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十三章、世家大族

  笑语声中,那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长剑已到了他手里,他仍然以叁根手指握着剑尖,却以剑柄向那瘦长黑衣人的胸膛撞了过去。
  那黑衣人轻叱道:“好快的手!”
  短短的四个字说完,他不但躲开了楚留香攻来的这一招,而且剑光闪动,也已还了两招。
  柳无眉惊魂未定,像是还在发怔,眼见剑阵已将发动,李玉函跺了跺脚,拔剑迎了上去。
  於是剑光突炽,冷风骤起。
  这柄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去了楚留香的身影。
  柳无眉踉跄後退,返到墙角,脸上已没有丝毫血色,过了半晌,一滴滴眼泪源源自眼角流了下来。
  楚留香出手、夺剑、发招,柳无眉退下,李玉函冲出,剑阵发动,这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
  胡铁花只瞧得心动魄,又鹰又喜,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起采来,楚留香这一手,实在值得喝采。
  这一场决战的胜败,虽然还不可知,但楚留香至少已抢得一着先机,令这剑阵一时间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而且李玉函对这阵法显然不及柳无眉熟悉,现在由他来代替柳无眉的位置,这阵法势必又要打个折扣。
  如此驽心动魄的大战当前,胡铁花实在不舍得走,更不忍将楚留香一个人留在这里拚命。
  但他却非走不可,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看见他还没有走,一定难免要分心的,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恶战,无论谁只要稍一分心,就可能使出错误的招式,无论多麽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斑手对招,武功强弱固然是胜负的最大关键,但出手时的判断是否正确,更是致命的因素。
  角落里有扇窗子是开着的。
  胡铁花咬了咬牙,斜斜窜了出去。
  庭园中浓荫满地,静寂无人,只有“嘶嘶”的剑风,自厅堂中传出,剑风虽急,却没有剑刀相击声。
  这剑阵出手配合之隹妙,实已妙到峰巅。
  胡铁花又忍不住回首瞧了一眼,只见那剑光化成的光幕,已愈来愈密,已瞧不出丝毫漏洞。
  他实在想不出楚留香能有什麽法子自这剑阵中冲出来,这一眼瞧出,他的脚已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释:“这庄院如此广大,要找叁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我反正一定找不着的,还是留在这里替他把场子的好,他若抵挡不住时,也许我还能帮个忙。”
  微风吹动,木叶萧萧。
  逼武林世家的规矩显然不小,此间虽然发生了这麽大的事,但也绝没有一个人敢来看热闹。
  远处,正有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微风中隐隐有一阵粥香传来,显然正是早饭已热的时候。
  无论发生多麽大的事,这“拥翠山庄”中的人,都不敢改变日常的规矩,更不敢放下手边的工作。
  这种世家大族,正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想到这里,胡铁花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是这时粥的香气更浓,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也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有灵光闪动:“一个人无论在什麽情况下,都一定要吃饭的。”
  帝王固然要吃饭,贱民也是要吃饭的,“拥翠山庄”中的人要吃饭,苏蓉蓉她们也非吃饭不可。
  李玉函夫妻要以她们作要胁楚留香的把柄,就不能让她们饿死,至少总不能不给她们饭吃。
  炊烟,自东方的一棚紫花後升起。
  胡铁花立刻展动身形,同那边凉了过去。
  花棚後就是这庭园的围墙,墙外又有重小小的-落,院子里满了一竿竿衣裳旁边有两排瓦房,显然正是“拥翠山庄”中奴仆家丁们的居处,此刻正有几人在檐下磨刀擦枪,整理着刀柄枪上的红绸。
  还有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练拳,一面还喃喃抱怨着院子里晒的衣服太多,害得他们拳脚施展不开。
  再过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顶上有好几个烟囱,其中有叁个正在冒着烟,这显然就是李家的厨房了。
  胡铁花本来还有些紧张,但立刻就发现这院子里的人虽多,神情却都很悠闲,甚至都有些懒洋洋的。
  因为这里已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既用不着担心上面的人会来查勘,也用不着担心强盗小偷。
  世上最笨的强盗,也不会照顾到他们这些人身上来的,就算真的有人敢来找“拥翠山庄”的霉气,也绝不会拿他们做对象,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放心得很--於是胡铁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脱下身上的衣服,精赤着上身,自树丛中窜了出来,找了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坐下,伸着懒腰,喘着气,做出一副刚练拳练完的模样,里里外外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只见厨房那边的树荫下,也坐着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说话,女的却假装不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样,“拥翠山庄”的规矩虽严,但只要一离开主子的眼睛,他们的胆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头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粪更困难。
  胡铁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觉这些小丫头的睑长得虽不大怎麽样,体态倒还动人,其中有两个看来还满不错。
  尤其等太阳一照在她们身上,紧绷在身上的薄绸衣服,就好像变得透明了,连红红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过剩的大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凸了出来,不停的着口水。
  饼了半晌,厨房里忽然传出一阵铁板响。
  树下的男男女女一站了起来,有个小伙子笑嘻嘻道:“他们饭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哩!”
