疑是在说:“你惹下的祸,你还不出去?”
风九幽手劲是何等厉害,直疼得司徒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柄花锄斜斜伸出,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身不由主被勾了出去,他挣也挣不脱,逃也逃不了,甚至连倒也无法倒下,只有直直的站着。
宫装丽人柳眉微颦,似愁似怒,柔声道:“说话呀!”
司徒笑道:“晚……晚辈……”
他虽想说话,怎奈牙齿直是打战,哪里说得出来?
宫装丽人叹了口气,道:“还有两人,也请出来吧!”
话声未了,花丛中己有一条人影飞出,带着惊呼之声笔直扑向这宫装丽人,却另有一条人影,向后面如飞而逃。
原来风九幽竟抓起沈杏白的身子,向宫装丽人掷出,他便想乘宫装丽人抵挡沈杏白的功夫,远远逃走。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宫装丽人身子竟突然移开三尺,手中花锄一带,司徒笑反而迎上了沈杏白,“噗”的一声,两人同时跌倒。
但闻宫装而人道:“原来是风老四,你也回来吧!”
他口中说话,袖中已有一道银线飞了出去。
这银线未势,又直又快,但却不是向风九幽的身子飞去的,一霎眼,这银线已越过风九幽身前。
司徒笑百忙中偷眼一望,心里方自奇怪,谁知这银线到了风九幽身前,竟突然爆散为一蓬银雨。
烟雨光芒,如银花火树,四下飞激,有的两旁散发,断绝了风九幽的去路、有的迎面射向风九幽面目。
原来这条笔直的银线,竟是一连串小如芝麻的银星,首尾相衔,电射而出,看来虽似同一速度,其实却有着快慢的差别——前面的稍慢,后面的稍快,只是这快慢差别极小,肉眼自然难以分辨。
前后银星,既有差别,越过风九幽时,后面的银星,撞着了前面的,一线银光,便爆散为一蓬银雨了。
而银星与银星撞激时,力量若是略偏,银星便往两旁散开,后面的银星力量若是稍弱,便会被前面的银星激得反射而出,射向风九幽的面门。这其间部位之准差,力道之大小,绝不可差错半分。
宫装丽人看似随手间便发出了这串暗器,其实去已将每粒芝麻般银星射出时的方向、速度、力量、时间,都控制得分毫不差,她实将自己手上的力量控制得入了化境,直可惊动天地,震慑鬼神。
司徒笑见到这宫装丽人发射暗器的手法竟是如此惊人,如此神奇,更是骇得目定口呆,呆如木鸡。
银光一闪,银雨四散,风九幽狂吼一声,双掌全力挥出,身子却凌空倒翻而起,要待越过花丛。
宫装丽人花锄一展,那蓬远在数丈外的银雨便如有灵性一般,跟着风九幽身后飞了回来。
风九幽听得耳后丝丝风响,似已心胆皆丧,身子凌空,再也无力闪避,竟“噗”的落入了花丛中。
司徒笑若非亲眼目睹,再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暗器——这暗器竟似由魔法催动,而非人力使出。
只听一连串“叮当”轻响,银光顿敛,银雨顿收。
那数十点银星,如群蜂归巢,如百鸟投林,全都投向花锄,原来这花锄上竟有吸力,竟能将发出去的暗器收回来。
宫装丽人纤手轻挥,将那些已被吸得黏在花锄上的银星,全都扫入袖中,口中轻叹道: “风老四,起来呀!”
风九幽躺在花丛里,动也不动。
宫装丽人道:“风老四,你装死么?”
风九幽还是不动。
宫装丽人道:“唉!你若真的要死了,我索性再补你广锄。”花锄扬起,便向花丛中的风九幽锄了过去。
风九幽这才大叫一声,自花丛中翻身而出,拍了拍身上泥土,拉了拉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嘻嘻笑道:“二姐好吗?小弟这里给您请安了。”那模样当真有如小丑一般,哪里还像是个名震八方的武林异人?
