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四十二章 神秘的通道

  天色还没有暗,可是这简陋的木屋里已经显得很暗。
  吕三坐在黑暗的一个角落里,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正在沉思的表情。
  “现在班察巴那一定已经接到了他属下的报告,已经知道我已经将精锐全部调集到‘胡集’去。”
  吕三慢慢他说;
  “他一定认为我也在‘胡集’,因为我怕小方,正好将计就计,利用这次机会亲自将小方置之于死地。”
  他笑了笑:
  “班察巴那一向算无遗策,但是我保证他这次一定会算错一件事。”
  “什么事?”
  吕三说道:
  “他一定不会相信独孤痴真的在我这里。”
  “独孤痴真的在这里?”
  齐小燕不等吕三回答,继续又问:
  “你真的要我嫁给他。?”
  “婚姻是件很奇怪的事,有时不仅是男女间的结合而已。”
  “那是为什么?”
  “是种手段。”
  吕三道:
  “贫穷人家的子女以婚姻作手段,来取得以后生活的保障,富贵人家的子女也会以婚姻作手段来增加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他盯着齐小燕,眼睛里带着种尖针般的笑意:
  “你自己也该知道,我要你嫁给独孤痴,对你对我都一样有好处。”
  齐小燕说:
  “但是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
  “你想见他?”
  吕三霍然站起来:
  “好,你跟我来。”
  简陋的木屋里有个简陋的木柜,打开这个木柜,按动一个秘密的钮,立刻就会现出另一道门。
  走进这道秘门,就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辉煌富丽的黄金世界。
  有三个人在这金光灿烂的屋子里,一个仍然年轻,一个年纪比较大些,一个双鬓斑白,已近中年。
  年轻的身材修长,装饰华丽,看来不但非常英俊,而且非常骄做。
  年纪比较大的一个风度翩翩,彬彬有礼,无疑是个极有教养的人
  两鬓已斑的中年人,却和你在任何一个市镇道路上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中年人都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身材比一般中年人保持得好一点,连肚子上都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
  这三个人是绝对不同类型的,只不过有一点相同之处。
  ——三个人都有剑,三个人的佩剑都在他们的手边,一伸手就可以拔出来。
  独孤痴居然不在这屋子里,这三个人齐小燕都没有见过。
  吕三为她引见。
  “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也都是一等的剑客。”
  吕三说
  “可惜他们在我这里只有代号,没有名字。”
  他们的代号是:
  四号、十四号、二十四号。
  和“三号、十三号、二十三号”只差=号。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和吕三派去刺杀小方的那三个人都分别有很多相同之处,不但性格身世相同,连剑法的路子都差不多。
  吕三说;
  “我要他们在这里待命,只因为我也要他们去杀一个人。”
  齐小燕道:
  “杀谁?”
  吕三也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
  他又按动了另一个秘密的钮,开启了另一个秘密的门。
  门后是一条长而阴暗的通道。
  “你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处,也有一道门,门是虚掩着的,有个人就坐在门后,只要一开门就可以看见他。”
  “我要你去杀了他。”
  吕三的命令直接而简短:
  “现在就去。”
  四号也和吕三的属下其他那些人一样,只接受命令,从不问理由。
  他当然更不会问吕三要他去杀的那个人是谁??
  “是。”
  他只说:
  “我现在就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已经像一根箭一样窜入了那条阴暗的地道里。
  他的行动矫健而灵敏。
  只不过显得有一点点激动而已。连苍白的脸上都已因激动而现出了一点红晕。
  呼吸好像变得比平常急促一些。
  这就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样子。
  一窜入这条阴暗的地道,他就没有回来过。
  现在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他已经去了很久,太久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不必这么久的。
  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无论什么事都已经应该有了结果。
  ——死!
