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世家大族
笑语声中,那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长剑已到了他手里,他仍然以叁根手指握着剑尖,却以剑柄向那瘦长黑衣人的胸膛撞了过去。
那黑衣人轻叱道:“好快的手!”
短短的四个字说完,他不但躲开了楚留香攻来的这一招,而且剑光闪动,也已还了两招。
柳无眉惊魂未定,像是还在发怔,眼见剑阵已将发动,李玉函跺了跺脚,拔剑迎了上去。
於是剑光突炽,冷风骤起。
这柄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去了楚留香的身影。
柳无眉踉跄後退,返到墙角,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过了半晌,一滴滴眼泪源源自眼角流了下来。
楚留香出手、夺剑、发招,柳无眉退下,李玉函冲出,剑阵发动,这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
胡铁花只瞧得心动魄,又鹰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起采来,楚留香这一手,实在值得喝采。
这一场决战的胜败,虽然还不可知,但楚留香至少已抢得一着先机,令这剑阵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且李玉函对这阵法显然不及柳无眉熟悉,现在由他来代替柳无眉的位置,这阵法势必又要打个折扣。
如此驽心动魄的大战当前,胡铁花实在不舍得走,更不忍将楚留香一个人留在这里拚命。
但他却非走不可,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看见他还没有走,一定难免要分心的,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恶战,无论谁只要稍一分心,就可能使出错误的招式,无论多麽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斑手对招,武功强弱固然是胜负的最大关键,但出手时的判断是否正确,更是致命的因素。
角落里有扇窗子是开着的。
胡铁花咬了咬牙,斜斜窜了出去。
庭园中浓荫满地,静寂无人,只有“嘶嘶”的剑风,自厅堂中传出,剑风虽急,却没有剑刀相击声。
这剑阵出手配合之隹妙,实已妙到峰巅。
胡铁花又忍不住回首瞧了一眼,只见那剑光化成的光幕,已愈来愈密,已瞧不出丝毫漏洞。
他实在想不出楚留香能有什麽法子自这剑阵中冲出来,这一眼瞧出,他的脚已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释:“这庄院如此广大,要找叁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我反正一定找不着的,还是留在这里替他把场子的好,他若抵挡不住时,也许我还能帮个忙。”
微风吹动,木叶萧萧。
逼武林世家的规矩显然不小,此间虽然发生了这麽大的事,但也绝没有一个人敢来看热闹。
远处,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微风中隐隐有一阵粥香传来,显然正是早饭已热的时候。
无论发生多麽大的事,这“拥翠山庄”中的人,都不敢改变日常的规矩,更不敢放下手边的工作。
这种世家大族,正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想到这里,胡铁花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是这时粥的香气更浓,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也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有灵光闪动:“一个人无论在什麽情况下,都一定要吃饭的。”
帝王固然要吃饭,贱民也是要吃饭的,“拥翠山庄”中的人要吃饭,苏蓉蓉她们也非吃饭不可。
李玉函夫妻要以她们作要胁楚留香的把柄,就不能让她们饿死,至少总不能不给她们饭吃。
炊烟,自东方的一棚紫花後升起。
胡铁花立刻展动身形,同那边凉了过去。
花棚後就是这庭园的围墙,墙外又有重小小的-落,院子里满了一竿竿衣裳旁边有两排瓦房,显然正是“拥翠山庄”中奴仆家丁们的居处,此刻正有几人在檐下磨刀擦枪,整理着刀柄枪上的红绸。
还有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练拳,一面还喃喃抱怨着院子里晒的衣服太多,害得他们拳脚施展不开。
再过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顶上有好几个烟囱,其中有叁个正在冒着烟,这显然就是李家的厨房了。
胡铁花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立刻就发现这院子里的人虽多,神情却都很悠闲,甚至都有些懒洋洋的。
因为这里已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既用不着担心上面的人会来查勘,也用不着担心强盗小偷。
世上最笨的强盗,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敢来找“拥翠山庄”的霉气,也绝不会拿他们做对象,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放心得很--於是胡铁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脱下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自树丛中窜了出来,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坐下,伸着懒腰,喘着气,做出一副刚练拳练完的模样,里里外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只见厨房那边的树荫下,也坐着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说话,女的却假装不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样,“拥翠山庄”的规矩虽严,但只要一离开主子的眼睛,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头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粪更困难。
胡铁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觉这些小丫头的睑长得虽不大怎麽样,体态倒还动人,其中有两个看来还满不错。
尤其等太阳一照在她们身上,紧绷在身上的薄绸衣服,就好像变得透明了,连红红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大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不停的着口水。
饼了半晌,厨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铁板响。
树下的男男女女一站了起来,有个小伙子笑嘻嘻道:“他们饭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那俏丫头就抿着嘴笑碎道:“今天饭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麽?”
