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二十一章、人皮面具

  因为只有他见识过石观音的武功,而右观音平生最畏惧的却是“水母阴姬”,阴姬的武功究竟高明到什麽程度,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何况她那“神水宫”的秘密更不可思议。
  突听胡铁花道∶“凌飞阁、萧石、铁山道长、黄鲁直,这四位我的确是人已闻名的了,但那位有些阴阳怪气的是何许人也?”
  李红袖道∶“你说的可是那从来不笑,也从来不说话的人麽?”
  胡铁花道∶“就是他。”
  李红袖道∶“我见到这人,也觉得有些奇怪,才想问问他来历的,谁知他们忽然间就走了。”
  苏蓉蓉微微一笑,道∶“他们走得那麽快,也许就是怕我们问他的来历。”
  李红袖道∶“可是……李公子,你难道也不知那人是谁麽?”
  李玉函摇了摇头,道∶“那位前辈乃是黄老前辈请来的帮手,黄老前辈只说他剑法之高,当世少有人及,绝不会误事,却不肯说出他的姓名来历。”
  李红袖皱眉道∶“这是为了什麽呢?”
  李玉函道∶“当时我们也觉得很奇怪,却不敢多问,只道萧老前辈他们来了之後,一定会认出他来的。”
  李红袖道∶“不错,萧大侠的确是交游广阔,武林中老一辈的成名英雄,多多少少都和 “玉剑门”有些关系。”
  李玉函道∶“但萧老前辈非但不认得他,连他的人都从来末见过,武林中成名的剑客,也绝没有一个人长得和他相似的。”
  苏蓉蓉忽又一笑,悠然道∶“我早已知道世上绝不会有一个人认得他。”
  李红袖道∶“为什麽?”
  苏蓉蓉道∶“那地室中光线很暗,也难怪你们看不出来。”
  李红袖失声道∶“难道他那张脸不是真的麽?”
  苏蓉蓉笑了笑,望着楚留香道∶“此人不但易容术非常高明,戴的人皮面具更十分精巧,所以才能瞒过你们这些大行家的眼睛。”
  楚留香也笑了笑,却没有说什麽。
  胡铁花道∶“你们看他笑得这副怪样子,就好像什麽事都瞒不过他似的,其实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笑,笑得让别人也猜不透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李红袖嫣然道∶“你究竟不愧是他的知己。”
  胡铁花道∶“那人的一张脸死死板板,全无表情,我也早就怀疑他脸上有花样了,可是却偏偏瞧不出丝毫破绽来。”
  苏蓉蓉道∶“这只因他戴的那张人皮面具,和江湖常见的不同,那确是顶尖的好手制造出来的,可称得上是此中神品。”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制造这种人皮面具的人一向不多,近五十年来,精於此道的人一共也不超过十个,却只有叁个能称得上是好手。”
  柳无眉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是那叁个?”
  胡铁花道∶“第一人叫“小神童”,只因他七八岁时就很有名,但活不到二十几岁就死了,能做人皮面具的人,可说没有一个好东四,只有他还不算太坏。”
  他戛然顿住语声,只因他发现苏蓉蓉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了悲伤之色,连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李红袖眼珠于一转,抢着道∶“第二个人叫“千面人魔”,多年前就被“铁血大旗门” 的铁中棠铁大侠杀了,而且还将他费了一生心血建造的“万妙宫”,烧成一片瓦砾,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也没有一张留下来的。”
  柳无眉道∶“还有一个人呢?”
  李红袖咬着嘴唇,道∶“这人的名字我一想起来就恶心,还是不要说的好。”
  柳无眉道∶“他难道比“千面人魔”还要恶毒?”
  李红袖道∶“千面人魔最多也只不过是心狠手辣,残忍恶毒而已,但这人却是既卑鄙,又无耻,什麽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简直就不是个人。”
  柳无眉默然半晌,动容道∶“你说的莫非是那不男不女的人妖“雄娘子”麽?”
  李红袖恨恨道∶“就是他,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每个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古往今来,只怕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结仇比他更多的,所以他终年东躲西藏,就靠他制作的人皮面具来逃避仇家的追踪。”
  柳无眉道∶“和黄老前辈一齐来的人,难道就是他?”
  楚留香微笑道∶“黄老前辈一生正直,怎会和这种人为伍,何况,那雄娘子虽然狡猾善变,轻功剑法也算不弱,但十几年前便已恶贯满盈了。”
  柳无眉叹道∶“我从小在沙漠里,对中原武林的掌故,本就很陌生。”
  楚留香微笑着接道∶“拥翠山庄一向家风严正,自然更绝不会提起这种淫贼的名字,但雄娘子伏诛,在当时却的确是件轰动一时的大事,有很多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赶去看他的尸体,为的只是要从他尸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柳无眉道∶“江湖中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又怎知那尸体就是他呢?”
  楚留香道∶“只因杀他的人不但将他的尸身高高吊起,还在上面用朱笔写了几行字,大意是说∶这人便是采花淫贼雄娘子,所以神水宫才将之除去,为天下的女人除害。”
  柳无眉失声道∶“神水宫?这雄娘子难道也是死在“水母阴姬”手上的?”
  楚留香道∶“不错,就因为杀他的人乃是神水宫主,所以江湖中人才确信那尸身必是雄娘子无疑,因为神水宫主绝不会弄错的。”
  胡铁花一直在望着苏蓉蓉,此刻忽然道∶“这雄娘子的人虽死了,他做的人皮面具说不定还有几张留下来,那黑衫剑客头上戴的面具,说不定就是他的。”
  李红袖道∶“绝不会。”
  胡铁花失笑道∶“那面具上又没有写上招牌,你怎能如此肯定?”
  李红袖瞪了他一眼,道∶“因为这雄娘子长得本就有些娘娘腔,却自负为天下第一个美男于,所以他作的面具,也都是美男子的模样,绝不会像那人戴的面具那麽呆板平凡。”
  胡铁花道∶“嗯!有道理。”
  李红袖道∶“就因为他制作的面具很精巧,所以他一直将之珍如拱璧,小神童和千面人魔制的面具,江湖中还偶有留传,但他制的面具,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
  楚留香抢着道∶“何况,他既然是死在神水宫主手里的,他纵有面具留下,也必定都在阴姬手上,绝不会传到外面来。”
  胡铁花瞟了苏蓉蓉一眼,道∶“千面人魔和雄娘子既然都没有面具留下来,那麽他戴约面具就必定是小神童留下来的了。”
  苏蓉蓉忽然道∶“绝不会。”
  胡铁花早就觉得她一听到“小神童”这名字,神情就变得有些异样,所以此刻也不再追问,只让她自己说下去。
  苏蓉蓉果然按着道∶““小神童”的面具,也绝没有流传到江湖中去。”
  胡铁花道:。“哦?。”
  苏蓉蓉眼圈又红了,垂苜道∶“因为他约面具全都留给我了,因为我……我就是它的妹妹。”
  胡铁花怔了怔,什麽话都不能说了。
  他早已听楚留香说过,李红袖、宋甜儿和苏蓉蓉这叁个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都是孤儿。
  但他却想不到苏蓉蓉和小神童之间竟有这麽深的关系,他的嘴虽闭着,眼睛却瞪着楚留香,像是在说∶“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化身千万,原来全都是小神童的杰作,你这老臭虫为什麽不早告诉我呢,难道还想瞒着我?”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家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那也是人家的自由,我们也不必追根究柢去问人家的面具是从那里来的,反正人家对我们并没有恶意。”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我方才去向李老前辈道别和道谢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我似的,黄老剑客见到我,就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他这朋友是个很可怜的人,有很多难言的苦衷,希望我们原谅他。”
  李红袖道∶“原谅他什麽?黄鲁直为何会忽然对你说这些话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因为他就是对黄老剑客说出神水宫、菩提庵秘密的人,所以黄老剑客希望我们不要再来追究这件事。”
  胡铁花道∶“所以你也就不准备再追究了,是麽?”