宫装丽人叹道:“总算还好,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风九幽道:“小弟怎敢来气二姐?”
宫装丽人道:“那么,我且问你,你既已瞧见了我,为何还要鬼鬼祟祟的躲着不敢出来见我?”
风九幽抓了抓头,强笑道:“这……这……”
宫装丽人道:“这是为什么?快说呀!”
风九幽突然一指司徒笑,道:“是他叫我躲着的。”
司徒笑骇了一跳,翻身爬起,嘶声道:“晚辈……我……”他平日伶牙俐齿,但此刻见了这美如天仙般的妇人,竟不知怎地,连辩的话都说不出了。
宫装丽人道:“莫要怕,我知道不是你。”
风九幽大声道:“明明是他……明明是他……”
宫装丽人叹道:“风老四,你又骗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才会出声来问你……是么?”
她心中似有满怀幽怨,每说一句活,便要叹口气,但她这幽怨的叹息声,在司徒笑听来,却比什么狂呼厉吼都要可怖。
就连平日那么凶狠的风九幽,此刻都已被她这叹气声骇得身子都软了,结结巴巴道: “二姐……小弟……”
宫装丽人道:“只有你知道我是你二姐,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采花是为了要制淬炼暗器的毒药。”
风九幽拼命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宫装丽人叹道:“你知道的,你还知道我在做有关暗器的事时,无论有谁在偷瞧,我都一定要将他杀死!”
司徒笑心头一寒,噗的跪倒。
风九幽大叫道:“我没有偷瞧……我没有偷瞧……”
宫装丽人幽幽叹道:“这绝情花本就要用鲜血来和药,毒性才会完全发挥,只可惜…… 唉!你的血却嫌太少了些。”
风九幽道:“对!对!对!我的血大少了些,又有些臭气……那边两人年轻力壮,血包管又多,又好。”
司徒笑大骇颤声道:“我……我的血也……也是臭的……”
宫装丽人轻叹道:“像你们这些无耻男人的血,本就又臭又冷,但用又臭又冷的血来和毒药,却是再好不过。”
风九幽大叫道:“我的血香……好香……”
突然张口在自己的臂上一咬,鲜血立时泌出,他将这条又黑又瘦的手臂送到宫装丽人面前,咯咯笑道:“真的香,不信你闻闻,好香……好香……”
他此刻不再像是小丑,却已像是个疯子。
宫装丽人缓缓道:“果然很香……香的更好。”
风九幽身子一震,倒退三步,嘶声道:“你……你……”
宫装丽人道:“你们还要我来动手么?”
风九幽突然跳了起来,大骂道:“你这妖妇、毒妇,你这疯子,你只当我风老四真的怕你么?……别人怕你,我风老四却知道你只不过是个疯子,你……你表面看来虽然还很正常,其实自从你女儿跑走的那一天,你便已疯了!”
他跳足捶胸,龇牙咧嘴,破口大骂,骂得嘴角都喷出了的沫子,骂的话也越来越是凶狠、恶毒。
司徒笑骇得手足冰凉,面无人色,只当那宫装丽人此番更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了,哪知他骂了半晌,这宫装丽人非但未曾动怒,反而突然轻轻啜泣了起来,眼泪竟有如断线珍珠般一连串落下。
风九幽骂得累了,方自喘口气,瞧见宫装丽人如此模样,也不禁为之张口结舌,呆呆的怔住了。
宫装丽人越哭越是伤心,索性以手掩面痛哭起来,花锄、花篮,满篮的鲜花,却落到了地上。
她痛哭着呼道:“灵铃!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这臭男人说的不错,妈自从你走了之后,便已疯了……”
此刻她那绝世的风华,优美的姿态,俱都已荡然无存,看来便和世上任何一个心痛爱女的俗妇毫无两样。
突然,花丛后一堆鲜花里发出了一阵呻吟。
这呻吟声是那样娇弱,那么惹人怜惜。
司徒笑、沈杏白惊魂稍定,此刻又不禁一怔。
那宫装丽人却扑了过去,长袖飞舞,拂乱了那堆鲜花,便露出了那埋葬在鲜花里的丽人。
宫装丽人一惊,一怔,哭声顿住,倒退三步,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又自扑了上去,抱起花中人。
花中人虽已发出呻吟,但犹晕迷未醒。
宫装丽人亲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又哭又笑,嘶声道:“灵铃……灵铃……我的女儿,乖女儿,宝贝女儿,原来你一直躲在花堆里,难怪妈找不着你。”
司徒笑与沈杏白此刻已瞥见这自花堆里出现的,赫然竟是水灵光,两人相顾之下,不禁愕然。
司徒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道:“水……水灵光真是她女儿?”
