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二十章 杀机四伏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个方向的暗林中,忽然有一条人影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头颅也同样软软地挂在脖子上。
  “阳光”一骨碌翻身跃起,一把握紧小方的手。两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暗林中已传出冷笑。
  “果然来了!”
  “阁下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跟大家见见面?”
  冷笑声中,夹杂着衣袂带风声、木叶折断声,隐约还可以见到人影闪动。
  远处又有人轻叱:“在这里!”
  叱声刚响,暗林中就有三条人影冲天飞起,向那边扑了过去。
  “阳光”和小方的心跳得更快,他们当然己猜出来的人是谁了。
  暗林中人影兔起鹃落,全部往那个方向扑过去,衣袂带风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叱喝。
  “姓卜的,你还想往哪里走?”
  “你就留下命来吧!”
  来的无疑是卜鹰。
  他故意显露身形,将暗林中的埋伏诱开,让小方和“阳光”乘机脱走。
  “阳光”又在看着小方,不管什么事她都要小方做决定。
  小方只说了一句话:“他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去。”
  “阳光”连一句话都不再说,两个人同时移动身形,也往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他们也知道暗林中步步都有杀机,可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繁星满天,星光都照不进,茂密的木叶,木叶虽然已枯黄,却还没有凋落。
  他们还是看不见人,连远处的呼喝声都已渐渐听不见了。
  这个树林是在群山合抱的一个山谷盆地里,山势到了这里突然低陷,地气极暖懊,连风都是暖的,所以现在虽然已经是初冬,木叶仍未凋落。
  可是地上仍然有落叶,就像是一个人往往会因为很多种原因要离开他的家一样,叶子也往往会因为很多种原因而离开它的枝。
  小方没有听见落叶上有任何人的脚步声,“阳光”也没有。
  他们只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他们听见一个人在哭。
  每个人都会哭,在生的时候会哭,在死的时候也会哭,在生与死之间那个阶段更会常常哭。
  有些人只有在悲伤痛苦失意时才会哭,有些人在兴奋激动欢乐时也会哭。
  有人说,一个人在他一生中最无法避免去听的两种声音,除了笑声外,就是哭声。
  所以,哭声绝不能算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可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无论谁听见有人在哭,都会觉得奇怪极了。
  最奇怪的是,这个正在哭的人,又是个谁都想不到他会哭的人。
  小方和“阳光”听见哭声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个正在哭的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胡大掌柜。
  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棵很高大的古树下,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如果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绝对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三宝堂”主人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坐在一棵树下面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
  可是他们亲眼看见了。
  胡大掌柜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他哭得真伤心,好像已经伤心得没法子再去注意别人,可惜他们却没法子不去注意他。
  他们都见过他,都认得他,都知道他是谁。
  幸好他们假装没有注意他,假装没有见过他,他们决定就这样从他的面前走过去。
  他们没有走过去。
  胡大掌柜忽然从树下一跃而起,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脸上虽然还有泪痕,却已经不再哭了,眼睛虽然还是红红的,却已经发出了狡狐般的光。
  他忽然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人?”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故意问:“你是不是?”
  “我是。”
  “我也是。”
  胡大掌柜冷笑:“你们都是人,可是你们看见有人哭得这么伤心,居然能假装没看见!”
  “阳光”也冷笑。
  “就算我们看见了又怎样?难道你要我们坐下来陪你哭?”她说得理直气壮,“你在这里哭,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胡大掌柜居然也理直气壮他说,“就是为了你们,我才会哭的。”
  “为了我们叶小方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为了我们哭?”
  胡大掌柜的样子看来更伤心。
  “我这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女人。”他说,“我找了她很久,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怎么死的?”
  “被你们活活吊死的!”胡大掌柜悲伤叫道,“被你们吊在一棵树上,活活吊死的!”
  他狼狠地盯着小方好一会:“我知道你姓方,叫做要命的小方,你想赖也赖不掉。”
  小方已经有点明白了。
  “你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柳分分?”
  “是。”
  “你真以为是我杀了她?”
  “不是你是谁?”