  楚留香道∶“我相信黄老剑客绝不会骗我,更不会陷害我,我既然答应了他,也就绝不能对他食言。”
  他面色忽然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他私人的秘密,只要他没有伤害到别人就没有权去追问。”
  胡铁花大声道∶“不错,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就必定是奸恶的小人。”
  黑珍珠一直在回避着楚留香的目光,不敢瞧他。
  她那双深沈冷漠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郁之色,就像是澄清的湖水上,已笼罩着一层凄迷的雾。
  此刻她却忽然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我实在觉得很对不起你们,可是……现在你们既已又团聚在一起,我的罪孽也可以减轻些。”
  李红袖张大眼睛,道∶“大姐,你为什麽要说这样的话呢?”
  黑珍珠一笑,道∶“只因我要走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将话说出来的好,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宋甜儿和李红袖已拉住了它的手。
  宋甜儿着急道∶“我们既已结拜成姐妹,你怎麽能抛下我们一个人走。”
  黑珍珠道∶“沙漠虽然不是好地方,但……但却是我的家……”
  她似也想起自己并没有家了,语声已哽咽起来。
  李红袖也着急道∶“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你……”
  苏蓉蓉同声道∶“不错,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和亲生的兄弟姐妹一样。”
  宋甜儿大声道∶“你若要走,我也跟你一齐走。”
  她们说的是那麽诚恳,那麽认真。
  黑珍珠目中的迷雾已变为雨点,她勉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却忍不住瞟了楚留香一眼,像是在说∶“她们都不让我走,你呢?”。
  楚留香微笑道∶“我们虽没有结拜成兄妹,但却是朋友,现在朋友有困难,你怎麽能抛下朋友一走了之呢?”
  这句话果然很有效,黑珍珠幽出的叹了口气,道∶“你……”
  楚留香道∶“我希望你能陪红袖和甜儿到那菩提庵去,她们都是孩子,一点江湖历练都没有,你应该照顾她们才是。”
  黑珍珠沈默着,终於缓缓生了下去。
  宋甜儿展头笑道∶“我们一定听她的话,绝不调皮捣蛋。”
  胡铁花“噗哧”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本来是很调皮捣蛋的了。”
  宋甜儿瞪了他一眼,却咬着嘴唇笑了。
  李红袖道∶“你呢?”
  楚留香道∶“但你们都不知道菩提庵在那里,所以还要请李公子为你们带路。”
  楚留香道∶“我和小胡一道走,从另一条路进神水宫,由蓉儿带路,今天是初九,假如运气好,月圆之夜,我们就可以在神水宫里碰头了。”
  李红袖道∶“我们都是女人,所以最多只不过是进不去神水宫去,绝不会有什麽危险的,但是你……”
  胡铁花大笑道∶“你放心,那“水母阴姬”既然是女人,她就绝不忍杀死这老臭虫的。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不错,她最多只不过杀死你而已。”
  胡铁花也板起了脸,道∶“我倒不怕她杀我,她若要嫁给我,那倒真麻烦了。”
  李红袖、宋甜儿早已笑得弯下了腰。
  宋甜儿吃吃笑道∶“她若嫁给你,。神水宫土要改为“神酒宫”了。”
  这是个小小的山城,再进去就是绵亘百里的山区。楚留香、胡铁化和苏蓉蓉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傍晚了。
  无论到了任何地方,胡铁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先找一家酒铺,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酒却非喝不可。
  宁静的山城,街道上行人并不多,这时前面忽然走过来几个人,楚留香一看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他们必是江湖客,胡铁花一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必是酒鬼,因为喝过酒的人眼睛都会变得和死鱼差不多的。
  喝过酒的人,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大,他们自己以为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但别人已被他们吵死了。
  胡铁花正想去向他们打听打听∶“卖酒的地方在那里?”
  那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咱们正在喝得过瘾,你为什麽要将我带走?”
  另一人道∶“方才走进“太白楼”的那两个老头子,你可知道是谁?”
  那人瞪眼道∶“是谁?难道是你老的丈人不成?”
  另一人冷笑道∶“他若真是我老丈人,我就露脸了……告诉你,他就是昔年将瓦崴寨十八家头儿都挑了的“君子剑”黄鲁直,你总该听说他的万儿吧?”
  那人怔了半晌,果然不敢再响。
  第叁人却笑道∶“听说这老头子和人动手的时候,先就告诉你他要用什麽招式,这话可是真的麽?”
  那人道∶“你就算知道他要用什麽招式,还是一样挡不住他的,咱们要喝酒,多的是地方,何必跟他在一起惹麻烦。”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楚留香身旁走过,其中有个人还瞪了苏蓉蓉一眼,似乎要吃吃豆腐,揩揩油。
  但一想“君子剑”就在附近,他也就老实了。
  等他们走远,胡铁花才笑着道∶“想不到黄鲁直也到这里来了,倒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却不知他酒量如何,我去找他喝两杯吧?”
  楚留香沈吟道∶“也许他并不想见我们。”
  胡铁花道∶“为什麽?”
  他眼珠子一转,又恍然道∶“那些人说他们有两个人,另一个必定就是那戴面具的人,他们说不定也是要到神水宫去的,否则怎会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楚留香似乎在沈思着,并没有回答。
  胡铁花眼睛也亮了,道∶“你猜得一定不错,那人一定和“神水宫”有很深的关系,否则他一个大男人,怎麽会对“神水宫”的事知道得那麽清楚?”
  苏蓉蓉一直静静的听着,只有她这种聪明的女子,才懂得男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应该闭起自己的嘴。
  楚留香考虑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他们既有难言的苦衷,我们就不必去令人难堪,但方才那几个江湖客,却显见绝非善类,我们倒该留意留意他们才是。”
  胡铁花道∶“对,我赞成。”
  楚留香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反对,因为跟着他们走,非但有闲事可管,而且还一定有酒可喝,这两样正都是你最喜欢的。”
  胡铁花大笑道∶“老臭虫果然不愧我胡铁花的知己。”
  那几个江湖客去的地方果然有酒,但却并没有闲事可管,因为这几人居然都很老实,甚至没有一个发酒疯的。
  喝完了酒,他们居然就找了家客栈,关起房门来睡觉,过了半晌,只听鼾声如雷,居然真睡着了。
  楚留香也觉得很意外,胡铁花只要有酒喝,还没有喝醉,他也就并不想多事,他们自然不愿在晚上入山,於是也在那家客栈歇了下来。
  胡铁花还是老毛病;不肯回房去睡觉。
  饼了叁更,楚留香才打着呵欠道∶“明天咱们就要去找神水宫,你难道不想养足精神做正事麽?”
  胡铁花发笑道∶“我一睡多了就头晕,还是……”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嗤”的一响飨。
  一人沉着声音道∶“楚留香,出来。”
  这五个字还末说完,胡铁花已窜出了窗子,他是从来也不怕别人暗算的,楚留香也只有跟了出去。
  只见一条黑影在前面的屋背上一闪,还似乎向楚留香招了招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掠出了七八丈。

第二十二章、人为财死

  这人的轻功之高,实令楚留香都吃了一惊。
  胡铁花沉声道∶“想不到我们没有找他的麻烦,他却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楚留香知道他说的“他”,就是指那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衫剑客,但楚留香却有些怀疑,道∶“我看这人绝不会是他。”
  胡铁花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他隐藏自己的身份犹恐不及,怎会来找我们?”
