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十四章 爱恨生死一线

  波娃凝视着他。
  “你杀我也好,不杀我也好,我都不勉强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么事?”
  “你不杀我,有人就要杀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这间禅房,就必定死在噶伦的剑下。”
  “我知道。”小方说。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爱与恨,是与非,生与死,本来就像是刀锋剑刃,在分别上,只不过在一线间而已。
  小方走出了禅房,就看见噶伦喇嘛已经在外面的小院中等着他。
  日色渐暗,风渐冷。
  噶伦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树下,风动古树,大地不动。
  这位高憎也没有动。
  他看来虽然还是那么枯瘦衰弱,但是他的安忍已到静如大地。
  唯一的一点变化是,当他看到小方时,眼睛里仿佛也露出一抹伶悯和哀伤。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算准小方是绝对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剑,剑光仍然是碧绿色的。
  噶伦喇嘛看着他手里的剑,淡淡他说:“名剑如良驹,良驹择主,剑也一样,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这柄剑本来就不是我的,是你的。”小方说。
  噶伦喇嘛慢慢地伸出手:“不是你的,你就该还给我。”
  小方丝毫没有犹疑,就将这柄剑还给了他。
  这柄剑的锋利,绝不在他的意料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这样的器,未必绝对不是噶伦的敌手。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完全没有想到噶伦要他交还这柄剑,就是为了要用这柄剑杀他的。
  他也没有……
  夕阳已隐没在高耸的城堡与连绵的雉堞后,只剩下惨碧色的剑光在暮色苍茫中闪动。
  噶伦喇嘛忽然长长叹息:“你本来也是个优秀的年青人,就好像普松一样,只可惜现在你也死了。我纵然不杀你,你也已和死人全无分别。”
  他抬起头,凝视小方:“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小方立刻道:“有,我还有话说,还有事要问你。”
  噶伦道:“什么事?”
  小方逼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恨波娃,恨她毁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也恨你自己,就因为你完全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忽然提高声音,厉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这里?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她?你究竟怕什么?”
  噶伦喇嘛没有回答,没有开口,掌中的剑光却闪动得更剧烈。
  难道他的手在抖?世上还有什么事可以使这位高憎惊震颤抖?
  小方的话锋更逼人:“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的,那么普松根本就不会死,你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非但不敢去杀波娃,甚至连见都不敢去见她。”
  噶伦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要我去杀了她?”他问小方,“如果我要杀你,是不是应该去杀了她?”
  “是。”小方的回答直接明确。
  他并不想要波娃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出了个难题给噶伦。
  他确信噶伦也跟他一样,绝不会对波娃下手的,否则波娃早已死了无数次。
  但是这次他又错了。
  他刚说了那个“是”字,噶伦瘦弱的身子已像是一阵清风般从他面前掠过去,掠入了那问禅房。
  等他跟进去时,噶伦掌中那柄惨碧色的长剑,剑锋已在波娃咽喉上。
  剑光照绿了波娃的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表情。
  她不信噶伦会下手。
  “你想干什么?”波娃淡淡地问,“难道你想来杀我?难道你忘记了我是什么人?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密约?”
  “我没有忘。”
  “那么你就该知道,你若杀了我,不但必将后悔终生,你的罪孽也永远没法子洗得清了。”
  波娃说得很肯定,肯定得令人不能不吃惊。
  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魔女和一个高僧间,会有什么秘密的约定?约定的是什么事?
  小方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可是噶伦喇嘛自己并没有否认。
  “我知道我不能杀你的,但是我宁可永沦魔劫,也要杀了你。”
  “为什么?”
