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兰花
   —古龙
第一章、决战之夜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只可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系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画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上。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这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在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兵刃检修清点完毕。”“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部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大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老板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点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橡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是三十六七,他看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国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猢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老板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老板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地”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一十八个筋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的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毫厘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问:“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老板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大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一个。”
  “谁?”
  “一个用白中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和身材部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起来了,全身上下忽然问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条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魄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很好,可是大老板和丝路先生部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都一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一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着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的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的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老板冷冷的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要自得发蓝,”铁大老板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部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人,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和讥消。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 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怎么能渡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老板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过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老板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也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己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问,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应该看得出来的。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解释说:“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 ‘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是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口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老板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老板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固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大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象中还聪明。f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以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他们以逸待劳,先占一点便宜,” 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捕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自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凤,上半身却纹凤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的犀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子应该是动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的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凤的抬椅人后面,连一点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刹那问。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箔子,就算是空的,份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精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老板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路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第二组就有四个了,三组八个人,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老板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来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奇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插在一根筷子上。这么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大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的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铁大老板,“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叫丁子灵。”
  “丁子灵?”铁大老板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老板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于是有一点可怕的,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个、三组有八人、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铁大老板问丝路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路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铁大老板:“那两个抬轿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当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忽然间,铁大老板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 铁大老板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须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铁大老板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三组和第四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老板,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传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象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拗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头砌成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大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的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来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耸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造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大屋的内部有三间,两间在地面,一间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届室三十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问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问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致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
  这间房正在大屋的中枢所在地,可是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屋顶,一扇窄门,两个小窗,一张桌椅,一张床,一个白棉布的枕头,一张自棉布的棉被和一个穿着自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苦行僧一样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满了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每一”个卷宗都夹着一件机密,每一件机密都可以轰动武林。
  如果有人把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名士侠女会因此而毁灭。
  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关楚留香的。
  有关楚留香这个人一生中所有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长,他的挣扎奋斗,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后经历过的那些充满传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恋人。
  每一个卷宗的原纸白封面上,都简单而扼要的注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注是非常有趣的。
  “从楚留香童年时的玩具看他以后学武的倾向和武功的门路。?
  “从楚留香幼时的奶娘们看什么样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恋。”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药间的关系。”
  “楚留香与石观音。”
  “楚留香与水母。”
  “楚留香与胡铁花,以及他对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对睡眠和饮食的偏好和习惯。”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类详细,而且非常精辟,从这些卷宗上,已不难看出研究楚留香这个人,对他了解有多么深刻?
  这个人了解楚留香,也许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这个人穿着件带着三角形头罩的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波斯的苦行僧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尽可能的不让别人看他的脸。
  此刻他正在专心的翻阅其中最大最厚的一个卷宗,这个卷宗上的标题赫然竟是:
  “楚留香之死。”
  这个标题实在是耸人听闻的,挥手云霞,瞬息千里,连阎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襟的楚留香,怎么会死?
  可是江湖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不败的楚留香,这一次确实败了。
  他败,所以他死,不败的人如果败了,通常都只有死。
  可是不败的人怎么会败呢?
  这个卷宗,记载着就是有关这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细节,从开始直结束为止。
  据说他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这一点,已经让人觉得传说并非无因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击败楚留香,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是大家都认为毫无疑问的。
  据说这个女人姓林,叫林还玉。
  林还玉当然极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
  可是能够让楚留香迷恋倾倒的女人,无疑是位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这一点用不着亲眼看见,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还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亲,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绝艳惊才、举世无双的慕容青城的嫡亲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帅找一个适合的对象,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这个故事,除了慕容,还玉和楚留香之外,据说)还牵连到另外一些人,当然也都是名动一时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风流第一、剑术第一、风姿第一,有剑如丝,以柔克刚,一剑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艳如桃李,媚若无骨,明珠盈斗,不屑一顾。
  关东怒,一方大豪,一代枭杰,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有了这些精采出众的人,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极轰动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这个故事其中洋情的人,居然不多。尤其是它的结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许就因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关它的传说就越来越多了。
  有的人甚至说,林还玉虽美,但却红颜薄命,从小就有恶疾缠身,而且就像是条恶蛇一样,非但可以缠死自己,而且可以缠死每一个爱上她的人。
  楚留香爱上了她,所以也只有死。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死了呢?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完全尸体?