  胡铁花道∶“不是他是谁?你莫忘记,这样的高手,天下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道∶“你也莫要忘记,这里已到了神水宫的禁区之内。”
  胡铁花笑了笑,道∶“但这人却是个男的,绝不是神水宫门下,你难道连他是男是女都分不出麽?”
  他们一开口说话,身法就慢了下来,距离那人影也就更远了。
  胡铁花皱眉道∶“快追。”
  楚留香道∶“他既然来找我们,就一定会等着我们,我们何必着急。”
  只见前面那人影身法果然也慢了下来,竟停在一个矮小的屋脊上,频频向他们两人招手。楚留香忽然道∶“你回去照顾蓉儿吧:莫要又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一心想要瞧瞧这身怀绝技的夜行人是谁,是为什麽来找他们的,他实在舍不得回去。
  但这时楚留香已掠出很远。
  胡铁花只有叹息着回转身,喃喃道∶“跟老臭虫在一起,好事总轮不到我的。”
  夜深人静,客栈里灯火多已熄灭,只有两间房子还亮着灯,一间是伙计们睡的,另一间就是楚留香的屋子。
  苏蓉蓉自然就住在楚留香隔壁。
  旁边院子里的叁间房,就是那些江湖人睡的,他们屋子里的灯早已熄灭了,除了鼾声外就听不到别的动静。
  但胡铁花回到客栈的时候,这叁间房的灯火忽然亮了起来,窗纸上已现出幢幢的人影。
  这些人深更半夜里忽然爬起来干什麽?
  苏蓉蓉屋子里并没有什麽异样的动静,胡铁花沈吟了半晌,索性在屋脊後藏了起来,暗中窥探着那叁间屋子。。
  他早已觉得那些人不是好路道,但若是他们半夜里起来是为了要做案,这山城中却并没有值得他们下手的对象。
  他们落脚在这里,显然另有目的。
  胡铁花眼睛瞪得大大的,暗道∶“不管你们想干什麽,今天既然撞见我,就活该你们倒楣。”
  饼了半晌,左面屋子里的灯忽又熄了,两条人影悄悄掠了出来,用手指在中间那间屋子的窗上弹了弹,道∶“叁更了。”
  屋子的人带着笑道∶“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正在等着你们哩!”
  说话间,也有两个人提着大包袱走出来,道∶“你们先提着这包袱,我们去解手。”
  外面两人笑骂道∶“你们真是乡下佬,不聚财,喝了酒,尿就来。”
  他们笑骂着刚按着包袱,屋里出来约两个人袖底忽然各翻出一柄解腕尖刀,“嗤”的一声,剌入了外面两人的脖子。
  他们两人闷哼一声,立刻就倒了下来。
  另两人右手抽出尖刀,左手已塞了团棉布在他们刀口里,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出来,手法当真是又乾净,又俐落,显见是杀人的老手。
  这变化委实大出胡铁花意料之外,他实末想到这些人既末去杀人,也末去做案,反而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时右面屋子也掠出两个人,瞧见外面的情况,显然也吃了一惊,两人倒退一步,反手握住刀柄,厉声道∶“雷老二,你想干什麽?”
  那雷老二在鞋底上擦乾了刀上的血,笑嘻嘻道∶“我什麽都不想干,只不过觉得一样东西若是四个人分,就要比六个人分好得多。”
  那两人对望一眼,全都笑了。
  雷老二道∶“咱们虽然将那批鹰爪孙全甩脱了,但瞧这批货眼熟的人还大有人在,说不定後面还会有人跟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果然都是江洋大盗,而且刚做了一票好买卖,是为了逃避别人的追踪,才到这山城来的。
  那大包袱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的是什麽,但看他们一竟不惜为了这票货自相残杀,包袱里显然绝不会是平凡之物。
  胡铁花的心已痒了,手也痒了,暗道∶“我若不看看这包袱里装的是什麽,今天晚上休想睡得着。”
  其实他当然不仅是想看看而已,这四人就像送上门来的肥猪,他若将他们推回去,实在对不起自己。
  这时雷老二已将包袱提了起来,胡铁花刚想掠下去,突见一条白影,就像是一片雪花般飘过来。
  雷老二一他们好像还没有瞧见,直到这白色的人影飘飘的落在他们面前,他们才吃了一惊。
  胡铁花也吃了一窟,因为这白色的人影,轻功实在高明,他猜不透这小小的山城竟会来了这麽多绝顶的武功高手。
  他也看不清这人的脸,只瞧见它的身材很轻盈,头发很长,好像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
  因为雷老二他们脸上的吃惊之态虽还末消失,眼睛却已眯了起来,色迷迷的瞧着这白衣女子。
  若能令男人的眼睛眯起来,这女子就一定不会丑的,胡铁花对这种事,一向很有经验。
  只听那白衣女子道∶“地上的这两个人,是你们杀的麽?”
  她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很好听,只是有些冷冰冰的。
  雷老叁却笑了,道∶“这两人是不是我们杀的,与姑娘又有什麽关系,像姑娘这样的美人儿,难道还会在衙门里吃粮当差不成。”
  那白衣女子缓缓道∶“你若在别的地方杀人,莫说杀两个,就算杀两百个也和我没关系,但在这里……”
  雷老二道∶“这地方难道有什麽不同?”
  白衣女子道∶“这地方不能杀人的。”
  雷老二一笑道∶“但现在我已经杀人,姑娘你说应该怎麽办呢?”
  他对这女子本来还有畏惧之心,因为他也已看出这女子的轻功很高明,但现在他似乎已被这女子的美貌弄得有些神魂颠倒,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因为男人对美丽女人的提防之心总是特别小的。
  所以美丽的女人时常都能令男人上当。
  那白衣女子道∶“你既然已杀了人,就只有两个法子了。”
  雷老二一道∶“什麽法子?”
  白衣女子道∶“第一个法子,就是你将这两人的死尸吃下去,而且要用舌头将地上的血迹舔得乾乾净净。”
  雷老二大笑道∶“我这人什麽都吃,只有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
  他笑声忽然停顿,彷佛已觉出这女子并不是在开玩笑。胡铁花虽看不见她的脸,却也知道她脸色一定变了。
  那女子已缓缓按着道∶“你若不想吃死人,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第二个法子。”
  雷老二道∶“什……什麽法子?”
  白衣女子道∶“这第二个法子就容易多了,你跟着我来吧!”
  她轻盈的转过身,人已掠上墙头。
  夜凉如水,自山的那一边吹过来的晚风,轻柔得就如同天鹅的羽毛,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轻盈的身子彷佛溶於这温柔的秋夜中。
  就在这一刹那间,胡铁花终於瞧见了她的脸。
  她也许并不十分美,但在如此幽静的夜色里,如此朦胧的星光下,她看来实在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雷老二和他的叁个伙伴,似乎又已忘记了一切,四个人只不过迟疑了片刻,就一齐跟着她掠了出去。
  苏蓉蓉那间屋子里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以已睡得很熟,胡铁花受过上次的教训之後,现在已不敢大意。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看守在这里,苏蓉蓉若又中了别人的暗算,他不但没有脸见楚留香,简直没有脸做人了。
  但那白衣女子实在太美,人神秘,她叫那四个江湖人跟着她走,究竟是为了什麽呢?她要带他们到那里去?
  那大包袱里究竟是什麽东西?
  胡铁花的好奇心简直已快爆炸了,他若不立刻跟着去看个明白,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疯的。
  他拚命的揉着鼻子,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谁知就在这时,苏蓉蓉忽然自窗子里探出头来,向他招了招手。
  胡铁花一纵身就凉了过去,道∶“原来你还没有睡。”
  苏蓉蓉抿嘴笑道∶“你们喝了酒之後说话的声音连聋子都会被吵醒,我怎麽睡得着呢?何况,今天晚上这院子里又这麽热闹。”
  胡铁花道∶“原来你都瞧见了。”
  苏蓉蓉道∶“我看见你们追一个人出去,然後你又一个人回来了。”
  若在平时,胡铁花一定会乘机开开她和楚留香的玩笑,让她红一红脸,或者让她为楚留香着着急。
  但现在,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上面。
  所以他立刻问道∶“方才隔壁院子里发生的事,你也瞧见了麽?”