  “因为普松是我的儿子。”噶伦道:“我二十八年前,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波娃的脸色变了。
  她并不是因为听见了这秘密而吃惊,而是因为她知道噶伦喇嘛既然肯将这秘密告诉她,就一定已经下了决心要置她于死地。
  小方的脸色也变了。
  他也看出了这一点。他不但惊讶,而且悔恨,因为噶伦的杀机,是被他逼出来的。
  他绝不能眼看着波娃因他而死。
  这一剑还未刺下,小方已扑过去,右手猛切噶伦的后颈,左手急扣他握剑的手腕脉门。
  噶伦没有回头。
  他以左手握剑,他的右臂关节忽然扭曲反转,反手打小方的腰。
  任何人都绝对不能想到一个人的手臂竟能在这种部位扭转,从这种方向打过来的。
  小方也想不到。
  他看见噶伦的手臂扭转时,他的人已被击倒。
  剑锋距离波娃的咽喉已不及两寸。
  噶伦这一剑刺得很慢,抑制多年的情感和爱心忽然涌发,他对波娃的仇恨也远比别人更深。
  他要看着这个毁了他儿子的魔女慢慢地死在他的剑下。
  现在已经再没有人能挽回波娃的性命了。
  小方几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又看见了一道剑光闪电般飞来,直刺噶伦后颈上的大血管。
  这一剑来得太快,刺得太准。
  噶伦不得不救。
  他的剑反手挥去,迎上了这道凌空飞击的剑光。双剑相击,声如龙吟,飞激出的火星,就像是黑夜时放出的烟花。
  接着,又是“夺”的一声响,一柄剑斜斜地钉入了横梁。
  只有剑,没有人。
  这一剑竟是被人脱手飞掷出来的,人还在禅房外,脱手掷出一剑,竟有这种声势、这种速度!噶伦虽然还未见到这个人,已经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却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虽然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救波娃,但是他认得这柄剑。
  斜插在横梁上的剑,赫然竟是他的“魔眼”。
  阴暗的禅房,雪白的窗纸,窗户半开,剑自窗外飞来,人呢?
  “魔眼”钉入横梁时,噶伦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见一道碧绿的剑光飞虹般穿出窗户。
  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枯瘦的身子已溶人剑光中,他的人已与剑相合,几乎已到达传说中“身剑合一”的无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剑中的神品。
  卜鹰如果还在禅房外,用什么来抵挡这一剑?
  小方忽然跃起,去摘梁上的剑,希望能及时将这柄剑交给卜鹰。
  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横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只手从破洞中伸下来,攫去了这柄剑。
  一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干净。
  小方认得这只手,他也曾经握过这只手。
  来的人果然是卜鹰。
  卜鹰为什么要来救波娃?是为了小方,还是为了另一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外面又响起了一声龙吟。
  “赤松”与“魔眼”双剑再次相击,龙吟声还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禅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见卜鹰的人,也看不见噶伦,只看见两道剑光游龙般盘旋飞舞,森森的剑气中,古树上的木叶萧萧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振起。
  这是小方第一次看见卜鹰的剑术。
  他练剑十余年,至今才知道剑术的领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痴痴地看着,也觉得手足冰冷,心也开始发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这一战谁能胜?
  碧绿的剑气看来仿佛更盛于“魔眼”的寒光,飞旋转折间仿佛也更矫捷灵敏。
  但是小方却忽然发觉胜的必将是卜鹰。
  因为“赤松”的剑气虽盛,却显得有点焦躁急进。
  急进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没有看错,“赤松”剑上的光华虽然更鲜艳翠绿,剑风中却已没有那种凌厉的杀气了。
  忽然又是“呛”的一声龙吟,双剑三次拍击。
  龙吟声歇,漫天剑光也忽然消失,古树木叶已秃,禅院中忽又变成一片死寂。
  噶伦喇嘛不知何时已坐下,盘膝在落叶上,暮色中,又变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见他时那么平静阴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里。
  他的掌中无剑,心中也已无剑。
  他已经不是刚才那位能以气驭剑杀人于眨眼间的剑客。
  他放下他的剑时,就已重入禅院,又变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里的戾气和杀机,情与仇,爱与恨,都已随着他的剑气一泄而出,就在小方觉得他剑风中已无杀气时,他心中的禅境又进了一层。
  卜鹰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严肃恭谨,眼中充满尊敬,忽然合什顶礼:
  “恭喜大师。”
  “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师已在剑中悟道。”卜鹰道:“恭喜大师的修为又有精进。”
  噶伦喇嘛微笑,慢慢地合上眼睛。
  “你好。”他从容挥手,“你去。”
  卜鹰还没有走,噶伦喇嘛忽又张开眼,大声作狮子吼!