风九幽诡笑着摇头道:“不是,只是她想女儿想得疯了!”
他本待悄悄溜走,此刻却又站住了脚步,冷笑旁观。
宫装丽人又哭又笑,又亲又摸,闹了半晌,终于将水灵光轻轻放在那鲜花堆成的花床上。
水灵光面色苍白,牙关紧咬,仍是不省人事。
宫装丽人垂首贴着她面颊,柔声道:“乖女儿,你见着妈,怎么不说话呀?”
风丸幽目光一转,忽然道:“你的女儿早已身中剧毒,若非我将她救来这里,埋在这绝情花下,使花毒与她身中之毒互相克制,她便早已死了,但她中毒委实大深,此刻虽能保住性命,却还是说不出话来的。”
宫装丽人一跃而起,厉声道:“毒?谁敢在我女儿身上下毒?”
风九幽道:“这……唉!不说也罢!”
宫装丽人一把抓住他,嘶声道:“你说不说?”
风九幽叹了口气,道:“不是小弟不肯说,只是……唉!下毒的那些人太过厉害,连二姐你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宫装丽人怒道:“放屁,你只管说出就是。”
风九幽道:“但小弟说出后,二姐却千万不可前去寻仇,否则,连二姐也被他们所害,小弟问心怎能自安?”
宫装丽人越听越怒,大叫道:“放屁放屁!快说快说!”
风九幽终于叹道:“飨毒大师……”
宫装丽人一怔,顿足道:“好呀,原来是这个老毒物,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他…… 他为何要下毒来害我女儿?”
风九幽道:“下毒的虽是飨毒,指使的却另有其人。”
宫装丽人道:“谁?”
风九幽缓缓道:“卓三娘、雷鞭、还有日后……”
宫装丽人嘶声叫道:“好呀,原来是这些老怪物,竞联合起来欺负我女儿,我的好女儿,你可受够了苦了。”
她又自俯身抱起了水灵光,道:“好女儿,莫怕,你虽中了那老毒物的毒,但遇着妈,就没事了,普天之下,只有妈能解那老毒物所下的毒。”
她自怀中取出个小巧的玉匣,自匣中倒出四、五粒鲜红如血的丸药,自己先将丸药,爵碎,哺入水灵光的嘴里。
然后,她柔声道:“灵铃,好乖乖,你吃下妈的灵药,再乖乖睡一觉,就会好了……然后,妈再去替你报仇。”
风九幽喃喃道:“妙极妙极,谁想这小妮子竟然因祸得福,不但命给捡回来了,还平白摊上这么个好母亲。”
宫装丽人霍然回头,道:“你说什么?”
风九幽赶紧陪笑道:“小弟正在想,二姐你连那些老怪物此刻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能力我的乖侄女去报仇?”
宫装丽人道:“我找得着他们……我一定找得着他们!”
她挥了一挥手,接着:“今日我寻着了我女儿,再也不想难为你们了,你们走吧,让他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风九幽站着下动,沈杏白与司徒笑对望一眼,也未移动脚步,他们方才唯恐逃不定,此刻却又不愿走了。
宫装丽人皱冒道:“你们为何还不走?”
风九幽道:“是小弟救了灵铃性命,二姐莫非忘了?”
宫装丽人道:“将功折罪,两下正好抵过,你若再在此噜嗦,吵醒了我的乖女儿,我便又要对你不客气了!”