  那俏丫头就抿着嘴笑碎道:“今天饭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麽?”
  那小伙子眼睛一
  亮,悄声道:“明天你肯不肯……”
  这时别的人已一窝蜂向厨房涌了过去,脚步声淹没了他们的语声,一条挺胸凸肚的大汉走出来往门口一站,若非满身都是油,看来倒像是个巨无霸似的,手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抢什麽?一个个来。”
  有个马脸汉子大声道:“我们马房里的人天没亮就得起来服侍畜牲,每天起来得最早,肚子饿得最快,赵老大,你就帮个忙吧!”
  那赵老大连望都不望他,转身提了食盒出来,道:“上房的姑娘们来了麽?”
  那马脸汉子
  脸都气红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庄主一回来,上房的姑娘就都跟着吃小厨房的伙食了,为什麽还要准备他们的?”
  赵老大还是不理他,却向那俏丫头笑道:“上房的姑娘不来,这就便宜了你吧:“那俏丫头一扭一扭的走过去,抓起食盒的盖子瞟了一眼,又同赵老大瞟了一眼,悄笑道:“菜还不错,但只有这麽几个包子,八个人怎麽够吃?”
  赵老大大笑道:“小丫头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没人要麽?”
  那俏丫头跺着脚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诉翠凤姐,叫她今天晚上罚你跪夜壶。”
  赵老大赶紧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笼够了麽?”
  那俏丫头这才笑道:“这还差不多。”
  於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了送赵老大个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个。
  另外几个丫头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还被赵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马脸汉子吼道:“还没有轮到马房麽?”
  赵老大像是根本没听见,慢吞吞提起个食盒,一个脸上长着几粒白麻子的老妈子立刻赶过去,笑道:“姑娘们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该轮到咱们了。”
  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们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气的姑娘们,这麽点菜饭怎麽够吃?咱们也不要菜好,饭………”
  赵老大沉着睑道:“饭就只有这麽多,吃不吃随便你,庄子里的人若都像你们这样吃法,李家岂非早就被吃穷了。”
  那老妈子还是陪着笑道:“是,是,是,我们实在吃得太多,但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的人,大家早已准备好几匹布,替厨房里的大哥们做棉袄了。”
  赵老大“哼”了一声,脸色果然大为缓和,只挥了挥手,就有两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妈子的食盒里。
  胡铁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忖道:“连一个厨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还得了?”
  只见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後才轮到马房,那马脸汉子忍住气,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盖子一看,立刻变色道:“房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就只有这一锅稀粥馒头麽?”
  赵老大道:“不错,就只这麽多。”
  马脸满子气得手直发抖,道:“姓赵的,你……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赵老大冷冷道:“你想怎麽样?不想吃这碗饭了麽?”
  马脸汉子狂吼一声,道:“老子宁可不吃这碗饭,今天也要和你拚了。”
  他抡起那食盒,就往赵老大头上摔了下去。
  谁知这赵老大竟有两下子,身子一转,反手一巴掌了过去,底下跟着又是一脚,厉声道:“你竟敢找厨房的麻烦,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马脸汉子挨了一脚,又爬起来,还想拚命,但厨房里已涌出七八个人来,他眼看就要挨一顿痛打。
  胡铁花等了半天,也未见到有人是为苏蓉蓉她们送饭的,心里正在着急,忖道:“她们莫非根本不在这庄子里?”
  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别处去找找,但见到这马脸汉子被人如此欺负,实在怒气难忍。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管闲事抱不平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赵老大正提着碗大的拳头,往那马脸汉子身上招呼,突见一个人冲了过来,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厨房里的二把手打了个大斗。
  另外几个人立刻怒吼着围了上去,有的手上还提着菜刀,但胡铁花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来,但叁拳两脚,七个人已被他打倒了四个,赵老大脸都骇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马房里的麽?”
  胡铁花冷笑:“不错,你以为马房里的人都好欺负?”
  赵老大忽然捡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谁知胡铁花一抬脚,就将他的刀踢飞,再一脚就将他的人踢倒。
  那马脸汉子立刻骑到他身上,给了他十来拳,方才威风不可一世的赵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来。
  胡铁花正打得痛快,突听一人叱道:“你们要造反麽?全给我住手。”
  有些人本已端着饭碗在旁边看热闹,一听到这人的声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马脸汉子也骇得面无人色,拳头已提起来,竟不敢放下去。
  但这人的声音却是又娇柔,又清脆,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还好听得很,她不但声音好听,人也很好看。
  只见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张瓜子脸,此刻虽然在生气,但看来也还是那麽妩媚动人。
  看她的装束打扮,和别的丫头也差不多少。
  最多也只不过是比较体面的丫头而已。
  胡铁花真不懂这些人为何会如此怕她。
  忍不住多瞧她两眼,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在瞪着他,厉声道:“这是怎麽回事?你们为什麽在打架?”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也不是想打架,只不过这赵老大太欺负人了,我们马房里没有东西孝敬他,他就找我们的麻烦,不给我们吃饱。”
  赵老大抢着道:“平姑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他……”
  平姑娘脸一沉,冷笑道:“我听不听他的,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们厨房里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老大哭丧着脸,竟真的不敢再开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铁花几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错嘛,我怎地一直没见过你?”
