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十七章、残暴之尤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
  他立刻接着又道∶“就因为那些人也想不到她会下这毒手,所以才对她全没有防备,否则以她一人之力,又怎能在片刻中杀死那麽多人。”
  李玉函道∶“如此说来,你认为就因为它是石观音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才要杀你,是麽?”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解释。”
  李玉函道∶“那麽我呢?”
  楚留香叹道∶“你只怕也上了她的当,被她利用了。也许她根本就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所以才嫁给你,用“拥翠山庄”少庄主夫人的名义来作掩护,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李玉函道∶“她既是石观音的死党,为何却去解了胡铁花他们中的毒?”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我已杀了石观音,她见到大势已去,所以才去救了他们,也好为日後留个退步,反正胡铁花他们若是死了,对她也没什麽好处。”
  李玉函忽也大笑起来。
  他笑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是有满心怨气。
  他大笑着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实在太聪明了,只可惜聪明得过了度。”
  楚留香道∶“我难道说错了麽?”
  李玉函嘶声道∶“你自然没有说错,无所不知的楚留香怎会错呢?现在无论你怎麽说,反正已全都没什麽关系了。”
  他目中以已冒出火来,人孔道∶“只因你现在反正已非死不可,否则我就立刻杀了她们。”
  胡铁花吃惊道∶“你疯了麽?”
  李玉函吼道∶“不错,我的确疯了,但你若换了我,你只怕比我疯得更厉害。”
  他的手颤抖着,随时都可能将那“暴雨梨花钉”的机簧拨动,若换了别人,怎麽敢再刺激他。
  但胡铁花却不管叁七二十一,还是人吼道∶“到现在为止,你还要庇护她?”
  李玉函也大吼道∶“当然。”
  胡铁花的吼声更大,怒道∶“到现在为止,你难道还不相信它是石观音那女魔的门下?”
  柳无眉本已垂下头,忽又抬起头来,厉声道∶“不错,我本是石观音门下,但我从来也没有瞒着他。”
  胡铁花怔了怔,瞪着李玉函道∶“你早已知道它是石观音派到江南来卧底的奸细,还要娶她作老婆,除了她之外,天下的女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柳无眉紧紧握着李玉函的手臂,不让他说话。
  她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颤声道∶“什麽恶毒的话都被你们说尽了,能不能也让我说几句话?”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
  柳无眉道∶“石观音所收的弟子,只有我和曲无容是从小就跟着她长大的,我们两人都是孤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名姓都不知道,她本来替我取了个名字,我到这里後,才指柳为姓,易名无眉。”
  楚留香道∶“曲无容的名字,莫非也是容貌被毁之後才更改的麽?”
  柳无眉道∶“不错,她本来叫做无思,我本来叫无忆。”
  楚留香叹了口气,哺哺道∶“无思、无亿、无花……唉!”
  柳无眉道∶“她虽然想要我们无思无忆,怎奈我们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怎奈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我们的父母是谁,我们只要一提这件事,她就会发脾气。”
  楚留香叹道∶“她对她门下子弟的手段,我是亲眼瞧见过的。”
  柳无眉道∶“她只有对我和曲无容两人特别好些,不过曲无容的性情比较孤僻刚强,又不会说讨她欢喜的话,我却比较……”
  胡铁花冷笑截口道∶“你却比较会拍人的马屁,这我倒知道的,你若想讨人欢喜时所说的话,听得人耳朵都要流出油来。”
  柳无眉根本不理他,只是按着道∶“在别人眼中看来,石观音好像真的是石头雕成的,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人的弱点。”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有时侯,她也会觉得忧愁烦恼,寂寞痛苦,到了这种时候,她也会借酒浇愁,而且常会喝得大醉。”
  胡铁花失声道∶“想不到石观音还有这麽样一件好处。”
  柳无眉道∶“就因为她对我比较亲近,所以常常要我陪她一齐喝酒,有一天她又喝醉了,竟对我说出一件秘密。”
  楚留香道∶“什麽秘密?”
  柳无眉道∶“那天喝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已醉得眼睛发直,忽然告诉我,曲无容的父母就是被她杀死的。”
  楚留香动容道∶“她难道就为了要收曲无容做徒弟,所以就杀死它的父母?”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道∶“我听了它的话,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当时我就想到,曲无容的父母既是被她杀死的,那麽我的父母呢?”
  听到这里,胡铁花也不禁为之动容,忍不住道∶“你为什麽不趁她喝醉时问问她?”
  柳无眉道∶“我自然问过她,她却说,我的身世和曲无容不同,我是别人的弃婴,连她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再问她,她就拉我痛哭起来,说她自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始终将我当做她亲生的女儿一般看待。”
  胡铁花忍不住又道∶“她一哭,你就相信了麽?”
  柳无眉揉了揉眼睛,道∶“我虽然不信,却也找不出什麽证据,更不敢将这秘密告诉曲无容,因为我若告诉了她,反而等於害了她。”
  楚留香哎道∶“不错,石砚音若知道曲无容已发现道秘密,她绝不会再留她活在世上的。”
  柳无眉道∶“从那天晚上之後,我表面上看来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其实的心里已经变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麽样和她亲近了。”
  地出出的叹息了一声,按着道∶“曲无容的变化却比找更大,她年纪越长,对石观音就越疏远,她就好像是一朵在空谷中的幽兰,看来总是那麽冷漠,那麽高贵,那麽忧郁,那麽美,我虽然是个女人,但连我都觅得她实在是真美,美得令人不敢去沾染她,更不敢去攀折她。”
  胡铁花扼腕长叹道∶“只可惜我们竟无缘一睹她那时的颜色。”
  柳无眉黯然道∶“只可惜天妒红颜,我……我实在也末想到石观音竟会毁去她的容貌……”
  胡铁花道∶“你也知道那是石观音下的毒手?”
  柳无眉道∶“我知道。”
  她咬着牙接道∶“我知道这件事後,更觉得无法和石观音相处了,她虽然再叁告诉我,叫我放心,说她绝不会向我下毒手的,可是在我眼中,她已变成了一条毒蛇,她只要瞧我一眼,我都无法忍受。”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逃出来的麽?”
  柳无眉道∶“我没有逃,我若想逃,也就活不到现在了。”
  楚留香道∶“那麽你……”
  柳无眉道∶“我只是说∶我已是大人了,已经应该出来见见世面,我从小就生长在那荒漠的穷谷中,连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样子都不知道,所以找求她放我出来。”
  楚留香道∶“她怎麽说?”
  柳无眉道∶“她什麽都没有说,只问我,什麽时候要走?”
  楚留香道∶“你怎麽说?”
  柳无眉道∶“那时我只觉连一天都耽不下去了,我就说∶最好是明天。”
  楚留香道∶“她难道居然答应了麽?”
  柳无眉道∶“她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好,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我也想不到她居然会答应,真是开心极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开心得只怕还太早了些。”
  柳无眉道∶“当天晚上,她果然准备了酒菜为我饯行,我……我究竟是她养大的,想到明天就要和她分别,心里也不免有些伤感,想到她竟如此爽快的让我走,又不免对她恨感激,所以那天晚上,我又陪她喝了一夜。”
  听到这里,胡铁花似也隐隐觉出她话中的恶意,心里竟也有些为她紧张起来,忍不住问道∶“第二天呢?”
