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古龙
第二十三章、各怀异心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么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漫天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
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么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
“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衣妇人出人意外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的三件事,其中也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衣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春岛,更是他急需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的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下了决定!无论如何,先去常春岛。
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他呆坐石上,目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
一个满面水纹的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是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是衣衫上似乎添加下一些海水的咸味湿气。
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峨山,到了即墨城。
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喝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 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响,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声中缓缓走了过来。
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中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外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
黑衣妇人们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们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衣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
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衣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地,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
片刻间黑衣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
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衣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
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衣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觉,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衣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
哪知那黑衣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衣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些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虽是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衣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衣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衣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现在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的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看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眼。”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
但这位少年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看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无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又设法见着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但,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渡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渡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
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入,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
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来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入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
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
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在这时,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己多了一个紫袍老人。
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
他浓眉厉目,颔下留着紫红色虬髯,瞧了温黛黛半响,道:“小姑娘,你哭什么?”
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无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伤,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
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办?”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无求于你,你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可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憎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十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不禁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拳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人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十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帅,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入。
温黛黛久已知道这慧恨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然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
又过厂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齐都合十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竟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十,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个敢再看,足下的那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尤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
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入。”
竹帘中道:“请恕老袖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名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那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自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
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入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畔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的竟恰到好处。
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粼粼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像庄严。
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
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送来治伤……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疗,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须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无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
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
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至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挣,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唯见泪珠淅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辛艰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
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地,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了。
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却不知道。
她忽然一笑,改口道:“那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净,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远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去得远了!”
原来她夜宿柴房,日间到院中半个时辰,有时根本见不着云铮,纵然见着,云铮也不理她。
温黛黛眼泪暗流,只得忍住,半个时辰一过,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闷无事,便每日劈柴。
她在少林寺留了约莫二十日,竟将一房粗柴根根劈为细枝,一双纤纤五手却己生满粗茧。
她日渐憔淬,云铮精神却日渐焕发,面色也日渐红润,瞧他练功,便知他武功已大有精进。
而云铮虽不理睬,温黛黛却不肯放弃这半个时辰,日日痴守在旁,瞧着云铮红润的脸色,冷漠的面容,心里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欢喜,但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她平生虽常以虚情假意骗过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里有了真情,却又不知怎地,竟无法,也不愿流露出来。
这一日她苦等到黄昏容她入院之时,用清水拢了拢头发,抱着另一个希望进到院中,只望云铮今日对她稍加理睬。
哪知她入院之后,竟突然发觉云铮已走了!
她又惊又骇,又恐又怨,不顾一切,冲入方丈室中。
无色大师似乎早已知她来意,沉声道:“你来了么,好好,且坐下来,听贫僧说几句话。”
温黛黛见到无色大师,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泪。
无色大师道:“想必你已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温黛黛流泪道:“他……他为何不对我说一说?”
无色大师叹道:“他走时老衲也曾问他可要见你一面,他也曾考虑了许久,却终于决定还是不见的好。”
温黛黛道:“他……他为何如此忍心?”
无色大师缓缓道:“无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无情,只是万物众生,俱都有情,是以众生苦恼。”
温黛黛痛哭道:“大师慈悲,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
无色大师叹道:“常春岛,老衲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温黛黛道:“常青岛在哪里?”
无色大师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寻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头,半途便会……”
突然动颜一笑,道:“何处是地头,何处不是地头,咄,老衲又着相了。”双掌合十,口念佛号。
温黛黛道:“大师要他去常春岛,为了何事?”