  胡铁花笑道:“小人们整天跟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见的。”
  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马房里的人也有你这麽好的身手,看来你倒是大才小用了。”
  她忽然回头瞪着那马脸汉子,厉声道:“他真是马房里的人麽?”
  那马睑汉子垂着脸,偷偷瞟了胡铁花一眼,胡铁花脸上虽然还在笑,但已准备打一场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这平姑娘长得虽然很秀气,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看来很不好对付的。
  谁知那马脸汉子居然点了头,陪笑道:“不错,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这几天才来帮忙的。”
  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铁花身上,脸色也大为缓和,道:“你来帮忙可以,但要帮他打架却不行,知道麽?”
  胡铁花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听话。”
  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过两天来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个好位子。”
  那马脸汉子推着胡铁花,道:“平姑娘在少庄主夫人面前说话,将来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运了。”
  胡铁花只有陪笑道:“多谢平姑娘,过两天我一定去拜谒平姑娘。”
  他瞧着这平姑娘纤细的腰肢,笔直的腿,和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实在很想去 “拜望拜望”她。

第十四章、恩将仇报

  带着花香的微风吹在他身上,平姑娘还不时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实在愉快极了,也得意极了。
  楚留香找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的人,现在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後,他就可以带着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四个人去帮楚留香的忙,以他们六个人之力,还怕不能将这“拥翠山庄”闹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那老臭虫还能不佩服我麽?”
  胡铁花只觉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但要飞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浑圆的,丰满的,被薄绸裤子紧绷的臀部,又不禁偷偷的笑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时,我一定要在上面轻轻扭一把,这多情的大丫头还不立刻就会扑到我怀里来。”
  他不但心里痒痒的,手上也在发痿,已走过些什麽地方,已走到那里,他根本就连瞧都没有瞧一眼。
  忽然姑娘道:“到了,你还往前走干什麽?”
  胡铁花这才回过神来,陪笑道:“就在这里麽?”
  平姑娘道:“嗯!就在这屋子里。”
  只见珠低垂,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不时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还发什麽呆,快将食盒交给我吧!”
  她一只手去接胡铁花提着的食匣,一只手却搭上了胡铁花肩头,悄悄道:“今天晚上来找我,知道麽?”
  胡铁花心里虽欢喜,却又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因为他已不得不辜负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说两句婉转的话之後再动手,谁知……
  谁知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动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铁花的肩头滑下去,一连点了他左臂四处穴道,他的右手还提着那食匣,连动都不能动。
  等他甩开这食盒时,右腕的脉门也被扣住。
  只听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虽对我不错,我却不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
  她反手一掌,将胡铁花打倒,还在胡铁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铁花简直连肚子都快气破了。
  此时他非但再也笑不出来,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来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几个青衣垂髫的童子平姑娘道:“这这抬进去,用牛筋困上,再去回禀少庄主夫人,就说她要我留意寻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
  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还有,叫张管家到马房去,将马脸王叁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黄管家那里,给他一个欺上通敌之罪。”
  胡铁花满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难道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铁花胡大侠,还有谁不知道?”
  胡铁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庄主夫人算准了你要来找那四位姑娘,所、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也许就会从“吃饭”这线索上着手,因为除此之外,你实在没有什麽别的线索。”她又笑了笑,按着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这也许是因为天下的男人总有这种毛病,总以为自己叁言两语,就可以将女人骗过了,却不知女人要骗男人,实在比男人骗女人容易得多。”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这道理为什麽还会如此轻易就信任了你呢?”