  柳无眉面上却木无表情,淡淡道∶“第二天早上,她就送我出谷,放我走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她就这样放你走了麽?”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面上虽然什麽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可怕,眼睛里更充满了怨毒之色。
  她一字字缓缓说道∶“她就这样放我走了,因为她算准我一定会回去的。”
  胡铁花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我还未走出五百里,就觉得腹痛如绞,就好像有条极小的毒蛇在我的肠子里蠕动着,用毒才在咬着我的心肝。”
  胡铁花听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道∶“酒……酒中有毒?”
  柳无眉咬着牙,道∶“不错,酒中有毒,所以她算准我一定会爬着回去求她,否则我就要死在沙漠里,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胡铁花怒道∶“她既已答应放你是,为什麽又要在酒中下毒?”
  柳无眉嘶声道∶“因为她要我知道它的厉害,要我永远不敢背叛她,要我跪在地上求她……她喜欢看别人哀求它的样子。”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这人现在已经死了。”
  柳无眉已接着道∶“她虽然阴险毒辣,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麽事?”
  柳无眉道∶“她忘了自己喝醉酒的时候,曾经告诉我许多秘密。”
  胡铁花道∶“她难道将解毒的秘密也告诉了你?”
  柳无眉冷冷道∶“我是它的门下,自然也学会不少下毒解毒的本事,否则阁下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胡铁花只有揉鼻子,无话可说。
  楚留香道∶“但她对你下的毒,却必定是她未曾教给你解法的,你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下的是什麽毒,又如何去解?”
  柳无眉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是她却告诉过我,罂粟虽能使人沉沦,但有时却也是止痛解毒的良药,因为它能使人完全麻醉,根本忘记了痛苦,所以我早就偷偷藏了一匣自罂粟提炼出的白色粉末,因为我随时都在提防着她下毒手。”
  楚留香道∶“一旦一个人若是终日在麻醉中,又与死何异?”
  柳无眉道∶“我自然也知道若以罂粟来止痛,实在无异饮鸩止渴,但是那时我实在已痛得无法忍受,而且我宁死也不愿再回去求她,永远做它的奴隶。”
  楚留香长叹道∶“於是你就做了罂粟的奴隶。”
  柳无眉黯然垂下了头,她不愿破人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
  口口口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明明听到你在屋里穷叫,又怎能出来暗算人呢?你……於会分身术吧?”
  柳无眉道∶“罂粟止痛虽已不如从前有效,但也用不着那麽多时候,我听得你们已走出院子,就要一个小丫头装出我的呻吟声,每个人痛苦时声音都会变样子的,所以你们就算觉得声音有异,也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你将暴雨梨花钉抛在树林里,自然也是为了怕被我们发现了。”
  柳无眉道∶“嗯!”
  胡铁花道∶“你们根本没有去找那七根指头的老前辈,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麽样一个人,是麽?”
  柳无眉笑了笑,道∶“非但没有他这个人,就连“熊老伯”也是杜撰的。”
  胡铁花道∶“你们故意说是要去找人,就因为你们已花了廿万两银子买了个凶手,他行刺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在场,否则你们就不必找他来了。”
  柳无眉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道∶“谁知他却被楚留香捉住了,你们怕泄漏机密,就只有将他杀了灭口。”
  柳无眉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瞧着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真是个活诸葛,简直料事如神。”
  柳无眉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道∶“这些事,你难道早已猜到了麽?”
  楚留香叹道∶“但我实在猜不出你为何要杀我?你既非为石观音报仇,却是为了什麽呢?”
  柳无眉又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是为了我自己。”
  楚留香讶然道∶“你自己?你自己难道和我有什麽仇恨?”
  柳无眉道∶“我和你并没有仇恨,但是你不死,我就得死。”
  楚留香更惊讶,道∶“为什麽?”
  柳无眉黯然道∶“近年来,我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密,需要的罂粟也越来越多,我带出来的那一匣早已用完了,要到江湖上去搜购,更不知有多麽困难,我也知道像这样子下去,我纵不死於石观音之毒,也要死於罂粟之毒。”
  楚留香道∶“确是如此。”
  柳无眉道∶“我自己受苦倒没什麽,但……但我实在不忍拖累了他,他为了我这病,为了去找罂粟,已不知花了多少钱,受了多少苦。”
  李玉函面色惨白,咬牙道∶“这件事你不必说的。”
  柳无眉凄然道∶“事已至此,我一定要将所有的事全都说出来……”
  胡铁花道∶“你早就该说出来了。”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石观音平生只怕一个人,她曾说过,这人简直是它的克星,她所有的本事,若用到这人面前,就变得不值一文。”
  胡铁花失声道∶“哦!世上还有这麽样一个人麽?是谁?”
  柳无眉并不回答,只是按着道∶“所以找就想,这人只怕能解了石观音的毒。”
  胡铁花道∶“你发觉自己中毒的时候,就该去找这人了。”
  柳无眉道∶“我虽然早已想去找他,可是又一直不敢。”
  胡铁花道∶“你怕什麽?”
  柳无眉道∶“只因他不但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他的性格根本无法捉摸,脾气更是喜怒无常,既不明是非,也不辨善恶,只要他高兴,他什麽事都做得出,杀死个把人,在他说来简单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胡铁花冷冷道∶“这样的人,我倒想和他斗斗。”

第十八章、你死我活

  柳无眉瞟了他一眼,目中满是轻蔑之色,好像在说∶“就凭你胡铁花,一万个也斗不过人家一个。”
  但这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叹着气道∶“我虽然不敢去见他,情势却逼得我非去见他不可。”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见到了他没有?”
  柳无眉道∶“见着了。”
  胡铁花道∶“他是不是能解你的毒呢?”
  柳无眉道∶“他自然能解,但他却有个条件。”
  胡铁花道∶“什麽条件?”
  柳无眉叹道∶“他也没什麽别的条件,只不过问我要一件东西。”
  胡铁花已紧张起来,已隐约猜出那人要的是什麽。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要的是什麽东西?”
  柳无眉一字字道∶“他要的是楚留香的人头。”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全都怔住。
  饼了很久,胡铁花才瞧着楚留香笑道∶“你脑袋里究竟有什麽宝贝,为什麽想要你脑袋的人竟有那麽多?”
  柳无眉垂下了头,缓缓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本不忍为了这种事杀你的,但那人却说,我中毒已深,最多只有两叁个月的寿命了,在这两叁个月里,我若不能提着你的脑袋去见他,就只有赶快准备後事了。”
  楚留香情不自禁揉了揉鼻子,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柳无眉道∶“已两个月。”
  楚留香道∶“那人说的话靠得住麽?”
  柳无眉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绝不会怀疑他的话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倒末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死的人。”
  柳无眉目中流下泪来,颤声道∶“我并不是怕死,我只不过是……是……”
  胡铁花道∶“是什麽?”
  李玉函忽然嘶声道∶“她只是为了我,她不忍抛下我一个人去死,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明白了。”
  李玉函怒吼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并不是石观音的奸细,更不是任何人的奸细,地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楚留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点我绝不怪她,她这样做本是应该的。”
  李玉函似也想不到他反倒帮柳无眉说起话来,怔了半晌,嗄声道∶“既然如此,你就索性成全了她吧!”
