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三十三章、宝剑无罪

  南苹忽又一笑,道:“其实各位也用不着太担心,大师姐本是我们本门姐妹中武功最高的一人,她如今虽已残废,武功并未失去,一定能将那些人击退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她若有把握能将那些人击退,一定早就动手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南苹道:“可是……可是我师傅常说,大师姐的武功已绝不在当今武林最负盛名十大高手之下,那些人的武功难道还能比她更高麽?”
  胡铁花苦笑道:“敢和楚留香作对的人,自然一定有两下子。”
  戴独行道:“香帅能想得出那些人是谁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纵能猜得出那些人是谁,於事又有何补?”
  其实他已猜出那些人八成是柳无眉勾引来的,她这麽做不但可以截断楚留香的道路,而且还可以将甜儿她们擒为人质,用来要胁楚留香,即使事後能侥幸逃出,也无法再泄露她的秘密。
  楚留香已认定了这必定又是柳无眉的连环毒计。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只希望你们的大师姐已看出自己的武功绝非对方的敌手。”
  南苹皱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只因她若被逼得无法可施时,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将这道门打开了。”
  戴独行附掌道:“不错,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南苹道:“若是换了别人,到了绝境时,也许会这麽做的,但我大师姐宁死也不会。”
  戴独行皱眉道:“为什麽?”
  南苹叹道:“因为我大师姐就因为无心泄露了本宫的出入道路,所以才受到重责,她这次又怎敢再重蹈复撤。”
  这似乎已是最後一个希望,此刻希望又告断绝,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胡铁花却眼睛一亮,忽然冲上去,用手敲击着石壁上的铁环,四壁都起了回声,震得人耳朵都麻了。
  南苹失声道:“你这是干什麽?”
  胡铁花笑道:“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戴独行拍手道:“不错,那些人听到地下有声音传出,就必定已能猜到神水宫的入口是在什麽地方了,他们若已知进神水宫的入口在何处,那位大师姐也就没有什麽隐瞒可言了,她若已没有顾忌,也许就会将这道门打开。”
  胡铁花笑道:“我是个笨人,只能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楚留香也已喜动颜色,道:“到了聪明人都无法可施时,笨人想出来的法子一定最有用。”
  “有用”两个字刚说完,已有一线天光照了下来。
  庵堂的光线也不亮,日色被浓荫所掩,彷佛自古以来就照不到这里,使得这古老的佛堂,平添了几分凄凉之意。
  黄幔低垂,也看不出神龛里供的是什麽佛像,案上铺着和神幔同样陈旧的黄缎,低垂到地。
  一个瘦削苍老的青衣尼,垂眉敛目,盘膝坐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虽然是坐着,犹可看出它的身材很高大。
  她枯黄的脸上已瘦得没有一丝肉了,露出了高耸的颧骨,使得她看来更憔悴苍老,也更严肃冷酷。
  在她面前左右两侧,还有几具蒲团,左面蒲团也盘膝坐着两个很美丽的少女,头垂在胸前,似已沈睡。
  这两人正是李红袖和宋甜儿。
  右面蒲团上,坐着一男一女,但却不是李玉函夫妇,男的面色苍白,似乎带着个面具,但青衣上血迹斑斑,又似受了重伤。他紧咬牙关,紧闭着眼睛,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了。
  那女的面上蒙着一方丝巾,只露出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和悲愤之色。
  佛堂中本来激荡着一阵阵震耳的金铁交击声,声音显然是来自地下,到了这时,才忽然停顿。
  这时那青衣尼坐下的蒲团已在缓缓移动,蒲团中露出了个洞穴,然後,就有两个人狡兔般窜了出来。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蒙面的女子瞧见了他们,目中蓦然现出了惊喜之色,但青衣尼那双冷酷的眸子里,却射出了比刀远锐利的光芒。
  她长袖一展,但见乌光闪动,带着一股强劲绝伦的风声,呼啸着向楚留香他们卷了过去。
  单只这一股劲气强风已令人难以抵御,何况劲风中还带着“神水宫”见血封喉的独门暗器。
  胡铁花只觉寒风扑面,骤然间竟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大惊之下,身子一缩,凌空倒翻了出去,“砰”的,撞散了窗户,飞出窗外,只觉鞋子上微微一震,以他应变之速,竟还是难免被暗器击中,幸好他入关後还未换过鞋子,穿的仍是姬冰雁为他准备的牛皮靴,那暗器的力道虽强劲,也穿不透这种老牛皮。
  否则他就算不死,这条腿也算废了。
  胡铁花身子还在空中,已被惊出一身冷汗。
  窗外的古树浓荫,木叶甚密,他正想先凉到树上再说,谁知就在这时,忽听“哧”的一响。
  寒光闪动间,已有一柄剑毒蛇般自木叶浓荫间刺了出来,来势之快,出手之毒,竟不在青衣尼的暗器之下。
  这一剑来得更大出他意外,他一口真气已用尽,身子还在空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这一剑了。
  他嘴里刚冒出口苦水,准备拚着挨一剑了,突见黑忽忽一团黑影自窗子飞出,迎着剑光飞了过去。
  只听又是“哧”的一声,剑光已穿透了这团黑影,竟是只蒲团,但胡铁花并没有看到这是什麽。
  他脚尖一沾地,已又窜入了窗户。
  只见楚留香仍站在那里,彷佛根本没有动过,方的劲风和暗器,也不知他是怎麽躲过去的。
  再看南苹也已跃了土来,正拉着那青衣尼的手在说话,显然正在为楚留香他们求情,为他们解释。
  胡铁花抹了抹汗,通:“老臭虫,看来我又欠你一次情。”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次救你命的倒不是我。”
  胡铁花讶然道:“是谁?”
  他嘴说着话,头已转过去,这才发现方坐在地上的蒙面女子已站了起来,座下的蒲团已不见了。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姑娘救了我的命,我却去谢别人,实在不好意思得很,但姑娘也莫要见怪,我这人虽笨,倒也知道好歹,以後姑娘无论要我做什麽,要我水里去找就水里去,要我火里去找就火里去。”
  蒙面女于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麽。
  但这时南苹已站了起来,大声道:“我大师姐想问问。你们的来历,和本宫有什麽渊源。”
  她是背对着那青衣尼姑,此刻忽然向楚留香眨了眨眼睛,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和本宫必有很深的渊源,否则师傅她老人家就不会叫你们来这里了,所以你们还是向大师姐说明的好。”
  其实她用不着眨眼睛,楚留香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虽然将他们带来这里,心里还是害怕得很。
  楚留香自然也不会要她来承担这责任,沈吟着道:“此中详情,一时间也不能详说,等姑娘见到令师时,自然会明白的,此刻还是先应付这里的事要紧。”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我想知道鬼鬼祟祟躲在外面暗算人的那些小子究竟是谁?我好歹也要给他们个教训。”
  青衣尼目光虽在闪动着,但面上却木无表情。
  她的眼睛几乎全是灰色的,就彷佛死水中的寒冰,而她的脸就像是一湖死水,冷酷中又带着出奇的宁静。
  胡铁花忍不住又要去摸鼻子,苦笑着道:“你……大师真的不能说话?”
  青衣尼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但大师却能听得到我们说话?”