无色大师缓缓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为昔日之因,他去的自有道理,自有道理……”
缓缓阖起眼睑,不再开口。
温黛黛知道再问亦是枉然,垂首一礼,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后院小门中走了出去。
她身子方自出门,那小门己“砰”的紧紧关上,这道门多日来总是虚掩,如今却关得严丝合缝,温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刹一步,实是难如登天,心下不觉更是凄凉萧索,踏着荒仙乱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么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道溪流旁,温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饮,此刻夕阳满天,流水如金,映着她如花容貌,但夕阳转瞬即逝,水中便什么都看不到了,温黛黛犹自临溪自伤,不禁凄然自语道:“人生又何尝不正如这流水一般,光彩转瞬即逝,我为何还要活在世上,难道真要等着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
她本已满心萧索,这时荒山共夜色苍瞑,晚风伴流水呜咽,更使她生机渺然,仰天一叹,便待自去寻个了断。
忽然间,只听身后一人缓缓道:“你真的要死么?”
语声冷漠己至极点,温黛黛转身瞧去,顿觉一阵寒意由脚底直冲上来,原来她身后不及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卓立着一条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动之外,由头到脚,再不见有丝微动弹,似是方自地中出现,又似亘古来便已站在这里,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见她。
温黛黛栗然忖道:“这……这莫作不是人,而是孤鬼?”突又转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
当下壮起胆子大声道:“不错,我要死了,你待怎样?”
那黑衣女子阴凄凄道:“你年纪轻轻,口里说要寻死,只怕不过是一时冲动,过一会儿又不想死了。”
温黛黛道:“这人生有何意思,我为何还想活着!”
黑衣女子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已伤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爱的人对不起你,将你抛下了不管么?”
温黛黛心头一阵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来管!双手掩面,放足狂奔了出去。
哪知她方自奔出数步,突觉那幽灵般的黑衣女子竟又无声无息挡在她面前,温黛黛道: “你……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缓缓道:“我也是个伤心人,我也想死,你既决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温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试试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见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讥笑羞辱于我,好,我就死给你看。”
当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黄泉路上,还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随我来!”拉起温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温黛黛只觉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无这般冰凉,掌心更有一种奇异的力道,带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随她狂奔,脚尖都几乎沾不着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纱,在风中不住飞舞,整个身子都似御风而行一般,温黛黛是决心想死,也不禁为之毛骨惊然。
前路山势更是险峻,两旁岩石嵯峨,有时下临绝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时便要粉身碎骨。
黑衣女子忽然驻足道:“到了,就是这里。”
夜色之中,温黛黛见自己此刻存身之外,乃是绝壑边一块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
黑衣女子道:“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吧!”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个寻死之处……”忽然间有许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身子不觉轻轻颤抖……
黑衣妇子冷冷道:“你若不愿死,回去还来得及。”
温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了那紫袍老人狰狞面容、云铮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声道:“我为何回去!”
闭起眼睛纵身跃下,身子方一悬空,头脑立觉一阵晕眩,耳畔似乎听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错,是?……’
下面的话还未听到,便觉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怀抱中。
温黛黛又惊又骇,又是奇怪,过了半晌)才敢张开眼来,六个同样镀柬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头顶上不及十丈高处,原来这绝壑自上看来,虽是黑黝黝见不到底,却只是因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发觉这绝壑深仅十丈。
接住她身子的那黑衣妇人道:“你可受惊了。”语声虽仍极为冷漠,但显见已有些关怀之意。
温黛黛挣扎着落地,怒道:“我已绝心求死,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戏弄我这个苦命的人!”
那黑衣妇人叹道:“正因你是个苦命的人,我们才要如此。”
温黛黛道:“为什么?”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们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绝心求死,还算不得真正命苦。”
温黛黛道:“所以你们便要试试我,是么?但你们……”
黑衣妇人幽然一笑,截口说道:“我们都已死过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们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了,再过几天,你就会知道做死人的滋味远比活人好得多。”
温黛黛心头一寒,转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愿做死人……不愿做死人……”
黑衣妇人冷冷道:“你已死过一次,还想活么?”
温黛黛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后退两步,道:“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为何我要加入你们?”
黑衣妇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抱不平,你难道还不愿意么?”