风九幽伸了伸舌头,诡笑道:“既是如此,小弟……”
他活还未说完,哪知沈杏白竟然冲了出来,“噗”的跪在宫装而人面前,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道:“弟子叩见恩师。”
宫装丽人怔了一怔,怒道:“谁是你的恩师?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做我的徒弟?”
沈杏白道:“弟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些用的。”
宫装丽人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用?”
沈杏白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若无弟子带路,恩师你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寻着令媛的仇人,但有了弟子带路……”
宫装丽人霍然站起,截口道:“莫非你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杏白道:“弟子若不知道,怎敢在此胡说?”
宫装丽人喝道:“快些带我前去!”
沈杏白眨了眨眼睛,道:“那么,你老人家是已肯收下弟子这不成材的徒弟了?”
宫装丽人怒道:“你敢以此相胁于我?”
沈杏白伏地顿首道:“弟子斗胆也不敢以此相胁,只是,弟子若是带你老人家去了,那些人少不得要恨弟子入骨,弟子武功怎能与他们相比,将来岂非要死无葬身之地?弟子若能投人你老人家门下,他们斗胆也不敢妄动了。”
他这番话不但说得合情合理,而且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
宫装而人果然颔首道:“不错!这话也说得有理,好!起来吧,有我照顾着你,你便永远也莫要再怕别人欺负你了。”
沈杏白大喜拜倒,道:“多谢恩师。”
司徒笑忍不住摇头苦笑,喃喃道:“青出于蓝,后生可畏,这小子年纪轻轻,已能如此把握机会,将来……唉!将来那还得了!”
风九幽道:“不错,看来这小子不但比你还诡,竟比我老人家还诡三分,此刻有了这靠山,只怕连你我都不敢再惹他了。”
伸手一拍沈杏白的肩头,道:“小子,你既已拜师,你师父的名字你可知道?”
沈杏白笑道:“弟子虽不知道,但已有些猜着。”
风九幽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杏白道:“弟子怎敢说出恩师名讳。”
宫装丽人道:“无妨,你说罢,我不怪你。”
沈杏白深深吸了口气,道:“风华绝代无双,暗器奇妙无双,耳目之明无双,海内异人无双……这便是我家恩师烟雨花无霜。”
“不分男女,无论老少,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飨毒大师最后一个“去”字出口,毒神双手扬起。
火光闪动下,只见他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黑里透红,红中透紫,黑紫中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色。这一双手掌,看来实比鬼爪还要可怖。
温黛黛、云婷婷、铁青树,三个人情不自禁紧紧依偎到一起,三个身子,情不自禁颤抖了起来。
盛大娘、黑星天、白星武三人身子颤抖得更是剧烈。
柳栖梧紧抱行她夫婿的身子,直勾勾的瞪着这双手掌,她悲痛过剧,竟似已全然忘却了惧怕。
雷鞭老人双拳紧握,目眦尽裂。
他目光亦自瞪着毒神鬼爪,口中嘶声呼道:“能逃的人,快些逃出去吧,留得一命是一命!”
飨毒大师冷笑道:“斩尽杀绝,一个不留,有洒家守住洞口,你们这些人一个也休想逃出去,拿命来吧!”
毒神鬼爪笔直伸出,“噗”的只一插便插入了钱大河的头颅,他五根手指,竟似比精钢还要锐利。钱大河脑浆崩现.鲜血飞激,未能惨呼,便已倒地,云婷婷却已被骇得忍不住嘶声惊呼起来。
毒神鬼爪一缩,再次伸出。
白星武等人虽想逃跑。但已被骇得四肢发软,一步也逃不出。
雷鞭老人突然狂吼一声,道:“老夫与你拼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威猛绝世的老人,虽已身中剧毒,此刻竟奋起他最后一股真力向毒神扑了过去。
他身子还来到,已有一股风声激落而来。
这一掌当真有开山裂石之力,风云变色之威,飨毒大师似也未曾想到他这最后一击,犹有此威力,不禁失色道:“本门毒神,小心了!”