  青衣尼竟摇了摇头。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明明听得见,为何偏偏要说听不见呢?”
  南苹道:“我大师姐真的听不见。”
  胡铁花道:“若是听不见,她怎会点头摇头?”
  南苹瞧了那青衣尼一眼,欲言又止。
  胡铁花苦笑道:“求求你们快说出来吧,莫要再打哑谜了,我简直已快被急得发疯。”
  看来楚留香猜的并不错,李玉函夫妇既然不在这里,外面的人想必是他们找来对付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呢?看那一剑来势之狠毒辛辣,他们的剑法之高,并不比黄鲁直差多少。
  柳无眉又从那里找来这许多高手?
  还有,这蒙着面的一男一女是谁呢?为什麽要如此神秘?
  胡铁花心里尸是疑团重重,却偏偏遇上一个哑吧,再加上季红袖和宋甜儿又昏迷不醒。
  无论谁遇若这种事,不急得发疯才怪。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厉声道:“此事和各位全无关系,方那一剑也只不过是聊以示警而已,并无伤人之意,只要各位将本门的叛徒交出来,我们立刻就走,秋毫无犯;但各位若是定要来瞠这趟浑水,怕就难免要玉石俱焚了。”
  听他们的口气,竟似并非来找李红袖和宋甜儿的。
  胡铁花娥眉道:“你们究竟是什麽人?谁是你们的叛徒?”
  窗外还未答话,那身负重伤的蒙面客忽然跳了起来,挣扎着向外冲出,胡铁花刚怔了怔,只听“叮”的一响,那青衣尼和蒙面女子已双双挡住了蒙面客的去路,蒙面女子颤声道:“我们既已到了这里,一切事就该听凭大师作主,你此刻若是冲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
  青衣尼目光灼灼,瞪着那蒙面客,缓缓点着头,那蒙面女子短说一句话,青衣尼的脚下就有一阵轻铃般的声音响起。
  胡铁花忽然发现她脚下竟系着一条极细的铁练,而铁练的另一端,却被掩盖在黄幔低垂的神案下。
  蒙面女子说一句话,这条铁炼就动一动,铁炼在青石板上震动着,就发出一阵阵轻微的 “叮当”声响。
  胡铁花这才明白聋子是怎会听见别人说话的了,他实在忍不住想过去瞧瞧究竟是什麽人躲在那神案底下?为何也如此神秘?但他还没有走过去,楚留香已用眼色阻止了他。
  只听窗外那人冷笑道:“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堂堂男子汉却逃到这里来求妇人女子的庇护,算得了什麽英雄好汉?简直连我们的人都被你去光了。”
  那蒙面客身子颤抖,忽然一闪身,自青衣尼和蒙面女子之间窜了过去,他身法之快,竟超出胡铁花意料之外。
  那青衣尼这次也没有拦住他,只见他身披的宽袍随风扬起,左面的一只衣袖,竟彷佛是空荡荡的。
  、
  眼见他已将冲出门,外面风吹木叶,沙沙作响,显见他只要一脚跨出这菩提庵门槛,就不知有多少道剑光要向他击下。
  但就在这时,又有人影一闪,挡了他的去路。
  这人後发先至,身法竟比他还要快得多,不问可知,自然就是“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香了。
  蒙面客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闪开。”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会和我无关呢?”
  蒙面客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楚留香叹道:“就算你不认得我,我还是认得你。”
  蒙面客忽然反手一掌,切向楚留香的咽喉。
  但楚留香既不招架,也不闪避,蒙面客这一掌果然到了半途就硬生生顿住,楚留香凝注着他。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红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素来不肯求人,但到了现在你若还要隐瞒,就未免太将我看得不够朋友了吧?”
  蒙面客霍然转过身,肩头头动,显见得心里实是激动已极,那蒙面女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目中已流下泪来。
  胡铁花目定口呆,怔了半晌,讷讷道:“红兄,曲姑娘……唉衲!我真该死,竟没有认出是你们。”
  那蒙面女子正是曲无容,凄然道:“我不能好好照顾他,反而要来求……求人,我实在觉得无颜再见你们之面了,可是……可是……”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声道:“这也是我该死,红兄若非被我这瞎了眼的混蛋误伤成残废,现在又怎会受人欺负,何况,曲姑娘你今天又救了我一命,我……我……”
  他忽然冲了出去,狂吼道:“谁要来找一点红的麻烦,就先来找我胡铁花吧!”
  吼声中,已有两道青光自木叶丛中闪电般击下。
  这时黄鲁直和戴独行才自地道下跃出,两人一左一右,也自窗外中凉了出去,只听戴独行笑骂道:“好猴儿崽子,真下毒手呀!”
  又听得黄鲁直沈声道:“这些人剑法辛辣狠毒,自成一家,你们小心了。”
  一点红反手甩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但他的眼睛却仍是那麽冷酷倔强,跺脚道:“这是我的事,你们何必插手?”
  楚留香道:“小胡对你自觉於小有愧,你若不让他出去打一架,他怕真的要急疯了。”
  一点红咬了咬牙,道:“但这件事却是无论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一点红神情显得更焦躁,便声道:“你也用不着多问,你若真是我的朋友,就带着他们快走。”
  楚留香叹道:“以你我的交情,你还有什麽事不能对我说的吗?”
  一点红只是挥手道:“快走!快走!你若再不走,莫怪我跟你翻脸。”
  曲无容黯然道:“他实在有难言的苦衷……”
  楚留香打断了它的话,忽然问道:“你看见外面那棵树了吗?”
  曲无容怔了怔,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还是点了点头,道:“看见了。”
  楚留香道:“一棵树从地上长出来,也和人一样,是为了要成长、结实、传宗接代,但现在它却被这些人的剑光砍得乱七八糟,这是不是很可惜?”
  曲无容怔了怔,望着窗外纵横飞舞的剑气,也不知该说什麽,因为她还是不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接着道:“无论是人的生命也好,树的生命也好,它若还未成长就被摧毁了,总是件可恨的事,但你能说这是剑的错吗?”
  曲无容道:“这……这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凝注着她,一字字道:“剑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那只握剑的手。”
  曲无容动容道:“你……你已知道他的事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自怀中取出了那面铜牌——铜牌上有十叁柄狭长的剑,围绕着一只手。
  一点红骤然失色,厉声道:“这是那里来的?”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却长叹道:“这只手,怕就是世上最神秘、最邪恶、也最有权力的一只手了,因为他不但在暗中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而且还令人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直到死後还不知世上有这只手存在。”
  他瞪着一点红,沈声道:“世上只要有一只这样的手存在,至少就有一两人难免生於恐惧,而死於黑暗,若将这只手消灭了,大家的日子都会过得太平得多,是吗?”
  一点红用力咬着牙,嘴角的肌肉却还是在不住抽动,便声道:“你想消灭他?”
  楚留香厉声道:“你纵然不想消灭他,他也要消灭你的。”
  一点红急促的喘息着,忽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楚留香道:“我知道他一定是很可怕的人,但无论多可怕的人我都见过了。”
  一点红骤然顿住了笑声,通:“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无所畏惧,可是他……”
  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更黑,更深,看来就像是个无底的深洞,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无底的痛苦。
  楚留香道:“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一点红嘴角抽动着,嗄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他养大的,我的武功也是他传授的,他纵然要杀我,我也不能出卖他。”
  楚留香默然半晌,长叹道:“这是你的义气,我绝不勉强你……我只问你,他今天来了没有?”