这段经过,温黛黛已说的较为详细,只听得铁中棠惊心动魄,听到这坐,忍不住叹道: “难怪她们行事说话那般冷漠,原来她们人虽未死,心却早都死了……后来呢?你可曾……”
温黛黛接口叹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们,自此我也身着黑袍,面蒙黑纱,我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但她们却不许我问她们任何话,只说:“你的心既已死了,还管那多事作甚,还问什么!’我只得跟着她们走,路上只要见到女子受了欺侮,她们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这里。”
铁中棠道:“你可知她们此刻要去哪里?”
温黛黛叹道:“回去……若不是车子里有两个奇怪的病人,我们早已回去了,只怕…… 只怕也永远再见不着你。”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你们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见你,却不知路途走法。”
温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铁中棠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却知你们要回常春岛!”
温黛黛心头一震,道:“常春岛……原来是常春岛!”她忽然想起云铮要去之处亦是常春岛,身子不觉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见她神情,奇道:“你莫非还不知常春岛这名字?”
温黛黛凄然道:“她们只说回家,却始终来说家在何处?我有时甚至要以为那是在天上、或是在地下。”
铁中棠默然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总……”
突听风中隐约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萧笛之声,温黛黛面色大变,道:“她们己在催我回去了。”
铁中棠急忙道:“我跟着去可使得?”
温黛黛皱眉沉默半晌,叹道:“好吧!但我们要在前面一间圣母祠中歇至四更才会启程,到时你再来吧,只是行藏须得十分小心,若是被她们发觉,就不好了!”话来说完,人已去远。
铁中棠无意间遇着温黛黛,知道了许多事故,这其中虽然不乏令人伤心之事,但终究是欢乐多于悲苦。
尤其是闻得云铮不但已经伤愈,而且又得当代第一高僧无色大师之亲近,此事当真更令铁中棠满心次喜。
他暗道:“此刻距离四更还早,我为何不去小饮数杯,也算替三弟祝贺!”当下放开脚步,向方才那酒铺走去。
这时街道两旁人群已散,店铺中却还有人在谈论着圣女圣迹,铁中棠远远瞧见那酒铺招牌,脚步更是加紧。
突然间,他眼角瞥见两条极为熟悉的人影,也把臂走入了那酒铺,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铁中棠却已看清这两条人影一个正是沈杏白,还有一人赫然竟是云铮,这两人他都极为熟悉,那是万无看错之理,但这两人怎会把臂而行,显得颇为亲热,却是铁中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他又惊又骇,顿住脚步,脑海中思潮闪电般转动:“他两人怎会走到一处呀,必定是沈杏白又以花言巧语,骗得我三弟相信了他,这其中必定又有阴谋!”
想到云铮性情之热诚天真,再想到沈杏白之深沉好猾,沈杏白纵然蒙面将云铮卖了,云铮也未必知道。
一念至此,铁中棠掌心不觉流满冷汗,抚额暗忖:“天幸我竟不迟不早撞见了他们,总算三弟不幸中之大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必已直闯而入。
但铁中棠思虑周详,知道云铮对他误会极深,他若是闯了进去,云铮非但不会相信他说的活,说不定立时便要向他翻脸也未可知,虽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之下,但铁中棠脑筋仍是动得极快,突然闪身掠入了一条暗巷中,在角落里寻着个无聊穷汉,道:“你可愿意发笔小财么?”
那穷汉正自穷得发霉,闻言自然大喜,跃起身子,道:“要打架,要唬人,无论干什么,爷台只管吩咐。”
铁中棠笑道:“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你脱下这套衣服!”