  楚留香以手指捏着剑尖,以剑柄攻击。
  剑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难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剑柄来攻击,自然更还不及剑尖便捷锋利。
  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会用这种姿势来握剑,除非他意存轻侮,根本未将对手放在眼里。
  但现在,楚留香所面对的却是无可比拟的可怕对手,而且剑阵发动後还不到盏茶功夫,他已屡经险招,有两次对手的剑锋简直就是贴着他的肋骨榛过去的。他竟还是保持这笨拙的握剑姿势不变。
  他这是为了什麽呢?谁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别人虽然明知楚留香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但谁都没有去仔细思索他的用意,更没有去问。
  因为现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时候,也不是用嘴问的时候。
  现在是用剑的时候。
  剑光的流动如紫虹闪电,剑式的变化更是瞬息万子,这其间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机会。
  每个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贯注在手中的一柄剑上,每个人的心与创已合而为一体。那六柄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剑,已化为一柄,六个人的精、气、神、力,也都已溶为一体。
  剑网已编织得更密,已渐渐开始收缩,楚留香就是这网中的鱼--他又一次落入网中。
  这一次,他业已无路可走。
  远远望去,只见剑气千幻,如十彩宝幢,森严的剑气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忽然变为寒冬。
  柳无眉的面色也一直在变幻不停,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这剑阵了。
  这剑阵的威力实是无望不摧,无懈可击。
  甚至连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动之色,这逼人的剑气,似已激发了他生命中最後一丝活力。
  他的平常在颤抖着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屈,他似乎也想奋身而起,重握剑柄,投身於战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视。
  这时剑网收缩得更紧,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剑气撕得粉碎,他几乎已完没有回手之力。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垂髫童子,沿着墙角悄悄走了进来,在柳无眉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柳无眉现在知道,胡铁花也已落入网中了。
  於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动不息的剑光中,它的笑容看来是那麽残酷,却又是那麽美丽。
  就在这时,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满天剑气已凝练为六道飞虹,交错着向楚留香剪下。
  剑阵的威力,已先将楚留香逼入死角。
  这一剑剌出时,楚留香实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无论用什麽身法闪避,都难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实已绝无一人能将这六柄剑全都躲开的。
  突然间,只听“呛”的一声龙吟。
  然後,剑气飞虹竟全都奇迹般消失不见,李玉函和那五个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气中凝结住了。
  柳无眉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她发现楚留香的身形已欺人了李玉函胁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剑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剑,架住了那清瞿颀长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剑。
  第二个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双手中,竟各握着一柄剑--楚留香的剑也不知怎地,竟到了这老人手里。
  这剑阵的每一个变化,每一招出手,都经过极精密的计算,六柄剑配合得正是滴水不偏,天衣无缝。
  扁少了一柄剑,这剑阵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发动,若多了一柄剑,也成了多馀的蛇足。
  此刻,这剑阵中正已多了一柄剑,於是其馀叁柄剑的去势,就全都被这柄多馀的剑拦阻。
  他们这一剑既已被拦阻,第二剑就再也不能发出,因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们连动都不能动。
  柳无眉掌心不觉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辈“出手双绝,鸳鸯神剑”独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辈共处一堂,实是不胜荣宠之至。”
  那黑衣老人“哼”了一声,道:“你莫非早已认出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见到五位前辈时,只不过认出了一个人来,但却并非是凌老前辈。”
  那黑衣老人道:“是谁?”
  楚留香目光转向那手持木剑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时只认出这位前辈必是”玉剑“萧石萧大侠。”他含笑按着道:“萧氏玉剑,乃武林中独一无二的名剑,萧大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名剑客,萧大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萧大侠的身份来历,是以才削木篇剑,避人眼目。”
  “玉剑”萧石默然半晌,徐徐掀开覆面黑巾,道:“不错,我正是萧石,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便已该知道我和观鱼老人的交情,别的话我也不必说了。”
  只见他面如冠王,日如期星,鬓发虽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依稀犹可想见当年之手采,只不过中年以後已发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庄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辈有郎舅之亲的“双剑无敌镇关东”凌飞阁老前辈,只不过一时间认不出是那一位而已。”
  凌飞阁道:“你是什麽时间认出我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出手数招之後,在下便已认出来了。”
  凌飞阁道:“我用的并非本门剑法,你却是从那点看出来的?”
  楚留香道:“前辈用的虽非本门剑法,却仍有踪迹可寻,只因前辈一向惯用鸳鸯双剑,骤然使用单剑,便难免有些不惯。”他一笑接道:“无论是什麽人,他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之间是万万无法完全改过来的,前辈的左手虽也捏着剑诀,但一到紧张时,手掌就紧紧握起,好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似的。”
  凌飞阁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着剑尖,莫非早已准备要将剑柄塞入我手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知道若将剑柄递到凌老前辈手边,前辈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接过去,只因前辈这时已将所有精神全都贯注掌中剑上,封别的事就难免有所疏忽,所以这时前辈就难免要被“习惯”所支配。”
  这道理正如一个吸烟的人,若是下定决心成了烟,但等到他神经紧张,全神贯注在某一件事时,手边又恰巧有烟,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香烟拿起来了,只因这时他的行动已由 “下意识”所支配。
  楚留香那时自然还不懂得什麽“下意识”,他只知道“习惯成自然”,这道理总是不错的。
  凌飞阁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接过这柄剑後,还不知道这柄剑是怎会到我手中的。”
  楚留香道:“但前辈想必也知道,这剑阵既少不得一柄剑,也多不得一柄剑,否则阵法的推动,就立刻有了阻截。”
  凌飞阁似乎心情沉重,连话都不愿说了。
  楚留香按着道:“剑阵的推动有了阻截,阵式就立刻有了破绽,但以前辈们的功力,在一瞬间就可以将这破绽弥补过来。”
  那颀长老人道:“所以你就乘这一瞬间,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们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在下此举,实是情非得已,在下并无丝毫伤害李兄之意。”
  柳无眉忽然冲过去,大声道:“那麽你为何不放了他?”