  小方叹了口气:“如果我说不是我,你当然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看出胡大掌柜已经决心要他的命,无论谁都应该能够看出这一点。
  ——“凤凰展翅”。
  胡大掌柜的双臂已展,姿势奇秘而怪异,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暗器是用什么手法打出来的,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他的暗器一打出来,就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了。
  “阳光”忽然笑了出来,不但笑了出来,而且唱了起来。
  她唱的就是那天她在那干枯的绿洲中沙丘后听到的那首歌谣:
  “燕北有个三宝堂,
  名气说来响当当。
  三宝堂里有三宝,
  谁见谁遭殃,两眼泪汪汪。”
  她的记忆力实在好极了,连一个字都没有唱错,而且唱得就像那小女孩一样。她还没有唱完,胡大掌柜脸色已改变:“你是谁?”
  “我就是我。”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怎会不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阳光”甜笑,“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的。”
  “我应该知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她笑得好像也有点像那梳着十六八条小辫子的小女孩子,只差手里少了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胡大掌柜吃惊地看着她,一步步向后退。
  “你以为‘阴灵,是谁?”
  “阳光”又道:“你真的以为是那个瓶子,还是那个……”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方已拔剑。
  一棵大树的根部,忽然间露出了一个门。
  那当然不能算是一道真正的门,只能算一个洞,“阳光”认为那是门,只因为里面真的有个人钻了出来。
  这个人虽然不是卜鹰,却是他们的朋友。
  “班察巴那!”“阳光”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是你!”
  看见他,他们也同样兴奋。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可是他每次出现时都同样令人兴奋。
  “刚才出手的人是你!”
  “是我。”班察巴那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一种在一瞬间就可以将人脖子拗断的手势,虽然非常简单,却绝对有效。
  “卜鹰呢?”“阳光”又问。
  “我没有看见他。”
  班察巴那道:“我也在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
  班察巴那说得也很有把握:“可是我知道他绝对没有死。”
  他的理由是:“因为那些人也在找他,可见他们也知道他还没有死。”
  他微笑:“无论谁想要卜鹰的命都很不容易。”
  “阳光”也笑了:“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恐怕更不容易。”
  她对班察巴那也同样有信心。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都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躲藏的地方。
  一个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先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们都以为你已经逃出了树林,想不到你却在这棵树底下。”
  “阳光”叹了口气:“难怪卜鹰常说,如果你想躲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你。”
  班察巴那微笑:
  “我也不知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还想说什么?”
  “说我是条老狐狸。”
  “你不是老狐狸。”
  “阳光”笑道,“两百条老狐狸加起来也比不上你。”
  刚才已听不见的人声,现在又可以听见了。刚才已退出树林的入,现在仿佛又退了回来。
  班察巴那皱了皱眉。
  “你们快躲进去。”他指着树下的地洞说:“这个洞绝对可以容纳下你们两个人。”
  “你呢?”
  “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
  班察巴那道:“我有法子对付他们。”
  “我相信。”
  班察巴那道:“但是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之后才能出来。”
  他已经准备走了,忽然又转过身:“我还要你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们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脱下来给我。”
  班察已那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阳光”也没有问。
  她已经背转身,很快地脱下了她的蓝色外衣和靴子。如果班察巴那还要她脱下去,她也不会拒绝。
  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女人。
  她相信班察巴那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小方也将外衣脱下。
  “这样够不够?”
  “够了。”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你还得把你的剑交给我!”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东西绝不能轻易交给别人的。
  ——他的剑,他的妻子。
  可是小方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剑交给了班察巴那,因为他也和“阳光”一样信任他。
  班察巴那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你信任我,你是我的朋友。”
  直到此刻,他才把小方当作朋友:“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地洞的确可以容纳下两个人,只不过这两个人如果还想保持距离,不去接触到对方的身子,就不太容易了。
  小方尽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
  他们身上虽然还穿着衣服,可是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很单薄。
  一个像“阳光”这样的女孩子,身上只穿着这么样一件单薄的衣服,两个人的距离之近,就好像一个“双黄蛋”里的两个蛋黄。
  只要稍微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应该能想到他们现在的情况。
  小方只有尽量把身子往后缩,只可惜后面能够让他退缩的地方已不多。
  地洞里虽然潮湿阴暗,“阳光”的呼吸却芬芳温柔如春风。
  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男人来说,这种情况实在有点要命。
  “阳光”忽然笑了。
  小方盯着她,忽然问她道:“你笑什么?”
  “我喜欢笑,常常笑,可是你以前好像从来也没有间过我在笑什么。”
  “以前是以前?”