  苏蓉蓉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跟着去看看他们的下落?”
  胡铁花眼睛亮了,大喜道∶“你也想去?我们一同去瞧瞧好不好?”
  苏蓉蓉道∶“我不能去,因为那女子万一她也瞧见我,说不定就会有麻烦的,但你却没关系。”
  胡铁花道∶“为什麽?”
  苏蓉蓉道∶“因为她认得我,却不认得你。”
  胡铁花立刻追问道∶“她认得你?你也认得她麽?它是什麽人?”
  苏蓉蓉道∶“她就是神水官派去找楚留香的人,叫宫南燕。”
  胡铁花一店,怔住了,喃喃道∶“难怪她功夫不弱,原来是“水母”阴姬的徒弟。”
  苏蓉蓉道∶“你更想去瞧瞧了,是麽?”
  胡铁花又摸了摸克子,道∶“可是你……”
  苏蓉蓉嫣然道∶“你尽避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能照顾自己?”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是个好姑娘,难怪那老臭虫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你衔在嘴里,还怕一不小心会将你吞了下去。”
  他终於还是将苏蓉蓉的脸说红了,等他掠出墙外後,他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他很喜欢看美丽的少女们脸红的样子。他喜欢看到年轻的男女们两情相悦,他总觉得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事。
  他也很替楚留香欢喜,因为他觉得苏蓉蓉实在不错。
  他长长呼吸了口气,喃喃道∶“那老臭虫实在比我走运。”
  可是现在也有令胡铁花烦恼的事,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那白衣女子和雷老二他们已连影子看不见了。
  他也知道宫南燕的脚程不会比他慢很多,但就凭雷老二他们四个人,他自信就算只用一条腿跳也能追得上他们的。
  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们是往那个方向走的?左面的路通向市街,右面通向官道,前面就是他方和楚留香追踪那神秘夜行人的方向。
  於是他就笔直向前面掠出,因为他走这条路,就算找不到宫南燕,最少也能遇着楚留香的。
  前面并没有路,只是一重重屋脊。
  他记得力才掠过这些屋脊时,下面的灯火都已熄了,山城中的人都知道小心火烛,很少有人点着灯睡觉的。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前面有家人的灯光很亮,而且还有一阵阵叮咚敲打之声,从院子里传出。
  这家人的院子里堆着很多木头,屋檐下悬着灯笼。
  胡铁花本想往旁边绕过去,但眼角却已瞥见院子里有两个人在敲着的竟是口棺材。
  这家竟是棺材店。
  无论多麽小的城镇,都会有家棺材店的,因为每个地方都有人,每个人都有死的一天。
  这并不奇怪。
  弊材店里的人自然要钉棺材,棺材里一定有死人。
  这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两人为何叁更半夜的忽然爬起来钉棺材,难道这附近忽然有人半夜暴毙麽?
  纵然如此,也可以等到明天再钉呀!死人是绝不会着急的……活人,自然更不会急着进棺材了。
  胡铁花又不禁动了好奇之心,他忍不住顿住身形,於是他立刻就发觉院子里竟有四口棺材。
  四日棺材有叁日还没有钉上棺盖。
  叁日棺材里都装着死人。
  胡铁花再不迟疑,飞身跃下院子,那正在钉棺材的两个人吃了一惊,连手里的钉锤都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也不理他们,只是急着去看那叁口棺材里的死人,他只瞧了一眼,脸色已变了,失声鹫呼道∶“原来是他们。”
  这棺材里的死人,竟是雷老二和他的朋友。
  胡铁花片刻之前还亲眼见到他们鲜蹦活跳的,做梦也想不到这四人现在已躺在棺材里。
  那两人已跪了下来,惊呼道∶“大爷饶命,这不关小人们的事。”
  胡铁花见到他们已面无人色,知道他们必定已将他认做是雷老二的朋友了,他只有勉强笑着道∶“我也知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但这是怎麽回事呢?”
  两人年纪中较大的,似是棺材店的老板,壮起胆子道∶“小人们本已睡着了,忽然有位仙女般的姑娘,将小人们叫醒,叫小人准备四口棺材,在院子里等着。”
  胡铁花道∶“是个穿白衣服的姑娘麽?”
  弊材店老板道∶“不错,小人们虽觉奇怪,但这里时常都传说有仙女显灵的事,据说这山里的仙女很多,所以小人们也不敢不从命。”
  胡铁花冷笑道∶“那些不是仙女,是水鬼。”
  弊材店老板倒抽了口凉气,头声道∶“那位仙……水……姑娘过了半晌,就带了四…… 四位好汉回来了,看她对他们的样子,也并不凶狠,只是要其中一个人先付给我二十两银子。”
  胡铁花道∶“那人怎麽说?”
  弊材店老板道∶“那……位好汉还像是很欢喜,说∶“我和他们本就是朋友,替他们买口棺材,本是应该的。”小人听了这话,也松了口气,以为他们有朋友死了,所以那位姑娘就带他们来买棺材,这是照顾小人的生意,小人这里还很少有一天能卖出四口棺材的,谁知……”
  他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胡铁花望着棺材里的雷老二,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
  雷老二发现自己付钱原来是在替自己买棺材的时候,他心里又是什麽滋味呢?这种滋味只怕很少有人能想像得到。
  饼了半晌,那棺材店老板才按着道∶“谁知道等到他们付过银子之後,那位姑娘忽然道∶“第二个法子只不过要你们的命,那实在容易极了。”小人们刚大吃一惊,还没有看清是怎麽回事,这四位好汉已一个个全都倒了下去。”
  他全身都在发抖,头声道∶“小人平生还从未见过有人死得这麽快的,四个活生生的人,不知怎地一来,就全都变成了死尸。”
  胡铁花也听得呆住了,道∶“然後呢?”
  弊材店老板道∶“然後……然後那位姑娘就忽然不见了。”
  他苦着脸接道∶“这种事情说别人听,别人也一定不会相信的,所以小人们只有连夜将棺材钉好送走,才大爷你……你……”
  胡铁花一笑道∶“你放心,我马上也会忽然不见的,总不会管你的事,可是,这四人本来提着个大包袱,你瞧见没有?”
  弊材店老板道∶“好像是……是那位姑娘提走了,小人那时已吓得眼睛都发了花,实在并没有瞧清楚……”
  他话末说完,胡铁花果然也忽然不见了。
  以後这棺材店老板一连病了七天,若有人问他七天前晚上在干什麽,他就发誓说什麽也没有做,只不过做了场噩梦。
  小小的土地庙旁,是间平房,里面有很多桌椅,原来是间私塾学堂,但老师并不住在里面,学生自然也早已放学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却点着根蜡烛,火光闪烁,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
  楚留香追到这里,前面那人影忽然停了下来。
  这人竟是个很乾很瘦的老头子,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但身子却仍很硬朗,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杆枪。
  他忽然回过身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楚香帅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当真令老朽开了眼界。”
  楚国香抱拳道∶“前辈过奖了。”
  他已趁说话的时候,将这老人仔细观察了一遍,此刻忽又笑道∶“普天之下,若还有在下追不上的人,那必定就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前辈才真令晚辈开了眼界。”
  那老人朗声大笑道∶“听香帅这麽样一说,老朽反而显得小家气了,其实老朽并不是故意想卖弄这身见不得人的功夫,老朽将香帅引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香帅所住的那家客栈里有几个人讨厌,所以说话有些不便。”
  很多人都以为年纪越大的人越谦虚,其实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不肯服输,越喜欢听别人奉承自己。
  奉承话若由一个和自己本事差不多的同行嘴里说出来,那更是过瘾无比,天下没有人不喜欢听的。
  戴独行若不想要楚留香瞧瞧他的功夫,他为何不走慢些呢?