  一点红望着窗外的剑光,沈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今日若来了,外面怕早已住手了。”
  楚留香道:“为什麽?”

第三十四章、铁血传奇

  楚留香目光闪动,试探着道:“那麽,薛衣人呢。”
  一点红又沈,了半晌,道:“薛衣人的剑法,在他眼中,只不过是根绣花针而已。”
  楚留香道:“绣花针?”
  一点红道:“绣花针只能绣花,若用来缝衣衲被,就要断了。”
  楚留香道:“此话怎讲?”
  一点红道:“薛衣人的剑法好看,他的剑法实用。”
  楚留香想到一点红剑法之辛辣有效,不禁苦笑道:“不错,好看的剑法末必能伤人,杀人的剑法未必好看。”
  一点红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听你这麽一说,我倒更想见他一面了。”
  一点红似也叹了一声,喃喃道:“你还是不见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改口问道:“今天他们来了几个人?”
  曲无容道:“八个。”
  她咬了咬唇,道:“本来是十个的,但在济南城外,已被我们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忽然走了。”
  楚留香皱眉道:“他们在济南城已盯上了你们?”
  曲无容瞧了一点红一眼,黯然道:“他……他本来还不信那些人会真的对他下毒手,直到他受了重伤……若非他受了重伤,我们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
  她叹了口气,按着又道:“因为我师傅以前对我说过,以後我无论遇着什麽危难,都可以到这里来求大师庇护……那时她实在对我不错。”。
  说着说着,她眼圈已渐渐红了,似已想起了石观音昔年对她的恩情,而忘却了她的仇恨。
  楚留香忽然发现这冷漠倔强的女子,在这一个多月里,已变得温柔得多,也变得更多愁善感。
  他知道唯有“爱情”的力量才能令她转变得这麽快,这麽多,他不禁暗暗替一点红高兴。
  因为他知道一点红迟早也会被这种力量软化的,这孤独的少年就像是一棵生长在危岩上的树,实在太需要感情的滋润了。
  他却未发现那青衣尼听了曲无容的话,脸色忽然大变,灰白的眸子里,也燃烧起一股火焰。
  曲无容望着他手里的铜牌,道:“他们十个人之中有个人忽然失踪了,莫非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并没有杀他,但他倒的确是来杀我的。”
  曲无容道:“我们这一路上,和他们交手不下七次,据我所知,失踪的那人乃是其中武功最差的一个,他们怎会要他去对付你?”
  楚留香道:“因为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刺杀的对象是楚留香,自然要留下主力来对付你们,派最差的一个去下手。”
  他忽又问道:“如此说来,剩下的这八个人,武功难道都比他高?”
  曲无容叹道:“我们和他们交手有七次,每次虽然都能死里逃生,但也实在是侥幸,有两次连我自己都认为是难逃毒手的了。”
  楚留香也瞧了窗外的剑气一眼,皱眉道:“既然如此,小胡他们以一敌二,怕还……”
  突听铁炼击地,叮当不绝。
  青衣尼满面怒容,瞪着那黄幔垂它的神案,她足踝上缚着的铁炼,也在不停的牵动着。
  南苹更是满脸惊惶焦急之至,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窗外剑光虽强,却还并未将那道纵横开阔的刀风和那片矫如龙的棍影完全压倒。
  楚留香向南苹招了招手,悄声问道:“你大师姐为什麽发脾气?”
  南苹皑了曲无容一眼,道。“”这位姑娘方好像在说我大师姐无力保护这地力的入,我大师姐听了很难受,想要出去和那些人一较高下,可是……”
  突见青衣尼跺了跺脚,转身飞掠而去,但刚到门口,她足下的铁炼已被绷得笔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南苹叹口气,黯然道:“可是她却永远无法走出去。”
  只见青衣尼满面怒容,青筋一根根暴起,显然已用了全力,楚留香方接过她一掌,自然知道这老尼内力之惊人。
  但她纵然用尽全力,却仍无法将那根细细的一根铁炼挣断,南苹望着这已如琴弦般绷紧了的铁炼,叹道:“据说这铁炼乃是寒铁精英所铸,纵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利刃,也难将它砍断,何况人力呢?”
  只见铁炼越绷越紧,那神案也摇动起来,竟幔中响起了一种极轻细的喘息声,似乎神案下也有个人在用力拉着铁炼。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铁炼的另一端,不知是缚在什麽地方的?”
  南苹垂下了头,道:“你既已看出来了,何必还要问我?”
  楚留香道:“难道铁炼的另一端也缚在一个人的脚上,他却藏在神案下,不肯现身,只是拉动着铁炼,和你大师姐来通消息。”
  南苹叹道:“否则我大师姐又怎能听得到别人说话呢?”
  楚留香道:“但这人是谁呢?为什麽不肯让你大师姐出去?为什麽永远躲在神案下不肯见人?”
  南苹沈默了半晌,轻轻道:“这也是个秘密,连我们都从未见过他……”
  忽然间,只听“蓬”的一声震动,那朽腐的神案经不起真气的冲激,竟被震散,木屑纷飞中,一条人影带着凄厉的啸声冲了出去,却用那复案的黄幔将面目四肢一齐裹住,还是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身形面貌。
  楚留香掠过去拍了拍一点红,道:“红袖和甜儿都交给你了。”
  他根本不让一点红拒绝,人已随着语声冲出。
  只见一道剑光如匹练般自木叶丛中飞来,闪电般刺向那刚从神案下冲出去的“怪人”。
  他连头带脸都被蒙在黄幔里,根本什麽都瞧不见,任何人都以为他是万万躲不开这一剑的。
  谁知剑光刺下,他身形忽然一闪,已游鱼般自那黑衣动装的长剑刺客面前滑了过去。
  就在这时,那青衣尼身影也一闪,自黑衣刺客身後掠过,他们两人的铁炼就绕在黑衣刺客身上。
  只听“嗤”的一声,那黑衣刺客连惨叫之声都没有发出,轨已被这铁炼生生勒成两段。
  鲜血旗花般飞出,铁炼又已绷得笔直,青衣尼和那身披黄幔的怪人已向另一个黑衣刺客掠过去。
  他们这种杀人的方法实在匪夷所思,身法怪异,出手之辛辣,连楚留香见了都不禁为之声然动容。
  那边正有六七个黑衣刺客在木丛中和胡铁花、黄鲁直戴独行等叁人缠斗。
  浓密的枝叶被剑气所摧,雨点般四面纷飞,十几株浓荫加盖的老树,几乎都已只剩下了一截光秃秃的树干。
  那看来就像是一些被脱光了衣服的老头子,露着苍白、孱弱、生满了皱纹的皮肤,在西风中颤抖着。
  黑衣剑客掌中的剑也正和一点红昔日所使用的一样,长而狭窄,而且份量比一般剑都要轻得多。
  他们的剑法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辛辣而狠毒,绝没有什麽花俏的招式,一出手就要人的命。
  而且这些人交手的经验都丰富已极,显然看出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这叁人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们绝不和胡铁花他们正面作战,第一人长剑剌出後,身形就立刻闪到树後,第二人长剑已自另一个方向剌出。
  几人剑光缭绕,配合得点滴不漏,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到後来胡铁花根本份不清对自己刺来的一剑究竟是谁剌出的了,他们以叁敌六,本来以为自己只要对付两人就已足够。