  “现在为什么要问?”
  “因为……”小方道,“因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个男人。”小方的表情很是严肃。
  “我知道你是个男人。”
  “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知道。”
  小方道:“所以你如果再笑一笑,我就……”
  “你就怎么样?”“阳光”故意问小方,“是不是想打我的屁股?”
  小方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都笑了。
  刚才好像已经不能忍受的事,在笑声中忽然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班察巴那回来时,漫漫的长夜已过去,这浓密的树林又恢复了原来的光明和平宁静。
  “阳光”和小方的脸色也同样明朗,因为他们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班察巴那看着他们,忽然又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果然是卜鹰的好朋友。”他说,“卜鹰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样子仿佛很神秘,说的话也很奇怪。
  他忽然对小方说:“只可惜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
  小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死的?”
  “刚才。”
  “我怎么死的?”小方又问。
  “从一个危崖上摔了下去摔死的。”
  班察巴那道:“你的头颅虽然已经像南瓜般摔碎,可是别人一定还能认得出你。”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还穿着他们看见过你过去穿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你的剑。”
  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没有死,当然绝不肯将那么样一柄好剑交给别人。”
  小方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显然已经替小方找了个替死的人。
  “阳光”却还要问:“我呢?”
  “你当然也死了。”
  班察巴那道:“你们两个人全都死了。”
  “我们为什么要死?”
  “也许你们是为了卜鹰,也许你们是失足落下去的。”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原因要死。”
  他微笑:“说不定还有人会认为你们是为了怕私情被卜鹰发现,所以才自杀殉情的。”
  “阳光”和小方也笑了。
  他们心里毫无愧疚,他们之间绝对没有私情,所以他们还能笑得出。
  一个人如果随时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们死?”
  小方摇头。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近来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别人也能回答同样的一个问题,他宁愿闭着嘴。
  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因为我要你们去做一件事。”
  他又解释:“一件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会被别人注意。”
  他说的“别人”,当然就是他们的对头。
  “阳光”还是要问。
  “什么事?”
  她问:“你要我们去做什么事?”
  “去找卜鹰。”
  这件事就算不要他们去做,他们也一样会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报复,说不定现在就想去找卫天鹏,去找吕三。”
  他们的确有这种想法。
  “可是现在我们一定要忍耐。”
  班察巴那道:“不管我们要做什么,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鹰再说。”
  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并不比大海捞针容易。
  班察巴那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但是只要我们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
  他忽然转过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树,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开树皮树干,过了片刻,树干中已有种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阳光”用双手接住,慢慢地,很均匀地抹在脸上和手上。
  他们脸上的皮肤立刻就觉得很痒,然后就起了种很奇怪的变化。
  他们的皮肤忽然变黑了,而且起了皱纹,看起来就好像忽然老了十岁。
  班察巴那又告诉小方:
  “我们的族人替这种树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光阴。”
  “光阴?”
  “我们的族人都叫这种树叫光阴树。”
  班察巴那道:“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一年。一年之内你们都会保持现在的样子,大概不会有人能认出你们的本来面目。”
  但说的是“大概不会”,不是“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还要特别注意。”班察巴那道:“我还要替你们找别的掩护。”
  “什么掩护?”“阳光”问。
  “现在你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他也不是要命的小方了。”
  “我知道。”“阳光”说,“这两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所以现在你们已是另外两个人。”
  班察巴那道:“你们是对夫妻,很贫穷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劳苦才能生存。”
  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像这样的夫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你们是做生意的,把藏边的特产运到关内去贩卖,博一点蝇头微利。”
  班察巴那道:“因为你们没有父母子女,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也因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所以你们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两个人同行。”
  小方和“阳光”都在静听。
  班察已那又道:“你们当然请不起镖师护送。为了行路安全,你们只有加入商队。”
  “商队?”小方不懂。
  “商队就是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结伴同行的队伍。”
  班察巴那解释:“几乎每个月都有这么样一队人入关去。”