  穿白色棉布长袍的人,一直在反复研究着这个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的神态已经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一定会看出他的眼中已而布满红血丝。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会发现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这个结是很难打得开的,涸为他永远不知道楚日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要找开这个结,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费了多少心血。
  ——这是不是因为仇恨?
  ——当然是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他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才露出了一点希望。
  这个就像是个幽灵一样,忽然间就从那扇窄门外滑了进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
  “飞蛾行动已开始。”

 

 

第二章、飞蛾行动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开始。”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做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的。”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年长的一个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长者忽然长长的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老板称为“箭靶”的地区,己近在飓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不过只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黑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厝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在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魔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魔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何况铁大老板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惊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长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响,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老板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象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狐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大弱了些。”
  “不弱,”
  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炮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正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 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少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的力全部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老板这一次攻击难道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其实铁大老板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对方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钉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已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人对方的埋伏的陷饼里。”、他急切的间:“当时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人陷饼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得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灵提纵术和燕子灵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炮骤灭,燕冲霄己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射来的俞会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的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的动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旋。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这个马橘居然是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灵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下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个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放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叹出一口气。
  ———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下,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问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条被人烧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窜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窜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捅里。
  燕冲霄窜起,他也跟着窜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插进去,他有多么疼?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个人疼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窜,速度一直不减。
  握刀的人却觉得这一刀已经刺得够深了,所以身子已经开始往下落。、一个上窜之势不减,一个已在下坠,刀把犹在手,隐没有刀锋,立刻出现,随着握刀的人下坠而出现。
  于是鲜血就忽然从刀锋出没处花雨般洒了出来)
  燕冲霄死不瞑目。
  他永远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个高不及三尺,直径不及半尺的马桶里。…
  他更想不到致于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这一生最大的一个弱点上。
  倡慎和吕密是兄弟,他们练的功夫是挂劈铁掌、开山铁爷这一类的外门硬功,可是他们的心思却绵密细致如抽丝。
  他们是第二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好手。
  他们听风辨位,辨出了一组箭射出的方向,闪避过这一。遭箭雨后,他们立刻就乘隙飞扑到这里。
  这里是个厨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应该就是“盛记”的厨房。
  “盛记”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饭,他们的厨房当然很大,锅灶当然也很大。
  可是现在“盛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厨房里的大灶却还有火,灶火还烧得很旺,两个灶口上,一边一个大铁锅,一边一个大蒸笼。
  ———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铁锅,和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蒸笼。
  吕氏兄弟对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兄弟已经到了大灶前,一个人用左手掀大锅盖,一个人用右手提蒸笼的笼盖。
  ——他们兄弟的掌力,一个练的是右手,一个练的左手。
  左手提锅盖,掌力在手,锅盖一起,历手痛击,一击毙命。
  不管藏在锅里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左掌击下时,笼中人的命运当然也一样。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这一掌竟没击下去,日为锅里没有人,笼中也没有。人呢?
  吕氏兄弟忽然惨呼如狼嗅,大灶里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两根通红的铁条,忽然间就已插入了他们的小肚子里。
  这两根铁条无声无息的刺出,直到刺人他们的小腹后,才发出“嗤”的一声响。
  一响之后,忽然又无声无息。
  听见这一声响,昌氏兄弟才低下头,眼中立刻涌满了说不出的惊恐惧怕之色。
  他们赫然发现他们的肚子上在冒烟,而且还发出了一阵阵毛燎火焦的恶臭。
  他们忍不住开始呕吐。
  呕吐并不是太坏的事,只有活人才会呕吐,只可惜一开始呕吐,忽然间就吐不出了。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呕吐的死人?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呕吐?
  大灶忽然崩裂,两个黑衣人在燃烧的火焰中翻飞而起,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窜出来的一样,黑衣上还带着一星星一星星闪动的火花。
  灯笼是用一种透明的桑皮纸糊成的,高高的挂在一排屋檐下,轻飘飘的随风飘动。
  如果说有人能够藏在这么样一个灯笼里,有谁会相信?
  谁能一直轻飘飘的悬挂在屋檐下,随着灯笼不停的摇晃。
  谁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迸这么样一个酒罐般大小的灯笼里?