那小伙子眼睛一
亮,悄声道:“明天你肯不肯……”
这时别的人已一窝蜂向厨房涌了过去,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语声,一条挺胸凸肚的大汉走出来往门口一站,若非满身都是油,看来倒像是个巨无霸似的,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抢什麽?一个个来。”
有个马脸汉子大声道:“我们马房里的人天没亮就得起来服侍畜牲,每天起来得最早,肚子饿得最快,赵老大,你就帮个忙吧!”
那赵老大连望都不望他,转身提了食盒出来,道:“上房的姑娘们来了麽?”
那马脸汉子
脸都气红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庄主一回来,上房的姑娘就都跟着吃小厨房的伙食了,为什麽还要准备他们的?”
赵老大还是不理他,却向那俏丫头笑道:“上房的姑娘不来,这就便宜了你吧:“那俏丫头一扭一扭的走过去,抓起食盒的盖子瞟了一眼,又同赵老大瞟了一眼,悄笑道:“菜还不错,但只有这麽几个包子,八个人怎麽够吃?”
赵老大大笑道:“小丫头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没人要麽?”
那俏丫头跺着脚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诉翠凤姐,叫她今天晚上罚你跪夜壶。”
赵老大赶紧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笼够了麽?”
那俏丫头这才笑道:“这还差不多。”
於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了送赵老大个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个。
另外几个丫头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还被赵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马脸汉子吼道:“还没有轮到马房麽?”
赵老大像是根本没听见,慢吞吞提起个食盒,一个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的老妈子立刻赶过去,笑道:“姑娘们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该轮到咱们了。”
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们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气的姑娘们,这麽点菜饭怎麽够吃?咱们也不要菜好,饭………”
赵老大沉着睑道:“饭就只有这麽多,吃不吃随便你,庄子里的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吃法,李家岂非早就被吃穷了。”
那老妈子还是陪着笑道:“是,是,是,我们实在吃得太多,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大家早已准备好几匹布,替厨房里的大哥们做棉袄了。”
赵老大“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大为缓和,只挥了挥手,就有两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妈子的食盒里。
胡铁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忖道:“连一个厨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还得了?”
只见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後才轮到马房,那马脸汉子忍住气,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盖子一看,立刻变色道:“房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就只有这一锅稀粥馒头麽?”
赵老大道:“不错,就只这麽多。”
马脸满子气得手直发抖,道:“姓赵的,你……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老大冷冷道:“你想怎麽样?不想吃这碗饭了麽?”
马脸汉子狂吼一声,道:“老子宁可不吃这碗饭,今天也要和你拚了。”
他抡起那食盒,就往赵老大头上摔了下去。
谁知这赵老大竟有两下子,身子一转,反手一巴掌了过去,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厉声道:“你竟敢找厨房的麻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马脸汉子挨了一脚,又爬起来,还想拚命,但厨房里已涌出七八个人来,他眼看就要挨一顿痛打。
胡铁花等了半天,也未见到有人是为苏蓉蓉她们送饭的,心里正在着急,忖道:“她们莫非根本不在这庄子里?”