  他说:“我已替你们找到了一个。”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细,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这个商队并不大,大概有三四十个人。”
  他说:“领导这个队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练,对地形也极熟悉,少年时据说属于靴靼的铁骑兵,曾经远征过突厥。”
  “我们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
  班察巴那道:“他们预定是在虎口集会合的。”
  他又补充:“你们到了那里,先去找一个叫‘大烟袋’的人,把你们的名字告诉他们,再付二十五两银子的路费给他,他自然会带你们去见花不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名字叫什么?”“阳光”问。
  “你是藏人,名叫美雅。”
  班察巴那说:“你的丈夫是个汉人,名字叫做苗昌。”
  他将他的双手搭上他们的肩:“我希望你们能在一年之内找到卜鹰。”
  在小方和“阳光”想像中,花不拉当然应该是个高大健壮公正严肃的人。
  他们想错了。
  花不拉是个矮子,本来也许还不太矮,可是多年来马鞍上的生命,使得他两条腿变得非常弯曲,看起来就像是个圆圈,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摆摆的,样子显得很滑稽。
  所以他总是坐在一张很高的椅子上,用一双斜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讥俏的表情,就像是个顽童在看着已经被他用绢子绑住的猫,又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鼠。
  幸好他还有一双大手。
  他的手又宽又大又粗又硬,摆在桌上时,就像是两把斧头,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两半。
  也许就因为这双手,才使人不能不对他畏惧尊敬。
  这个人另一个优点是,他很少说话,他要说的话都由“大烟袋”替他说。
  小方和“阳光”看见花不拉的时候,已经有一对夫妻在他的客房里了。
  一对和小方他们一样的夫妻,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劳苦奔波不息。
  他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经有三四十岁,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脸上已经刻满风霜劳苦的痕迹,妻子总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丈夫把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交出来的时候,妻子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发抖,因为他们这一生中从未付出过数目如此庞大的一笔银子。
  在他们眼中看来,这二十五两银子的价值绝对比吕三眼中的三十万黄金还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们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赵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赵胡氏。
  一个平凡规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后,就没有名字了。

 

 

第二十一章 又见金手

  小方从未想到这一对平凡规矩的夫妻,竟是对他和“阳光”这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从某一方面说,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花不拉显得很不耐烦。
  对他来说,不管坐在什么地方,都远不及坐在马鞍上舒服。
  可是等到“大烟袋”替他间过小方和“阳光”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叫他们回房去的时候,花不拉却要他们“等一等”。他忽然问小方:“你有没有练过武?”
  “没有。”小方立刻回答,“虽然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也不能算练武。”
  “你身上有没有带家伙?”花不拉又间。
  “没有。”
  “连一把刀都没有带?”
  “没有。”
  花不拉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暖昧而诡异的笑意,忽然从身上抽出把匕首。
  “你最好把这家伙带在身上。”他将匕首交给小方:“你的老婆年纪还不算太大,我们这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走在路上,能小心还是小心些好!”
  “那个人不是好人,”
  一回到房里,“阳光”就悄悄地对小方说:“绝对不是好人。”
  小方不能不承认,花不拉笑的时候的确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
  幸好“阳光”已经不是本来那个明朗美丽的“蓝色阳光”了,连赵胡氏看起来都比她顺眼得多。
  那对夫妻就住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住的是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栈,房里除了一张土炕和一群臭虫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二十五两银子路费中还包括食宿,他们当然不能要求大多。
  何况炕总算还是热的,在这种时候,能够有热炕可睡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只希望能快点睡着。
  他们都没有睡着。
  就在他们开始要睡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响起种很奇怪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而且持续得很久,两间房又只隔着一层薄墙。
  如果他们还是小孩子,也许还是分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小方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他从未想到一个那么规矩、那么害羞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做这件事的时候,居然会出这么样的声音来。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太单调,忽然换了个新的环境,到了个陌生的地方,总是难免会放肆一·点。
  每个人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可是有些人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一定要控制自己。
  小方闭着眼睛,全身上下连动都不敢动。
  他希望“阳光”认为他已睡着。
  “阳光”也没有动,她是不是也希望小方认为她也已睡着?