  楚留香悠然道∶“我方才已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找虽然很想帮它的忙,但至少也得先为自己打算打算。”
  他凝注着李玉函微笑道∶“若要你砍下自己的脑袋去帮别人的忙,你肯不肯?”
  李玉函苍白的脸已涨红了,怒道∶“这个忙你不帮他不行。”
  楚留香道∶“哦?”
  李玉函道∶“你若不肯死,我就要他们五个人的命,你总不忍眼见看着他们五个人为你而死吧?”
  楚留香道∶“你若杀死了他们,你们夫妻……”
  林玉函大吼道∶“我们夫妻反正不想活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确是个痴情的人,为了自己的老婆,竟不惜做这种事……但你为什麽不直接用这暴雨梨花钉夹杀我呢?”
  李玉函咬着牙,嘶声道∶“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这已是我最後一注,我绝不能冒险。”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你这句说的倒是老实话。”
  李玉函道∶“现在话已说尽,你再拖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再给你片刻考虑,等我数到五字,你不死,他们就得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数到五?……你为何不只肯数到叁呢?那样岂非更紧张刺激得多。”
  李玉函铁青着睑,道∶“一。”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得嘶哑,说了两次,才说出这个“一”字来,只因他知道楚留香若不肯死,那麽非但胡铁花、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都得死,他们夫妻两人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楚留香现在却不像想死的样子。
  李玉函嗄声道∶“二。”
  楚留香居然微笑了起来。
  李玉函实在不愿看到这微笑,只有瞪着苏蓉蓉她们,他自然知道她们绝没有一个人会说∶“楚留香,你死吧!让我们活下去,我们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若为我们死了,天下的人都会赞扬你。”
  他并不希望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希望她们说∶“楚留香,你千万不能死!让我们死吧!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死了也没什麽关系。”
  他更希望她们会说∶“我们能为你而死,死也瞑目了,但愿你莫要忘记我们,每到春秋忌日,你能在我们坟前燃一炷香,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因为他知道她们若说出这些话,就必定会造成一种壮烈的、悲痛的、销魂的情绪和气氛。
  他也知道楚留香是个很多情的人,一定会被这种话打动,甚至会热血奔腾,不能自制。
  到了那时,他就算不想死,也会死了。
  但苏蓉蓉她们却什麽话也没有说,她们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既不悲伤,也不激动。
  李玉函既是惊奇,又是失望,这些人竟连一丝伤感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难道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麽?
  李玉函紧张得连“叁”字都说不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微笑着道∶“我现在才明白了两件事。”
  李玉函脱口问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我现在才知道“拥翠山庄”的子弟的确都不会做坏事的,因为你非但不懂得该如何去做坏事,甚至连该如何吓人都不懂。”
  他微笑着接道∶“你若想叫别人怕你,你自己就千万不能害怕,你自己若先害怕起来,别人又怎麽会怕你呢?”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这就正如懂得说笑话的人,自己绝对不会笑,他自己若先大笑起来,那麽无论他说的笑话多有趣,别人也不会觉得好笑的。”
  李玉函怒道∶“你们以为……”
  楚留香根本不让他说话,截口道∶“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李玉函几乎又忍不住要问∶“什麽毛病?”
  但他总算没有问出来,却大吼道∶“四。”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悠然道∶“你们最大的毛病就是江湖历练太少,因为你们根本用不着自己到江湖中去挣扎,去奋斗,你们的地位一生出来就注定要比别人高些,所以你们大都免不了有些目空一切,所以也就难免会粗心大意。”
  他突然指着李玉函手里的“暴雨梨花钉”道∶“譬如说,这“暴雨梨花钉”现在正是你的救命护身符,你夫妻两人现在什麽事全都要靠它了,但你事先有没有将它检查一遍,看看它的机簧是不是有了毛病?看看这匣子是不是空的?”
  李玉函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嗄声道∶“暴雨梨花钉从来万无一失……”
  楚留香道∶“世界上并没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出错的,连太阳都有被天狗星吞没的时候,这暴雨梨花钉又怎会绝对万无一失,也许它里面忽然生锈了呢?也许忽然有几个小虫钻进去,塞住了它的钉孔。”
  李玉函连鼻子上都沁出了汗,手也抖得更厉害。
  楚留香淡淡道∶“何况,它就算真的是万无一失也没有用,因为它根本就是空的,昨天晚上我们对付“天罗地柏”夫妻时,已将里面的梨花钉全射了出去。”
  李玉函忽然大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你以为我是二岁的小孩子,就凭你这几句话就可以将我呀倒?老实告诉你,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嘴里虽说得如此坚定,其实心里却已动摇,因为有信心的人绝不会这麽样笑的,这种笑一定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自己瞧瞧?”
  李玉函吼道∶“我用不着瞧,根本用不着。”
  他嘴里在说“周不着”的时候,眼睛已忍不住向那只发光的银匣上去瞧了,手也忍不住在上面摸索。
  其实,这匣子是不是空的,他根本就瞧不出,更摸不出来,他只是神经紧张,已无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眼睛和手开始移动的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就像是一枝箭,一道闪电,忽然窜了过去。
  李玉函又惊又怒,但已闪避不及了。他的反应和动作固然也很快,但却没有任何人的动作能比楚留香更快。
  等他发现自己已上当的时候,楚留香已抬起了他的手,挣扎中,也不知是谁的手触动了梨花钉的机簧。
  只听“蓬”的一声银光如电,暴射而出。
  按着,又是一连串“笃笃”之声,二十七枚梨花钉已全都尉在屋顶上,竟全都钉入石头里。
  李玉函全身的精神力气,也彷佛全都随同这暴雨梨花钉射了出去,他整个入似乎忽然虚脱。
  “当”的一声,梨花钉匣也跌在地上。
  这件事全都发生在刹那间,梨花钉射出时的声音,钉入石头时的声音,钉匣落地时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
  然後,就是死一般静寂。
  只见楚留香左手托住李玉函的右手,右肘抵在李玉函的左胁间,李玉函却像是已失去了魂魄,眼睛既未望着楚留香,也末看别人,只是痴痴的拟注着那二十七枚已钉在石头里的梨花钉。
  然後,两行泪珠缓缓自他眼角流了下来。
  柳无眉本似想冲向楚留香的,但脚步刚踏出,却顿住。
  她也没有瞧楚留香一眼,只是痴痴的望着李玉函,那只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感伤,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
  她没有流泪,但那眼色却比流泪更悲哀。
  楚留香一击得手,胡铁花、苏蓉蓉她们自然喜极,但却没有一个欢呼出声来,甚至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似乎部被夫妻两人的深情所感动,不忍再刺激他们了,因为他们做出来的事固然可恨,但他们的遭遇却实在可怜。
  宋甜儿蒙着眼睛,忽然轻轻泣了起来。
  永远没有人能预测少女们会在什麽时候流泪,因为她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任何事而流泪。
  她们会为爱两流泪,也会为恨而流泪,她们会为一些美丽的事物而流泪,也会为了一些丑恶的事物两流泪。
  她们会为悲伤而流泪,也会为快乐而流泪。
  她们甚至可能不为什麽事就流下泪来。
  但宋甜儿这眼泪却显然是很真挚的,她似乎已忘了这夫妻两人就在片刻前还是它的仇敌,还要杀她。
  她哭得那麽伤心,使人忍不住要以为她宁愿割下楚留香的头颅,来救这夫妻两人的性命。
  李红袖、苏蓉蓉,和黑珍珠的眼睛竟也渐湿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妙得很。”
  楚留香苦笑道∶“被她们这麽样一哭,连我都忍不住以为该死的是楚留香我了。”
  李红袖忽然道∶“你……你准备将他们怎麽样?”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他们已经有七次要杀我。”
  李红袖道∶“但以後他们绝不会再害你了。”
  苏蓉蓉柔声道∶“我方才听他们说,他们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的过几个月,你……你就成全了他们吧!”