  “为何要你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这两句话说出,他阴暗的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祥和的神色。
  卜鹰再次合什顶礼,噶伦喇嘛已踏着落叶,走入深沉的暮色里。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还留在地上,光华碧绿的剑锋,已变得黯淡无光。
  名剑正如剑客,也是不能败的。
  卜鹰目送噶伦的背影消失,忽然轻轻叹息。
  “他没有败。”卜鹰道:“就算败了,也不是败在我的剑下。”
  “不是?”
  “绝对不是。”卜鹰道:“他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只不过想用我激发他的剑气,泄出他心中的戾气与杀机。”
  卜鹰慢慢地接着道:“他根本没有胜我之意,又怎么能算是败?”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发觉心中竟有激情无法抑制时,往往在一瞬间就会堕入魔劫。
  “魔”与“道”之间的距离,也正如爱与恨一样,仅在一线间。
  现在剑客已败,高僧却已悟道了。
  卜鹰凝视着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却很乱。
  他有很多话要问卜鹰卜他已觉察到波娃与卜鹰之间,也有种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的神秘关系。
  他没有问,只因为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问。
  卜鹰没有说,是不是也因为不知该如何说?
  半开的窗户已阎起,禅房里没有燃灯,也没有动静,只有波娃一个人静坐在黑暗中。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卜鹰慢慢地转过身,面对夜空中第一颗升起的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打不开的结。”
  小方承认。
  个鹰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劝你,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次小方没有接受卜鹰的劝告。
  他跟着卜鹰走了,走向东方的小屋。
  星光在沙漠中看来仿佛更明亮,他们已经在沙漠中奔驰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鹰为什么又将他带入沙漠来,他也没有问。
  他相信卜鹰这次一定会给他一个明确完整的答案,让他能解开心里这个结。
  他们快马奔驰,休息的时候很少。这三天中他们走的路,已经比上一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无情的沙漠还是同样无情,第三天黄昏,他们又回到那一片风化的岩石间。
  小方永远忘不了这地方,因为这里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卫天鹏他们的驻扎地。现在那帐篷虽然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在那帐篷中发生的事,却是小方这一生永难忘怀的。
  卜鹰已下马,和小方分享了一块十牛肉和一袋乳酷酒。
  这三天他一直很少开口,但是每当酒后,小方就会听见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种男子汉的情怀,那种苍凉中带着豪迈的意境,总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们什么时候再往前走?”
  “我们不再往前走了。”卜鹰回答,“这里就是我们的地头。”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小方又问。
  这里既然是他们的目的地,难道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
  卜鹰还没有把答案给他,却从马鞍旁的一个革囊里拿出了两把铁锄,抛了一把给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了起挖地。
  难道他已将问题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渐深。
  他们挖得也渐深,已经挖过了一层松软的沙砾,又挖过了一层风化的岩石。忽然间,“叮”的一声响,小方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锄头挖到了一层坚硬的金属。
  然后他就看见了岩石之中有金光在闪动。
  是黄金!
  这一片岩石间,地下全都是黄金。
  卜鹰抛下锄头,面对小方:“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还很平静,“富贵神仙吕三失劫的三十万两黄金,全都在这里。”
  “是你埋在这里的?”
  卜鹰:“是我,我就是猫盗。”
  小方虽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却还是不能不吃惊。
  卜鹰凝视着他,慢慢地接着道:“我们那队伍里,每个人都是猫盗,他们才真正是久经训练、百战不死的战士,卫天鹏属下那些人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是初学刀剑的孩子。”
  他声音中并没有讥消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卫天鹏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想把这批黄金运出沙漠。”
  “永远都不想运出去?”