片刻之后,铁中棠穿着那穷汉衣服,面上也涂了泥垢,歪戴一顶破毡帽,手里提着半串制钱,自暗巷中走出。
他虽不精易容之术,但学人神情,却是唯妙唯肖。
但见他乜斜着眼睛,左手伸在右胁下抓抓摸摸,一步一个呵欠,走入了酒铺,“叮”的一声,将半串制钱都掼在柜台上,嘎声道:“掌柜的,给咱来一文钱花生米,其余的都打酒,要好酒!”眼角不经意一扫云铮与沈杏白,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大模大样坐下,活脱脱是那副有了半串钱便浑身发痒的穷汉模样。
那掌柜的生怕钱上还有虱子似的,用两根手指将钱拾了起来,皱眉摇了摇头,喃喃道: “天生的穷命,连六文钱的菜都舍不得叫一样,只会要酒,哼,还要好酒,为何天下的穷光蛋都是这种臭脾气……小二,先给穷爷来两角好酒!”铁中棠听在耳里,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终是不敢面对云铮与沈杏白两人,背着身子坐定,只听那沈杏白不住劝酒布菜,果然在拍云铮的马屁。
过了半晌,云铮忽然大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常春岛在什么地方,可要老实说哦,这不是好玩的。”
又听得沈杏白陪笑道:“小弟若不知道,怎敢来骗大哥。”
云铮道:“唉,你这人的确不错,想不到你我萍水相逢,你竟待我如此,而我自己弟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恶徒!”
沈杏白笑道:“大哥,你怎么又提到那姓铁的了,那种恶徒、淫贼,提起来岂非败了你我酒兴。”
云铮大声道:“不错,来,我自罚一杯。”咕嘟喝了杯酒,忽又一拍桌子,连声叹息,于是沈杏白又连连劝酒。
铁中棠听得只有暗中苦笑,忖道:“想必是云铮也不知常春岛途径,在路上东问西撞,而沈杏白等人却在无意间撞着了他,便以常春岛为饵将他钓上,但沈杏白既未暗算于他,又显见不敢套他秘密,却不知到底有何阴谋?”
他一心要当着云铮将这阴谋揭破,当下更是不动声色!
沈杏白东扯西拉,聊了半天,虽然言不及义,但此人口才确是绝佳,连铁中棠都不禁听得入神。
突听沈杏白语锋一变,轻声道:“其实这常春岛究竟该如何走法,小弟也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
云铮变色道:“你……你莫非故意戏弄于我?”
沈杏白陪笑道:“大哥莫要着急,小弟虽不清楚,却可将大哥平平安安送上常春岛!”
云铮道:“如何送法?”
沈杏白道:“大哥今日只管放心喝酒,明日,去到海边,小弟寻得几个经常往来常春岛的船户,只要借一帆顺风,后日清晨,便可安抵常春岛了。”
云铮笑道:“好兄弟,再干一杯!”
铁中棠叹忖道:“想不到三弟武功虽已精进,性情却仍如此暴躁鲁莽,竟如此相信这恶贼的话。”
他深知海边绝无一家船户经常来往常春岛,怎奈此刻又不便当面揭破,只有在暗中空自着急。
喝酒时间过得最快,酒座渐散,夜已颇深,云铮亦已喝得酩酊大醉,沈杏白付了酒账,将他扶了出去。
铁中棠又惊又急,暗道:“三弟怎么如此大意,居然喝醉了,沈杏白若在此时暗算于他,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当下远远跟在沈杏白身后,哪敢离开一步。
他此刻虽可将沈杏白制住,救回云铮,但他深信沈杏白必定还有同党,又想探出沈杏白究竟有何阴谋,是以迟迟未曾出手,只因他武功此刻已高出沈杏白极多,无论何时,只要沈杏白稍有加害之意,他再出手也不迟,只是他一双眼神却不敢有片刻离开云铮。
这时街道已十分静寂,沈杏白扶着云铮走到长街尽头,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几眼。
铁中棠连忙闪身避入阴影中,就在此时,突有一阵急骤之车马声,自街头左面一条路上传了过来。
沈杏白目光一闪,撮口轻哨了一声。
哨声未了,已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急驰而至,赶车的丝鞭微扬,健马长嘶,大车方自停下,沈杏自己带着云铮跃入,赶车的丝鞭再扬,车马又复向前奔驰,一切动作配合得当真紧凑已极,绝对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显见沈杏白行事之周密,无论有无跟踪,都先已防备好了
换了别人,此刻必定措手不及,哪里还能追上。
但铁中棠一听见车马声,便知车马来的必与沈杏白有关,是以早在车马还未到达之时,身形已自展动。
车马停下,沈杏白跃入,铁中棠也纵身攀上了车厢之后,他双手方自得力之处抓紧,马车已奔驰向前。

 

 

第二十四章、重重隐秘

车辚马嘶,征尘滚滚,车厢中突然传出一阵低沉之人语,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车厢之中。
铁中棠连忙以耳朵贴在车壁,凝神听去,只听那语声道:“嗯!这件事你办得很好,一点都未着痕迹。”
??