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别处去找找,但见到这马脸汉子被人如此欺负,实在怒气难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管闲事抱不平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赵老大正提着碗大的拳头,往那马脸汉子身上招呼,突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厨房里的二把手打了个大斗。
另外几个人立刻怒吼着围了上去,有的手上还提着菜刀,但胡铁花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来,但叁拳两脚,七个人已被他打倒了四个,赵老大脸都骇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马房里的麽?”
胡铁花冷笑:“不错,你以为马房里的人都好欺负?”
赵老大忽然捡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谁知胡铁花一抬脚,就将他的刀踢飞,再一脚就将他的人踢倒。
那马脸汉子立刻骑到他身上,给了他十来拳,方才威风不可一世的赵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来。
胡铁花正打得痛快,突听一人叱道:“你们要造反麽?全给我住手。”
有些人本已端着饭碗在旁边看热闹,一听到这人的声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马脸汉子也骇得面无人色,拳头已提起来,竟不敢放下去。
但这人的声音却是又娇柔,又清脆,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还好听得很,她不但声音好听,人也很好看。
只见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虽然在生气,但看来也还是那麽妩媚动人。
看她的装束打扮,和别的丫头也差不多少。
最多也只不过是比较体面的丫头而已。
胡铁花真不懂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怕她。
忍不住多瞧她两眼,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在瞪着他,厉声道:“这是怎麽回事?你们为什麽在打架?”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也不是想打架,只不过这赵老大太欺负人了,我们马房里没有东西孝敬他,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不给我们吃饱。”
赵老大抢着道:“平姑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他……”
平姑娘脸一沉,冷笑道:“我听不听他的,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们厨房里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大哭丧着脸,竟真的不敢再开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铁花几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错嘛,我怎地一直没见过你?”
胡铁花笑道:“小人们整天跟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见的。”
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马房里的人也有你这麽好的身手,看来你倒是大才小用了。”
她忽然回头瞪着那马脸汉子,厉声道:“他真是马房里的人麽?”
那马睑汉子垂着脸,偷偷瞟了胡铁花一眼,胡铁花脸上虽然还在笑,但已准备打一场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这平姑娘长得虽然很秀气,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谁知那马脸汉子居然点了头,陪笑道:“不错,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这几天才来帮忙的。”
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铁花身上,脸色也大为缓和,道:“你来帮忙可以,但要帮他打架却不行,知道麽?”
胡铁花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听话。”
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过两天来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个好位子。”
那马脸汉子推着胡铁花,道:“平姑娘在少庄主夫人面前说话,将来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运了。”
胡铁花只有陪笑道:“多谢平姑娘,过两天我一定去拜谒平姑娘。”
他瞧着这平姑娘纤细的腰肢,笔直的腿,和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实在很想去 “拜望拜望”她。
第十四章、恩将仇报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极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後,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这“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麽?”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但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不禁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痿,已走过些什麽地方,已走到那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然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麽?”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陪笑道:“就在这里麽?”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麽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着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麽?”
胡铁花心里虽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後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平姑娘道:“这这抬进去,用牛筋困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叁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麽别的线索。”她又笑了笑,按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叁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麽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还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後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榛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麽呢?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子,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创已合而为一体。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溶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色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望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後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屈,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於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於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它的笑容看来是那麽残酷,却又是那麽美丽。
就在这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剌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麽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实已绝无一人能将这六柄剑全都躲开的。
突然间,只听“呛”的一声龙吟。
然後,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柳无眉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她发现楚留香的身形已欺人了李玉函胁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剑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剑,架住了那清瞿颀长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剑。
第二个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各握着一柄剑--楚留香的剑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老人手里。
这剑阵的每一个变化,每一招出手,都经过极精密的计算,六柄剑配合得正是滴水不偏,天衣无缝。
扁少了一柄剑,这剑阵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发动,若多了一柄剑,也成了多馀的蛇足。
此刻,这剑阵中正已多了一柄剑,於是其馀叁柄剑的去势,就全都被这柄多馀的剑拦阻。
他们这一剑既已被拦阻,第二剑就再也不能发出,因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们连动都不能动。
柳无眉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辈“出手双绝,鸳鸯神剑”独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辈共处一堂,实是不胜荣宠之至。”
那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莫非早已认出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到五位前辈时,只不过认出了一个人来,但却并非是凌老前辈。”
那黑衣老人道:“是谁?”