话犹未了,“砰”的一声巨响,雷鞭老人那摄人心魂的最后一击,已着着实实击在毒神身上。
毒神之体,虽已坚逾精钢,但仍经不住这一击之威,身子被震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那石壁竟都被他撞得裂了开来,石屑纷飞如雨。
雷鞭老人身子也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虽然拼命想站稳身子,却仍然还是不支倒了下去。
温黛黛等人连呼吸都己停止,只盼望雷鞭老人还有余力,只盼望毒神从此倒地不起。
哪知毒神一个翻身,便又站了起来,身子竟似毫无伤损,甚至连那双目中的妖异之光都不曾减弱半分。
飨毒大师哈哈大笑道:“姓雷的,如今你可已知道本门毒神的厉害了么?你纵然拼了老命,也难伤得了本门毒神毫发。”
雷鞭老人喘息不定,道:“再……再来!”
飨毒大师冷笑道:“你手掌一触毒神之体,剧毒便已攻心,又何苦再作拼命,洒家索性成全了你,教你死得痛快些吧!”
反掌一拍毒神后背,叱道:“去!”
阴风突起,火光明灭,毒神再次移向雷鞭。
盛大娘等人虽然对雷鞭恨之入骨,门此刻也不禁在暗中默祷,只望雷鞭老人能再次奇迹般站起来。
只因雷鞭老人已是他们求生的最后希望,只要雷鞭老人一死,满洞之人,谁也休想再多活片刻。
洞中一片死寂,人人呼吸都已停止。
雷鞭老人胸膛起伏,望着那步步进逼的毒神手足俱已冰冷,满头黄豆般大的冷汗滚滚而落,他自成名以来,转战数十年,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未曾受到过有如今日般的屈辱,他再也梦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到今日这般地位,任人宰割,他一死不足惜,但这屈辱却委实难以忍受。
飨毒大师哈哈笑道:“本门毒神只要再走一步,你便没命了!”
雷鞭老人但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狂吼一声,魁伟的身子霍然站起——竟笔笔直直站了起来。
温黛黛等人既是大惊,又是狂喜,竟忘了欢呼。
飨毒大师如被重击,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在这刹那之间,其实连雷鞭老人自己也怔住了,他委实连自己也不知道气力是从何而来,但此时此刻已不容他再多思索。
毒神鬼爪伸出。
雷鞭老人大喝一声,双拳齐出,“砰”的一声,又自击上了毒神的胸膛,毒神身子又被震得离地飞起,撞上石壁。
这一拳威力似乎比方才更大。但这一次雷鞭老人身子也还是被震得踉跄倒地。
飨毒大师面色已变,却犹自强笑道:“姓雷的,你还有气力再站起来么?”
雷鞭老人咬紧牙关,暗调呼吸,忽然间,他发觉自己体内真气已越来越是流畅,竟比他方才还未与毒神动手时还要流畅得多。
这时毒神又已站起,强敌当前,雷鞭自己此刻虽无法思索这其中的道理,但温黛黛心念数转,却已恍然大悟。
她忍不住狂喜呼道:“绝情花毒与毒神之毒,两毒互克,你体中所受毒神之毒越多,真力便恢复得越快。”
雷鞭老人精神一振,仰天长啸一声,厉吼道:“不错!老毒物,你只管将你那毒神放过来吧,看老夫惧也不惧!”话犹未了,身子又已站起。
飨毒大师手背方待拍上毒神之背,听得这番话,手掌竟是再也拍不下去,额角之上,也已渗出了冷汗。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展动身形,扑了上来。
飨毒大师咬一咬牙,手掌只得拍下,狂吼道:“去!”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耳畔但觉“砰”的一声巨震,两条人影,乍合又分。
毒神再次飞起,再次撞上石壁。
雷鞭老人虽也踉跄后退,但这一次,他身子却未跌倒,毒神虽也能再次站起,身子却已慢得多了。
情势突然扭转,盛大娘、铁青树、白星武、云婷婷……不分敌我,俱已忍不住狂喜失声。
温黛黛满面喜色,喃喃道:“因祸得福……因祸得福,若非他方才已中了绝情花毒,此刻只怕咱们一个人也休想活得成了。”
火光闪动,但见雷鞭老人威猛的身子凝然卓立,往昔的雄风,此刻又都已回到他身上。
在火光中看来,他端的有如天神一般。
飨毒大师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其实他本身武功亦已超凡入圣,再加上毒神之力,雷鞭老人的功力纵然完全恢复,也绝作他们的对手。
但此刻情势转变得委实太过突然,雷鞭老人威风重来的委实太快,竟似使飧毒大师未战之下,心胆已寒。
雷鞭老人雷震的大喝道:“过来!你再过来!”