  谁知他们每个人都要对付六个,这六人车轮般转动不歇,竟使得胡铁花他们的力量无法集中。
  胡铁花显然已动了真火,但他掌中的一柄刀纵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却还是伤不了对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一眼瞧过,已知道曲无容畏惧的并非没有理由,这些黑衣刺客的确都是久经训练的凶手。
  照这样打下去,胡铁花他们非流血不可。
  但这时,青衣尼和那身被黄幔的怪人已飞掠过去,两人左右包抄,中间的铁炼长达两丈开外,似乎想将胡铁花、戴独行、黄鲁直,和那六个黑衣剑客,一齐用铁炼捆住,再勒死。
  这铁炼此刻竟变成了一种最奇特,最有效的武器。
  胡铁花他们一时间显然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武器,他们只有向後退,黑衣刺客中有一人反手一剑,向那铁炼剁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黑衣刺客掌中的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出,铁炼仍纹风不动。
  黑衣刺客一惊,再想退,已来不及了。
  但见人影一闪,但闻“喀”的一声,鲜血旗花般飞激而起,黑衣刺客的身子已断成了两截。
  那铁炼还是绷得笔直,只不过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换了个边而已。
  黑衣刺客们大骇之下,纷纷向後退,但胡铁花、黄鲁直,和戴独行却正在後面等着他们。
  他们长剑一展,分成五个方向闪入树後。
  只见人影一闪,其中又有一人被铁炼缚在树上……
  只不过在刹那之间,他们已活活的勒死了叁个人,楚留香发现这叁次攻势,都是那怪人发动的。
  他身法似乎比青衣尼更快,楚留香实在想看看他究竟是怎麽样的一个人,但那黄幔却连他的足踝也一起盖住了。
  他根本什麽也瞧不见,但却似有种蝙蝠般的触觉,根本不必用眼睛,也能“看”得见。
  楚留香知道唯有瞎子才会有这种奇异的触觉。
  一个瞎子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配合在一起,竟能发挥这麽大的威力,楚留香除了可怜他们之外,又不禁很佩服。
  但这瞎子究竟为了什麽事不敢见人呢?
  他和那青衣尼之间究竟有什麽关系?“水母”阴姬究竟为了什麽才将这两个人禁锢在一起?
  这时黑衣刺客只剩下五个人了,这五人似已不敢再出手,只是在树干之间来去,但他们也不敢退走。
  那只“手”里显然还握着根鞭子,他们若是没有达成任务就退走,所遭受的必定更惨。
  他们的剑下虽然不知杀过多少人,但他们自己的命运,也许比他们所杀死的人更悲惨。
  楚留香叹了口气,纵身掠了过去,只见一个黑衣刺客刚从胡铁花的刀光下窜出来,青衣尼和那怪客已忽然自他身旁的两棵树後门出,那致命的铁炼,已扼断了他的去路,也扼断了他的生机。
  黑衣刺客狂吼一声,长剑毒蛇般剌出,但那怪人脚步一滑,已自剑光中滑了出去,铁炼已绕住了他的身子。
  眼见他咽喉又将被扼成两截,但就在眨眼之间,楚留香的手掌已抓住了铁炼,道:“他们也是可怜人,饶了他一命吧!”
  青衣尼瞪着楚留香,彷佛又惊又怒——铁炼已被楚留香抓得紧紧的,她自然无法“听” 到楚留香在说什麽。
  那黑衣刺客面上虽蒙着头巾,但看它的眼睛,也是惊疑多於恐惧,他更猜不透楚留香为何要救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说任何事的,因为我知道你宁死也不会说,现在我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黑衣刺客目光闪缩着四面望了一眼,这时胡铁花他们已停下手来,另四个黑衣刺客虽仍在游动,身形也已渐缓。
  几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终於有一人问道:“什麽交易?”
  楚留香道:“只要你们敢走,这次就放你们走,并没有任何条件。”
  黑衣刺客们全都怔住。
  这“交易”实在太合算,他们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悠然道:“各位怕要以为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的,是吗?其实你们这次来也并没有占到什麽便宜,是吗?”
  他拍了拍黑衣刺客的肩头,微笑道:“我既已答应了你们,你们就只管放心走吧!”
  这黑衣刺客忖了半晌,纵身一掠,自铁炼中飞起。
  楚留香又道:“一个人只要活着,以後总还有机会,死人就永远没法子办事了。”
  他似乎在喃喃自语,但听了这句话,黑衣刺客们才忽然下定决心,飞掠而去。
  胡铁花立刻跳了起来,道:“老臭虫,你难道想做和尚了麽?但和尚也不会像你这样乱发慈悲的,居然平白就将这些凶手放走。”
  楚留香叹道:“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凶手,只能算傀儡。”
  胡铁花皱眉道:“傀儡?”
  楚留香道:“不错,傀儡,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根绳子,绳头就在那只”手”上,你就算将他们全杀死了也没有用,那只“手”很快就会再找十叁个傀儡来杀人的,而且这次你杀了他十叁个,下次他说不定就会找二十六个。”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但………但你就这样将他们放了,总不是生意经。”
  楚留香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你放他们走,就是为了要他们带你去找那只” 手”,可是,你的“线”又在那里?”
  楚留香道:“你的鼻子比我灵,难道还没有嗅出来麽?”
  胡铁花闭起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只觉微风中缥缈传来一阵阵淡淡的“郁金香”的幽香。
  这正是楚香帅独有的香气。
  胡铁花失笑道:“原来你这老臭虫方伸手在人家肩上一拍,已将臭气染到他身上去了。”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现在只要做一次逐臭之夫,就可以追到那条大鱼。”
  他话刚说完,只听铁炼“叮”的一响,青衣尼和那怪人已飞一般掠了出去,楚留香非但没有拦阻,目中反而露出欣慰之色,沈声道:“你和黄老先生,戴老前辈留在这里照顾,我……”
  胡铁花大叫道:“不行,这次说什麽我都非去不可。”
  一句话末说完,他的人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得向黄鲁直和戴独行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菩提庵的门,道:“这里的事,就偏劳两位前辈多费神了,还有蓉儿,她若来了……”
  戴独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吧,苏姑娘来时,我也会告诉她的。”
  等楚留香走後,他才叹了口气,苦笑着向黄鲁直道:“如此看来,还是我们两个老头子轻松自在。”
  黄鲁直也叹了口气,道:“不错,一个男人身上若背了个包袱,已是件苦事,何况他身上的包袱竟有叁个之多呢!”
  戴独行却又笑了,道:“在我们老头子看来,这固然是件苦差事,但在那些小伙子的眼中看来,也许羡慕还来不及哩!”