  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
  何况灯笼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灵般的人能够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缩小塞进灯笼悬挂在屋檐,外面还是可能看得见。
  所以慕容门下第二组中战绩最辉煌的虎丘五杰到了这里,戒备之心也减弱了。
  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大行家,还不知道江湖中随时都会有一些不可能的事发生,固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人、享、物。
  有一种用很奇秘的方法制成的桑皮纸,其中甚至还混合着一些很珍贵的汞,这种纸就是从个绝对看不到里面的,里面却可以看见外面。
  有一种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悬挂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缩小到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这些人忍受痛苦和饥饿的耐力,几乎也已到了人类的极限。
  虎丘五杰不能了解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们就死定了。
  就在他们心情最放松的一瞬间,灯笼里已经有人破纸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闪动,动如电击,在刀光一问间就已操刀割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些人割头的动作虽然没有那个红衣小儿那样快,可是已经够快了。
  被他们割下的头颅落地时,有的眼睛还在眨动,有的眼中还带着鲜明的恐惧之色,有的舌头刚吐出来,还未不及缩回去,有人身上的肉还在不停颤动。
  那种颤动,居然还带着一种非常美的韵律,看来竞有些像是一个处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时那种震颤一样。
  ——在这种颤动下,处女很快就会变成不是处女,活人也很炔就会变成死人了。
  为什么生命中动得最美的一些韵律,总是不能久长?
  第一个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铺,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样。
  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着要住房屋。死人就要进棺材。
  一个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这个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户人家里的床铺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爱了。
  因为恩爱的比例和床铺的大小,并没有十分绝对的关系,有时候夫妻越恩爱,床铺反而越小。
  可是一个地方的棺材铺大不大,就一定要看这个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这个小镇上死的人虽然还不够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还不够多。
  所以小镇上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还经营一些副业。
  卖一点香烛锡纸箔铁库银,为死人修整一下门面,准备一些寿衣,替一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绅士们,写几幅并不太通顺的挽联,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写几张符咒。
  如果运气好的话,而且刚好有这档子买主,一个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部可以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连毛发牙齿都换一点散碎银子?
  可是他们最大的一宗生意,还是纸扎。
  一个有钱人死了,他的子孙们生怕他到了阴世后不再有阳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华美的居室器用车马奴仆,所以就用纸粘扎成一些纸屋器用,纸人、纸马来焚化给他,让他在阴间也可以有同样的享受。
  这只不过是后人对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点孝思而已,不管他们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样要做的,孝顺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时反而做得更好。
  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来了。
  棺材店给人的感觉总是不会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对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笑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来买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万遗产可以得,心里就算高兴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才对。
  在棺材店里,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人笑眯眯的进来了。
  这个人叫程冻。
  程冻今年虽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见。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战之后,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己冷冻起来?了。
  ——一个人成名的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一战功成,心伤如死,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
  所以程冻早就不会笑了,可是他的脸看来却好像终年都在笑,甚至连他睡着了的时候都好像在笑,因为他脸上有一道永生部无法消除的笑痕。
  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
  所以他虽然终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终年都在杀人。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见到他的笑脸,刀光犹未见,就已魂飞魄散了。
  有程冻的地方,就有郭温,两个人形影不离,天涯结伴,二十年来,从未失手。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家棺材店,郭温手里的一个火折子,灯火闪动明灭,照着后院天棚里五口已经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两口还没有完工的白木,三间纸扎的房子、四五个纸扎的纸人“二百五”。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人对方的陷阱埋伏。
  这个棺材店更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对方将会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
  两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盖还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无一物,纸孔的刍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没有人能悬空藏进去。
  这里如果有埋伏,无疑就在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里。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劲作势,准备发动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是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时,攻击的对象却是那些纸扎的房舍骡马人物。
  他们对这一击虽然极有把握。
  经过那么精心设计的埋伏,绝不会设在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地方,经过那么精心挑选过的列士,当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无法藏身的地方。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不是这种埋伏,怎么能对付他们这种高手?