飨毒大师突然将毒神身子一转,大喝道:“逃!”
喝声未了,毒神已滑出洞外。
雷鞭老人双手箕张,狂吼着扑了过去,他身子有如大鹏离地飞起,双手如钩,直抓飨毒咽喉。
飨毒大师竟是不敢招架,拧身一转,飞掠而出,他身子闪避虽快,但竟然还是闪避不及。
“嘶”的一声,飨毒大师身上那件火红的袈裟,竟被雷鞭老人硬生生撕落了一片。
接着,“当”的一向,一件东西自他撕开了的衣襟中跌了卜来,滚出数尺,在火光下闪动着悦目的光采。
雷鞭老人要待追出,但脚步方动,终又止住。
他凝目洞外,木立半晌,方自长长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胸膛急遽的起伏,久久不曾平息。
方才一战,虽无精采之处,但非但是生死搏杀,系于一线,而且洞中这许多人性命,也系于此一战中。
此刻雷鞭老人固是喘息未定,犹有余悸,就连旁观之人,也是人人汗湿重衣,犹如自己也方经一场生死搏杀一般。
雷鞭老人挥手一抹汗珠、忍不住脱口道:“好险!好险!”
温黛黛颤声道:“不知他……他可会去而复返?”
雷鞭老人道:“那老怪物从来都是一击不中,全身而退,此次想必也是不会例外,只怕是万万不会再回来的了。”
他口中虽然如此说法,其实心中并无把握。
他如此说法,只不过是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他得知飨毒大师若是去而复返,自己便未必再有方才那般奋战的豪气。
温黛黛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他莫要回来……”
目光一转,突然瞧见火光下闪光之物,脱口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她手指瞧去,只见那竟是个具体而微的酒葫芦,大小如拳,通体俱是碧玉琢成。
雷鞭老人目光一闪,沉声道:“这是哪里来的?”
温黛黛道:“自飨毒怀中落下来的。”
雷鞭老人神情突然紧张,似是又惊又喜,沉声又道:“你可瞧清楚了?”
温黛黛道:“瞧清了。”
心念一转,突也大喜呼道:“这莫非是他的解毒灵药?”
雷鞭老人不等她话说完,早已一步窜去,拾起了那玉葫芦,就着火光瞧了两眼,面上立时露出狂喜之色。
温黛黛道:“上……上面可是有字么?”
雷鞭老人大笑道:“苍天有眼,终令我等绝处逢生,哈哈!老夫委实梦想不到,竟能在无意中获得这救命之物。”
大笑不止,挥手道:“你也过来瞧瞧。”
温黛黛早已等不及了,连忙赶了过去,灾难眼见已过,她心中生机蓬勃,四肢俱都充满了活力。
那玉葫芦上,刻着八个蝇头小字:“药中之灵,无毒不解。”
温黛黛狂喜呼道:“我猜对了……想不到我竟真的猜对了,这果然是那老毒物秘制的解毒灵药,大家有救了。”
云婷婷、铁青树、柳栖梧,精神俱都一振,大喜如狂,白星武、黑星天、盛大娘面面相觑,却是惨然若丧。
柳栖梧颤声道:“不知此药可能解得了这绝情花毒么?”