  楚留香没有多久就追上了胡铁花,只见胡铁花远远跟着青衣尼和那怪人,看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见到楚留香赶来了,忽然道:“看来我们以後应该养条狗才是。”
  楚国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现在我们若是有条狗,就一定不会追错方向了。”
  楚留香望着前面两个人道:“他们也绝不会追错方向的。”
  胡铁花道:“不见得吧,现在我已嗅不到你那臭气了,他们……”
  楚留香道:“这怪你的鼻子不灵。”
  胡铁花道:“我的鼻子虽比不上狗,但比你总强些。”
  楚留香笑道:“依我看来,你的鼻子和狗鼻于也差不多了。”
  胡铁花瞪眼道:“我的鼻子若真是狗鼻子,那麽我已嗅不到了,他们怎麽能嗅得到?”
  楚留香道:“我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特别灵?”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那是为了什麽?”
  胡铁花道:“也许因为你是属兔子的。”
  楚留香道:“你用不着眼红,那只是因为我的鼻子太不管用,所以老天特别给我的补偿。”
  胡铁花眼睛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行,所以鼻子特别灵。”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总算明白了,倒真不容易。”
  胡铁花眼睛一转,笑道:“就因为我脑筋迟钝,所以老天也给了我特别的补偿。”
  楚留香道:“哦:什麽补偿?我倒真还没有看出来。”
  胡铁花大笑道:“你若看得出来,那就糟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少得意,依我看,你那件事也不见得……”
  他语声骤然顿住,脸色也骤然变了。
  前面的密林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凄厉,仔细一听,竟是五个人发出来的,而且并非同时发出,只不过五人发出惨呼时虽有先後,相差却极微,是以听来宛如一声,而且十分短促,显然他们惨声刚发出,便已气绝。
  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抢入密林。
  只见五个黑衣刺客已横尸就地,喉咙问的鲜血仍在向外涌,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正俯望着他们咽喉问的血花,目中带着很满意、很激赏的神色,就像是一个画家正在欣贺自己刚完成的杰作。
  他穿着件长可及地的黑袍,脸上戴着个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几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

 

 

第三十五章、知己知彼

  面具显然是高手雕成的,五官栩栩如生,嘴角彷佛还带着一丝笑容,几乎连一根根眉毛都数得出,但颜色却是红中露紫,紫里发育,再加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手里提着柄狭长的剑,剑尖还在滴着鲜血。
  那五个黑衣刺客剑法都不弱,轻功也很高,但竟在一刹那之间,就全部遭了这人的毒手。
  这人手段之辣,剑法之快,实是骇人听闻。
  青衣尼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和那怪人左右包抄过去。
  黑袍客似乎全末觉察,连眼皮都末抬起。
  青衣尼和那怪人闪电的抄向他身後,铁炼已绕住了他前胸,两人身形只要一错,他身于就要断成两截。
  谁知就在他们身形交错的刹那之间,黑袍客掌中的剑忽然毒蛇般反手自习下剌出, “哧”的利入了黄幔。
  长剑拔出时,鲜血也随着箭一般射了出来。
  黑袍客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似乎早已算准了这一剑绝不会落空。
  这一剑其实并没有什麽神奇之处,但他出手实在太快,时间实在算得太准,出手的部位更大出对方意外。
  看来这简直不是剑在刺人,而像是自己往剑尖上送过去一般,最妙的是,这柄剑剌田时若有丝毫偏差,若是慢了半步,固然不可能得手,这柄剑剌山时若是快了半步,也是万万无法得手的。
  他算准了对方两人身形交错时,才是他们防守最疏忽的一刹那,只因他们眼见自己即将得手,欢喜之心一生,警戒之心就弱了。
  何况他们两人联手,中间又有铁炼相连,可说浑如一体,这一剑无论向谁剌出,另一人都可出手援救。
  只有在两人身体交错的这刹那间,青衣尼被挡在那怪人身後,黑袍客一剑剌出,她根本看不到。
  这正是他们防守上的唯一弱点,但要看出这弱点来,却谈何容易,何况这一刻正如白驹过隙,眨眼即过,要把握这一刹那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了。
  只见黄幔一阵颤动,里面的人已倒下。
  青衣尼身子冲出,骤然回头,冷漠的面容如遭雷殛,眼鼻五官都已收缩到一处,发了狂似的扑到那堆黄幔上,竟以已忘了那柄杀人的剑距离她已不及一尺。
  黑袍客转身望着她,目中露出一丝轻蔑之色,冷冷道:“你感情如此脆弱,根本就不配练武的,我索性成全了你吧!”
  青衣尼根本听不到,长剑已缓缓刺下。
  突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黑袍客居然真停住了手,却末回头,只是淡淡道:“楚香帅?”
  楚留香也末扑上来,只因他知道黑袍客掌中的剑随时可刺下,他身法再快,扑过去也来不及了。
  他身形在一丈外就停下,目光灼灼,瞪着那只拿着剑的手,沈声道:“在下正是楚留香。”
  黑袍客发出了一声乾涩的笑,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我两人终有一日会见面的。”
  楚留香道:“阁下就是那只手?”
  黑袍客似乎怔了怔,道:“手?”
  但他瞬即恍然,阴森森笑道:“不错,我就是那只手,世上大多数人的生杀之权,就操在我手上。”
  楚留香以眼色拦住了胡铁花,不让他轻举妄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喝道:“但现在你的生杀之权,却操在我们手上。”
  黑袍客道:“哦?”
  他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之意。
  胡铁花怒道:“你不信我们能杀你?”
  黑袍客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冷冷道:“就只你们两位麽?”
  胡铁花大怒道:“你还嫌少不成?”
  黑袍客道:“两位是想单打独斗??还是想一齐动手?”
  胡铁花瞧了瞧楚留香一眼,厉声道:“对付你这种恶徒,根本不必讲什麽江湖道义。”
  黑袍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胡铁花瞪眼道:“可惜?”
  黑袍客道:“若是换了平时,两位先斋戒叁日,将精神体力都培养到最佳状态,再送两样顺手的兵刃来和我交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五百招,但今天……”
  胡铁花忍不住喝道:“今天又怎样?”
  黑袍客道:“今日两位双目失神,脚下虚浮,显然已将力气消耗了大半,而且也睡眠不足,腹内更空虚,十成武功,最多也不过只剩下四成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两位在这种情况下和我动手,实在是不智之举。”
  胡铁花瞪着他,忽然大笑起来,道:“你想吓我们?你以为我们很害怕?”
  黑袍客道:“两位虽不怕,我却有些失望。”
  胡铁花道:“失望?”
  黑袍客目光凝注着掌中的剑尖,缓缓道:“十年前,我远游关外,曾经遇着个无名剑客,在长白山巅的天池之畔和我大战了两日两夜……”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已露出一种炽热的火焰,按着道:“那一战实是痛快淋漓,令我终生难忘,只可惜那一战之後,我就再也遇不着那般称心如意的对手了。”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你难道已是天下无敌了麽?”
  黑袍客也不理他,按着又道:“剑士而无对手,其心情之寂寞苦闷,两位怕很难想像,这十年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寻一对手而不可得……”
  他目光忽然凝注到楚留香面上,道:“直到我听人说起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阁下莫非有心以找为对手麽?”
  黑袍客道:“我听到有关你的传说已很久了,本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夸张,但今日我见到你,才知道果然是天生下来就该学式的。”
  楚留香道:“过奖。”
  黑袍客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现你的智慧与冷静,俱非他人可比,能和你这样的人大战一场,倒也是一大快事,只可惜现在……”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又如何?”