楚留香目光转向那手持木剑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时只认出这位前辈必是”玉剑“萧石萧大侠。”他含笑按着道:“萧氏玉剑,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名剑,萧大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剑客,萧大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萧大侠的身份来历,是以才削木篇剑,避人眼目。”
“玉剑”萧石默然半晌,徐徐掀开覆面黑巾,道:“不错,我正是萧石,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便已该知道我和观鱼老人的交情,别的话我也不必说了。”
只见他面如冠王,日如期星,鬓发虽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依稀犹可想见当年之手采,只不过中年以後已发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庄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辈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镇关东”凌飞阁老前辈,只不过一时间认不出是那一位而已。”
凌飞阁道:“你是什麽时间认出我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出手数招之後,在下便已认出来了。”
凌飞阁道:“我用的并非本门剑法,你却是从那点看出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用的虽非本门剑法,却仍有踪迹可寻,只因前辈一向惯用鸳鸯双剑,骤然使用单剑,便难免有些不惯。”他一笑接道:“无论是什麽人,他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万万无法完全改过来的,前辈的左手虽也捏着剑诀,但一到紧张时,手掌就紧紧握起,好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似的。”
凌飞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着剑尖,莫非早已准备要将剑柄塞入我手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知道若将剑柄递到凌老前辈手边,前辈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接过去,只因前辈这时已将所有精神全都贯注掌中剑上,封别的事就难免有所疏忽,所以这时前辈就难免要被“习惯”所支配。”
这道理正如一个吸烟的人,若是下定决心成了烟,但等到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在某一件事时,手边又恰巧有烟,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香烟拿起来了,只因这时他的行动已由
“下意识”所支配。
楚留香那时自然还不懂得什麽“下意识”,他只知道“习惯成自然”,这道理总是不错的。
凌飞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接过这柄剑後,还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会到我手中的。”
楚留香道:“但前辈想必也知道,这剑阵既少不得一柄剑,也多不得一柄剑,否则阵法的推动,就立刻有了阻截。”
凌飞阁似乎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愿说了。
楚留香按着道:“剑阵的推动有了阻截,阵式就立刻有了破绽,但以前辈们的功力,在一瞬间就可以将这破绽弥补过来。”
那颀长老人道:“所以你就乘这一瞬间,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们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在下此举,实是情非得已,在下并无丝毫伤害李兄之意。”
柳无眉忽然冲过去,大声道:“那麽你为何不放了他?”
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
柳无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伤害他,我就答应你………”
李玉函一直垂着头黯然无语,此刻忽然大喝道:“你也绝不能答应任何事,你难道忘了………”
柳无眉跺了跺脚,道:“我并没有忘记,可是你………,我又怎麽能让他伤了你?”
李玉函嗄声道:“我没关系,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
柳无眉目中竟但要流下泪来,凄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
她话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声,头撞向楚留香的胸膛,双足也连环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这一来连凌飞阁的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脏心肺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听“砰砰”几响,李玉函踉跄後退,掌中剑脱手飞出,但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脚踢倒。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楚留香竟没有使用掌上的买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将不保的时候,他竟还是不肯伤别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跄後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剑光直飞而出………也就在这时,柳无眉身形已飞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飞出来的剑,剑光回旋,运人带剑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伤人,但自己却被踢得不轻,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刺来,竟也无法闪避,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就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突然“呛”的一声,声如龙吟,火星四溅。
凌飞阁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剑光同时挥出,交织成一片剑网,竟将柳无眉这一剑凌空托住了。
柳无眉被震得凌空翻了个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虽已被震得发麻,但还是紧握着剑不放,颤声道:“前………前辈们为何要救他?”