  黑珍珠道∶“不错,你放了他们吧!”
  楚留香望着胡铁花,道∶“你的意思呢?”
  胡铁花道∶“不能放……”
  他话末说完,宋甜儿跳了起来,跺着脚道∶“为什麽不能放?”
  李红袖道∶“你这人为什麽这样狠心呢?”
  胡铁花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若让他们走,实在等於杀死他们一样,因为柳无眉已活不长了,她一死,李玉函还能活下去麽?”
  苏蓉蓉她们全都怔住了。
  李红袖道∶“你……你难道想救他们?”
  胡铁花叹道∶“他们若杀了楚留香,固然是我的仇人,但现在他们并没有杀死楚留香,却救过我的命,所以他们不但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恩人。”
  他挺起胸,大声道∶“我胡铁花难道还会眼看着救命恩人中毒而死麽?”
  宋甜儿忽然抱住了他,破涕为笑,娇笑着道∶“你真是个好人。”
  她甜笑的笑靥距离胡铁花的脸已不到一寸。
  胡铁花呻吟着道∶“你若再抱住我不放,我就要变成坏人了。”
  宋甜儿放开手,脸已有些红了,面颊上的泪珠却还未乾,看来就像是一只还带着露珠的红苹果。
  胡铁花大笑着走到铁栅前,道∶“你只要说出能救你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就可以帮你去向他要解药,他若不肯给,嘿嘿……我不打扁他的头才怪。”
  李玉函仍然痴痴的望着那银星般嵌在屋顶上的银钉。
  柳无眉仍然痴痴的望着李玉函。
  夫妻两人竟像是全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
  苏蓉蓉柔声道∶“你说吧,只要你说出来,他们一定有法子能将解药要回来的。”
  李红袖伸手自铁栅间拉住柳无眉的手,道∶“无论多麽困难的事,楚留香都有法子办得到的。”
  柳无眉目中终於流下泪来,黯然道∶“你们实在太好了,你们对我的好意,我今生只怕再也无法报答。”
  李红袖笑着道∶“你说出来,就算报答了我们。”
  柳无眉忽然甩脱它的手,嗄声道∶“我不能说。”
  李红袖道∶“为什麽?”
  柳无眉流泪道∶“因为我若说出来,非但没有用,反而害了你们,我现在……现在实在不忍再害你们了。”
  李红袖道∶“你难道怕他们去为你要解药时被那人杀了麽?”
  柳无眉道∶“嗯!”
  李红袖笑道∶“你未免太看轻他们了。”
  宋甜儿跺脚道∶“到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大本事?”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若有人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夺来,我也不至於苦苦要杀楚留香了,你想,我既然能要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来害楚留香,自然也就能要他们去为我求解药,我为什麽不这样做呢?”
  胡铁化铁眉道∶“凭那些武林前辈,难道都不能从那人手上将解药要回来?”
  柳无眉黯然道∶“他们就算一齐去,也要一齐死在那人的手上。”
  胡铁花真的吓了一跳,动容道∶“你说那人竟能将帅一帆、萧玉剑、天罗地网这些人全都杀死?”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怔了半晌,喃喃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麽,我实在有些不信。”

 

 

第十九章、仙境与地狱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她不说我现在也已猜出那人是谁了。”
  胡铁花道∶“是谁?”
  楚留香道∶“水母阴姬。”
  “水母阴姬”这四个字一说出来,胡铁花脸上就好像被涂了一层死灰色的油漆,连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别的人更是耸然失色,就好像这名字的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魔力,人们只要听到这名字,就会遇见一些不祥的事。
  只有久居大漠的黑珍珠,似乎还对这名字不大熟悉。
  她忍不住问道∶“这“水母阴姬”的名字我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是谁了。”
  胡铁花道∶“水母阴姬就是神水娘娘,也就是神水宫的主人。”
  现在,黑珍珠的面上也变了颜色。
  楚留香瞧着柳无眉道∶“我没有猜错吧?”
  柳无眉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长叹道∶“不错。”
  黑珍珠道∶“我虽然很少入关,但也听说这“水母阴姬”乃是武林中第一个怪人,据说她的脾气还有几分和石观音相似,平生最恨男人,无论任何男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再活下去。”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苦笑道∶“你弄错了,她的脾气和石观音一点也不相似,石观音非但不恨男人,而且边很喜欢男人,尤其是漂亮的男人,她的毛病只不过是对男人的胃口太大了而已,所以总是想换个新鲜的。”
  柳无眉叹道∶“但“水母阴姬”却是真的恨男人,据我所知,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和她接近过,神水宫中更看不到一个男人。”
  黑珍珠道∶“可是我也知道这人虽然喜怒无常,虽然很恨男人,但她却并不是个坏人,也不像石观音那麽样,想去害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只要别人不去煮她,她也绝不惹别人。”
  黑珍珠道∶“那麽,她为什麽要杀你呢?你难道惹了她麽?”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正是惹了她了。”
  柳无眉叹道∶“你们究竟有什麽仇恨?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问她。”
  楚留香叹道∶“叁四个月以前,神水宫中忽然失窃,丢了一瓶“天一神水”,神水宫的人竟怀疑是我偷的。”
  柳无眉道∶“究竟是不是你呢?”
  楚留香苦笑道∶“自然不是我。”
  胡铁花道∶“我也相信绝不是他,若是“天一神酒”,他也许还会偷来喝喝,『天一神水』他偷来又有什麽用?”
  宋甜儿忽然“噗哧”一笑,道∶“若是“天一神醋”,我就知道是谁偷的了。”
  李红袖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悄声道∶“小表,你才是个醋坛子哩!”