 

 

第二十三章、独行其是

  楚留香笑了,但瞬即皱眉道∶“前辈所说的那几个讨厌的人,莫非是……”
  戴独行道∶“就是住在你隔壁院子里的那几个人,老朽本是为了追踪他们才到这里来的,却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香帅。”
  楚留香笑道∶“如此说来,晚辈倒该感激他们才是了,却不知他们究竟做了什麽事,竟能劳动前辈的大驾?”
  戴独行笑了笑,道∶“老头子最怕寂寞,因为他们总怕阎王会趁没有人的时候将他抓去,找这老头子也不例外,所以就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那几人虽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但最近却做了件很可恨的事,我老头子已发誓要他们的命。”
  他既末说出那件很可恨的事究竟是什麽事?楚留香也就绝不多问,楚留香从来不喜欢多嘴的。
  戴独行道∶“现在老朽既已找着他们,却还是没有下手,香帅只怕觉得有些奇怪。”
  楚留香道∶“正是。”
  戴独行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们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什麽地方不逃,竟逃到这里来,你总该知道在这附近是不便杀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不错,晚辈也听说过,“水母”阴姬绝不许别人在“神水宫”周围百里之内动手杀人,谁若犯了她的禁令,她就要谁的命。。”
  戴独行又笑了笑,道∶“老朽倒也不是怕她,只是好男不跟女斗,我活了这麽大把年纪,何必再来跟女人斗气呢?”
  这老人果然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绝不肯向任何人低头,更不肯在别人面前输了嘴。
  楚留香心里虽觉得有些好笑,却只有附和着道∶“前辈说的是,和女人斗气,倒楣的总是男人。”
  戴独行笑道∶“老朽早就想和香帅喝两杯了,只可惜叫化子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只好暂借这地方用用,只望明天那位冬烘先生来的时候,莫要被我们留下来的酒气醺醉了。”
  楚留香忍住笑道∶“不知前辈可准备了狗肉麽?晚辈不吃狗肉的。”
  戴独行拍着他的肩头,大笑道∶“我看你只怕也中了那些说书弹词人的毒,那些人一说起叫化子吃饭,旁边一定煨着一锅狗肉,其实叫化子也并非人人都吃狗肉的。”
  点着的蜡烛已烧了一半,桌子下的酒坛子已开封了,桌上还有一包包用油纸包着的卤菜戴独行果然是早已准备好要请客的样子。
  但就在几天前他还不愿和楚留香见面,这次为何忽然改变了呢?这几天之内是什麽事令他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绝不是偶然遇见自己的,他一定有事要找楚留香,而且看来还是件很重要的事。
  喝了几杯之後,楚留香忽然笑道∶“前辈是否早已知道“神水宫”要找晚辈的麻烦,算准晚辈必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早就在这里等着,准备助晚辈一臂之力了?”
  戴独行怔了怔,举杯大笑道∶“老朽常听别人说∶楚留香是铁铸的胆子,却是水晶心肝,这话果然不错,果然什麽事都休想瞒得过你。”
  楚留香道∶“贵帮的消息果然灵通,前辈的仗义更令人感激,但这件事……”
  戴独行抢着道∶“老朽也知道这件事是别人不能管,也管不了的,这次只不过是想来向香帅报告一件消息,聊报香帅对敝帮的恩情於万一。”
  楚留香火身道∶“前辈言重了。”
  戴独行道∶“老朽要说的这件事,也正和敝帮那不肖孽徒南宫灵有关。”
  楚留香道∶“无花?”
  戴独行将酒杯重重搁到桌上,长叹道∶“不错,无花,此人身在方外,却不守清规,竟将“神水宫”里一位玉洁冰清的小泵娘引诱成奸,而陷人於死,这件事香帅想必是知道的。”
  楚留香道∶“但晚辈从未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却不知前辈是怎会知道的?”
  戴独行叹道∶“香帅隐恶扬善,不愿揭人隐私,这种德行固然可敬;怎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做的事无论多麽秘密,迟早还是要被别人知道的。”
  他叹息着接道∶“南宫灵虽然罪大恶极,但人死之後,也就一了百了,敝帮的几位长老决议之下,还是准备将他的遗体以帮主之礼安葬,这……这自然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此中苦衷,香帅想必也能了解。”
  楚留香道∶“是。”
  戴独行道∶“本帮弟子检点南宫灵生前的遗物,准备将之殉葬时,却发现他遗物中有个制作很古雅的木鱼。”
  楚留香微微皱了皱眉,道∶“木鱼?”
  戴独行道∶“就是出家人诵经时用的木鱼,敝帮子弟既不拜佛,也不念经,怎会有木鱼留下来呢?於是大家都想到这木鱼必定是无花寄存在那里的。”
  楚留香点着头道∶“不错。”
  戴独行道∶“大家想到南宫灵的一生,都是被这恶僧无花所害,都不免起了悲愤之心……”
  他黯然按着道∶“要知道南宫灵小时候木是个善体人意的乖孩子,敝帮的长老们都对他有极深厚的感情。”
  楚留香叹着气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忖道∶“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父母一定要认为是别人带坏的,这本是人之常情。”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其中尤其以王长老的必情最激动,竟忍不住将这木鱼夺过来,重重摔在地上,谁知木鱼摔碎之後,里面霓现出了一本纸簿。”
  楚留香动容道∶“纸簿?上面记着的是什麽事?”
  戴独行道∶“这纸簿被收藏得这样隐秘,上面记载的纵非武功心法,也一定是极大的秘密,老朽等也并非喜欢揭人隐私的人,本来准备将它烧了的,但王长老却认为这其中的秘密说不定与丐帮有关,所以坚持要瞧瞧。”
  要知丐帮子弟素来以正道自居,而窥看别人的秘函私记,却是件很不光明磊落的事。
  所以戴独行才说了很多话解释,楚留香自然也只有唯唯称是。
  戴独行喝了杯酒,又按着道∶“这木纸簿上记载的果然是无花一生的秘密,老朽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将这些丢人的事记载下来。”
  楚留香笑道∶“这些事前辈虽觉得很丢人,无花却说不定反而觉得是自己的得意之事,他既不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有逐条记下,聊以自慰了。”
  戴独行也笑了笑,道∶“香帅对这些恶人的心理,的确研究得很透彻,难怪无论多麽狡猾的人,一遇着香帅,轨无法遁形了。”
  楚留香只得又欠身谦谢,却问道∶“无花记载的那些秘密中,莫非有关“神水宫” 的?”
  戴独行道∶“正因如此,是以老朽才专程前来报告给香帅。”
  楚留香道∶“不敢……”
  他沈吟着又道∶“前辈的意思,是否要将他那本秘记借给晚辈一阅?”
  戴独行也沉吟着,缓缓道∶“老朽本有此意,但……但无花号称“妙僧”,江湖中一些名门世家,都以能请到他做客为荣,所以……所以他那本秘记上,还记着不少别人家闺阁千金的隐私,若是泄露出一些,江湖就不知有多少人的好家庭要被拆散,多少位好女于要含羞而死,所以,老朽已将那本脏东西烧了。”
  楚留香道∶“烧得好。”
  戴独行道∶“但那上面所记载下有关“神水宫”的事,老朽却已铭记在心,只因他也许就是唯一进过神水宫的男人,他的记载自然弥足珍贵。”
  楚留香道∶“晚辈愿闻其详。”
  戴独行叹道∶“他的确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不但妙解音律书画,而且妙於说法,连神水宫阴宫主都闻得他的大名,而阴宫主却是位礼佛甚诚的人。”
  楚留香道∶“这一点晚辈也曾听人说起过。”
  戴独行道∶“神水宫主召他说法,无花非但觉得很荣幸,而且正中下怀,只因他早就在动那“天一神水”的主意了。”
  楚留香道∶“要想致人於死,而死後却瞧不出中毒之象来,世上除了“天一神水”外,实无他物。”
  戴独行道∶“但他虽然进了神水宫,却还是无机可乘,只因阴宫主对门下子弟的约束极严,他根本没有和那些姑娘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道∶“哦!”