  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的脸上露出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件值得悲伤的事。
  ——每个人都要死的,何况是他们这种人。
  ——对他们来说,“死”就好像是个女人,一个他们久已厌倦的女人,一个他们虽然久已厌倦却又偏偏无法舍弃的女人,所以他们天天要等着她来,等到她真的来了时,他们既不会觉得惊奇,更不会觉得兴奋。
  因为他们知道她迟早一定会来的。
  ——对于这种事,他们几乎已完全麻木。
  吕三居然又等了很久。
  也不知是出于他对一个人生命的怜悯,还是因为他对死亡本身的畏惧和尊敬。
  吕三的脸色远比齐小燕和另外两个人都严肃得多。
  他甚至还在一个金盆里洗了洗他那双本来已经非常洁净的手,在一个金炉里燃上一炷香。
  然后他才转向十四号。
  “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成。”
  吕三说:
  “四号做不成,现在只有让你去做。”
  “是。”
  十四号立刻接下了这个命令。
  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一直控制得很好。
  可是在接下了这个命令之后,他的身体,他的脸色,还是难免因激动而有了改变。
  一些很不容易让别人察觉到的改变。
  然后他才开始行动。
  开始时他的行动很缓慢,谨慎而缓慢。
  他先开始检查他自己。
  ——他的衣服,他的腰带,他的靴子,他的手,他的剑。
  他拔出他的剑,又放进去,又拔出来,再放进去。
  直到他自己认为每一样东西都安排妥当。
  直到他自己认为已经满意的时候,他才窜入那条阴暗的通道。
  他的行动也同样矫健灵活,而且远比他的同伴更老练。
  可是他也没有回来。
  这次吕三等得更久,然后才用金盆洗手,在金炉烧香。
  而且居然还在叹息。
  他面对二十四号,脸上的表情更严肃,发出的命令更简短。
  因为他知道对二十四号这种人来说,任何一个多余的字都是废话。
  他只说了两个字:
  “你去!”
  二十四号默默地接下了这道命令,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当然不会像四号那样。
  一接下命令就立刻像火燃到眉毛一样开始。
  他也没有像十四号那样先检查他的装备是否利落?
  再检查他的剑是否顺手?
  已经有两个人一走入这条阴暗的地道后,就永不复返。
  这两个人都是杀人的人,都是使剑的高手。
  这两个人都是他的伙伴,他已经跟他们共同生活了很久。
  他知道他们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可是他接下这个要命的命令之后,就好像接到一张别人请他去吃饭的帖子一样。而且是个很熟的朋友请他去吃家常便饭。
  通道里还是那么阴森黑暗。
  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
  就像是条上古洪荒时的巨蟒,静静地吞噬了两个人,连咀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二十四号已经准备走进去。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镇静,非但脸色没有变,也没有一点准备的动作。
  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看起来也像是要到附近的老朋友家里去吃便饭一样。
  ——他有没有想到这次要被人连皮带肉一起吞下去的,也许就是他自己?
  现在他已经走到通道的人口,无论谁都认为他会一直走进去的。
  想不到他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凝视着吕三。
  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可是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从七岁学剑,十三岁时学剑尚未成,就已学会杀人。”
  他的声音平凡单调:
  “而且我真的杀了一个人。”
  “我知道。”
  吕三微笑:
  “你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将你家乡最凶横的陆屠户刺杀在当地最热闹的菜市口。”
  “可是我这一生中杀的人并不多。”
  二十四号说:
  “因为我从不愿惹事生非,也从来没有跟别人结仇。”
  “我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不喜欢杀人。”
  “我知道。”
  吕三说:“你杀人只不过为了要活下去。”
  “我杀人只不过为了要吃饭而已,每个人都要吃饭,我也是人。”
  二十四号说:
  “为了吃饭而杀人虽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另外还有一些人为了吃饭而做出的事比我做的事更痛苦。”
  他淡淡地接着道:
  “我既然为了要吃饭而杀人,所以我每次杀人都要有代价的。从来都没有一次例外。”
  “我知道。”
  “你虽然在我身分暴露,被人追杀时收容了我,可是你也不能例外。”
  二十四号说:
  “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杀人的价钱。”
  “我知道。”
  吕三仍然在微笑:
  “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过去,把那块他一直握在手掌里的十足纯金塞入二十四号手里。
  “我也知道你的规矩,杀人前只要先付一半。”
  吕三说:
  “这块黄金已经应该够了。”
  “这已经足够了。”
  二十四号说;
  “这块金子不但成色极纯,而且金质极好,一般市面上是绝对买不到的,只不过一个人如果死了,黄金对他又有什么用?”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将黄金藏入怀里,忽然又说:
  “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二十四号淡淡他说:
  “如果我死了,求你千万不要为我洗手上香,因为你已经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他好像还没有说完,可是他已经转身走入了那条阴森黑暗的通道。
  他的背影看起来远比他的正面挺拔得多,但是也很快就已消失的黑暗中。
  他是不是也会同样一去不返?