听了这一句,铁中棠已知说话的人竟是寒枫堡主冷一枫,此人多时未闻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的现身,显见大有图谋,铁中棠心念方一动,冷一枫已接着道:“你暗中弃了黑星武,投靠老夫,足见你目光明确,选择得当,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亏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爷子栽培!
冷一枫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屡出,似黑星天那样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龙套,哪里能成大事!”
“那时梨园中跑龙套一词方自通用,极为新颖,冷一枫想是觉得自己名词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数声。
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几声,道:“老爷子说的是,不但他们不成,就连风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绝世!”
冷一枫笑骂道:“小孩子不要乱拍马屁,嘿嘿,只要你老实卖力,老夫又何尝不能将那神功传授于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虽骂,心里其实得意,赶紧又道:“晚辈只要能学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满意足了!”
冷一枫正是被他马屁拍得受用已极,大笑道:“好,好,好,你连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谢你老人家。”
这番话只听得铁中棠更是惊奇意外,冷一枫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伙,而且还在暗中与之对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
沈杏白又背叛了他师父,投向冷一枫,以沈杏白之精明阴险,冷一枫这方的势力,若非己远胜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会投向他?
而黑星天等人有风九幽为之撑腰,力量已大是不弱,但冷一枫居然还较他们为强,此事岂非更是可怪。
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枫真的身怀什么绝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显露……不对不对,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纵较黑、白等人较强,也强不到哪里去,更绝对比不上风九幽,那么沈杏白又为何要弃强投弱?……哦,是了,冷一枫背后必定也有个极厉害的人物撑腰,却不知此人是谁?……”他心念数转,便已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绝不致距离事实太远。
车马片刻不停,向前奔驰,铁中棠提了口气,附在车后调息,气达四梢,顿觉心头一片莹澈,身子轻如无物。
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时,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车马后,而似卧在柔软的云层中,丝毫也不觉得疲累。
车马不停,直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上星辰已渐渐疏落,两匹健马嘴角已流出浓浓的白沫。
铁中棠知道此刻已过了他与恶魔所约的时间,但是他为了云铮的安全,只好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再说。
突听冷一枫叱道:“停车!”车马停住后,冷一枫又道:“沈杏白,你在这里守住姓云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枫道:“等我走后,你再拍开他的穴道,将他稳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涂,怎会知道被人点过穴道,弟子只要三言两语,包管将他制得服服贴贴。”
冷一枫道:“好,你留意我烟花火号,只要烟花一起,你便带着姓云的赶去,不起烟花,不得下车走动。”
沈杏白道:“是!”
铁中棠身子一缩,藏入车底,一双足自车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来甚是古怪。
这双脚下来后,便再无别人下车,铁中棠暗奇忖道:“莫非这就是冷一枫,怎么如此打扮?”
他自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挥手弹向马腹,两匹马负痛之下,突然扬蹄长嘶,蠢动了起来。
沈杏白在车厢中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道:“这两匹马想是疯了,不妨事的!”