  黑袍客道:“以你此刻的情况,若是单独和我动手,也许还能接上我两百招,但是加上他,我百招之内就可要你的命。”
  胡铁花跳了起来,人吼道:“我一个人也能要你的命。”
  黑袍客冷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中也可算得上是一流身手,可是今日你两人精神体力俱已将崩溃,两人联手,非但不能收互助之效,反而会令彼此分心,不见其利,反见其弊……”
  胡铁花大笑道:“无论你怎麽说,今天我们也是要两个打你一个的,就算你说破舌头,也休想我上你的当。”
  黑袍客又叹息了一声,道:“千金易得,良将难求,楚留香呀楚留香,我这样杀了你,实在是糟蹋了你,可惜可惜!”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阁下难道不能不杀我麽?”
  黑袍客道:“若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我也是寝食难安……”
  他目中忽然射出一股杀机,冷冷道:“但今日你们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一阵风吹过,他掌中剑尖已挑起。
  杀机本来只在他眼睛里,但他剑式一起,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如能接得住我一百五十招,我就不杀你。”
  听了这句话,胡铁花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他从来也未想到世上有这麽狂妄的人。
  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也不知为了什麽,他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杀气所震慑,只觉心中竟不由自主的沁出了冷汗。
  帅一帆的剑气凌厉,却也末令他如此心惊,只因帅一帆的剑气是死的,只能慑人之心,不能伤人之身。而这黑袍客却已将本身的杀机与剑气合而为一。
  这杀气竟似活的。
  他的剑虽末动,但这股杀气却已在流窜着,无孔不入。
  胡铁花只觉这股杀气已窜入了他的眼睛。窜入了他的耳朵,窜入了他的鼻孔,窜入了他的衣袖……
  他整个人彷佛已赤裸裸的被这股杀气包围,不必出手,已落了下风,何况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出手。
  黑袍客的剑尖下垂,既非攻势,也非守势,全身上下,可说无一处不是空门大露,破绽百出。
  就因为如此,是以胡铁花更不知该如何出手,只因他根本无法揣测这黑袍客掌中剑下一步的变化。
  突听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黑袍客冷冷的看着他。
  楚留香笑道:“阁下也令我失望得很。”
  黑袍客终於忍不住问道:“失望?”
  楚留香道:“我本以为阁下剑法如何高明,现在一看,阁下的身法实在是破绽百出,荒唐可笑……”
  黑袍客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出手?”
  楚留香道:“在下实在有些不忍出手。”
  黑袍客冷笑道:“你怕是因为我这一招破绽太多了,反而不知该如何下手吧!”
  他冷冷接着道:“若是你单独和我动手,还可凭你这人的轻功来试探我的剑路,但此刻你却要顾忌你的同伴,因为若你一招失手,我的剑就已刺穿他的咽喉。”
  楚留香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只不过他发现胡铁花神色有些失常,所以要想法子使他镇定些。
  他知道说话常常能使一个人镇定下来。
  黑袍客目光如电,冷笑着又道:“你的心意,我也知道,若换了平日,他也不至如此,但此刻他心力交瘁,精神肉体都脆弱不堪,所以才被我剑气乘虚而入,此刻他体内虽无伤损,但精神已被我剑气所摧,已和死人无差了。”
  只见胡铁花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刀似乎已变得重逾千斤,他纵然用尽全力,却连刀尖也举不起来。
  身经百战的胡铁花怎麽会变成如此模样。
  楚留香骤然觉得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柄剑,而是一团混沌的,奇特的,妖异的杀气!
  这团杀气是一个奇人和一柄魔剑混合凝结成的,人和剑已凝为一体,几乎已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这人已成了剑之鬼,剑已成了人的魂魄。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来面对这剑中之魔,非但不智,而且不幸。
  一个人在饥饿、疲倦时,肉体不支,精神更脆弱,内贼已将生,外贼自然更容易乘虚而入。
  和水母那一战已几乎将他的真力损耗殆尽,此刻他实在已无力击破这团杀气。
  黑袍客死灰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股青光,正如火焰已烧成白热,楚留香纵然是钢铁,也难免要被融化。
  他只望那青衣尼龙骤然奋起,那麽两人前後夹击,也许还有胜望,怎奈青衣尼,也已完全崩溃了,伏在那尸身上,彷佛运站都无法站起。
  突然间,剑尖挑起,划了个圆弧。
  黑袍客冷冷道:“想不到你们比我想像中还要不济,看来我举手间已可将你置之於死地。”
  楚留香凝注着他掌中的剑尖,正准备飞身而起,但黑袍客长剑突然化为一片光幕断绝了他所有去路。
  剑尖破风,尖锐如哨。
  楚留香就算能破了这一剑,怎奈此刻已是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大喝道:“住手!”
  喝声响起,呼啸的剑风,突然寂绝,那妖蛇般的长剑也骤然顿住,剑尖遥指着楚留香的眉心。
  黑袍客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谁要我住手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这一剑随时都可取你的性命。”
  楚留香并没有听到它的话,只是望着他身後,只听他身後一人道:“你看不到我的,因为你只要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这声音虽然娇脆柔美,但却也带着种凌厉的杀气,令人不得不相信它的话,也不敢不信。
  黑袍客瞪着楚留香,只见楚留香脸色既是惊奇,又是欢喜,微笑道:“你最好相信她的话,我可以保证她绝不是说笑的。”
  黑袍客冷笑道:“我若不信呢?”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什麽,就不会不信了。”
  黑袍客目光顿时已变成死灰,一字字道:“无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麽,我还是随时都可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你为何不先看看她手里拿着的是什麽?”
  要知黑袍客此刻全身劲气全都凝聚在剑上,只要一回头,剑气便松泄,楚留香就有了生机。
  谁知黑袍客竟也看透了他的心意,冷冷道:“你想要我回头,怕还不大容易。”
  楚留香道:“你不敢回头?”
  黑袍客道:“此刻你全身都已在我剑气笼罩之下,已如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我若不回头,你就永无生机,纵然她掌中二十七攸暴雨梨花钉全都打在我身上,我这一剑还是可以置你於死地。”
  楚留香道:“原来你已猜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什麽了。”
  黑袍客冷笑道:“她手里若无暴雨梨花钉,又怎敢如此大言要胁於我?”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但她手上若是空的,只不过是吓吓你的,你这当上得岂非冤任?”
  黑袍客脸色变了变,道:“她手上是否空的,我不必回头看也可知道。”
  楚留香道:“哦?你背後也有眼睛?”
  黑袍客厉声道:“我这一剑剌出,就可试出她手上是否空的了。”
  楚留香笑道:“她手上若是真有暴雨梨花钉,你这一剑剌出,岂非就槽了?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自你背後击出,你能躲得开吗?”
  黑袍客冷冷道:“能和楚香帅同归於尽,倒也并不是什麽太蚀本的生意。”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好,你出手吧!怕你这一剑末必能杀得死我,那时你可就蚀了大本了。”
  黑袍客脸色又变了变,道:“我若不想出手呢?”
  楚留香笑道:“你不出手,她怕也不会出手的,你若想走,只管请便,并没有人拉住你。”
  黑袍客目光闪动,道:“我怎知她……”
  楚留香截口道:“只要你走,我保证她决不向你出手。”
  黑袍客道:“你用什麽保证?我凭什麽要信任你?”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不信任我,就只有出手,你若不想出手,就只有信任我,这其间难道还有什麽选择的馀地?”