  程冻用刀,四尺二寸精钢百练的铁软刀,平时绕腰两圈,用时一抽,迎风而挺,一招“横扫千军”,十人折腰而死。
  郭温也用刀,练子扫刀,刀长二尺八寸,练子长短由心,有时候还可以作飞刀使,刀刃破空,取人自级于百步外。虽带链子,用的却是刚劲。
  双刀齐飞,刚柔并用,在江湖中,这几乎已经是一种所向无敌的绝技。在他们双刀齐展“横扫千军”时,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刀下全身而退。
  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飞舞,纸屑纷飞。可是只有纸屑,没有血肉,他们攻击的对象,只不过是些纸扎而已,埋伏并不在。
  ——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一刀扫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却不可以。心死只不过悲伤麻木而已,还可复生,生死之间,却另”无选择的余地,也绝无第二次机会。
  这一点他们都明自,只要是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都明自。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感觉是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明?是惊骇?还是绝对冷静?
  我可以保证,那绝不是未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们所想象得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才敢作这样的保证。
  程冻和郭温的心虽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已将他们生命所有的潜力全都逼人他们的肌肉里,逼人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
  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产生身体的弹性推动,只有这种“劲”,才能制造闪避和攻击。
  ——避开危机,攻向另一处潜伏的危机,以攻为守。
  冷静如已冻结的程冻,温良如美王的郭温,在这一刹那间,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们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
  他们竟忽然极放肆的放声大喝。
  大喝一声,你腔扩胀,腹部紧缩,把肺部里积存的真气全部压榨出来,刚刚注入肌肉中的潜力,也在这同一瞬间进发。
  这种力量使得他们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种绝不可能再有变化的情况下,从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种绝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窜。
  刀光闪动,赫然又是一招横扫千军。三口崭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这一次应该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他们的眼中满布红丝,就像是两个渴血的僵尸,渴望着能见到鲜血在他们的刀下涌出。
  可惜这一次他们又失望了。
  “轰”的一声响,双刀同时钉入天棚的横梁,把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像钟摆般不停的摇晃。
  ———次错误,也许还可以补救,两次错误,良机永失。
  ——难道这里根本没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里?
  不知道。
  程冻和郭温现在只希望能借这种钟摆般摆动的韵律,在最短的则间里使自己的气力恢复。
  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已足致命。
  一个连续犯了两次错误的人,如果还想祈求第三次机会,那已不仅是奢望,而且愚蠢。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一个人到了绝望时,思想和行为都会变得单纯而愚蠢,固为那种绝望的恐惧,已经像刀一样切断了他们敏锐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摆在地上的那两口空无一物的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三个黑色的人影。
  程冻和郭温眼看着这三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们的喉咽和心窝,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条像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的宰割。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也是最后一次。
  “程冻冷酷谨慎,郭温机警敏捷,两人联手,所向无故,我相信他们这一生中一定从未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长者叹息。
  “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少年说:“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觉,永远不要把自己像条死鱼般吊在那里任人宰割。”
  “是的。”少年很严肃的说:“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小心。”
  他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恭谨,因为他知道长者对他说的并不是老生常谈,而是个极为沉痛的教训。
  长者又问他。
  “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到灯火再亮起时,那位慕容公子带去的人还会剩下几个?”
  “剩下的当然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后就全无消息,慕容既不同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贸然带着一批人去赴约,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进那个根本一无所知的死镇。”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认为这种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恶。谁也没有权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
  “你当然会认为这种做法可恶,我在这种年纪的时候,也会这样想的。”
  “现在呢?”少年问长者:“现在你怎么想?”
  长者沉思,然后反问:“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这次行动被称为什么行动!”
  少年当然记得,用“飞蛾”作为行动的代号,实在很荒谬。
  可是荒谎的事,却又偏偏会让人很难忘记。
  “飞蛾行动。”少年仿佛变色,“难道他们这次行的目的,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本来就是要去送死的。”
  长者微笑。
  微笑有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心情愉快时所表现出的行为,有时候也可以作一种回答。
  对一个自己不愿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作的回答。
  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没有期待长者回答他这个问题。
  ——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这种问题去问别人,通常都只不过是自己思索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说,“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人想死?”
  “我没有这么想。”
  “不想死的人为什么要去送死?”
  “他们当然另外有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而是说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是那引起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拼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更清楚,“他要他们去送死,只因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者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后才问:“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我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圈套?”
  “慕容带那些人去送死,只不过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让别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可是他的师长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极为满意的表情。
  慕容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呢?”少年自己问自己。
  这种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口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来想去,到最后只剩了三个字”
  “三个字?”长者问,“哪三个字?”
  “楚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