  她们和楚留香生活了那麽多年,又生活在海上,所以她们的心胸都很开朗,随时都不会忘记笑笑。
  但楚留香现在却真有些笑不出了。
  他皱着眉道∶“天一神水我虽连见都没有见过,但神水宫的人却不肯放过我,竟逼着要我在一个月中将偷水的那人找出来,否则她们就要来找我算账。”
  柳无眉道∶“你找出了那人是谁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找出来了,只可惜那一阵子发生的事太多,我竟忘了神水宫给我的限期,也没有去向她们交代。”
  胡铁花摇着头道∶“一个有教养的男人,怎麽能忘记他和女人的约会呢?这就难怪别人要来找你的麻烦了,我倒不怪她们。”
  李红袖嘟着嘴道∶“他根本就不该和她们约定的,那时他根木连一点把握也没有,这件事也根本和他无关,但他一瞧见那位眼波比海水还温柔的女孩子,他头就晕了,就糊里糊涂的答应了人家,现在神水宫……”
  宋甜儿忽又噗哧一笑,道∶“神水宫也没有什麽了不起,她们若来了,我们这里反正有 “神醋宫]的掌门人对付她。”
  其实李红袖和宋甜儿也知道现在并不是适於开玩笑的时候,她们只不过是觉得这地方的眼泪已太多了,所以她们就要制造些欢笑。因为她们认为人们在遭遇到困难和不幸的时候,眼泪并不听到这里,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目中竟都已不禁流下了眼泪,黑珍珠脸上也不禁露出悲痛之色。
  女人与女人之间,虽然很难交朋友,但女人却总是同情女人,因为她们觉得只要是女人,就值得同情。
  苏蓉蓉幽幽叹道∶“这些年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那天半夜你在那客栈中呻吟呼号,也是因为病毒发作,并不是假装的了。”
  柳无眉道∶“不错,以前我毒发时只要一服罂粟,痛苦立正,但最近这些日子,就算用比以前多两倍的罂粟来止痛,也不如以前那麽有效。”
  楚留香叹道∶“这并不是因为罂粟已失去止痛之力,而是因为你整个人都已渐渐被它麻木,就正如上了酒瘾的人,酒必定越喝越多。”
  胡铁花抢着道∶“一点也不错,以前我喝酒时,只要喝上个叁五杯,就会觉得飘飘欲仙,忘却了所有烦恼,但现在我就算喝上叁五斤烧刀子,还是好像没喝一样。”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笑,他知道一个喝酒的人,随时都会找机会吹嘘吹嘘自己的酒量。
  只听胡铁花又道∶“那天你既然是真的有毛病,用暴雨梨花钉来暗算我们的人又是谁呢?”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也是我。”
  能解决任何问题。
  只有笑声才是对付困难和不幸的最好武器。
  可是她们已渐渐发现她们的笑声非但没有冲淡别人的悲哀,反而封别人是种刺激。
  看见她们笑得那麽开心,柳无眉的神情就显得更惨淡,因为她觉得每个人都很幸福,只有它的一生充满不幸。
  李红袖和宋甜儿也渐渐笑不出了。
  这时柳无眉才想起她们还被囚在牢狱里,於是她的手在石壁上轻轻一触,铁栅便缓缓滑开,没入石壁里。
  然後她就转过身,向楚留香盈盈一拜,黯然道∶“我夫妻蒙香帅开恩不杀,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能,也不敢再求香帅出手相救了,此後但望……”
  楚留香打斯了它的话,道∶“你不必认为我是要冒险去救你,反正我是非到神水宫去走一趟不可的。”
  柳无眉长叹了一声,道∶“那种地方,香帅你不去也罢。”
  楚留香笑道∶“我怎麽能不去,我若不去,以後的麻烦只怕更大了,那位“水母阴姬” 既然能要你来杀我,也能要别人来杀我,我难道还能提防她一辈子麽?”
  胡铁花立刻按着道∶“不错,他既然已失了约,就该去和人家讲个明白,我想那“水母阴姬”总不会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柳无眉叹道∶“你以为她是个很讲理的人麽?”
  胡铁花怒道∶“她若真的不讲理,我们也有不讲理的法子对付她,那神水宫就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胡某人也要去闯一闯。”
  苏蓉蓉忽然道∶“神水宫既没有刀山火海,也不是龙潭虎穴,反而是个风景非常优美,有如仙境的地方。”
  楚留香道∶“对了,只有你是到神水宫去过的,你觉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苏蓉蓉道∶“在我说来,那地方实在一点也不可怕。”
  楚留香道∶“哦?”
  苏蓉蓉道∶“你可听到过传说中的桃花源麽?神水宫就和桃花源一样,简直可说是人间的仙境,我到了那里之後,还无法相信那就是名震天下的神水宫,因那里非但没有杀气,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她眼波看来更温柔,缓缓按着道∶“那时候正是初夏,我坐着条小船,沿溪而上,走了很久之後,就发觉有一瓣瓣桃花沿着溪水流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还有胡麻饭?”
  苏蓉蓉嫣然一笑,道∶“花瓣中的确还有很香的胡麻饭,微风中花香更醉人,我坐在船上,非但好像已走入了图画,简直好像已走入了神话。”
  她说得那麽美,连胡铁花都不觉听得痴了。
  苏蓉蓉已接着道∶“我如痴如醉,也不知船行了多久,渐渐走入一条山隙里,两旁都生着很浓密的水草,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桨拨着水草,又走了很久,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眼前百花如锦,是一片锦绣山谷,右面一道瀑布自山巅飞挂而下,鸣珠溅玉,沁人心肺,花丛间隐隐可以见到一些亭台茅舍,还有几十几万只不知名的鸟在飞来飞去,见了人也不害怕,竟有几只飞到我的肩头,像是要和我说话。”
  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被她用那温柔的语声娓娓说来,更令人其意也消,李红袖轻轻叹了口气,道∶“早知神水宫是这麽样的仙境,我也该陪你去的。”
  柳无眉忽然问道∶“但姑娘你又怎会知道那条小溪就是入山的途径呢?”
  苏蓉蓉道∶“我有个姑姑,是神水宫的门下,她曾经告诉过我,要去找她的时候应该怎麽样去,她自然不准我将这秘密说给别人知道。”
  宋甜儿眨着眼道∶“你姑姑也住在花丛间那些屋子里麽?”
  苏蓉蓉道∶“後来我才知道,花树丛中那些亭台茅舍,就是神水宫门下的居处,因为每个人的喜爱不同,是以她们住的屋子式样也不同。”
  李红袖道∶“你姑姑住的地方是什麽样于呢?”
  苏蓉巷道∶“她住的是两间很精致的茅舍,外面有竹篱,院子里还种着菊花,那时菊花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我一到了那里,就不禁想起陶渊明约两句诗。”
  李红袖漫声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儿这“水母阴姬”对她的徒弟,实在比石观音好得多了。”
  苏蓉蓉道∶“只可惜我到了那里之後,并不能四下游逛,只能待在我姑姑的屋子里,因为她警告过我,我若到处乱跑,立刻就会有很大的灾祸。”
  楚留香道∶“什麽灾祸!”
  苏蓉蓉道∶“她也没有说出是什麽灾祸,只是将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人,所以找连那位宫南燕姑娘都没有见到。”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也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苏蓉蓉道∶“没有。”
  楚留香道∶“你也不知道她住在什麽地方?”
  苏蓉蓉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很想见见这位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但我姑姑却再叁警告我,不让我见她,可是我知道她的确也住在那片山谷里,也许就在我姑姑茅舍对面那片桃花杯中,也许就在山坡前那小小的尼庵里。”
  楚留香道∶“尼庵?神水宫中难道也有尼姑麽?”
  苏蓉蓉道∶“据说“水母阴姬”是位很虔诚的居士,所以她才会让“妙僧”无花入谷去解说佛经。”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它的确很可能就住在那尼庵里的。”
  苏蓉蓉道∶“但据我所知,无花也并没有见过她,无花入谷後,每天都要坐在瀑布前的大石上讲两个时辰佛经,他也知道“水母阴姬”每天都在听他讲经,却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究竟在那里。”
  楚留香苦苦笑道∶“这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比我想像中还要神秘得多。”
  胡铁花笑道∶“但这神水宫却没有我想像中神秘,我本来以为那地方一定很阴森可怕,谁知却比世上大多数地方都可爱得多。”
  柳无眉忽然道∶“各位莫要忘了,我也到神水宫去过的。”
  胡铁花道∶“你自然去过的。”
  柳无眉道∶“据我所知,神水宫并不是苏姑娘所说的那种地方。”
  胡铁花讶然道∶“哦?你见到的神水宫难道有什麽不同麽?”