  黑袍客目光灼灼,瞪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我若连楚香师都不信任,这世上那里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好,今日就此别过,来日後会有期。”
  楚留香道:“下次你我再见时,你最好想法子在背後装上对眼睛。”
  黑袍客道:“只望阁下也好生保重身体,养精蓄锐,在这叁个月里,切莫有什麽病痛;否则就太令我失望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大步走了出来,竟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只见他黑衫随风飘动,眨眼间就走得瞧不见了。
  他刚走,本来站在他身後的苏蓉蓉立刻就倒了下去,她脸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色,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她的手是空的,那有什麽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赶过去扶住了她,柔声道:“你来得正好,实在太好了。”
  苏蓉蓉嘴唇还在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笑道:“其实你用不着害怕的。”
  苏蓉蓉勉强笑道:“我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回头。”
  楚留香道:“因为只要你来了,手上是否有暴雨梨花钉都完全一样。”
  苏蓉蓉道:“为什麽?”
  楚留香笑道:“他方并不是在吹牛,就算你手上有暴雨梨花钉,只要他敢出手,还是可以杀我,我那时的确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但我也算准他绝不敢出手,也不敢回头的,因为这种人一定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麽都重,绝不敢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苏蓉蓉道:“可是,他为什麽不敢回头呢?”
  楚留香笑道:“他不敢回头,就是怕发现自己上当,他这种人若发现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只怕就要气得发疯。”
  苏蓉蓉道:“他先回头看看再动手也不迟呀w”楚留香道:“他只要回头一看,就无法动手了。”
  苏蓉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你手上若有暴雨│花钉,他一回头,你就可乘机制他於死。”
  苏蓉蓉道:“可是我……”
  楚留香道:“你手上是空的,他一回头,就会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再想将剑气凝聚,就难如登天了。”

第三十六章、百战百胜

  苏蓉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他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自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才能以气势压倒我,但他若发现自己上了当後,这股气就弱了,我的气势就可以压倒他,那时胜负之数就难以预卜,这种人怎肯打没有把握的仗?是以找算准他宁可一走了之,也不愿回头的。”
  他微笑着接道:“高手相争,正如两军交锋,气势万不可衰,战国时鲁大将曹剑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能以寡击众,战无不胜。”
  苏蓉蓉媚然一笑,道:“就因为楚香帅你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每次都能以弱击强,逢凶化吉。”
  楚留香笑道:“过奖过奖,但若非你及时赶来,我还是没咒可念的。”
  苏蓉蓉道:“但你实在也真能沈得住气,看到你方那麽轻松愉快的样子,连我几乎都要以为我手上真有暴雨梨花钉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看我很轻松愉快,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紧张得要命,以我今天的体力精神和他交手,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苏蓉蓉凝注着他,目中又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你平时和他交手,又能有几分把握?”
  楚留香默然半晌,微微一笑,道:“我和石观音交手,也没有什麽把握,但我还是战胜了她。”
  这时青衣尼才缓缓自那黄幔复着的尸身上站了起来,楚留香一直都在留意着她,只不过他知道一个女人在真正悲痛时绝不会愿意有人来打扰,是以才一直没有对她说话,好让她安安静静的哭个够。
  女人在痛哭时若有人去劝阻,那麽她就永远也哭不完了。
  青衣尼已止住了哭声,苍白的脸看来已有些浮肿,她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忽然嘿声道: “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请吩咐。”
  青衣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都很奇怪,猜不出”他”究竟是谁?为什麽一直躲着不愿见人?”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谁也无权干扰。”
  青衣尼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我只求你,永远莫要探究这秘密,永远莫要揭开这黄幔,永远莫要让任何人看到他。”
  楚留香想也不想,立刻道:“在下可以保证,我的朋友中绝没有一个喜欢窥人隐私的人。”
  青衣尼长长吐出口气,仰视着苍穹,痴痴的出了半晌神,缓缓道:“你是个君子,我可以信托你,我死了之後,希望你立刻将我们两人火化,然後再把我们的骨灰撒入那条流向神水宫的溪水中。”
  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按着道:“这样,我们活着虽不能重回神水宫,死後总能回去了。”
  她冷酷、浮肿、充满了痛苦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看来实在又奇特,又诡秘,又可怕。
  楚留香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动容道:“大师你难道想……”
  青衣尼挥手打断了它的话,黯然道:“我与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就将这种事交托於你,只因我相信你是位诚实的君子,今生我虽无法报答你了,但我必定在冥冥中保佑你的安康。”
  这种话在别人说来,也许只是空谈,但自她口中说出来,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人觉得自己彷佛正在和一个幽灵做着交易。
  楚留香不再说话。
  因为他知道她的决心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了。
  青衣尼双手合什,躬身一礼,口宣佛号,缓缓转身。
  楚留香并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动作,她的人已倒下。
  倒在那黄幔复盖的尸身上。
  楚留香长长叹息,躬身行礼。
  苏蓉蓉却已热泪盈眶,揉着眼睛道:“看来这位大师也是个多情人。”
  突听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失声道:“咦:你几时来的?他呢?”
  他说的“你”自然是苏蓉蓉,“他”就是那黑袍客。
  苏蓉蓉愕然道:“你没有瞧见?”
  胡铁花茫然道:“我……我……”
  他头上又冒出冷汗,嗄声道:“这是怎麽回事?我怎地忽然做了梦?”
  楚留香缓缓道:“就因为你在做梦,所以找一直不敢惊动你,现在你的梦既已醒了,就将梦中的忘了吧!”
  要知胡铁花方心神被慑,几乎已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若被惊动,真气一岔,便难免走火入魔。
  他若不将这件事忘记,以後与人动手,便难免失去自信,使武的人若是失去自信,剩下的就不多了。胡铁花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满头冷汗又不禁涔涔而落。
  楚留香凝注着他,过了半晌,才柔声道:“现在你已忘了麽?”
  胡铁花又沈默了很久,忽然仰天一笑,道:“我忘了。”
  以枯枝和木叶将尸身掩盖,楚留香燃起了火。
  所有的秘密,立刻就要随着火光消逝了。
  胡铁花望着那始终被黄幔掩盖着的尸身,忍不住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呢?是这位青衣尼的师妹?还是她的情人?只因他容貌被毁,所以才躲着不敢见人?”
  苏蓉蓉想说句什麽,却没有说出口。
  方黄幔被风吹起一角,她彷佛看到了这人的手。
  看来那竟不像是只人的手,而像是只野兽的爪子,上面彷佛长着很长的指甲,还带着些黑毛。
  难道青衣尼如此眷恋的只不过是只通灵的野兽?