  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
  柳无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伤害他,我就答应你………”
  李玉函一直垂着头黯然无语,此刻忽然大喝道:“你也绝不能答应任何事,你难道忘了………”
  柳无眉跺了跺脚,道:“我并没有忘记,可是你………,我又怎麽能让他伤了你?”
  李玉函嗄声道:“我没关系,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
  柳无眉目中竟但要流下泪来,凄然道:“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惜………”
  她话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声,头撞向楚留香的胸膛,双足也连环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这一来连凌飞阁的脸色都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脏心肺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听“砰砰”几响,李玉函踉跄後退,掌中剑脱手飞出,但他的身形却并没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脚踢倒。
  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楚留香竟没有使用掌上的买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将不保的时候,他竟还是不肯伤别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跄後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剑光直飞而出………也就在这时,柳无眉身形已飞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飞出来的剑,剑光回旋,运人带剑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伤人,但自己却被踢得不轻,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刺来,竟也无法闪避,眼见柳无眉这一剑就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地上。
  突然“呛”的一声,声如龙吟,火星四溅。
  凌飞阁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剑光同时挥出,交织成一片剑网,竟将柳无眉这一剑凌空托住了。
  柳无眉被震得凌空翻了个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虽已被震得发麻,但还是紧握着剑不放,颤声道:“前………前辈们为何要救他?”
  萧石厉声道:“他不忍伤你夫婿性命,才会被踢倒,你怎麽能在这种时候来杀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义的事?”
  柳无眉垂下了头,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函却忽然跪了下来,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辈自也知道,这不杀之恩,晚辈更不敢忘记,无论要晚辈如何报答,晚辈都在所不辞。”
  萧石“哼”了一声,道:“这才像话,我辈武侠中人,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
  李玉函道:“他对晚辈的恩情,晚辈固然要报答,但今日晚辈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
  萧石叱道:“这是什麽话?”
  李玉函头重得更低,道:“只因他对晚辈的恩情无论多麽厚,总也不如父思深重,晚辈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终生了,孝义二字既难两全,晚辈只有以孝道为先,前辈们总不能要晚辈做个不孝的人吧?”
  萧石默然良久,目光缓缓转向李观鱼。
  只见这老人一张苍白麻木的脸,此刻竟已涨红,嘴角的肌肉也已开始发抖,那双空虚的眼睛里,更充满了悲愤之色,竟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火炬,将他已快冷透了的生命又燃烧了起来。
  萧石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四转,道:“各位的意见如何?”
  凌飞阁等四人像是也觉得很为难,竟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这句话,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们,又道:“晚辈也知道以前辈们的身份威望,是绝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辈们和家父的交情,总也不至於眼看着他如此痛苦吧?”他抬起头来,缓缓按着道:“家父自从七年前苦练剑气时,不慎走火入魔,这七年来实是生不如死,前辈们又怎忍心………”
  萧石忽然大喝一声,道:“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此刻我们就算杀了楚留香,对你父亲又能有什麽好处?”
  李玉函道:“晚辈也不知家父是为了什麽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违,前辈们若还未忘记家父昔日对前辈们的………”
  萧石又打断了它的话,大声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李观鱼昔日的确对我不错,我就算能对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对不起他。”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掌中的剑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决,不知道你们怎们说?”
  那颀长老人叹息了一声,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无话可说。”
  凌飞阁道:“我与观鱼兄不但是至交,还是至亲,我的处境实在比各位更难说话,所以………所以………”
  他霍然转过身,道:“今日无论各位是杀了这楚留香,还是放了他,我只有不闻不问,各位最好就只当我不在这里吧!”
  现在,已有四柄剑撤了回去。
  那看来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许久,此刻才沉声道:“我的意思和飞老一样。”
  这人似乎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几个字,就也转过身去。
  於是剩下来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剑了,他虽然紧紧握着剑柄,但剑尖却似已在颤抖。
  萧石皱眉道:“我知道李观鱼和你的交情最深,你为何不说话?”
  那黑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观鱼兄不但与我交情深厚,而且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只为我一个人的关系,叫我亲手杀了楚留香都没关系,只可惜………”
  萧石道:“只可惜什麽?”
  黑衣老人:“石老总该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响武当山上上下下数千弟子,我怎麽能………我怎麽能………”
  他语声竟
  颤抖起来,显见心里充满了矛盾痛苦。
  萧石却厉声道:“原来你是在顾忌你武当大护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观鱼救你,你能活到现在麽?你为何不能为了他辞去这护法之位?”