  清晨,阳光满地。
  天还没有亮小方就起来了,用一桶已经结了冰碴子的冷水洗了个冷水浴,沿着小客栈外的山坡上跑了十六八个圈子。
  他回来的时候,“阳光”已收拾好行李。他看着“阳光”笑笑,“阳光”也看着他笑笑,谁也不知道对方昨天晚上睡着了没有。
  这一夜不管怎么样难捱,他们总算已经捱过去了。
  那一对夫妻又恢复了那种又规矩又老实的样子,害羞的妻子还是低着头不敢见人。
  小方和“阳光”也不敢去看着她,生怕一看到她就会联想到昨天晚上的声音,就会忍不住要笑出来。
  要命的是,他们四个人偏偏被分派到一辆驴车上,车了又小又窄,四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想不看都不行。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对夫妻居然还把他们做的路菜分了一点给小方和“阳光”,除了辣椒炒肉子之外,居然还有一点藏人最喜欢吃的“葱泥”。
  这种用圣母峰山麓上特产的野葱、阔叶韭和红蒜做成的“葱泥”,对藏边一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的珍搓,是绝不肯轻易拿出来待客的。
  这对夫妻好像为了要补偿小方和“阳光”昨天晚上损失的睡眠,特地来表示他们的歉意。
  小方却只希望今天晚上投宿的时候,他们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宵。
  小方又失望了。
  这一夜他和“阳光”又被分配到他们隔壁,又被整得很惨。
  这对夫妻的精力远比他们外表看起来旺盛得多。
  如果小方和“阳光”也是对夫妻,这问题很容易就可以解决。
  可惜他们不是。
  他们从未想到这件事竟是他们这一路上最大的烦恼,更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实害羞的女人,一到晚上就变成了个要命的尤物。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方忽然拿出了三粒骰子,对“阳光”说:“我们来掷骰子。”
  “掷骰子?”“阳光”问:“你要跟我赌什么?”
  “准输了今天晚上谁就睡到外面的车子上去。”
  输的当然是小方,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脚,他情愿睡在车上。
  他睡着了。
  “阳光”却还是睡不着。
  隔壁的声音虽然已暂时静下来,她却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本来不该想的事。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推门。
  她的心跳立刻加决。
  ——是不是小方回来了?
  不是。
  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只要看见那双罗圈腿,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阳光”跳起:“你来干什么?”
  “来陪你。”花不拉盯着她,眼中露出淫邪的笑意:“我知道你的老公不中用,特地来陪你。”
  “阳光”抓紧被角。
  “我不要你陪。”她真的很紧张,“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了。”
  “你叫,叫谁?叫你的老公?”花不拉狞笑:“你就算把他叫来又有何用?”
  他伸出一双铁条般的手,抓起个茶杯,轻轻一捏,就捏得粉碎。
  “你老公有没有我这样的功夫?”花不拉带着狞笑问。
  “阳光”只有摇头。
  现在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当然没有这样的功夫。
  她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花不拉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已经快走到她的床头了。
  “你敢叫,我就塞住你的嘴,你的老公来了,我就把他活活捏死。”
  看来他已经决心不肯放过她了。
  现在她已经不是“蓝色的阳光”,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又黑又丑的女人,花不拉怎么会偏偏看上了她?
  “阳光”又急又气又奇怪,花不拉已经纵身扑了过来,一双大手已经伸出来准备剥她的衣服。
  他没有抓住她,却抓住了个包袱。
  “阳光”往床里边一让,顺手抓起个包袱,用力掷过去。
  她的衣服没有被抓破,包袱却被抓破了,一样东西从包袱里落下,掉在地上。
  花不拉忽然脸上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忽然转身飞奔出去,就像是忽然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立刻就逃得踪影不见了。
  “阳光”的心还在跳,手脚还是冰冷的。
  ——花不拉为什么会忽然逃走,他看见了什么?
  她想不通。
  刚才从包袱里掉下来的东西还在地上,那个包袱是她今天早上亲手包起来的,里面绝没有任何一件可以让人一看见就怕得要逃走的东西。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总算不是别人,是小方。
  他睡得并不熟,无论谁都没法子能在那又冷又硬又透风的车子上睡得很熟的。
  他的耳朵一向很灵。
  看见小方,“阳光”才松了口气。
  “你看看床下面是不是有样东西?”她问小方。
  小方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阳光”更着急,更奇怪:“你看见了什么?”
  小方慢慢地俯下身,从床下捡起一样东西。”
  他捡起来的竟然是一只手。
  金手!
  “这包袱真的是你今天早上亲手包好的?”小方问阳光。
  “绝对是。”
  “那时候这只金手在不在这个包袱里面呢?”
  “不在。”阳光说得非常肯定,“绝对不在。”
  “刚才你真的亲眼看见它是从包袱里掉下来的?”