  “永远!”
  卜鹰的回答极为肯定,小方却想不通了。
  他们费尽苦心盗劫这批黄金,当然是为了黄金的价值。
  如果把黄金永远埋在地下,黄金岂非也变得和沙石尘土无异?
  卜鹰不等小方问出来,已经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并不想要这批黄金。”卜鹰道,“我们劫走这批黄金,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不能让吕三他们利用这批黄金去对付别人。”
  “别人?”小方忍不住要问,“别人是些什么人?”
  “就是这两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见的那些人。”卜鹰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们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吕三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小方又问,“准备怎样去对付他们?”
  卜鹰先要小方将挖掘出的沙石重新埋好,才开始叙说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们已信奉百年的宗教,要刺杀他们心目中的活佛,要在这里建立他自己的宗教。”
  这是个极庞大惊人的计划,吕三不择手段来做这件事,只因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的父亲是波斯人,是个狂热的拜火教徒。”卜鹰道,“所以他要用拜火教去取代喇嘛在西藏中的地位。”
  他的态度极严肃:“但是这种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吕三计划如果实现了,西藏境中必将永无宁日。”
  “所以你们不能让他的计划实现。”
  “绝不能。”卜鹰说得更坚决,“为了阻挠他,我们也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鹰又道:“第一个牺牲的就是波娃。”他说,“牺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说的那个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小方问,“不惜牺牲一切潜伏到吕三组织内部去做奸细?”
  “不错,她是的。”
  卜鹰道:“这秘密我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帐’中,我只有让你误会她,在‘死颈’外那一战中我们也绝不能让她走出第三顶轿子。”
  小方也已渐渐明白。
  “所以噶伦才肯她住在布达拉宫里,所以你才会去救她。”
  “因为我绝不能让她死在噶伦手里,也不能让噶伦抱憾终生。”卜鹰道,“为了噶伦的宗教,她的牺牲已太大。”
  他声音中忽然充满悲伤:“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牺牲她所爱的人。”
  ——波娃最爱的这个人是谁?
  小方没有问,也不必再问。
  吕三当然要为自己的独生子报仇。为了取得吕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牺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这件事。
  一个女人,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爱和信仰,竟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是完全无辜的,她也置之不顾。
  她这样做,有谁能说她错?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只有慢慢地躺下去,静静地躺在星光下。
  遥远的星光,寒冷无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泪流出,也一定结成了冰。
  他没有流泪,经过这件事之后,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流泪。
  卜鹰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种话是用不着再说第二次的。
  “现在我已将我的事全都告诉你。”
  卜鹰只简单他说明了一点:“你可考虑,是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还是走。”
  “我会考虑。”小方说。
  “随便你要考虑多久,但是你决定的时候,一定要先来告诉我。”
  小方答应。
  星光遥远黯淡,夜色寒冷凄清,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过了很久,小方才说:“你做事一向极谨慎,可是这次却做是太冒险了。”
  “冒险?”
  “你不怕有人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不怕别人发现这里的藏金?”