  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当山当今第一护法铁山道长,楚留香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只听萧石又道:“老实告诉你,今日我报了李观鱼之恩後,我也觉得无法再管束号令玉剑门下了,也只有从此退隐深山,你若肯来做我的伙伴,我倒欢迎得很。”
  铁山道长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长也不必再为难了,不如也和这几位大侠们一样,也拿我来做人情吧!所谓“江湖道义”,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你今天杀了我,别人非但不会说你不仁不义,反而会说你是个恩怨分明,如恩必报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後反而无法做人了。”
  铁山道长跺了跺脚,忽然举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听“卡嚓”一声,骨骼如折竹。

 

 

第十五章、死亡滋味

  萧石失声道:“你这是为了什麽?”
  铁山道长踉跄後退,嘶声惨笑道:“你们都瞧见了,楚留香,你也瞧着,我并非不愿阻挡他们杀人,我实在已是无力阻挡了。”
  柳无眉亦是脸无血色,竟以已被骇呆。
  铁山道长嘶声道:“你现在为何还不杀了他?你还等什麽?”
  柳无眉也拜倒在地--和李玉函两人同时拜道:“多谢前辈,前辈们的大恩,弟子没齿不忘。”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有铁山道长这样的人如此对我,可见“江湖道义” 这匹字并非全是骗人的,我总算死得不冤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你们为何一定要杀我,我也知道你们现在绝不肯告诉我的,看来我只有做个糊涂鬼了。”
  柳无眉的剑锋终於刺入了他的胸膛。
  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剑锋刺入他的血肉,奇怪的是,到了这时,他反而不觉得恐惧,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只觉剑锋冷得像冰一样。
  也不知为了什麽,在这一刹那间,他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飘到遥远的北国,那一片冰天雪地里。
  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和胡铁花一齐在那可爱的雪推上打着滚,胡铁花悄悄将一块冰塞进他的脖子。
  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
  别人要拿冰塞入你脖子时,你会觉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在你的身上,你反而会觉得有一种残酷的愉快之感,彷佛得到了一种解脱,因为你所害怕的事,终於已经过去了。
  只因人们所真正惧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对那件事的想像而已。
  人们畏惧死亡,也只是因为没有人了解死之神秘,所以才会对“死亡”这件事生出许多可怕的想像。
  现在,死亡已到了楚留香眼前。
  在这多姿多彩,充满了传奇性的一生中,他已不知有多少次曾经面对死亡,但却从来没有丧失过自信。
  只有这一次,他自己已完全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绝不可能再有任何人会来救他。
  他只觉自己从来也没有距离死亡这麽近,甚至已近得他能看透死亡之神秘,使他觉得 “死”这件事,也不过如此而已,并没有什麽可怕的,他觉得那些怕死的人不但很可怜,也实在很可笑。
  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胡铁花已带着苏蓉蓉她们逃走了--他若知道胡铁花现在也已落人了别人的掌握中,那麽他临死前的心情就不会有如此平静。
  在这一刹那间,他竟想起了许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怎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想起这麽多事来。
  他觉得那冰冷的剑锋,还停留在他胸膛上。
  剑峰竟似已停顿。
  於是他忍不住要去看柳无眉最後一眼。
  他发觉柳无眉竟也在瞪着他,她那苍白而美丽的跟上,竟彷佛带着种凄凉和惋惜之意。
  只听李玉函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楚兄,我们实在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希望你原谅我。”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杀人的人,居然要被杀的人原谅他,楚留香只觉他这句话实在说得很妙。
  柳无眉竟也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们并不想杀你的,这实在是件不得已的事。”她又叹息了一声,起了眼睛。
  楚留香知道她一闭起眼睛,剑锋就要刺下来了。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片响动,似乎有个茶几翻倒,儿上的茶盏全都跌得粉碎。
  按着,竟有一人嗄声道:“住………住手。”
  此时此刻,楚留香实在想不到会有人来救他。
  他更连做梦也想不到救他的这人是谁。
  这是间很精致的屋子,碧妙窗上,花影浮动,紫罗帐子,香气氤氲,彷佛是间少女的闺房。
  但在胡铁花眼中,这只不过是间牢房而已。
  平姑娘不停在屋子里走动着,她那纤细的腰肢,扭动得仍是那麽美,那丰满的胴体,似乎已快将薄薄的绸衫涨破,甚至连内衣的花纹都可以看得出来,有这麽样一个少女在面前走来走去,实在是男人的眼福。
  但现在胡铁花却一点也不觉得愉快了,他本来想在这丰满的胴体上捏一把,现在却只想在她脸上打一拳。
  重重打一拳,最好将她牙齿都打掉,叫她再也不能说谎骗人,只可惜现在他已被困得像是只粽子。
  他只觉平姑娘越扭越厉害,扭得他眼睛发花,忍不住大声道:“你屁股上长了痔疮麽?为什麽不能坐下来?”
  平姑娘竟真的走到他面前,坐了下来。
  胡铁花倒未想到她如此听话,怔了半晌,大声又道:“我又不是你老子,你为什麽这样听话?”
  平姑娘非但还是不生气,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已经快死了,所以火气才这麽大,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发脾气,因为我们根本不会杀你。”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道:“既然不杀我,为何不放了我?”