说话间铁中棠早已乘着这一阵惊乱一溜烟窜了出来,暗笑道:“幸好沈杏白听话不敢下车走动,却方便了我。”
前面一条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宽袍,头上乌簪高譬,脚下赤足芒鞋,手里提着个竹篓。
铁中棠见此人竟是个道士,更是惊诧,不知是自己听错了人的口音,还是冷一枫已真的出家做了道士。
他不敢走得太近,远远缀在这道士身后,道人脚步轻健,奔行极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铁中棠此刻己是何等内力,他虽然还未练得绝好轻功身法,但真气运行,自然身轻,不急不缓跟在道人身后,又奔行了约莫盏茶时分,风中已传来海涛声,夜色中也可见到海上渔火。
海上渔人艰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鱼,此时点点渔火,将一片碧海点缀得瑰丽无方,令人见之目眩神迷。
那麻衣人脚步不停,走到海边,铁中棠也毫不迟疑跟了过去,他知道云铮此时绝无危险,是以放心跟来。
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悬有两红一绿三盏灯的大船,那船距离海岸还有两丈远近,道人提气纵身,一跃而上。
船板轻轻一响,舱里立刻有人道:“什么人?”
那道人道:“冷一枫!”
铁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枫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只是换了别人,必当冷一枫因为两个女儿都已离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
但铁中棠却深知冷一枫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连想到冷一枫身后撑腰的厉害人物,必是个道士,是以他才会出家。
舱门开了一线,灯火射出,冷一枫立刻闪身而入。
铁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时能否不发声音,是以迟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边,静静调息半晌,终于飞身跃了过去。
只因他若是潜水而过,身上必会湿透,必然留下水迹,反不如一跃而上来得安全,而他跃上船舷竟然一无声息,轻功显然比冷一枫高出许多,铁中棠虽松了口气,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枫这种功夫,也不过与黑星天在伯仲之间,但他说话口气却那般托大,岂非怪事?”
冷一枫平日若是喜欢自吹自擂之人,铁中棠此刻便不会奇怪,但冷一枫素来阴沉,铁中棠才觉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舱四周本无藏身之处,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横亘在船舱顶上,帆底竿边,挂着一盘粗大的绳索,再加上那卷巨帆的阴影,恰好挡住了他身子,若非极为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下走过,也不会发觉他藏在那里。
铁中棠只要向前一凑,便可自船舱短檐下一排气窗的空隙中,将舱里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舱中早已摆起了一桌酒筵,冷一枫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双星与司徒笑、盛大娘母子。
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浓眉紧紧皱在一处,司徒笑等人却是满面虚情假意,频向冷一枫劝酒。
冷一枫面色较昔日更是深沉,丝毫不形喜怒。
铁中棠瞧的清楚,但见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在灯光下看来,显得好生怕人!
冷一枫道:“各位果然守信,准时在此相候于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约之柬,怎敢有误?”
冷一枫冰冰笑了笑,道:“好说好说……各位可知道我邀请各位在此相候,为的是什么!”
司徒笑举箸笑道:“冷兄远来,先用些酒菜点点心腹,再说正事也不迟。”挟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枫面前碗里。
哪知冷一枫却一手推开,冷冷道:“我近来已不食人间烟火,自家带得有下酒物,不劳你费心。”
提起那竹篓,放在面前。
黑星天诡笑道:“不知冷兄带的是什么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这份口福也分一杯尝么?”