  卜鹰没有说话,黑暗中却传来一阵笑声:“他不怕别人跟踪,因为他知道这一路上我都在你们的附近,就算有条狐狸想跟踪你们,我也已抓住了它,剥下了它的皮。”
  这是班察巴那的声音。
  小方跃起时,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离他已不及五尺。
  这个人的行动远比沙漠上最巧黠的狐狸更难被人发现,他的动作比风更骤,他的眼晴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视着小方。
  “他当然也不怕你会泄露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他说:“从来没有人能泄露我们的秘密。”
  他在笑,但他的笑容却像是这凄惊的大漠之夜一样神秘、冷酷无情。
  他们又回到了拉萨,灿烂的晴天、跃动的生命和那美丽开朗的“蓝色阳光”都在等着他们。
  卜鹰又将小方交给了她。
  “他要到哪里去,你就带他到哪里去。”卜鹰吩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听到他说的话,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被答应的。
  他将这绝不容任何人泄露的秘密告诉了小方,在某方面说也是无异宣判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没有这么想,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阳光”还是笑得那么愉快开朗,她绝不问他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只问他:“你想要什么?想要我陪着你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小方才回答他这问题。
  “我要一万两银子。”小方说:“我要到一个你绝不能陪我到的地方去。”
  这三天里,他们几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着小方去做一切别的女人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赌,陪他痛饮,有时喝醉了,他们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醉时,发现她竟睡在他身旁。
  她睡着的时候远比醒时更温柔,更美丽,更像一个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肤雪白、气味芳香。
  宿醉初醒时那种烈火焚烧般的强烈欲望,使得小方几乎忍不住要占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冲淋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之间还是清白的。
  可惜他们的清白非但没有人知道,可能没有人相信。
  “阳光”竟全不在乎,不管别人对他们怎么想,她却不在乎。

 

 

第十五章 抉 择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准备接受那个男人。“阳光”不在乎,是不是她已准备接受他?
  但是三天后,小方却忽然提出这要求,而且还要她答应:“你绝不能间我要到哪里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踪我,否则我说不定会杀了你!”
  这要求多么不近人情,他说的话多么绝,连他自己都认为“阳光”会生气的。
  她没有生气,她立刻就答应了:“你去,我爱你。”
  小方要的这一万两银子,竟然是准备给独孤痴的。
  他绝没他忘记他的诺言,他又回到那孩子带他去过的鸟屋。
  鸟屋仍在,屋檐下的鸟笼也仍在,但是乌笼却已空了。
  笼中的飞鸟已被斩落在地上,每一只都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地上的血迹已干,屋里寂无人声。
  小方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难道已经有人跟踪他到这里?
  他本来一向自信耳目都极灵敏,无论谁要跟踪他都很难,但经过那大漠之夜里,班察巴那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之后,他的信心已动摇。
  ——是谁跟踪他到这里来过?是谁以这种狠毒的剑法斩杀了这些无辜的飞鸟?独孤痴和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剑下?
  陈旧的鸟屋,一走上去,木板就会踩得“吱吱”作响。
  小方走上去,推开门。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尸体,只有一幅图,仿佛是用鲜血画成的图画,画在迎门的木板墙上,画的是一个魔女,在吮吸着一个男人的脑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着脑髓的男人赫然就是小方自己。
  只有这幅画,没有别的字。
  但是小方却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仿佛忽然又回到那阴森沉郁的庙字中,又回到那弯形石龛的壁画前。
  他耳畔仿佛又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如果你违背了誓言,终生都要像这个人一样,受尽了罗刹鬼女恶毒的折磨。”
  小方并没有违背他的誓言,也没有泄露过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波娃。
  独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没有死,一定以为小方将他出来卖了,所以立刻带着那孩子离开了这乌屋。被斩杀的飞鸟、壁上的图画都是他特地留下来给小方看的,特地要让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他还有一只手,还可以握剑,还有斩杀飞鸟的力量。
  他这个人本来就充满了一种令人永远无法预测的可怕潜力,何况“仇恨”本身也是种可怕的力量!
  现在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已经绝对不是卜鹰了,而是小方!
  小方静静地站在这幅壁画前,站了很久,慢慢地将他带来的一万两银票放在地上。
  然后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蓝天之下。
  天气虽然还是同样晴朗,可是他心里却已有了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知道独孤痴绝不会放过他的。
  从今以后,他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那致命的一剑刺来。
  他第一次见到独孤痴时就知道了,他们彼此间,迟早总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里的。
  “阳光”果然还在等着他。他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卜鹰现在哪里?”小方道:“我要去见他,现在就要去见他!”