  “情”与“孽”之间,有时相隔本就只不过一线而已。
  但苏蓉蓉非但不敢说,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何况,人的手上,有时也会长出黑毛来的。
  火,开始燃烧。
  这秘密已在火中消逝了,永远消逝了。
  苏蓉蓉心里却永远留下个谜。
  一点红和曲无容又走了。没有人能留得住他们,因为他们在孤独中生,在孤独中长。
  只有孤独的生活,才是他们喜爱的。
  唯一令楚留香欣慰的是,这两个孤独的人已结合到一起。
  戴独行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因为戴独行这一生也是孤独的,只有他才能了解孤独的人往往也会有一颗火热的心。
  黄鲁直呢?他决心要在那条淡水中找到雄娘子的体,他们的友情患难不移,生死不易。
  楚留香将青衣尼的骨灰交给了他,因为他也是个可以信托的人,无论谁交到黄鲁直这样的朋友,都是件很幸运的事。
  宋甜儿一直嘟着嘴,埋怨着,她晕睡了一场,错过了许多“热闹”,一直觉得很不开心。
  苏蓉蓉就安慰她:“你虽然错过了许多事,但有些事看不到反而好。”
  李红袖却在向楚留香叙说此行的经过:“半途中柳无眉的毒忽又发作,无法成行,所以李玉函就留下来陪她,他们在一个樵夫的茅舍中养病。”
  楚留香自然知道柳无眉并不是“病”,而是“怕”,她知道自己的秘密已将被揭穿,那里还敢来见楚留香。
  李红袖动容道:“你是说,柳无眉根本没有中毒,她将你诱到神水宫来,只是为了要替石观音复仇?”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李红袖道:“这麽样说来,她也绝不敢再留在那樵夫家里了,我们何必再空跑一趟?”
  楚留香叹道:“受骗的并不止我们,还有李玉函,我好歹也要找到他。”
  他们很快就到了那里,只见丛林旁的山脚下有两间小小的木屋,一个年纪虽已不小,筋骨却很壮的樵夫正精赤着上身在屋外的野地上劈柴,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每一斧劈下,都带着种很柔美的韵律,一根根巨大的木柴应斧而裂。
  楚留香望着他灵巧的运用着斧头,想起了“养由基和卖油翁”的故事,心里不禁又有许多感慨。
  “武功虽然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麽值得骄傲的,当今天下使斧的第一名家又能比这樵夫强胜多少?”
  李红袖走过去,含笑道:“借问大哥,我们那两位朋友还在这里麽?”
  樵夫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点了点头,一斧劈下,又一根木柴应斧而裂。
  李红袖道过多谢,和楚留香打了个眼色,两人掠到门口,就见到了李玉函。
  陈设简陋的木屋中,有张白木方桌,李玉函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他脸色苍白,看来有些睡眠不足,但却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喝着,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却彷佛静寂般萧索。
  他们走进去,李玉函只不过抬起头瞧了他们一眼,立刻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像是已忽然变成了个陌生人。楚留香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很久,才问道:“嫂夫人呢?”
  李玉函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懂他这句话,忽然一笑,悄声道:“她睡着了,你们莫要吵醒她。”
  楚留香这才发现里面的屋角中有张床,床上果然睡着个人,只不过全身都被棉被盖着,根本瞧不见面目。
  胡铁花一走进来,就忍不住拿起酒瓶。
  谁知李玉函却一把抢了过去,道:“酒不多了,我自己要喝,你要喝,为何不自己去买?”
  胡铁花怔住了,几乎还无法相信这人就是昔日那慷慨好友的李玉函,但李玉函却仍旁若无人,自顾自斟自饮,别人无论将他当做那种人,他似乎全都已不放在心上。
  饼了半晌,楚留香才缓缓道:“抱歉得很,我们并没有为嫂夫人将解药拿回来。”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沈声道:“因为嫂夫人根本就没有中毒,水母亲自告诉了我。”
  他以为李玉函听了这话必定要大吃一惊,谁知李玉函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忽又一笑,道:“她有病?那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笑得甚是奇特,说是在笑,倒不如说是在哭,一时间他也猜不透李玉函究竟是何心意,也不知是该严词相诘,翻脸动手,还是将这件事轻轻带过,就此不提了。
  楚留香素来心胸宽大,受人恩惠,固然点水必报,但却从来不愿记仇,何况他心事已了,又无伤损,石观音一门更已由此中断,他又何苦再苦苦追逼一个弱女子,心思转动间,人已站了起来,笑着道:“在下任务已了,就此告辞吧:此後……”
  他话还末说完,宋甜儿已大声道:“唔得,我点麽也要问个清楚,她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过去,掀起了床上的被,说到这里,她语声忽然顿住,望着床上的人,竟吓呆了。柳无眉的确睡在床上,但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脸上的肉已全都消失无影,只剩下皮包骨头。这绝色的丽人,竟已变得有如骷髅,而且生气全无,却有两叁只蚂蚁在她耳鼻中爬进爬出。宋甜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苏蓉蓉等人也不禁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胡铁花失色道, “她……她已死了。”
  李玉函却摇了摇头,悄声笑道:“她没有死,只不过睡得很熟而已,你们千万莫要吵醒她。”。
  胡铁花纵然鲁莽,也知道此人实在用情太深,是以竟拒绝相信他的爱妻已死,只因他根本不能承受这巨大的伤痛。
  望着他脸上的笑容,胡铁花热泪也不禁将要夺眶而出……
  灯光很暗,因为这本就只是个很简陋的小酒铺。
  他们虽然都已很饿了,但经过这件事後,还有谁能吃得下?
  李红袖眼睛也有些发红,喃喃道:“我想不到她竟会自杀,我实在想不到……”
  苏蓉蓉叹道:“也许她并不是自杀,而是真的中毒无救了。”
  李红袖道:“但我相信水母也绝不会说谎的,因为她也抱定了必死之心,又何必再骗人呢?”
  苏蓉蓉黯然道:“这也许是因为柳无眉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所以身心一直受着折磨,疑心本就可以杀得死人的。”
  李红袖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怎麽说,柳无眉并没有骗我们……”
  宋甜兄道:“你们想,李玉函是不是真的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醒来呢?他……他末免太可怜了。”
  说着说着,她目中又流下泪来。
  苏蓉蓉道:“无论多麽深的伤痛,日子久了,也会渐渐淡忘的,否则这世上怕有一半人要活不下去了。”
  她说的不错,无论多麽深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会淡忘的,“忘记”,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生存的本能之一。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楚留香的肩头,道:“你的心事已了,又胜了天下第一的神水宫主,你还有什麽不开心的?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连酒都不喝?”
  楚留香苦笑着,没有说话。
  胡铁花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错怪了柳无眉,所以心里很难受,可是,这也不能怪你,无论如何,她总不是因你而死的。”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们此行都算相当顺利的,唯一遗憾只是黑大姐,我寅末想到她的脾气竟那麽拗,还是不辞而别了。”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展颜笑道:“无论如何,不开心的事总算都已过去,现在我们总应该想望开心的事,做些开心的事了吧,我……”
  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也发了直。
  一个青衣少女托着个大木盘盈盈走了过来,她长得虽然不丑,但也绝不能算太美,只不过脸上却始终带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砰”的,将木盘上的酒壶重重搁在胡铁花面前,一扭头就走了回去,连眼角都没有瞟胡铁花一眼。
  楚留香见到胡铁花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禁笑了,道:“你是不是又想在这里住下来了?”
  胡铁花摸着鼻子,又呆了很久,忽然发现未碰见的一双大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胡铁花仰面大笑道:“愚我一次,其错在人,若是能同样骗我两次,就是我自己的错了,你想我怎麽会再上这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