他说的虽然客气,但言词间显然带着讥讽之意。
冷一枫格格一笑,道:“自然有的。”揭开盖子,自竹篓中提起一条五色斑烂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后一仰,几乎连人带椅跌到地上,只是那花蛇被冷一枫提在手里,虽已有气无力,仍在蠕蠕而动,黑星天胸口直犯恶心,几乎连隔夜酒菜都吐了出来。
冷一枫阴恻恻笑道:“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请莫要客气,只管用吧,请……请……”将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群相变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上,只有强笑道:“小……小弟无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枫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左手一拧,将蛇头活生生拧了下来,泡在酒杯里,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蝉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脱壳而出,冷一枫仰着脖子,竟将那一尺多长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
众人瞧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冷一枫连连道:“不错,美味……”
窗外的铁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见盛大娘长身而起,飞也似的奔出舱外,铁中棠心里一惊,只当盛大娘已发现了自己行藏。
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舱,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她究竟是女流之辈,瞧见别人生吃活蛇,那恶心再也忍耐不住。
直到冷一枫将一条蛇吃得干干净净,盛大娘才敢回坐。
冷一枫直作未曾瞧见,行所无事的抹了抹嘴,干笑道:“我已点过心,咱们不妨谈谈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
瞧了白星武一眼,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头可吃得么?”
冷一枫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举起酒杯,连蛇头带血酒一起倒人口里,咬得“格吱格吱”作响,有如吃蚕豆一般。
铁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枫近来必定是学来了一种诡异的外门毒功,平日便以各种毒物增长自身毒性,是以练得脸上也发出黑气,这种功夫当真是邪门得紧,却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席上五个人,瞧见冷一枫如此吃相,所有四个侧过了脸,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动。
冷一枫狞笑道:“蛇头是否吃得,白兄现在总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那么咱们就……”
话未说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篓里还……还有什么?”
他直到此刻,犹未会过神来,说话也说不清楚了。
冷一枫诡笑道:“怎么?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么?”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问问。”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好,问问就问问。”
虽在仰天大笑,面上却无一丝笑容,铁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来司徒笑方才那一推,冷一枫未必瞧见,铁中棠却也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 “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时间,不教冷一枫想起正事。”他本当冷一枫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见冷一枫的神情,便知冷一枫心里也必定早已有数,铁中棠在一旁见他们勾心斗角,大起内哄,暗中不觉大是得意。
冷一枫仰首哈哈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枫笑声一顿,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
冷一枫目光在司徒笑等人面上冷冰冰的扫了一遍,突然问道:“各位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说到正事?”
司徒笑干笑道:“小弟们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怎会有故意拖延时候之心?”
冷一枫狞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枫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枫走南闯北数十年,大小身经数百战,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将我当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微一变,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对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说话!”
冷一枫笑声突顿,拍案道:“不如此说话,却该怎样说话?寒枫堡窖藏的万两黄金,莫非不是你们盗去的么?”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么黄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们可曾瞧见冷兄的黄金?、,
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起摇头道:“什么黄金?”
他们虽也想学司徒笑的神情语气,但终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学得非但不像,而且令人只觉有些可笑。
冷一枫缓缓道:“有群不开眼的贼于,乘我不在堡中之时,偷去了堡中万两黄金,我只当是各位所为……”
司徒笑干笑道:“冷兄必定是误会了。”
冷一枫故意皱眉道:“若不是各位,却是谁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义、禽兽不如、见不得人的无耻小贼不成?”
始终木然呆坐的紫心剑客盛存孝,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用骂了,那黄金是我盛存孝取来用了!”
盛大娘变色道:“孝儿,你……你疯了么?”
冷一枫却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为,但却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别人主谋,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
盛存孝沉声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自应一人担当。”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盗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错!”
冷一枫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了!”霍然长身而起,缓缓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
他掌心颜色乌黑,双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阵几乎目力难见的淡淡黑气。
众人一见,便知他已将这双手掌练得内含剧毒,盛存孝虽然昂然不惧,但盛大娘已然变色道:“慢来!”
冷一枫侧目笑道:“怎样?莫非还有你一份么?”
盛大娘嘶声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们眼见我儿子挺身而出,还好意思坐在那里么?”