  宽大洁净的厢房,新鲜充足的阳光,每一样东西都是精选的,既不会有多余,也不会缺少什么。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闪动着琥珀色的光。
  卜鹰倒了一杯给小方,自己低斟浅酌,喝完了小半杯,然后才问:“你是不是已决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他回答问题时同样简单明确,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问题比他以前回答过的任何问题都严重得多。
  卜鹰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都没有再开口。
  远处的白云在天,风在树梢,积雪的山巅在晴朗的蓝天下,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活挣扎,不平凡的人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
  可是这些事都距离他们很远,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是一个死人的心脏。
  然后暮色就渐渐来临了。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笼罩大地。*
  屋子里有灯,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燃它。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户,卜鹰才开口。
  “我很了解你,你已经决定了的事,就绝对不会更改的。”
  “我已经决定了。”小方显得出奇的平静,“我非走不可。”
  卜鹰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却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班察已那说过的那句话?”
  “我记得。”小方道,“他说,从来都没有人能泄露你们的秘密。”
  “我相信你绝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但他不同,他从不相信任何人。”卜鹰道:“他总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紧:“你呢?”
  卜鹰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只告诉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你要走,我也没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鹰的意思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卜鹰说过的两句话:
  ——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对付仇敌,绝不能留情。
  朋友变为仇敌,拥抱变为搏击,鲜血像金搏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小方所想的并不是这些,不是杀戮不是死亡不是毁灭。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乡江南,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鹰的声音也变成在江南般遥远。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鹰说,“你回到拉萨,没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决心要离开我们,因为你自己知道你永远无法了解我们,也无法了解我们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断他自己还在说的话,忽然间小方:“你在想什么?”
  “江南。”小方说道:“我正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时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鹰的声音里没有讥消惊异,只有一点淡淡的伤感:“你根本不是我们这一类的,你是个诗人,不是战士,也不是剑客,所以你才要走,因为现在你居然还在想着江南。”
  小方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我应该怎么想?想什么?”
  “你应该想想严正刚,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云,想想他们是些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想他们?”
  “因为他们绝不会让你走的。”卜鹰道:“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法子能留住你,他们一定就会用那个法子对付你。如果他们认为一定要割断你的咽喉才能留住你,他们的刀绝不会落在别的地方。”
  “他们都是这种人?”
  “他们都是的。”卜鹰道:“他们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断,也能把刀锋上的血当做水一样擦干。”
  小方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该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做的。”
  卜鹰的锐眼中忽然透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来,推开窗户:“你看那是什么?”
  从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扦,旗杆上已挂起一盏灯。
  “那是一盏灯。”小方说。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小方不知道。
  卜鹰遥望着远处高挂的红灯,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种从未有的痛苦之色。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也知道你要走了,已准备为你饯行。”
  他忽然伸手,弹指,弹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风破空声尖锐如鹰啸。
  二十丈外的红灯忽然熄灭,卜鹰眼中的寒光也已消灭。
  “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他没有回头再看小方,只挥了挥手,“你走吧。”
  小方走出门时,就看见了“阳光”。
  “阳光”正站在院子里一棚紫腾的阴影下,脸上那种阳光般开朗愉快的笑容也不见了。
  她虽然还在笑,笑容看来却己变得说不出的阴郁哀伤。
  小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你也是来为我饯行的?”
  “我不是。”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们准备用什么来为你饯行?,’
  小方笑了笑:“用我的人头,还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阳光”的手:“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是随便他们要用什么,我都不在乎。”
  “阳光”吃惊地看着他:“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反正我已决心要走了。”小方道,“随便用什么法子走都一样。”
  活着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决心要走,就已没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阳光”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转过头去看花棚阴影下一枝枯萎的紫滕。
  “好,你走吧!”她指着角落里一个小门,“你从这道门走,第一个要为你饯行的是严正刚,你要特别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见过严正刚出手。
  在那悬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在那快如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说,“我会特别注意他的左手。”
  “阳光”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还要注意他的另外一只手。”
  “另外一只手?”小方道:“右手?或……”
  “不是右手!”
  难道严正刚也有另外一只手,第三只手?
