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铁大爷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闰房也没有呢哺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洁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凤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自大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大后。
有一个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自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大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沫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温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搂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一‘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大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糙,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一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是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祥平和的小镇,竟然会忽然变成一个杏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的敲锣,缓缓前行。
凤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未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他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得很慢。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骤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言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部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不是的。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丸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条?
三百八十六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王”,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故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像急,他的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馒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旁。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绸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袍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编幅,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口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惜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部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在这六次敲门声中,充塞人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沟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合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曲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中午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成了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育者踏上级级如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人了一扇门。
他听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
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夸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穿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部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跃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的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 “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个瞎子,怎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么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说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戏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故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旁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自问:“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猢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就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练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来说,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倡,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的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间,“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流抚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经过这种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妞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
‘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第二章、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固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忽然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系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津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精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呕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二十六?”铁大爷立刻用一种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双自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旁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五十骑中,有十三骑,马上人仍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六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六,”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六把刀。
每个人腰畔都有刀,“呛”的一声,二十九把刀齐出鞘。
还有八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八个人就已经是八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鬓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竞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凤秋雨落人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八条血丝切口,血如泉喷,光如电闪。
穿自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刚刚有二十丸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八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于就有八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
圣贤与伧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了出来,贤愚勇懦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个人倒下,还有二十九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无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六个人能知道这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人,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还有什么人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的这句话, “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部死光。
除了那二十九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就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域,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
“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做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发后,过高原,走西域,楼阁、沙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做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具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不盲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做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