  戴独行道∶“而且阴宫主并没有留他住在神水宫里,只不过每日由午时开始,请他来说法一个时辰,说完了立刻就有人送他出谷,想多停留一刻都办不到。”
  楚留香沈吟着道∶“接送他的,都是些什麽人呢?”
  戴独行道∶“接送他的是四位神水宫的女弟子,四个人互相监视,本来实在可说是毫无可乘的机会,甚至连他自己都已认为绝望了,谁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这四位姑娘中,竟有一位在对他偷偷的笑。”
  楚留香叹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司徒静了。”
  戴烛行道∶“不错,但那时他并不知道司徒静这名字,他只觉得这位姑娘眼波中似乎脉脉含情,彷佛对他有意,只不过两人间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楚留香苦笑道∶“像无花这种人,要调情是用不着说话的。”
  戴烛行道∶“但没有机会,他还是无法下手。”
  楚留香道∶“像他这种人,自然会自己制造机会。”
  戴独行恨恨道∶“正是如此。”
  他按着道∶“据他的记载,神水宫乃是一座山谷,谷中繁花如锦,宛如桃源,林木掩映间,点缀着许多亭台楼阁,就是神水宫女弟子们的居处。”
  楚留香暗道∶“蓉儿果然没有说错,但柳无眉所说的,那又是怎麽回事呢?。”
  戴独行道∶“山谷中还有一道瀑布,势如飞龙,瀑布下有潭如镜,潭中有一块大石头,那也就是无花的说法之处。”
  他按着道∶“无花一入谷就坐到这块大石头上来说法,说完了就走,他苦心筹划之下,觉得只有在这块大石头上做手脚。”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做什麽手脚?”
  斗独行道∶“这块大石块本就平滑如镜,有天他入谷後又故意踏了脚青苔泥泞,一踏上石头,就滑了下去。”。
  他恨恨接着道∶“人人都知无花乃少林高足,若说他运站都站不稳,别人自然不信,但鞋底有了青苔泥泞,就难说了,何况他还故意连变几种身法,才跌入水中,此人做作之高明,连阴宫主都被瞒过了。”
  、楚留香苦笑暗忖道∶“我又何尝不是被他瞒过许多次?一个人若能骗得过我,只怕就很少有骗不过的人了。”。
  只听戴独行接着道∶“他全身湿透之後,自然难以安心说法,自然要先将衣服烘乾,这要求谁也不能说不合理,连阴宫主也无法拒绝,所以就叫人带他到山脚下的一座小庙里,还为他生起堆火烤衣服。”
  楚留香道∶“要将衣服烤乾,至少要半个时辰,有半个时辰已可做许多事了。”
  戴独行道∶“他以为那对他微笑的姑娘司徒静也一定会趁此机会,和他单独相处的,谁知却是另两位姑娘将他带到庙里来,而且生起火之後,立刻就退出去了,还将那座小庙的门窗全都关得紧紧的。”
  楚留香也觉得有些诧异,道∶“这麽一来,无花岂非也无法可施了麽?”
  戴独行道∶“他正在发愁的时候,那位司徒姑娘竟忽然自神幔後走了出来,而且自愿献身於他,这一变化,据记载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楚留香也为之动容,喃喃道∶“那位司徒姑娘是自神幔後走出来的?如此说来,那小庙里必定有条秘道了……神水宫里每栋房子是不是都有秘道呢?是不是每条秘道都通向“水母”阴姬的居处?甚至还有秘道远达柳无眉所在的那菩提庵?”
  戴独行虽然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麽,却也没有问,只是接着道∶“据他说,那司徒静原来是阴宫主最亲信的弟子之一,和他缠绵一度之後,就对他死心塌地,他只不过说想见识见识“天一神水”,司徒静就立刻为他偷了一瓶出来,两天後在他山谷的时候就偷偷交给了他。”
  楚留香讶然道∶“竟有如此容易?”
  戴独行道∶“他自己实也末想到这件事办得有如此容易,因为“神水宫”的门下虽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他再也末想到司徒静竟会自愿献身,竟似比荡妇淫娃还要轻佻。”
  楚留香道∶“而且她在一两天内就能将整瓶的“天一神水”偷出来,自然是『水母』阴姬宠信的弟子,她能得到水母的宠信,平日自然不是个轻佻淫荡的人,又怎会一见到无花,就完全变了?”
  戴独行叹道∶“这只怕就是佛门所说的孽缘。”
  楚留香道∶“以弟子看来,这其中只怕还另有隐情。”
  戴独行道∶“无论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这件事总算已成过去,老朽今日重提旧事,只不过想让香帅对“神水宫”的情况略有了解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那本私记既是无花写给自己看的,所记载的想必定是实情,所以,依老朽推测,阴宫主的居处只怕是在山腰地底,而且必定就在那水潭附近,所以无花在讲经的时候,她才能听得到。”
  就在这时,两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外面衣袂风岱,一人笑着道∶“有酒有菜,却不找我来。戴老前击未免厚此而薄彼吧?”
  在笑声中闯进来的,自然就是胡铁花,但他也感免到现在并不是喝酒的时候,因为他现在急着要说话。
  楚留香听他说出了方才的经过,又不禁开始去摸鼻子了,他觉得很愉快或者很不愉快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摸鼻子。
  胡铁花道∶“你用不着摸鼻子,也用不着替蓉蓉担心,她比你想像中要能干得多。”
  楚留香沈吟道∶“听你这麽说,死的那六人并不能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角色,只不过偶尔做了一票大买卖而已。”
  戴独行抢着道∶“不错,那六人并不是什麽一流高手,老朽也并不是特地跟着他们来的,只不过在这里撞见了他们而已。”
  胡铁花笑道∶“那样的角色,自然不值得劳动前辈大驾,前辈用不着解释,我们也看得出来的。”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也绝不是为了对付他们的,只不过是那六人时运不济,才凑巧遇见了她。”
  戴独行道∶“何以见得?”
  胡铁花大笑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前辈难道还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麽?”
  戴独行微笑着,胡铁花就接着道∶“宫南燕就是上次去找楚留香的人,阴姬既然派她去找堂堂的楚香帅,可见她必是“神水宫”门下数一数二的角色,但那六个人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无名小卒而已,也不值得劳动她大驾的。”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发觉你今天话说得太多,酒却喝得太少了。”
  戴独行道∶“但这话并没有说错,“神水宫”派出来找楚香帅的人,在宫中的身份必定很高,绝不会专程为了那六人山谷。”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宫南燕此番出谷,鸡道是为了对付楚留香的麽?但她们怎麽会知道楚留香已到了这里?”