萧石厉声道:“他不忍伤你夫婿性命,才会被踢倒,你怎麽能在这种时候来杀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
柳无眉垂下了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函却忽然跪了下来,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辈自也知道,这不杀之恩,晚辈更不敢忘记,无论要晚辈如何报答,晚辈都在所不辞。”
萧石“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辈武侠中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
李玉函道:“他对晚辈的恩情,晚辈固然要报答,但今日晚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
萧石叱道:“这是什麽话?”
李玉函头重得更低,道:“只因他对晚辈的恩情无论多麽厚,总也不如父思深重,晚辈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终生了,孝义二字既难两全,晚辈只有以孝道为先,前辈们总不能要晚辈做个不孝的人吧?”
萧石默然良久,目光缓缓转向李观鱼。
只见这老人一张苍白麻木的脸,此刻竟已涨红,嘴角的肌肉也已开始发抖,那双空虚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悲愤之色,竟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火炬,将他已快冷透了的生命又燃烧了起来。
萧石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四转,道:“各位的意见如何?”
凌飞阁等四人像是也觉得很为难,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句话,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们,又道:“晚辈也知道以前辈们的身份威望,是绝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辈们和家父的交情,总也不至於眼看着他如此痛苦吧?”他抬起头来,缓缓按着道:“家父自从七年前苦练剑气时,不慎走火入魔,这七年来实是生不如死,前辈们又怎忍心………”
萧石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此刻我们就算杀了楚留香,对你父亲又能有什麽好处?”
李玉函道:“晚辈也不知家父是为了什麽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违,前辈们若还未忘记家父昔日对前辈们的………”
萧石又打断了它的话,大声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李观鱼昔日的确对我不错,我就算能对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对不起他。”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掌中的剑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决,不知道你们怎们说?”
那颀长老人叹息了一声,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无话可说。”
凌飞阁道:“我与观鱼兄不但是至交,还是至亲,我的处境实在比各位更难说话,所以………所以………”
他霍然转过身,道:“今日无论各位是杀了这楚留香,还是放了他,我只有不闻不问,各位最好就只当我不在这里吧!”
现在,已有四柄剑撤了回去。
那看来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许久,此刻才沉声道:“我的意思和飞老一样。”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几个字,就也转过身去。
於是剩下来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剑了,他虽然紧紧握着剑柄,但剑尖却似已在颤抖。
萧石皱眉道:“我知道李观鱼和你的交情最深,你为何不说话?”
那黑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观鱼兄不但与我交情深厚,而且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为我一个人的关系,叫我亲手杀了楚留香都没关系,只可惜………”
萧石道:“只可惜什麽?”
黑衣老人:“石老总该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武当山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我怎麽能………我怎麽能………”
他语声竟
颤抖起来,显见心里充满了矛盾痛苦。
萧石却厉声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你武当大护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观鱼救你,你能活到现在麽?你为何不能为了他辞去这护法之位?”
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当山当今第一护法铁山道长,楚留香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只听萧石又道:“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报了李观鱼之恩後,我也觉得无法再管束号令玉剑门下了,也只有从此退隐深山,你若肯来做我的伙伴,我倒欢迎得很。”
铁山道长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长也不必再为难了,不如也和这几位大侠们一样,也拿我来做人情吧!所谓“江湖道义”,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今天杀了我,别人非但不会说你不仁不义,反而会说你是个恩怨分明,如恩必报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後反而无法做人了。”
铁山道长跺了跺脚,忽然举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听“卡嚓”一声,骨骼如折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