  柳无眉道∶“有很大的不同。”她一字字按着道∶“苏姑娘见到的神水宫,是人间仙境,我见到的神水宫,却是人间地狱。”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全都怔住。
  柳无眉道∶“我没有姑姑指点我入山的途径,所以费了许多功夫,才打听出想到神水宫去的人,一定要先经过菩提庵。”
  胡铁花皱眉道∶“这菩提庵既和神水宫关系如此密切,自然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我怎地从未听过这名字?”
  柳无眉道∶“这菩提庵只不过是间很破烂的小庙,庵里也只有一个尼姑,这尼姑看来至少已经有七八十岁了,而且似乎又聋又哑,但无论什麽人,要想到神水宫去,就得将自己为什麽要去的原因,告诉这老尼姑。”
  胡铁花道∶“这尼姑既然又聋又哑,怎麽能听到别人说话?”
  柳无眉道∶“她若不肯让你到神水宫去,她就又聋又哑,你无论怎麽求她,她都听不见,但她若肯让你去,你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这法子倒真不错。”
  柳无眉道∶“我对她说出我想到神水宫去的理由之後,她沉默了很久,忽然倒了杯茶,要我喝下去。”
  胡铁花道∶“你喝下去了麽?”
  柳无眉叹道∶“我怎麽能不喝呢?”
  她苦笑着接道∶“我自然也知道这杯茶不是好喝的,喝下去之後,我果然立刻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竟已被关在一只藤箱于里,箱子水淋淋的,像是在水里泡过,我身上也全都湿透了。”
  李玉函一直失魂落魄的本立在那里,此刻才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妻子,目中满是惋惜之意。
  柳无眉道∶“幸好这箱子是用藤条编的,而且外面没有上锁,於是我就从箱子里爬了出来,才发现那里是条很阴湿的地道,连一点光也没有,只有一阵阵流水的声音响个不停,可是我也辨不出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楚留香道∶“神水宫必定有处水源,至少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了。”
  胡铁花瞪眼道∶“神水宫没有水,难道还有酒吗?”
  柳无眉道∶“我什麽也瞧不见,只有摸着往前走,既不知这条地道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这地道是通向那里的。”
  胡铁花道∶“但你至少可以确定,这条地道里绝不会有人来暗算你,因为“水母阴姬” 至少不会是个暗算别人的人。”
  他这句话本是好意,谁知却刺着柳无眉的隐痛,她苍白的脸也不禁红了,垂下头道∶ “那时我眼睛和耳朵虽然都没有用了,但鼻子却还有用,因为那地道中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气味。”
  宋甜兄道∶
  “什……什麽气味?”
  柳无眉道∶“起先是一阵阵潮湿的气味,按着又有一阵阵火烧的气味,像是有东西被烧焦了,後来又有血腥气、铁锈气、泥土气、木头气……”
  她面上竟露出了恐惧之色,嗄声道∶“在那地道中,虽然没有任何人来暗算过我,也没有任何陷阱,但就只这麽不同的气味,已逼得我快发疯了。”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气味又不能伤人,有什麽可怕的呢?”
  柳无眉叹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气味会有什麽可怕的,但到了那时,我才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事比这些气味更可怕的了。”
  她连声音都已有些嘶哑,颤声道∶“我闻到火烧气的时候,开始还不觉得怎样,後来只觉得我彷佛是圭在一个很大的火炉里,在被人焚烧着。”
  宋甜儿缩了缩肩膀,人靠到李红袖身上去。
  柳无眉道∶“我闻到血腥气和铁锈气的时候,只觉四面都是死尸,好像有成千上万个死尸,躲在黑暗中,我运路都不敢走了,只因我觉得再走一步,说不定就会踩在一具死尸上,而且说不定就是我朋友的死尸。”
  李红袖的身子也有些发冷了,只往苏蓉蓉身上靠。
  柳无眉道∶“等我闻到泥土气和木头气的时候,我自己像是也已变成了一具死尸,已被放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她长叹着接道∶“我本来以为一个人只会为了眼睛见到的事而害怕,为了耳朵听到的声音而害怕,到了那时,我才知道鼻子嗅到的气味,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楚留香叹道∶“这只怕是因为眼睛所见的,和耳朵所听的都比较实在些,而鼻子所嗅到的,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你只有用幻想去猜测,越想就越可怕。”
  “——我早已说过,人们所畏惧的,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他对这件事物生出来的想像。”。
  柳无眉道∶“所以在那地道中,我虽然什麽也没有瞧见,什麽也没有听见,就已被折磨得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运走都走不动了。”
  宋甜儿整个人都缩在李红袖怀里,却还是要问道∶“後……後来呢?”
  女孩子大多有种毛病,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
  柳无眉道∶“就在那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听来虽然很柔美,但我那时却只觉她阴凄凄的,竟不像是人的声音。”
  宋甜兄道∶“她……她……她说什麽?”
  柳无眉道∶“她说,她已看过我的病势,也知道我中的是什麽毒了,但我若想她出手来救我,就要……就要……”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要将我的头拿去给她,是不是?”
  柳无眉垂下头,道∶“我虽然再叁哀求她,问她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她却再也不理我了,我说得声音都已嘶哑,她却像是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第二十章、前辈风范

  楚留香沉吟着道∶“如此说来,你也并没有见到“水母阴姬”了。”
  柳无眉叹道∶“我非但没有见到她,连她的门下都没有见到一个。”
  胡铁花道∶“你是怎麽样回来的?”
  柳无眉道∶“我也不知哀求了多久,鼻子里忽又嗅到另一种气味,这次我嗅到的竟是香气,彷佛是晚上从窗外吹进来的春风,又彷佛是母亲怀中的乳香,我嗅到这香气,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胡铁花道∶“等你醒来後,你已回到那菩提庵?”
  柳无眉道∶“不错。”
  她叹息一声,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乾了,那老尼姑正坐在我对面,手里还拿着我刚喝过的那只茶碗,就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再问他,再求她,她就连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宋甜儿只觉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你就好像做了个梦?”
  柳无眉黯然道∶“不错,有时连我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真?还是梦?”
  李红袖也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听你这麽一声,我又不想到那神水宫去了。”
  宋甜儿望着苏蓉蓉,道∶“神水宫……神水宫?那究竟是个怎麽样的地方呢?”
  她这话虽是问苏蓉蓉的,但不希望苏蓉蓉答复。
  因为她知道苏蓉蓉也一定回答不出。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心里都有个问题。
  神水宫真是像苏蓉蓉所说的那样,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呢?还是像柳无眉所说的那样,是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的人间地狱?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喃喃道∶“也许你们两人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柳无眉道∶“天下只有一个神水宫∶绝没有第二个。”
  苏蓉蓉道∶“我去的那地方就是神水宫,绝不会错。”
  她们的语气都是同样肯定。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若换了别人说绝不会弄错,我也许还不相信,但你们两位姑娘既然说绝不会弄错,那只怕就……”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柳无眉道∶“你到了那地方,连一个人都没瞧见,怎知道那地方就是神水宫呢?”