雷鞭老人笑道:“飨毒这老毒物虽然疯狂无耻,但使毒的本事,却当真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天下第一……”
温黛黛忍不住插口道:“使毒之人,必会解毒,那老毒物使毒的本事既是天下第一,解毒的本事也必定不差。”
雷鞭老人道:“不错,他既说此药乃是‘药中之灵,无毒不解’,以他的身份,想必不是故意夸大其词……”
柳栖梧不等他话说完,早已扑将过来,跪倒在地,抱住了雷鞭双足,她那冷傲的面容,此刻已流满了惊喜之泪。
雷鞭老人道:“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柳栖梧嘶声道:“求求你老人家,将这葫芦里的灵药,赐一粒给坚石,晚辈……晚辈永生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大恩。”
雷鞭老人大笑道:“你纵然不来求我,我也会给的……此间凡是中毒之人,每人都有一粒,谁也少不了。”
柳栖梧道:“但药若不够,又当如何?”
雷鞭老人倏然一怔,道:“这……这……”
他狂喜之下,竟忘了想起此点。
温黛黛听了这话,更是面色大变,只因这句话又自触及了她心中隐痛,她又想起了她自己的遭遇,她又想到了水灵光。
她面上不禁泛起了痛苦的扭曲,颤声低语道:“不错,药若不够,又当如何?……?救谁?……?不救谁……?救谁?……不救谁?……”
转目四望,但见云翼、云九霄、雷小雕、龙坚石,俱都已奄奄一息,俱都急切的需要着解药。
就连雷鞭老人自己,又何尝不需解药,而盛存孝……他岂非也和雷鞭老人一样,绝不能容两种剧药都留在体内。
温黛黛突然嘶声呼道:“救谁?……?不救谁……?”
她只觉脑中疯狂的旋转起来,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只听柳栖梧颤声道:“是以晚辈只求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也得赐给坚石一粒解药,他……他委实不能死的。”
盛大娘嘶呼道:“他不能死,谁能死,难道存孝能死么?”
柳栖梧流泪道:“坚石若是死了,我也不能独生,别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但我们却是两条命连在一起的。”
盛大娘大呼道:“放屁!放屁!你……”
云婷婷哀呼道:“爹爹若死,我也不要活了。”
柳栖梧伏地呼道:“求求你……求求……”
哀呼之声,使洞中又复乱了起来。
雷鞭老人顿了顿足,厉叱道:“住口!全都住口。”
他目光四扫,只等呼声俱都平静,方自沉声道:“药有几粒,还不知道,你们乱吵什么?”
他微一迟疑,将玉葫芦送到温黛黛面前,道:“你且瞧瞧药有多少?”
温黛黛突然以手掩面,悲呼道:“我不瞧……我不瞧……”
雷鞭老人怒道:“此间唯有你地位超然,任何一个中毒的人,都与你全无切身关系,你不瞧却要谁来瞧?”
温黛黛流泪道:“我……我……”
她精神已将崩溃,她委实不能再挑起这副重担。
但这时雷鞭老人已将那玉葫芦塞入她手里。
玉质温润滑腻,但温黛黛手掌触及这温润的玉葫芦,却如触蛇蝎一般,连心底都起了颤抖。
她颤声低语道:“但愿解药是够的……是够的……”
她平日不甚信神佛,此刻却不禁向神佛默祷,只要解药是够的,她自己无论承受多么大的痛苦都没关系。
葫芦中倒了出来,七粒。
七粒朱红的药丸,在温黛黛冰冷如铁但却晶莹如玉的掌心轻轻滚动着,滚出了一片神奇的光辉。
温黛黛一把将丸药紧紧握在掌心里,这紧张后的突然松泄,使得她全身脱力,几乎又要倒了下去。
她目中眼泪仍不断的流着,但这眼泪已是欢喜的泪珠,而非悲痛,她双掌合什,仰首大呼道:“苍天……苍天……”
众人瞧见她如此神情,都不禁面色惨变。
雷鞭老人颤声道:“几……几粒?”