  齐小燕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真是怪人。”
  “哦?”
  “他好像已经明知这一去非死不可,而且也明明知道一个人死了之后,成份再纯的黄金对他都没有用了。”
  齐小燕说:
  “但他却偏偏还是要先收下你近块黄金,他这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他的原则。”
  “原则?”
  “原则就是规矩。”
  吕三说:
  “他自知必死也要去做这件事,既然要去做就得先收下这块黄金,因为这是他的规矩。”
  他的声音里绝没有丝毫讥消之意:
  “一个有原则的人,规矩是绝不可破的,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他说得很严肃,甚至还带着三分尊敬。
  齐小燕却问他:
  “他觉得这种人是笨?还是聪明?”
  “我不知道。”
  吕三说;
  “我只知道现在这种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是否很喜欢这种人?”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他去送死?”
  “你怎么知道他是去送死?”
  吕三反问:
  “你怎么知道死的不是我要他去杀的那个人?”
  他盯着齐小燕:
  “莫非你已经知道我要他杀的是谁?”
  齐小燕不说话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沉默得就像是那条阴森黑暗的通道一样。
  通道里仍然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见一点动静。
  二十四号也没有回来,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
  吕三忽然说:
  “我们好像应该吃饭了?”
  “吃饭?”
  齐小燕好像很惊讶:
  “你要吃饭?”
  “吃饭并不是件怪事,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吕三说:
  “应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不管事情怎么样发展都要吃饭。”
  “这就是你的原则?”
  “是的。”
  酒是用金搏盛来的,斟在金杯里。
  从波斯来的葡萄美酒斟在金杯里,虽然发不出琥珀光,却仍然有一一种淡淡的郁金香气,而且别有一种情趣。
  ——有谁能说富贵不是一种情趣?
  菜肴装在纯金的器皿里。
  ——极精美的手工器皿,极精美的烹任。
  也许还不仅是“精美”而已,而是“完美”。
  吕三在饮食时的风度也优雅得几乎到达“完美”。
  能够和他这样的人共享一顿精美的晚餐,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
  齐小燕却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并不是在为二十四号担心。
  也不是为二十四号要去杀的那个人担心。
  她只是觉得在别人去杀人的时候。
  还能够坐下来享受佳肴美酒,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阴森黑暗的通道里,仍然全无动静。
  吕三终于结束了他的晚餐,在一个金盆里洗了洗手。
  金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清茶。
  吕三解释:
  “今天我们吃了虾和蟹,只有自己亲手剥虾和蟹,才能真正领略到吃虾和蟹的乐趣?”
  他说:
  “只有用清茶洗手,才能洗掉手上的腥气。”
  齐小燕忽然问:
  “杀人呢?”
  “杀人?”
  吕三显然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齐小燕说:
  “杀人是不是也跟吃虾和蟹一样?也要自己亲手去杀,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乐趣?”
  这句话得很绝,吕三回答得也很妙。
  吕三说:
  “那就得看了。”
  齐小燕说:
  “看什么?”
  “看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吕三说:
  “有些人你不妨要别人去杀,有些人却一定非要自己亲手去杀不可。”
  “杀完了之后呢?”
  齐小燕又问:
  “如果你亲手去杀,杀完了之后要用什么才能洗掉你手上的血腥气?”
  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回答。吕三用一块纯洁的白中擦干了手,慢慢地站起来,也走入了那条阴森的通道。
  他没有招呼齐小燕。
  因为他知道齐小燕一定也会跟他一起进去的。通道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通道的入口门户,建造得就像是一个长形的米斗。越到底端越小,到了真正的人口处,已经收缩成一个两尺见方的洞。
  像齐小燕这种身材的人,要钻进去都不太容易。
  所以外面的灯光虽然辉煌明亮、却根本照不进这条通道里。
  一走进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了。
  ——吕三为什么要把这条通道建造得如此神秘?
  吕三已经隐没在黑暗里。
  齐小燕正想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你最好不要一直再往前走。”
  齐小燕问:
  “为什么?”