  李红袖也立刻按着道∶“是呀:你怎知菩提庵里那老尼姑,一定会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苏蓉蓉眼睛里发出了光,也抢着道∶“是谁告诉你,要到神水宫去,一定要先经过那菩提庵的?这件事说不定根本就是那人做出来的圈套。”
  柳无眉道∶“圈套?”
  苏蓉蓉道∶“不错,圈套。”
  她按着道∶“那人说不定和他……和楚留香有仇,所以故意设出这圈套来骗你,菩提庵那老尼姑自然也是和他串通的。”
  胡铁花拍手道∶“一点也不错,他们这样做,就为的是要你杀楚留香,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将你送到神水宫去。”
  李红袖道∶“你喝了那杯茶後,已经迷迷糊糊的了,她们随便将你送到那里去,你反正都不会知道。”
  柳无眉沉吟着,缓缓道∶“姑娘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李红袖道∶“这自然很有道理,你去那地洞,说不定就在菩提庵的下面,你听到的那声音,说不定就是那老尼姑在说话。”
  柳无眉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件事既然有关我的生死,我又怎麽会随便听信别人的话呢?指点我这条路径的人,我自然很能信任他。”
  胡铁花嘿嘿笑道∶“太信任别人的人,都要倒楣的,这道理你应该比别人都明白才是。”
  柳无眉红着脸垂下了头,道∶“可是这个人……这个人绝不会说假话。”
  胡铁花道∶“哦?我倒已有很久未曾见到不说谎的人了,我倒想瞧瞧这人是谁?”
  柳无眉道∶“他老人家便是武林中人称“君子剑”的黄鲁直黄老剑客,我想各位多多少少总该听说过一些他老人家的事迹。”
  胡铁花立刻说不出话了,只因为他也知道,天下若有一个不说谎的人,那人必定就是这位“君子剑”黄鲁直。
  李红袖忍不住道∶“她说的不错,这位黄老剑客倒的确不愧为诚实的君子,生平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谎话,最难得的是,他不但对朋友以诚相待,就算对他的仇敌,也一向是实话实说,从来不肯说谎的。”
  宋甜儿拍手笑道∶“我们的李姑娘又想将她肚子里的学问卖弄卖弄了,她倒的确装了一肚子的掌故,说起来真能令人听出耳油。”
  她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半生不熟,简直比广东话还难懂,柳无眉也听不懂她在说什麽,只不过心里有些奇怪∶“这位李姑娘年纪轻轻,“君子剑”闯荡江湖的时候,她只怕还未出世哩,但听她的口气,对“君子剑”的往事她却像知道得很多。”
  却不知李红袖非但对“君子剑”的往事知道得不少,江湖中成名人物的事迹,她也很少有不知道的。
  胡铁花也忍不住问道∶“你说黄老剑客对仇敌也不肯说谎,这我倒有些不懂了。”
  李红袖道∶“你和人动手时,对方若问∶“你最拿手的是什麽功夫?最厉害的是那几招?出手时准备用什麽招式?”你肯不肯告诉他?”
  胡铁花大笑道∶“兵不厌诈,和人交手时,讲究的就是虚虚实实,才能令对方无法招架,自己若先将自己的底细都抖露出来,还和人打什麽架。”
  李红袖道∶“别人若问你这些话,你绝不肯告诉他吧!”
  胡铁花道∶“那人若是我的对头,我自然不肯告诉他,可是我的对头也绝不问我这些话,因为他知道我没有发疯,我就算说了,也绝不会是真的。”
  李红袖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说的,就算说了,对方既不会相信,也不敢相信,可是黄老剑客和人动手时,别人无论问他什麽,他有一句就说一句,而且说出来绝不更改,他若说最後是准备以一招“飞鸟投林”去削对方的头巾,就绝不会用一招“玉女穿梭” 去刺别人的胸膛。”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样和人交手,岂非必定要吃大亏麽?”
  李红袖道∶“不错,黄老剑客就因为这缘故,平生也不知吃过多少次亏了,只因别人知道他这脾气後,要和他交手时,就一定要先问清楚。”
  胡铁花道∶“黄老剑客固然是功力深厚,别人就算知道他要用什麽招式,也无法招架抵挡,但若遇到和他功力相若的人,岂非等於已不战而败?”
  李红袖叹道∶“正是如此,所以有几次战役,黄老剑客明明应该胜的,却反而败了。,但也就因为他是位诚贸君子,所以别人纵然胜了他,也不忍伤他。”
  柳无眉接着道∶“何况,黄老前辈以诚待人,所以好朋友极多,江湖中老一辈的英侠,差不多全是他老人家的知交,所以就算是他的对头,也不敢伤他。”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想想,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我能不相信麽?”
  胡铁花苦笑道∶“如此说来,你去的那地方也必定是神水宫,绝不会错了。”
  苏蓉蓉默然半晌,道∶“只可惜黄老剑客不知在那里,否则我倒真想向他请教几件事。”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听着,此刻忽然笑了笑,道∶“你想请教什麽事,不妨说出来,黄老剑客也许能听得到也末可知。”
  苏蓉蓉瞪大眼睛,道∶“他难道就在附近麽?”
  楚留香又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只听地道的石级上有人轻轻咳嗽了雨声。
  按着,就有叁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这叁人身上都穿着黑色的袍子,腰畔都悬着剑胡铁花立刻就认出他们正都是方才和楚留香动手的人。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将蒙面的丝巾取了下来,叁个人气度虽同样的沉稳,但形貌却大不相同。
  当先而行的,是位眉清目秀,面如银盆的老人,现在虽然已发福了,想当年却必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他眉间犹带着怒色,似乎馀怒未消,脾气又显然很刚烈,这人不问可知,就是名满天下的“玉剑”萧石了。
  他身旁一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瞿,几乎比他整高了一个头,神气看拣报严肃,但目光却很慈和。
  此刻他双眉微皱,彷佛有些心事。
  後面还跟着一人,身材既不太高,也不算矮,容貌很平凡,很平和,基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这叁人中,只有他看来没有那种名剑客慑人的手采,但也只有他神情最冷漠,令人不敢亲近。
  李玉函夫妇一见到这叁个人,又倏地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起,那人也未瞧他们一眼,却向楚留香抱拳一揖。
  “玉剑”萧石长叹道∶“老朽方才为竖子所愚,几乎铸下大错,实已无颜再见香帅。”
  楚留香立刻躬身道∶“前辈言重了,在下怎担当得起。”
  那颀长老人也叹道∶“老朽平生月信还末做出过什麽负人之事,但此番……唉!此番实令老夫无地自容,但望香帅恕罪。”
  楚留香只有连声道∶“不敢,不敢……”
  萧石跌足道∶“长话短说,老朽等本都已没有脸再见人了,但若就此一走了之,更不像话,是以转来向香帅负荆请罪。”
  胡铁花本来还对他们很气愤,但此刻见到他们竟不惜移尊降贵,来向个後生小子请罪赔礼,又不禁暗暗赞美。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认错,绝不推诿……这种武林前辈的风辈,的确令人佩服。”
  楚留香的神情也很惶恐,谦谢了几句,立刻就问道∶“李老前辈的情况已好些了麽?”
  萧石叹道∶“观鱼兄此次虽因皇天有眼,因祸得福,但他久病之後,精气已虚,此番又动了真怒,旧病虽去,新病又生,虽经我们几个人合力将他真气引入正轨,但一时间只怕还是难以康复。”
  楚留香道∶“铁山道长呢?”