  楚留香沈吟着,戴独行却已将桌上的酒菜全都装在一只麻袋里,又煽熄了烛火,沈声道∶“黑夜孤灯,委实太引人注目,胡兄既能找到这里,别人也能找得到,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喝酒去吧。”
  楚留香刚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脚,站在窗子旁的胡铁花却过了半晌之後,才看出夜色中又掠来两条人影。这两人身形都出奇的轻快,尤其是左面身材较矮的一人,楚留香和戴独行都是一等一的大行家,一眼就瞧出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而且始终都能保持着一种优雅从容的姿态,就彷佛在随着晚风中无声的节奏在飘然而舞。
  胡铁花瞧了瞧戴独行,又瞧了瞧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平日对自己的轻功也很自负,但今天晚上,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轻功都是要比他高出许多,就好像天下所有的轻功高手全都涌到这小城来了。
  铁独行悄悄打了个手势,叁个人已全都自另一边的窗户里退了出去,窗外就是个草木很密的山坑。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隐身在草木阴影里,叁个人心里都在暗暗猜测∶这两人是谁?是为何而来的?他们决心要等着瞧个水落石出。
  口口口
  那两人不但直奔这学堂而来,而且还似乎来过不止一次了,对这附近一带的地势都熟悉得很。他们在外面略一逡巡,就走进了这学堂,身材较矮的一人刚跨进门槛,就停住了脚步,沉声道∶“这门怎地没有关上?”
  另一人微笑道∶“小孩子们巴不得早些放学回家,那里还会记得关门?”
  那人沉吟着,道∶“但在这里教学的还是那位王先生,我知道此人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古板,做事素来谨慎得很,怎会……”
  身材较高的一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他只怕也被孩子们吵昏了头,何况,关不关门又有何妨,反正这里也没有什麽东西值得劳动梁上君子的大驾。”

第二十四章、生死之交

  这人的声音,和缓而苍老,听来竟熟悉得很。
  胡铁花和楚留香一时间正想不起他是谁,身材较矮的那人已走到窗口,他们方退出去的时候,也忘记将这扇窗子关上了。
  山坡挡住了星光,但依稀仍可辨出这人的面目,胡铁化和楚留香心里都不禁有些惊讶。
  这人居然是他们在“拥翠山庄”所见到的那神秘的黑衣剑客,另一人无疑就是“君子剑”黄鲁直了。
  这两人叁更半夜的到这里来,而且行踪又如此隐秘,好像生怕被别人发觉,这又为的是什麽呢?
  胡铁化和楚留香自然难免要觉得很奇怪。
  朦胧的夜色中,这黑衣人的面色看来似乎很沈重,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又彷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呆呆的出了会神,才长叹了一声:“我这些年来总是疑神疑鬼,你也许会……”
  黄鲁直走来拍引拍他的肩头,道:“我不怪你,在你这种环境下,谨慎小心些本是应该的。”
  黑衣人垂下了头,黯然道:“普天之下,人人想将我置之於死地,只有你……你对我却始终不弃,而我非但无法报答你,反而总是要连累你。”
  黄鲁直道:“交友贵乎相知,无论你封别人怎样,但对我,却始终忠诚如一,似乎在我眼中,你在世上比任何人都可靠得多。”
  他微笑着接道:“这年头朋友越来越难交,像你这样的朋友,我这一辈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黑衣人目中充满了感激之意,也微笑着道:“这句话本该我说的,江湖中人若知道“君子剑”竟和我结为生死之交,怕比听到天峰大师还俗娶了老婆还要奇怪。”
  他语声中虽有了笑容,但面上却仍然死板板的。
  但这人究竟是谁呢?
  胡铁化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暗忖道:“这人脸上果然戴着面具。”
  为什麽每个人都想将他置之於死地?
  他半夜里跑到这无人的学堂来,究竟存着什麽居心?
  胡铁花简直忍不住要冲出去,将这人头上的人皮面具剥下来,瞧个清楚,问个明白。
  饼了半晌,只听黄鲁直道:“今天晚上,我本来不该来的……”
  黑衣人抢着道:“我一定要你来,只因我一定要你瞧瞧她。”
  他目光中又充满了兴奋之意,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怕平生也没有见过像她那麽美丽的女孩子。”
  黄鲁直也微笑着道:“我不必看,也知道她必定又聪明,又美丽,只不过……恐怕多了一个人在旁边,你们说话会有些不便。”
  黑衣人道:“有什麽不便,她早就听我说过你了,今天能见到你,她也一定会觉得很欢喜。”
  他忽又笑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喝两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麽样开心过了,以後怕也不会再有……”
  黄鲁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开心的日子,就不要说丧气话,现在时候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将酒菜摆出来吧!”
  这两个果然是来等人的,而且还要喝两杯。
  胡铁花心里暗暗的笑:“想不到这学堂今夜变成酒店了,而且生意还真不错,每个人都要来喝两杯。”
  楚国香却更奇怪,听他们的说法,这黑衣人在等的竟似乎是他的情人,但他为何要约会到这种地方见面呢?
  那女孩子难道也和他一样见不得人麽?
  只见黑衣人果然带来了一大袋东西,他一样样的拿出来摆到桌子上,还带着笑道:“炒蚕豆和花生米虽然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但她却觉得比什麽山珍海味都好吃,上次她一个人就几乎吃了两斤。”
  黄鲁直道:“不错,越是平常的东西,有些人越是觉得珍贵,这怕也就是那些天潢贵胄们的悲哀,因为他们虽然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一些平常人都能享受的乐趣,他们反而永远也享受不到。”
  黑衣人默然半晌,忽然转过身,喃喃道:“我实在对不起她,我本该带她走的,但我却是个懦夫,竟眼看着她去忍受那种要命的寂寞。”
  他以背对着黄鲁直,也不愿被黄鲁直看到他在悄悄的拭泪,却不知窗外黑暗中有叁个人正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黄鲁直已燃起了一根蜡烛,屋子里虽然光亮了,但却骤然沈寂了下来,亮光并不能令这沈寂变得好受些。
  因为他们正在等待,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事会比等待更难受的,竟鲁直已渐渐有些不安。
  黑衣人走到窗口,出神的望着远方。
  远方的黑暗吏浓,他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现在怕早已过了叁更。”
  黄鲁直道:“还没有那麽晚吧?”
  黑衣人又摇了摇头,道:“你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黄鲁直勉强笑道:“绝不会不来的。”
  黑衣人转过身,黯然道:“其实,她不来也好,我若是她,也未必会来的,我……”
  突听门外“笃”的一会,黑衣人和黄鲁直霍然转过身,就发现一条瓢逸而苗条的白衣人影,已站在门口。
  门外还是很黑暗,胡铁花并没有看清这白衣人影,却发现楚留香的嘴忽然张开了,就好像忽然破人踩了一脚。
  只因他已看清门外这仙子般的白衣人影,他已看到她那美丽而冷漠的眼睛,这人赫然竟是宫南燕。
  他再也想不到黑衣人在这里等的竟是宫南燕,竟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宫南燕,竟是这黑衣人魂牵梦萦的情人。
  他一直认为宫南燕是世上最圣洁,最不可冒渎的女子,谁知道她居然也有个地下的情郎。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好像觉得自己上了别人的当——外面就算是他老婆,他怕都不会比此刻更惊讶。
  因为令男人们最生气的事,就是他不能得到的女人,别人反而得到了,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
  只见黑衣人欢喜的迎了上去,却又骤然停下脚步,失声道:“宫姑娘,是你。”
  爆南燕轻盈的走了进来,淡淡道:“我忽然有些私事,所以来迟,抱歉得很。”
  她嘴里虽在说抱歉,但语气冷漠,谁都可以听出她连一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楚留香暗中忽又松了口气。
  因为他已看出宫南燕和这黑衣人绝没有什麽亲蜜的关系,那麽,黑衣人等的难道并不是她麽?
  既然不是她,她为何要来呢?
  黑衣人怔了半晌,垂下了头,道:“小静她……她不能来了,是麽?”
  爆南燕道:“她若能来,我就不会来了,是吗?”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不来也好,我早就说过,她不来也好。”
  黄鲁直忽然道:“是不是改期了?”
  他满攘着希望,望着宫南燕,宫南燕却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她以後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黑衣人的一双手忽然抽挛着紧握了起来,嗄声道:“她有没有……:有没有什麽信带给我?”