  “因为这条通道不是直的。”
  吕三说;
  “这条通道一共有三十三曲,如果你一直往前走,一定会碰到墙上,碰扁你的鼻子。”
  他淡淡地接着说:
  “我知道你也许不信,从外而看,这条通道确实系笔直通到底的,如果你不信,不妨试一试。”
  齐小燕没有试。
  因为她知道黑暗总是会让人造成很多错觉。
  会让人认为“直”是“曲”,“曲”是“直”。
  会让人曲直不分,会让人碰扁鼻子。
  她虽然年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事也和黑暗一样。
  也会让人造成错觉,让人不分曲直。

 

 

第四十三章 宝 藏

  譬如说,一种似是而非的伪君子的道德观,就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这种观念,她不想做这种事。
  她既不想让人碰扁鼻子,也不想碰扁自己的鼻子。
  所以她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她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火光亮起时,立刻有金光耀眼。
  这条通道的两壁,竟都是用巨大的金砖砌成。
  前面不远处就有个转曲。
  吕三正站在那里。
  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看着她。
  “想不到你身上居然带着火折子。”
  “你当然想不到。”
  齐小燕微笑:
  “虽然你已经派人把我彻底搜查过,可惜那些人还是没想到我会把一个火折子藏在一个发簪里。”
  精美的碧玉管,精巧的火折子。
  这个火折子本身的价值也许已远超过碧玉簪。
  吕三叹了口气。
  “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些什么别的东西?一些让人想不到的古怪东西?”
  “如果你想知道,你最好就自己来彻底把我搜查一遍。”
  她盯着吕三,伸开双手。
  她身上的衣服穿得并不多,她的身材已渐渐成熟。”
  她眼睛里露出的表情也不知是诱惑?
  还是挑战?
  “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跟你保证。”齐小燕说:“我身上带着的最古怪最有趣的一样东西,绝不是这个火折子。”
  吕三笑了,有点像是苦笑。
  “我相信。”
  吕三说:
  “我绝对相信。”
  通道里的转曲处虽然很多,吕三又继续往前走,齐小燕在后面跟着,两壁的金砖在火光下闪耀不息。
  这条通道无疑已经可以算是世上价值最昂贵的一条。
  她没有问吕三。
  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条通道?
  她知道这条通道一定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吕三不说,谁也间不出来。
  所以她什么话都没有间,但是她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
  她一直想不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怎么来的?
  通道里虽然阴森黑暗,可是点着的火折子并没有熄灭,走在通道里的呼吸也很畅通。
  由此可见,在这条通道里某一些秘密的地方,一定用某种很巧妙的方法留下了一些通风处。
  所以通道里的空气永远都保持干燥流畅,而且非常干净。
  非常非常干净,干净得让人嗅起来就像是一件已经在肥皂水里泡过三天,又搓洗过十六八遍的衣服。
  齐小燕忽然发觉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这么样来的。
  “干净”是件好事,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本来绝不会让人不舒服的。可见这地方实在大干净了。
  简直干净得让人受不了。
  这是怎么回事?
  齐小燕还是想不通?
  吕三忽然问她: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齐小燕说:
  “是。”
  吕三又问: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
  齐小燕但白承认: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她本来以为吕三会解释这件事的。
  想不到吕三又问了另外一个好像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天下万事万物中,最纯最干净的是什么?”
  这次吕三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是黄金。”
  吕三说:
  “世上万物,绝没有任何一种比黄金更纯更干净。”
  这条通道就是用黄金建成的。
  齐小燕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非常干净。
  可是吕三又接着问了她一个更绝的问题。
  “世上也有很多种人,你知不知道最干净的是哪一种?”
  他又自己回答:
  “是死人。”
  吕三说;
  “世上最干净的一种人,就是死人。”
  齐小燕也不能不承认。
  所有的死人都要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装进棺材。
  就算是最肮脏的人也不例外。
  她承认了这一点。
  也就想通了她刚才想不通的那件。
  “你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就因为这里太干净了。”
  吕三也同时解释:
  “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黄金和死人。”
  黄金确实是世上杂质最少的一种东西。
  最纯净的一种东西。
  而且大多数人都认为它是最可爱的一种。
  死人本来也是人。
  不管多可怕的人。
  死了之后就没法子再伤害到任何人了。
  一条用黄金建造成的通道。
  一些再也不能伤害到别人的死人。
  本来并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害怕的地方。
  但是齐小燕忽然觉得这种地方有种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之处,过了很久才能开口问:
  “这地方是个坟墓?”
  “坟墓?”
  吕三大笑:
  “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是个坟墓?你怎么会想到我肯用黄金替别人建造坟墓?”