  小方还想再间时,她已经俏悄地走了,就像是日薄崦嵫时阳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后。
  只不过太阳明日还会升起,小方这一生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严正刚,他看来都好像是在庙堂中行大典一样,衣着整齐洁净,态度严肃恭谨。
  现在他看来也是这样于的,当他一刀割断别人咽喉时,态度也不会改变。
  小方走过去,连一句不必要说的话都没有说,一开口就问:“你准备用什么替我饯行?”
  “用我的左手。”
  严正刚的回答也同样直接干脆,“这里是盗窟,人了盗窟,就像是入了地狱,想离开只有再世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杀了你,用我的左手杀你。”
  他一直将他的左手藏在衣袖里。
  “我从来不用武器,我这只手就是杀人的武器。”严正刚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绝对没有比我更快的,所以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我见过你出手,我当然会注意的。”小方问,“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要提醒我注意?”
  “因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严正刚道,“我要你死而无怨。”
  小方叹了口气:“严正刚果然人如其名,公正刚直,绝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尔做一次,谁也不会怀疑的。”
  严正刚的脸色还没有变,眼神却己变了。
  小方又接着说:“如果我真的全神费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
  他忽然间笑了笑,“幸好我还没有忘记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么样?”
  “连她都没有怀疑你,连她都上了你的当,何况我这个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只手,当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只手,用第三只手来杀我。”
  他又叹了口气:“那时我死得虽然心不服口不服,心里就算有一肚子怨气,也发不出来了。”
  严正刚的脸色也已改变了:“想不到你居然还不太笨。”
  他已准备出手,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方身后的那道小门,宋老夫子无疑就在小门后,只要他一出手,两人前后夹击,小方还是必死无疑,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能避得开他们的合力一击。
  小方却又笑了笑:“还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么事?”
  “我另外也有只手。”小方道:“第三只手。”
  严正刚冷笑:“你也有第三只手?我怎么看不见?”
  “你当然看不见,你永远都看不见的。”小方道,“但是你绝对不能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的第三只手,现在已经被我的第三只手绑起来了。”小方突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严正刚当然不会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时终月难得一笑,可是这次他真的笑了。
  因为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一个初出道的年轻小伙子,居然想用这种法子来骗一个像他这样的老江湖。
  他少年时就已成名,壮年时纵横江湖,杀人无算,中年后虽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换姓,亡命天涯,智慧却更成熟,经验也更丰富,他怎么会上这种当!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闪电般击出。
  他出手时,宋老夫子也一定会配合他出手的。
  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身经百战,他们的配合从来未有一次出过意外,从未有一次失过手。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严正刚已出手,门外的宋老头子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一击不中,再出手。
  门外还是完全没有动静。
  严正刚不再发出第三击,竟然凌空跃起,掠出那道小门。
  宋老夫子果然在门外,却已倒在墙角下,只能看着他苦笑。
  严正刚笑不出来了,他终于发觉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笑。
  小方已经走了。
  他确信严正刚绝不会再追,击倒了宋老夫子,就无异也击倒了严正刚。
  他当然不是用他的“第三只手”击倒宋老夫子,他没有第三只手。
  可是他有第二双眼睛——“阳光”就是他的第二双眼睛。
  如果不是“阳光”的暗示,他绝不会想到宋老夫子会躲在暗处等着和严正刚前后夹击。
  “阳光”说的虽然并不太明显,却已使他想起了他们联手对付柳分分时所用的诡计。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气的微笑、有礼的态度稳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经认为他已完全丧失斗志时,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点住了宋老夫子三处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敌,对付仇敌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小方对自己这次行动觉得很满意。
  下一个要为他“饯行”的人是谁?