  “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这只金手怎么会到你包袱里去的?”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这只金手是“富贵神仙”吕三用来联络号令群豪的信物,本来是绝不可能在她包袱里出现的。
  但是现在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
  长夜还未过去,隔壁的屋子居然已经安静了很久。
  小方忽然又问:“今天有谁碰过这个包袱?”
  “没有。”阳光的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好像没有。”
  “是好像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阳光”在犹豫,这问题她实在没把握确定回答,她只记得这包袱一直都是在她手边的,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是“几乎”,不是“绝对”。
  小方再间:
  “有没有人能够找个机会把这只金手塞到你包袱里去?”
  要在她身旁将这个包袱偷走也许不可能,但是要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阳光”立刻回答:“有。”她的眼睛忽然发光:“只有一个人。”
  “谁?”
  “阳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个吵得我们整晚睡不着的女人。”
  小方不说话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路同车,现在已经可以算是朋友。在车上,那位赵胡氏总是坐在“阳光”旁边。“阳光”总是忍不住打瞌睡,赵胡氏要偷偷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绝对不是件困难的事。
  “也许班察巴那根本就没有骗过吕三,我们的行动早就被发现。”“阳光”道,“所以他早就派人来跟踪我们。”
  “你认为那对夫妇就是吕三派来的人吗?”
  “阳光”咬着嘴唇:“我早就对他们有点疑心了,一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妇女,明明知道隔壁有人,晚上怎么会像她那么鬼叫?”
  她的脸好像已经有点红了:“也许她根本就是故意要吵得我们睡不着,让我们白天没精神,她才有机会下手。”
  这虽然只不过是她的猜测,可是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
  唯一不合理的是:“如果吕三真的已经查出我们的行动,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们?”
  “因为他还想从我们的身上找出卜鹰的下落,所以只有派人暗中跟踪,而且绝不能让我们发现。”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暗中跟踪我们的,为什么又要把一只金手塞在我们的包袱里?”小方间,“他们这么做岂非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阳光”不说话了。
  这一点她也想不通,这件事其中的确有很多矛盾之处。
  隔壁那间屋子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忽然又有了声音。
  ——男人咳嗽的声音,女人叹气的声音,有人起床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拖着鞋子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那对夫妻中无疑有个人起床开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出去干什么?
  小方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
  “我去看看。”
  “我也去。”“阳光”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
  刚才的脚步声好像是往厨房那边去的,现在厨房里已经应该没有人了。
  可是大灶里还留着火种,灶上还温着一锅水。
  小方和“阳光”悄悄地跟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
  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这种最廉价的小客栈,是绝不肯浪费一,点灯油的,更不会有巡夜的人。
  可是天上还有星光,灶里仍有余光,他们还可以看得见这个人就是那位赵胡氏。
  赵胡氏正在舀水,把大锅里的热水,一勺一勺舀入一个木桶里。
  她身上虽然披着她丈夫的大棉袍,看起来却还是像很冷的样了,好像除了这件棉袍之外,她身上就连一寸布都没有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因为他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棉袍下面果然是空的。
  她刚把满满的一勺水舀起来,忽然一个不小心,把木勺里的水打翻了,溅在棉袍上。她赶紧放下木勺,提起棉袍来抖水,于是她棉袍下面赤裸得就像是初生婴儿一样的身体就露了出来。
  她的身子看来当然绝不是个初生的婴儿,她的皮肤雪白,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结实。小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诱人的胴体。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幸好这时候赵胡氏已经打好了水,提着水桶走了。小方和“阳光”躲在墙角后,看着她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阳光”忽然问他道:“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什么?”小方故意装糊涂。
  “阳光”忍不住要笑:“你自己该知道看见了什么,你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碰到这种事时,男人的眼睛总是要比女人尖得多。
  小方只有承认。“阳光”笑了笑:
  “你当然也看过她的脸和手?”
  “嗯。”
  “你看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像什么?”
  “像橘子皮。”小方形容得虽然不太好,可是也不算太离谱。
  “她身上的皮肤呢?”阳光反问。
  她知道小方大概是不肯回答这问题的,所以自己接着说:“她身上的皮肤简就像是缎子,像羊奶,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皮肤像她这么好的女人。”
  这一点小方也不能不承认。
  可是一个女人身上和脸上的皮肤是绝不应该有这么大差别的。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没有,除非……”
  “阳光”替小方接下去说:“除非她也跟我一样,也用一种像‘光阴树汁’那样的药物,把自己的脸和手都改变了!”