  他很少这么样大笑过。
  要他这种人用黄金来替别人建造坟墓,确实是件很可笑的事。
  ——不管要什么人用黄金来替别人建造坟墓,都同样不可思议。
  奇怪的是:
  如果这里不是坟墓,怎么会经常有死人在这里?
  齐小燕又想不通了!
  齐小燕问: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吕三说:
  “是个宝库。”
  吕三的回答使得齐小燕更惊奇。
  “你说这里是个宝库?”齐小燕问:
  “是你藏宝的宝库?”
  吕三说:
  “是的。”
  吕三用指尖轻抚通道两壁的金砖。
  就像是一个骄做的母亲在抚摸她的独生子一样。
  神情中甚至还带着些因得意满足而生出的感触。
  “我可以保证我这里储存的黄金,至少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三倍。”
  吕三说:
  “如果我将这里的黄金抛售出去,世上每一个国度里黄金的价格都会下落。”
  “我相信。”
  齐小燕也忍不住用指尖轻抚壁上的金砖:
  “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黄金。”
  吕三说:
  “非但你没有见过,见过这些黄金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齐小燕说:
  “因为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
  “是的。”
  吕三说:
  “除了很特别的情况之外,这里通常都只有死人才能进来。”
  齐小燕问:
  “你通常都用死人来看守你的黄金?”
  吕三又笑了。
  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很可笑。
  吕三说:
  “自古以来,世上只有一种人会用死人来看守他的黄金。”
  齐小燕说:
  “哪种人?”
  “死人。”
  吕三说:“只有死人才会用死人看守他的黄金,因为他已经死了,黄金是不是会被盗走,对他都已不重要。”
  他的回答并不可笑。
  因为这样的例子非但以前就有过,以后也一定还会有。
  ——古往今来的王侯贵族死了之后,通常都会以黄金殉葬。
  再以他属下最英勇忠心的卫士陪葬。
  来看守他的黄金和灵魂。
  ——他自己当然不会知道他这种做法有多么愚蠢。
  因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我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死。”吕三说,“所以我还不会做这种事。”
  齐小燕也笑了。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既然这里是你的宝库,你的宝库里怎么会经常有死人?”
  这个问题就不是可笑的问题了。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问的。
  吕三的回答却是大多数人都不能明了的。
  “就因为这里是宝库。”吕三说:“所以这里才会有死人。”
  齐小燕说:“为什么?”
  “因为有种死人的价值远比黄金还大得多。”吕三说:“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这一种。”
  人死了之后还有什么价值?”
  还有什么用?
  吕三自己大概也知道这种说法很难让人理解。
  可是他不等齐小燕再问,就忽然改变了话题。
  “在极西的西方,也有一些历史极悠久的古老国家。”
  他说:“在那些国家里,也有一些学知极渊博的智者。”
  “我知道。”
  齐小燕道:
  “我也听说过一点。那些国家也跟我们一样,也有法律和宗教。”
  吕三说:
  “在他们信奉的宗教里,也有德高望重的长老。就好像我们少林武学的护法长老一样。我知道其中有一位‘德长老’就是个极有智慧、极受人尊敬的人,就好像昔年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一样。”
  齐小燕当然也听说过心眉大师这个人。
  吕三道:“听说他的师傅是被毒死的,所以他除了精研佛学和武道外,对毒药也研究得极透彻,甚至不惜以肉身遍试百毒,甚至有人说他到晚年时竟已练成百毒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
  “德长老的情况也和心眉大师一样。”吕三说:所以我才会提起他这个人。”
  齐小燕说:“为什么?”