  他记得卜鹰曾经对他提过“朱云”的名字,也记得朱云就是“鹰记”商号的总管,是个非常诚恳、非常规矩的年轻人。
  小方从未想到他也是个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鹰提到他名字时,却好象把他的份量看得比严正刚还重,要掌管“鹰记”商号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没有特别的武功和才能,卜鹰也绝不会将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
  小方相信卜鹰绝不会看错人,他对朱云已经有了戒心。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朱云。
  朱云看来还是和平时一样老实规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剑。
  一柄很普通的青钢剑,剑已出鞘。
  朱云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
  “晚辈朱云,恭请方大侠赐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侠,你也不是我的晚辈,你不必太客气。”
  他刚才对宋老夫子的态度和朱云对他同样客气,现在宋老夫子己倒在墙角里。
  这些日子来,他又学会了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云的意思——晚辈求前辈赐招,就不必大公平了,前辈的手里没有剑,晚辈也一样可以出手的。
  朱云果然已出手。
  他的出手并不快,招式间的变化也不快,事实上,他的招式根本没有什么精妙复杂的变化,只不过每一招都用得很实际,很有效。
  这种剑术虽然也有它的优点,可是用来对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虽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开每个练武者都必学的“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应付这柄不已游刃有余。
  他甚至已经在怀疑,卜鹰对朱云是不是估计得太亢些,朱云是不是还没有将真功夫使出来。
  小方正想增加压力,逼他使出全力,朱云却已经后退十步,再次用双手抱剑,剑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礼:“晚辈不是方大侠对手,晚辈已经败了。”
  现在就认输未免还太早,卜鹰属下,本不该有这种人的。
  卜鹰属下都是战士,不奋战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放弃。
  朱云忽然笑了笑:“方大侠一定会认为晚辈还未尽全力,还不该放手的。”
  小方承认这一点,朱云微笑道:“晚辈不愿再战,只因为晚辈已不忍与方大侠缠斗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问:“你不忍?为什么不忍?”
  “因为方大侠已中了奇毒,已经绝对活不到半个时辰了。”朱云道:“如果晚辈再缠斗二十招,方大剑的毒性一发作,就必死无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云说的话,他根本就不信,连一句也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我中了毒?”
  小方故意问:“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鹰给我喝的酒中有毒?”
  “没有,酒里绝对没有毒。”朱云道,“他要杀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里,在哪里?”
  “在手上?”
  “谁的手?”
  朱云反间:“你刚才握过谁的手?”
  小方又笑了。
  他刚才只握过“阳光”的手,他绝不相信“阳光”会暗算他。
  朱云却在叹息:“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她也是为你饯行的人,第一个为你饯行的就是她;只不过她用的手法和我们不同而已。”
  “有什么不同?”
  “她用的方法比我们温和。”朱云道:“但是也远比我们有效。”
  “她用的是什么法子?”
  “你们最近常在一起,你应该看见她手上一直戴着个戒指。”
  小方看见过那个戒指,纯金的戒指,式样仿佛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么式样,小方都己记不清了。在拉萨,每个女人都戴着金饰,在每一条河流滩头,都可以看见人们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捞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着一个纯金的戒指,在这里绝不是件能够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个戒指不同。”朱云道,“那个戒指虽然只有几钱重,却远比几百两黄金更珍贵。”
  “为什么?”小方问,“是不是因为它的手工特别精细?”
  “不县”
  “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戒指上的毒。”朱云道,“是用三十三种毒淬成的。先将这三十三种剧毒淬入黄金,再打成这么样一个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针尖还细的刺,刺入你的皮肤时,你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半个时辰内,你已必死无救。”
  小方已经不笑了,但是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朱云却仿佛在为他惋惜:“本来我们都已经把你当作朋友,如果你不走,这里绝对没有人会伤害你,‘阳光’更不会。”
  他叹息着说:“不幸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敌,所以她才会用这种方法对付我,你们对付仇敌本来就是不择手段的。”
  朱云并不否认。
  小方又道:“她先把严正刚和宋老夫子的杀着告诉我,为的就是要稳住我,要我对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党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朱云还没有回答,小方又问他:“毒蛇噬手,壮士断腕,你是不是要我斩断自己这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