  萧石黯然道∶“这位道兄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却未想到自己究竟已非少年了,怎经得起如此重创,方才虽然还能勉强支持,但此刻的情况却似比观鱼兄更严重,幸好凌飞老乃是治伤的名家,此刻还在照料着他。”
  听到这里,李玉函已是泪流满面,柳无眉更早已泣不成声,夫妻两人一齐以首顿地,哽声道∶“晚辈该死!都是晚辈该死!”
  他们不说话反倒好,这一说话,萧石怒气立刻又发作了,厉声道∶“你两人还有胆子敢留在这里?你两人居然连我们都骗了,难道就不怕你们李家祖宗留下的家法。”
  李玉函流泪道∶“晚辈也知道罪无可追,应该伏法,只求前辈饶了她一命,她…… 她………她本和此事无关的。”
  萧石怒道∶“她若和此事无关,谁和此事有关?“拥翠山庄”的声名已被你们毁尽了,难道还要留下她来丢人麽?”
  柳无眉伏地痛哭道∶“不错,此事全因我而起,和他无关,请前辈们饶了他吧!”
  苏蓉蓉她们听了这凄惨的哭声,又不禁为之恻然,正不知该如何为这一双同命的鸳鸯求情。
  谁知那颀长老人却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也不必难受,我们受观鱼兄之托,本想来以家法处置你们的,但方才我们在上面已听了你们的话,也觉得你们的遭遇很可怜,并非没有可以原谅之处,我们已决定替你们去向观鱼兄求情了。”
  萧石连连跺足,苦笑道∶“我方才已说过,要多教训教训他们的,你此刻怎地又对他们说实话了。”
  那颀长老人叹道∶“他们看来已有痛悔之意,你何必再叫他们着急呢?”
  苏蓉蓉忍不住和李红袖相视一笑,只因听到这里,她们已猜出这颀长老人必是“君子剑”无疑了。
  可是莫说苏蓉蓉她们,就连楚留香竟也看不透那容貌平凡,神气冷漠的剑客是什麽来历。
  他年纪看来彷佛比萧石、黄鲁直他们年轻些,但楚留香方才被困在剑阵中时,已觉出这人功力之深厚,剑法的老辣,绝不在萧石、铁山道长、凌飞阁、黄鲁直,和帅一帆这些前辈名剑客之下。
  何况他既是李观鱼的好友,也自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但楚留香却偏偏想不起前辈名家中有这样一个人来。
  楚留香正要探问他的名姓来历,谁知他却已转过身子,背负着双手,抬着头出神起来,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萧石和黄鲁直居然也没有将楚留香引见给他,他似乎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楚留香也不禁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时“君子剑”忽然望着苏蓉蓉道∶“这位姑娘……”
  苏蓉蓉立刻检衽作礼道∶“晚辈苏蓉蓉,有几件事正想请教前辈。”
  黄鲁直微笑道∶“苏姑娘只管说吧!”
  苏蓉蓉沉吟了半晌,道∶“前辈确知那菩提庵乃是神水宫的接引处麽?”
  黄鲁直道∶“不错。”
  他也沉吟了半晌,才接着道∶“无眉问起我时,老朽本不知她为何要到神水宫去,只当她少年好奇,是在无意间随口问出来的。”
  苏蓉蓉道∶“前辈可知道菩提庵那位老师太是何来历麽?”
  黄鲁直追∶“那位哑师太倒也可算是当世一位奇人,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无人听她说过一句话。”
  苏蓉蓉道∶“她是真的残废,还是装聋作哑?”
  黄鲁直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装聋作哑数十年,想必有她的伤心事,老朽又何必再去追究她是真是假呢?”
  苏蓉蓉肃然道∶“前辈胸襟,确非晚辈们所能企及,晚辈实在惭愧得很。”
  她垂手肃立,竟不再问了。
  饼了半晌,黄鲁直却忍不住问道∶“苏姑娘想问的只怕不止这两句话吧?”
  苏蓉蓉又沉吟了很久,才恭声道∶“晚辈的确还有事要请教前辈。”
  黄鲁直道∶“既是如此,姑娘为何不问?”
  苏蓉蓉道∶“晚辈唯恐有些事是前辈不愿对外人道的,但晚辈若是问了,前辈又绝不会以虚言敷衍,是以晚辈不敢再问。”
  听到这里,胡铁花心里只觉暗暗好笑∶“难怪老臭虫要叫这位姑娘到神水宫去打听消息,看来她的确很懂得问话的技巧,她嘴里虽说“不敢再问”,其实却无异已经将什麽话都问了出来,而且还要人家非说不可。”
  黄鲁直果然笑了笑,道∶“姑娘是否想问老朽是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苏蓉蓉微笑不语。
  黄鲁直道∶“其实这件事老朽也是听别人说的。”
  他有意无意间瞟了那平凡的黑衫剑客一眼,又按着道∶“老朽也相信这人所说的话必真无假,只因他平生从未在老朽面前隐瞒过任何事,更末对老朽说过一句假话。”
  苏蓉蓉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这人想必是前辈的红粉知己……”
  她故意将“红粉知己”四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
  黄鲁直果然忍不住道∶“姑娘说笑了,老朽生平不二色,那有什麽红粉知己。”
  苏蓉蓉眼睛一亮,道∶“如此说来,对前辈说起这件事来的,难道竟是位男士麽?”
  黄鲁直道“嗯!”
  苏蓉蓉立刻追问道∶“据晚辈所知,天下从没有一个男人能知“神水宫”的秘密,前辈这位朋友又是怎麽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黄鲁直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姑娘若问及老朽自己的事,老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件事却有关别人的秘密,恕老朽不能多说了。”
  他说话的时间,又瞟了那黑衫剑客一眼,忽然抱拳道∶“老朽言尽於此,就此告辞。”
  那黑衫剑客已转过身,向楚留香匆匆一揖,就走了出去,两人都似乎再也不愿再在这里停留半刻。
  萧石皱了皱眉,大声道∶“鲁公,这里的事,你不管了麽?”
  只听黄鲁直在石阶上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父子间的纠纷,别人想管也管不了的,观鱼兄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只要过了叁五天,也就好了。”
  说到最後两句话,他已走得很远,萧石跺了跺脚,也追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来瞪着李玉函道∶“你这两天最好莫要去见你的老头子,免得他又被你气得走火入魔,你最好远远的避开,等他的痛好了再回来,那时他有了力气,揍你的时候也可以揍得重些。”
  松鹤楼的菜本就很有名,何况大家又全都饿了,胡铁花固然是开怀畅饮,就连苏蓉蓉也喝了几杯。
  其中就只有黑珍珠彷佛有些心事,李玉函夫妇自然更食不下咽,他们本无颜跟着大家一起来的。
  但李红袖却说∶“你们怎能到别的地方去呢?我们又不认得那菩提庵在那里,还要请你带路哩,难道你不肯帮忙?”
  宋甜儿也帮着李红袖拉他们,她说∶“楚留香反正一定要到神水宫去的,只要他一到神水宫,就能将解药替你要出来,你放心好了。”
  别的人虽然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容易,但也并没有担心,因为无论多麽大的危险楚留香都闯过了,他们认为“水母阴姬”就算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难道还能将楚留香吞下去不成。
  真正担心的倒是楚留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