  吕三说:
  “因为他曾经说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吕三不等齐小燕再问他,这件有趣的事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就已经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吕三说:“那位德长老有个非常好的果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卉、水果和蔬菜,他曾经在他的果园里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试验。”
  吕三说:“他在果园里选了一种最普通的蔬菜)譬如说是一棵卷心菜,然后他就用一种含有剧毒的蒸馏水,去浇这棵卷心菜,一连浇了三天,卷心菜的叶子就变黄了,而且渐渐枯萎。”
  吕三说:“然后他又用这棵卷心菜,去喂一只兔子,三个时辰之后,这只兔子就死了。”
  吕三说:“他叫他的园丁把这个死兔子的内脏,掏出来去喂一只母鸡,第二天母鸡就死了。”
  吕三说:“就在这只母鸡作垂死的挣扎时,恰巧有一只老鹰飞过,在德长老居住的地方,老鹰是很多的。”
  吕三说:“老鹰把死鸡抓到岩石上,当点心吃了后,就觉得很不舒服,三天后正在空中飞翔时,突然掉了下来。”
  吕三说:
  “德长老又要他的园丁找到了这只老鹰,抛入鱼塘里,塘里的鳗鱼、鲤鱼和梭子鱼,都是很贪吃的,当然会把老鹰的肉大吃一顿。”
  “如果说第二天有一尾梭子鱼,被送上你的饭桌去招待你的贵客,那么这位客在第八天或者第十天之后,就会因肠胃溃烂而死。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名医和件作,也绝对检查不出他的死因,更不会想到他是被仇人毒杀而死的。”
  吕三说:“这个秘密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除非……”
  说到这里,吕三忽然不再往下说了。
  可是听到这里的时候,齐小燕已经忍不住要听下去,忍不住间“除非怎么样?”
  吕三微笑道:“除非这个死人被送到这里。”
  齐小燕说:“难道你能找出他的死因?”
  吕三道:“如果我能及时剖开他的尸体,找到他肠胃中残存的梭子鱼,那么我非但能找出他的死因,而且还能找出毒杀他的人。”
  他悠然接着道:“那么这个死人的价值,就远胜于黄金了。”
  齐小燕还是不太懂。
  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吕三道:
  “因为我不但从这个死人身上发现一件本来绝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还因此而知道了一种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毒杀致死的巧妙方法。”
  齐小燕道:“毒杀他的那个人秘密被你发现后,当然也不能不听你的话了。”。
  “是的。”
  吕三笑得更愉快!
  “事情的结果一定就是这样子的,”
  他接着又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死人都是这样子的,有的中了秘密的毒,有的中了秘密的暗器,有的被人用一种秘密的手法所伤,只要他们的尸体在这里,我就能找出他们致死的秘密。”
  吕三又笑了笑:“对我来说,每一件秘密迟早都会有用的,有时甚至远比黄金有用。”
  齐小燕已经听得愣住。
  手心脚底背脊都已沁出冷汗。
  吕三在说这些事的时候,言词态度还是那么斯文优雅,就好像一位伟大的诗人在低诵一首他生平最伟大的杰作,一首任何人都确信可以留传千古的情诗。
  可是在齐小燕眼中看来,这世界上绝不会有比他更可怕的人了。
  吕三也在看着她,眼中还是充满了温柔的笑意,悠然问:“你愿不愿意去看看我的宝藏?”
  齐小燕忽然也笑了。
  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条雌豹。
  在接受挑战时所发出的那种光一样。
  “我当然愿意。”
  齐小燕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敢去?”
  无论多曲折漫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他们终于走到通道的尽头。
  通道的尽头处是一扇门。
  一扇没有门环也没有手柄的门。
  可是他们一走过去,门就开了。
  齐小燕又怔住了。
  在这一瞬间她所看见的。竟是她在这一瞬间之前从未梦想能见到的奇景。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山窟,看来仿佛有七八十丈宽,七八十丈长,七八十丈高,可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宽多长多高。
  山窟的上下左右四壁,都砌满了巨大的金砖。
  山窟里摆满了一口口用纯金铸成的棺材。
  谁也想不到会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这么多棺材,而且是用纯金铸成的棺材。
  ——是不是每一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一个秘密?
  用纯金铸成的油灯里,闪动着金黄色的火焰。
  门一开,齐小燕就走入了一个说不出有多么灿烂辉煌,也说不出有多么神秘诡异的黄金世界。
  因为这个世人梦想难及的黄金世界。
  又偏偏是个死人的世界。
  ——棺材是人人厌恶的,黄金是人人喜爱的。
  一口用黄金铸成的棺材给人的感觉是什么呢?
  齐小燕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似完全麻木了。
  吕三的脸上却在发光。
  他伸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就好像世上只有这里的气息才是他所喜欢的,也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喜爱的地方。
  他带着齐小燕走到最前面一排。
  最右首的三口棺材前,用纯金铸成的棺材,还没有阖起。
  刚才他派来杀人的三个人,已经死在棺材里。
  三个人死得仿佛都很平静,脸上既没有狰狞惊怖的表情,身上也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
  甚至连衣服都好像他们刚走进来时一样完完整干净,他们死的时候,显然并没有痛苦。
  但是他们确实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