  这无疑是唯一的一种合理解释。
  这对夫妻易容改扮,参加这商队,当然是为了要跟踪小方和“阳光”。
  就算这件事之中还有些无法解释的事,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阳光”又问小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方沉吟,“看样子我们好像只有装糊涂,只有等。
  “等什么?”
  “等着看他们的动静,等他们自己先沉不住气,等机会出手。”
  这无疑也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因为他们不能走。
  他们的行踪既然已败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等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第二天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队伍还是很早就启程。
  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都要高踞在马鞍上将队伍巡视一遍的花不拉,今天却因为“身体不适”而没有露面,代替他领队的当然是“大烟袋”。
  小方和“阳光”还是和赵群夫妻同车,丈夫还是那么规矩老实,妻子还是那么腼腆害羞,总是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阳光”和小方也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
  小方甚至连看都不敢再去多看那位赵胡氏,因为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会想到昨天晚上在那昏黯的厨房里,闪动的灶火前的那一幕,就忍不住会想到那纤细的腰肢、雪白修长的腿。
  那种幽秘邪艳,充满了情欲挑逗的景象,叫一个男人不去想它,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幸好等到中午打尖过后,“大烟袋”就要他们换到另外一辆车子上去了。车行的次序,好像也有了很大的调动。
  每辆车上还是坐四个人,这次来跟小方同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苍老疲倦,儿子脸上也有病容,父子两人都同样沉默。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要想平平安安走完这一天的路,已经不太容易了。
  午时过后队伍就进入山区。
  山路弯曲险峻,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的向远方伸展,最后才消失在天边的艳红与金黄里。接近路边的山脚下,布满巨大的黑色岩石,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就像是神话中的大鹏般凌空俯视着人群,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小方和“阳光”坐得更近了些。
  如果有人要在半路伏击,将他们击杀在路途中,这里无疑是最好的地点。
  他们不想在搏击中失败,他们的身子靠得很紧,心里都已有了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格”的一声响,看见了一个车轮向前飞滚出去,撞上了路旁的黑色岩石,撞得粉碎。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小方已拉着“阳光”跃出了车厢。
  拉车的马还在惊嘶挣扎,车轮还在不停滚动,却已经只剩下三个车轮了。
  左面的后轮车轴已断,前面的车马队伍已不见踪影。
  群山后的艳红与金黄已渐渐变为一种虽然更艳丽、却显得无限悲沧的暗赤色。
  黄昏已将至,黑夜已将临。
  那父子两个人居然还留在车厢里,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还是想留在车厢里等着对他们伏击。
  “阳光”说:“你去看看,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方没有去看车厢里的人,只去看了看那根突然折断的车轴。
  车轴断得很整齐,只要略有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已经先被人锯断了一半。
  小方当然也看得出来。
  “来了。”他长长吐出口气:“总算来了。”
  “是他们?”
  “是。”
  “阳光”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
  车厢里的父子两个人还是全无动静,就算他们是想等机会在车厢中暗算伏击,现在也应该是时候了。
  小方冷笑道:“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轻踢车门一下:“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手?”
  车厢中仍然没有反应,险峻曲折的山路两端也仍然不见人影。
  小方忽然踢起一脚,踢碎了用木条草席搭起的简陋车厢。
  那父子两个人当然还在里面,两个人手里都握着用黄铜打成的机簧暗器筒。
  奇怪的是,筒中的暗器并没有发出来,父子两人的身子竟已僵硬,脸色已发黑,四只眼睛凸出如死鱼,眼里充满惊吓恐惧。
  这两人果然是对方特地埋伏在车里等着对付他们的杀手,等着在车身倾覆的那一瞬间出手。
  那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现在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准备出手时就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唯一的答案是——
  “阳光”已经看出了他们的阴谋,所以先发制人,先下了毒手。
  小方看着“阳光”,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行。”他说,“你出手实在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你说什么?”阳光好像不懂。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那么快出手的。”
  小方道:“因为我们还不能证明他们真的是对方的人,万一杀错了人怎么办?”
  “阳光”看着他,显得很吃惊:“你以为是我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