  平姑娘道:“只要那位楚留香一死,我们立刻就放了你。”
  胡铁花皱了皱眉,平姑娘已微笑接道:“非但要放了你,就连那四位姑娘,也会一齐放了的,所以你现在最好求老天让楚留香快些死,他死得越早,对你们越好。”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只怕要留在这里吃你们一辈子了。”
  平姑娘道:“哦?”
  胡铁花瞪着她,人孔道:“告诉好,楚留香是永远死不了的,现在你赶紧将我放下,算你聪明,否则等他来了,嘿嘿………”
  平姑娘吃吃笑道:“哎约:我好害怕呀:你只要一吓我,我就怕死了。”
  胡铁花也龇牙一笑,道:“你现在当然不怕,但等他来的时候………”
  突听门外一人轻轻唤道:“平姑娘。”
  平姑娘道:“进来………你已去回禀少庄主夫人了麽?少夫人说了什麽?”
  进来的正是那青衣垂髫童子,躬身道:“少庄主夫人只笑了笑,什麽话也没有说。”
  平姑娘瞟了胡铁花一眼,又问道:“你可见到了那位楚香帅?”
  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见到了,他果然是个很体面的男人,至少比这一位好看多了,也聪明多了。”
  胡铁花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小孩子懂得个屁。”
  平姑娘大笑道:“就因为小孩子不懂事,所以他们说的才是真话。”
  那青衣童子忽又笑道:“我常听别人说这位楚香帅如何如何了不起,依我看来,他除了长得比别人好看一些外,别的也稀松平常得很,我方才刚走进去没多久,他就被少庄主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胡铁花怒道:“你只怕是活见了鬼。”
  那青衣童子笑嘻嘻道:“你若认为我在骗人,莫要相信就是。”
  胡铁花咬着牙呆了半晌,终於还是忍不住道:“我虽然不相信,你说来听听也没关系,反正我正闲得无聊。”
  那童子笑道:“你闲得无聊,我却忙得很,还没功夫说给你听哩!”他嘴里说着话,竟已转身扬长而去。
  胡铁花又急又气,连脖子都粗了,却也无法可施。
  谁知过了半晌,那童子忽又探头进来,望着他笑:“你若真的想知道你那朋友怎麽样了,我倒有个法子。”
  胡铁花脱口道:“什麽法子?”
  那童子悠然道:“你若肯送点东西给我,我心里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说给你听了。”
  胡铁花道:“你要我送你什麽?”
  那童子眼珠子一转,道:“别的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身上那个银匣子。”
  胡铁花冷笑道:“柳无眉果然没有忘记此物,她如何不自己来拿?”
  那童子道:“少奶奶何必亲自出马,就算我,现在莫说只要你这样东西,我就算想要你衣服裤子全都剥下来,你也只有乾瞪眼。”
  胡铁花的眼睛果然瞪得比鸡蛋远大,怒道:“你……你敢。”
  那童子笑道:“我又有什麽不敢,只不过我们李家的人,一向很有规矩,绝不肯随便要人家东西,除非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
  平姑娘嫣然一笑,道:“你放心,胡大侠一向最慷慨不过,绝不会舍不得这样东西的,何况,他嘴里虽不说,心里却已急得要命,你若还不肯说出那位楚香帅现在的情况,他说不定真会被你活活急死了。”
  胡铁花虽然火冒叁丈,但他确实急着想知道楚留香的消息,这消息纵然不可靠,总也比没有消息的好。他只有暗中叹了口气,嘴里却大声道:“不错,胡大爷一向大方得很,你若要,就拿去吧!”
  那童子立刻从他身上掏出了那暴雨梨花钉,笑道:“这是你心甘情愿要送给我的,我可没有强迫你,对不对?”
  胡铁花喃喃道:“这就叫叁十岁老娘倒绷核儿,算我活该倒霉。”
  那童子笑道:“你还算倒霉麽?和你那朋友一比,你简直走了大运。”
  胡铁花急急道:“他………他究竟怎麽样了?”
  那童子道:“他被少庄主一脚踢倒後,少奶奶立刻窜过去一剑剌出,那位鼎鼎大名的楚香帅,竟连闪避都不能闪避。”
  胡铁花纵然不相信,听到这里,也不禁失声惊呼出来,那童子却笑了笑,缓缓按着又道:“但那五位前辈却认为少奶奶不该杀他,竟一齐出手挡住了少奶奶的剑………”
  听到这里,胡铁花又不觉长长松了口气,道:“看来那五人果然不失为名家风范。”
  那童子道:“你此刻已相信我说的不假麽?”
  胡铁花还未说话,平姑娘已笑道:“他当然相信了,因为一个人对於好消息,总是比较容易相信的。”
  那童子道:“如此说来,我再说下去,他只怕连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了。”
  平姑娘眨了眨眼,道:“哦?”