窗外的铁中棠不禁暗叹忖道:“盛大娘对别人虽然狠毒,对自己的儿子却的确不错,唉,这也是她儿子委实太好了。”
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个个干笑道:“盛大娘着急什么,咱们迟早还不是要对冷兄说的。”
冷一枫哈哈笑道:“原来你们也不愧是条男子汉!”
言下之意,自是骂别人却不是男子汉了。
司徒笑道:“咱们未经允许,便取了冷兄黄金,只因咱们都知道,若是说出理由,冷兄一定会答应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们心想冷兄反正是会答应的,先拿后拿岂非一样!”
白星武道:“是以咱们就先拿了。”
冷一枫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呀可笑,想不到三位对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还要了解!”
笑声又顿,厉声道:“是什么理由?且说来听听!”
司徒笑干咳一声,道:“数十年来,大旗门虽屡次向我五家报仇,但屡次都是大败而返,这原因为了什么,冷兄可知道?”
冷一枫道:“自是咱们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败了。”
司徒笑嘿嘿干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实冷兄必也知道,咱们五家的武功,实比不上大旗门的。”
冷一枫道:“这话也不错,尤其是咱们五家,多的是贪生怕死之徙,怎比得上人家那种悍栗勇敢之气!”
司徒笑只作未闻,接道:“弱能胜强,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门重出之后,小弟遵先父遗命,开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遗书,才知道其中究竟……说到此点,冷兄必然要奇怪,为何五福连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遗书叙述其中原因,别人家却没有……”
冷一枫冷冷道:“不错,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虽以冷兄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连盟,却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枫笑道:“你说的太客气了,各位什么事都将我冷一枫蒙在鼓里,这便是唯我马首是瞻么?”
司徒笑只作不闻,接道:“昔日五福连盟一切退敌之行动,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划,是以事后自由先父留下遗书,而先父这封遗书,却命小弟定要等到大旗门重来后方能开拆,里面便说的是如何退敌之计!”
黑星天叹道:“司徒前辈行事之周密小心,当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别人知道此中的隐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遗书,又定要大旗门重来之日才能开拆,这一切为的只是避免事机不密,泄露了出去。”他生怕冷一枫不了解如此做法的好处,是以故意叹着气说了出来。
哪知冷一枫笑道:“咱们的退敌之计,为何要如此保守隐密,难道这些妙计都是见不得人的么?”
司徒笑却答得更妙,只听他长叹道:“不瞒冷兄说,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敌之计,委实有些见不得人的。”
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无异将冷一枫的祖宗也算了进去,冷一枫无法发怒,只因 “见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说出的。
铁中棠暗中听得不觉好笑,却又不禁惊奇:“想不到他五家屡次胜得大旗门,竟非武功取胜,却不知又用了什么奸计?”
当下自是听得更是留意。
司徒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的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高绝,而且代代相传,俱是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从,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但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
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如此。”
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露,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倍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已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而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
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纵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嘎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此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也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的差不多了,但……”
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以及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们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孝存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
“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落赋中的风梭风九幽。
“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之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们而来。
“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上打扮,自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己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
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好看的了。
“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但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己极。
“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父风九幽请出山来。
“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奔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的服从风九幽之令!
“于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父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要想以水灵光要胁铁中棠听命于你。
“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起赶走,带回了水灵光。
“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而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
“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在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了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
“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
“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是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
“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们,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打得狼狈不堪。
“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
“而你们走得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
“哪知夜帝之后、夜敌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
“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
“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
“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
“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已将一切事情的真相都调查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了。”
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番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听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密,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
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
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去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宫之被焚……
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的告诉了他。
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
此刻铁中棠心中唯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的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而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哈,好,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真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的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入一壶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
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
那大汉缓缓转过了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佯实在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挥得满头汗珠迸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
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
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霎眼间毒发身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便抢先说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的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反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的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的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们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连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又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干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密,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
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么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直将这条蝎于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已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的来练这种邪魔功夫。
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
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宗明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畔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之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