  爆南燕道:“没有。”
  黑衣人身子颤抖着,忽然狂吼道:“为什麽?你师傅明明答应过我,每隔五年让我见她一面的,现在为什麽反悔了,为什麽?”
  爆南燕冷冷道:“我师傅并没有反悔,她老人家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黑衣人道:“那麽她为何不来见我?我绝不相信她会不愿见我。”
  爆南燕道:“她也不是不愿见你,而是已不能见你了。”
  黑衣人身子骤然一震,就彷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步步往後退,颤声道:“她难道……难道已……”
  爆南燕居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已永远不必再忍受人世间的痛苦了,她实在比你我都幸运得多。”
  她话末说完,黑衣人已软软的倒了下去。
  黄鲁直抢过去扶住他,嗄声道:“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们,她是怎样死的?”
  爆南燕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为了维护“神水宫”的光荣而死的,只因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孩子,我们都为她骄傲。”
  黑衣人茫然点着头,喃喃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我恨高兴……”
  说到“高兴”两字,他目中已流下泪来。
  爆南燕又沈默了半晌,一字字道:“你有这麽样一个女儿,实在是你的运气,因为你实在不配的。”
  听到这里,楚留香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受。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全都想错了,这黑衣人等的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
  只听宫南燕冷冷接道:“现在她已死了,你和“神水宫”就再也没有丝毫关系,所以,家师希望你以後最好莫到这附近来。”
  黑衣人道:“但……但她的尸骨……:“宫南燕道:“她的尸骨,我们已安葬了。”
  黑衣人道:“我能不能到她墓前去瞧瞧?”
  爆南燕道:“不能。”
  她似已决心不再听黑衣人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口,她忽又转回头,悠然道: “你可知道江湖上有个叫楚留香的人?”
  黑衣人只是点了点头。
  爆南燕道:“很好,你若见到他,最好杀了他,因为司徒静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楚留香脸都气白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圣洁”的宫南燕姑娘,说起谎话来就像吃白菜似的,而且还一定想要他的命。
  除此之外,他也很惊讶,因为他更想不到这黑衣人的女儿,竟是为无花殉情而死的司徒静。
  只听“砰”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黑衣人拍碎。
  他紧握着双拳,哼声道:“楚留香,楚留香,我……我那天为什麽不杀死他。”
  黄鲁直怔了半晌,只是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这种事?世上真会有这种事?”
  黑衣人霍然站起,又“噗”地生了下去,但全身似乎已呈虚脱,紧握着的双手也松开了。
  饼了半晌,他竟纵声狂笑起来。
  黄鲁直变色道:“你……你……”
  黑衣人狂笑道:“我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在笑我自己而已,我“雄娘子”一生中也不知毁了多少人的女儿,现在别人只不过杀我一个女儿,我为何要恨他,这也许就是报应,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说到後来,他的狂笑已变为痛哭。
  但戴独行、胡铁化和楚留香,却已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今天晚上也遇见了很多意外的事。
  可是,任何事也不会比这件事更令他们吃惊了。
  这神秘的黑衣人,原来就是“雄娘子”。
  难怪他说:“天下的人都要将他杀之而後快。”
  难怪他脸上的面具如此精巧,行踪如此诡秘。
  轻功又如此高妙。
  难怪他说:“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君子剑会和他交朋友。”
  武林中第一个君子人,竟会和采花淫贼交朋友,原是任何人都梦想不到的事,难怪他要和黄鲁直形影不离,原来他就是要以黄鲁直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难怪黄鲁直再叁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楚留香不要追究。”原来他就是怕楚留香发现他的秘密。
  这些令人想不通的事,现在他们总算都已想通了。
  可是,“雄娘子”不是明明已经死了麽?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已死在“神水宫”主人的手上。
  他为什麽偏偏远活着呢?
  说话永无更改的神水宫主,为什麽要为他撒谎?一生最恨男人的神水宫主,怎会偏偏为这最无耻的男人撒谎?
  这件事,却令楚留香他们更想不通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正在惊讶着,突听“哼”的一声,铁独行已自他们身旁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的人还未掠入窗户,已厉声道:“雄娘子,你认得我戴独行麽?二十年前,我已决心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今日你还有什麽话说?”
  雄娘子痴痴的坐在那里,出神的呆望着面前闪动的烛光,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怒骂。
  黄鲁直却已抢先一步,迎上了戴独行,沈声道:“他不是雄娘子,雄娘子早已死了。”
  戴独行狂笑道:“久闻“君子剑”一生不说谎话,谁知却是个大言欺人,欺世盗名之辈,到了此时,居然还要说谎。”
  黄鲁直神色不变,缓缓道:“老朽并未说谎,无恶不做的雄娘子早已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个已苦心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已受了二十年痛苦磨折,从无一日能安睡的可怜人,一个刚知道女儿被人杀害的父亲。”
  戴独行冷笑道:“可怜?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好女子难道就不可怜?他这一生所造下的罪孽,难道就此便能洗清?”
  黄鲁直道:“就算他所受的折磨还不足弥补他的罪孽,但他早已痛自悔改,已变成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善良,最规矩的人,所以你现在如果杀了他,并不是杀死个淫贼,而是杀死了一个善良的好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通了这点之後,若还要杀他,就请动手吧!他既不会反抗,我也绝不会拦阻,只不过……”
  戴独行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黄鲁直一字字道:“只不过我若见着生平好友死在面前,也绝不忍独生。”
  戴独行怔了怔,瞟了窗外一眼,似乎想要楚留香来为他做个主意,但楚留香现在却不愿现身。
  他自然不愿担起将司徒静杀死的罪,他已知道这件事在这种时候,无论谁也无法解释得清。
  只见黄鲁直神色已渐渐安详,目光也渐渐坚定,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这种人的确是不会说谎的。
  戴独行叹了口气,喃喃道:“雄娘子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实在是运气,奇怪的是,他这种人怎麽会和你这种人交上朋友的呢?”
  他不让黄鲁直说话,接着又道:“其实我也已想到,一个凶淫恶毒的人,是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像他那麽样疼爱的……”
  楚留香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了变化,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了,而且越说越缓慢。
  他自己却像是并没有发觉,还在接着道:“雄娘子竟会对自己的女儿有如此深情,这实在也是令人难信的事,就凭这一点,我就该放了他。”
  最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脸色已变了,说到“放了他”叁个字时,他已冲到雄娘子面一,一拳击出。
  雄娘子并没有闪避,成名江湖垂六十年的“千里独行侠”这一拳击出,竟变得全无丝毫力泵。
  黄鲁直脸色也已大变,瞪着雄娘子道:“你……你为何……”
  戴独行嘶声道:“你还会什麽,你我两人全都瞎了眼,看错了人。”
  这时胡铁花也已看出雄娘子竟在暗中施放了一种极恶毒的迷药,将戴独行和他的恩友黄鲁直迷倒。
  别人这麽样对他,他却做出这种事来,“雄娘子”果然名不虚传,是世上最卑鄙恶毒的人。
  胡铁花只觉怒愤填膺,立刻就要冲出去,谁知楚留香竟又拉住了他,而且还不让他说话。
  就在这时,雄娘于已站了起来,他目中已是热泪盈眶,却更衬得他那张冷漠的睑看来份外诡秘。
  只见他向戴独行深深一揖,嗄声道:“戴先生的不杀之恩,在下永生难以忘记,但戴先生也可以放心,在下绝不会让你後悔没有杀我的。”
  他转过身望着黄鲁直,又垂下头道:“至於你,我……我实在没有什麽话好说,你…… 你……”
  说到这里,他喉头已塞住,再也说不下去,而这时戴独行和黄鲁直也听不到什麽了,他们都已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