温黛黛泪流满面,道:“七粒……七粒……”
雷鞭老人倒退三步,似是突然呆注。
过了半晌,他方自长叹一声,道:“够了!够了!”
柳栖梧、云婷婷齐声欢呼道:“够了……够了……”
温黛黛道:“不但够了,还多了一粒。”
所有的哀痛,在一刹那间已都变为狂喜。
黑星天目光转动,突然冷笑道:“七粒,倒巧得很。”
雷鞭老人大笑道:“天从人愿,大吉大喜。”
黑星天冷冷道:“只不过此事显得太巧了些。”
雷鞭老人变色道:“此话怎讲?”
黑星天道:“前辈为何不想想,这解药为何不可能是飨毒大师故意留下来的毒药,故意要令各位上当的。”
白星武应声接口道:“不错,外面刻的是无毒不解的灵丹,里面装的却是穿肠入骨的毒药,他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可令各位倒地不起,嘿嘿!妙计呀妙计!”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你……你两人酒中下毒,老夫还未寻你两人算帐,你竟也敢在此胡言乱语起来。”
他口中虽说“胡言乱语””其实却知道这话确是大有可能,温黛黛、柳栖语等人又不禁惨然失色。
黑星天冷笑道:“在下此番说话、全然属于好意,至于信与不信,便全由得各位了,又怎可算是胡言乱语?”
雷鞭老人一步掠去,一把抓起了他衣襟。
黑星天吃惊道:“你……你要怎佯?”
雷鞭老人厉声道:“老夫要宰了你。”
黑星天道:“但……但在下好意相告……”
雷鞭老人怒喝道:“放屁,你如此说法,只是想要我等不敢服下这解药,在此等死,你这般恶毒的居心,老夫难道还会不知道?”
黑星天道:“前辈不信,为何不试上一试?”
雷鞭老人怒道:“如此生死大事,有谁敢轻视?”
温黛黛目光一转,突然呼道:“有了。”
雷鞭老人转首道:“什么有了?”
温黛黛道:“解药多出一粒,是么?”
雷鞭老人大声道:“有活快说,莫绕弯子。”
温黛黛道:“解药既然多出一粒,何不令他服下去,若真是解药,他自是无事,若是毒药……唉!他反正死有余辜,死了也不可惜。”
雷鞭老人大笑道:“是极!是极!妙计!妙计!”
黑星天却不禁破口大骂道:“好恶毒的贱人、淫妇、朝三暮四的臭娘儿们,自从你在做司徒笑的小老婆时,我已看出你不是东西。”
他破口大骂,这番话骂将出来,云婷婷、铁青树、雷鞭老人俱都听得张口结舌,呆如木鸡。
他几人直到此刻,才知道温黛黛往昔的身世,谁也梦想不到,她竟然会是司徒笑昔日的妻妾。
黑星天瞧见这情况,不禁越骂越是得意。
他竟又接着骂道:“那时我便早已知道你在外乱偷汉子,凡是年轻力壮的小白脸,你都喜欢,所以那姓云的……”
雷鞭老人大喝一声,道:“住口!”
喝声之中,反手一掌,掴在黑星天脸上。
黑星天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牙齿也脱落大半。
但他口中犹自抗声道:“但……但这全是真的。”
雷鞭老人厉声道:“无论真是假的,无论温黛黛昔日是何等人物,老夫今日要她这媳妇,己是要定的了。”
温黛黛泪水莹然,又是激动,又是感谢。
但云婷婷、铁青树听了这番话,却又不禁愕住。
两人暗中交换了眼色,心中却在不约而同的思忖道:“她还说要为三哥守节,此刻竟已做了雷鞭媳妇。”
只听雷鞭又厉声接道:“从今日起,若是谁再对温黛黛之往昔提起一言半语,老夫必定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取了粒丸药,寒入黑星天嘴里,手掌一捏一拍,“咕嘟”一声,黑星天不由自主的已将丸药吞了下去。
他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软软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