  那童子道:“只因我现在再说下去,就没有一句是好消息了。”
  胡铁花嗄声道:“难道………难道那五人又改变了主意?”
  那童子道:“他们五人虽有些假道学,但究竟不是老糊涂,还分得出事情的轻重,少庄主对他们晓以大义後,他们五人终於一个个都撤了手。”
  胡铁花虽然想不信他的话,却又不能不信,忍不住道:“後来呢?”
  那童子道:“後来我就走了。”
  胡铁花大叫起来,通:“你走了?你为何要走?”
  那童子笑了笑,道:“因为我最怕看到死人,我看到少奶奶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就立刻悄悄溜了出来,这是坏消息,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但你迟早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也根本不必说谎话来吓你。”
  胡铁花只觉全身都发了麻,满头大汗,如雨而落。
  那童子笑道:“只不过我走了之後,也许会突然钻出来一个人去救他,我早已听说过楚留香的朋友不少,是麽?”
  胡铁花大声道:“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会有人去救他的,当然………”他将这句话一连说了好几遍,只因他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所以就多说几遍,来加强信心。
  怎奈他说了七八遍後,自己还是无法相信。
  那童子悠然道:“你想,有什麽人会来救他呢?”
  胡铁花道:“救他的人多得很,简直太多了。”
  那童子道:“哦!你且说两个来听听。”
  胡铁花道:“譬如说,譬如说,中原一点红,“万里独行”戴老前辈,少林南宗掌门天峰大师,还有我们的老朋友姬冰雁,哈哈!你总该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
  他虽然拚命在自己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些人绝不可能会忽然赶来的,何况他们就算来了,也未必能救得了楚留香。
  那童子眼珠子又一转道:“不错,我好像看到来了位老和尚,好像就是天峰大师。”
  胡铁花大喜道:“你真的瞧见了麽?”
  那童子道:“嗯!可是我後来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不是个和尚,只不过是个秃子而已。”
  胡铁花简直快气疯了,也快急疯了。
  那童子笑嘻嘻道:“你莫生气,我也不是存心想气你,只不过你既然喜欢自己骗自己,我也只好帮你的忙来骗骗你了。”
  胡铁花大吼道:“你认为很得意麽,告诉你,你们若真杀了楚留香,不出半个月,这拥翠山庄就要被人夷为平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屋子里响起了一片“格郎格郎”的声音,听来彷佛是铁器敲打。
  仔细再一听,这声音竟似自地下面传上来的。
  那童子望着平姑娘笑道:“莫非是那只母老虎又在发威了麽?”
  平姑娘叹了口气,道:“她这是在叫人,我若不下去,她就要一直敲个不停,直到把人都吵死为止。”那童子笑道:“你给她点颜色看,她就会乖乖的听话了”平姑娘道:“我早就想给她们看了,少奶奶却偏偏要我客气气的对她们,幸好现在那姓楚的已完了,我总算也可以脱离苦海了。”
  胡铁花眼睛又瞪了起来,大声道:“你说的可是苏姑娘她们?”
  平姑娘眼波流动,忽然笑道:“你不是想瞧瞧她们麽?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看你和那只母老虎倒买可以算是天生的一对。”
  她将墙上挂着的昼轴一扳,昼就卷了起来,露出条地道,走下几级石阶,就是间装着铁栅的地室。
  胡铁花一到了下面,就瞧见叁只乌龟。
  这叁只乌龟是用大笔浓墨画在迎面的墙上的,最大的一只,竟昼得比圆桌子还大些。
  最妙的是,这乌龟头上还有胡子。
  另外两只就画得比较小些,旁边分别写着:“李观鱼肖像、李玉函肖像,柳无眉肖像。岭南宋甜儿戏墨。中原李红袖题字。”这幅大中堂旁边,还有副“对联”“儿子是衰仔,老子是衰公。媳妇是衰婆,一门叁衰人。”
  胡铁花此刻若不是心事重重,只怕早已看得笑出声来。然後,他才瞧见四人。
  四个都是年轻漂亮的绝色美人。
  胡铁花最先看到的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淡褐色的瓜子脸上,配着双又灵活、又俏皮的大眼睛。
  此刻她上用一个铜脸盆在铁栅上敲个不停。
  她旁边的一个穿着件烈火般的鲜红衣裳,皮肤却自得像是白玉,又嫩得像是可以吹弹得破。
  另外约两个人,却在那边下棋,这边虽然已吵翻了天,那边却像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
  左面的一人又温柔,又文静,松松的发髻,清澈的眼波,看来就像是天上的仙子,人已不食人间烟火。
  右面的一人如春天的桃花,却冷如冬天的坚冰,惨白的脸上,有一双如海水般深邃的眼睛。
  胡铁花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总算见到她们了,只可惜已经太迟了些。”
  那位大辫子的少女见到平姑娘,就大笑道:“衰女,你条腿断佐乜也?点解到东家至落来。”
  平姑娘微笑道:“我不是衰女,你的话我也听不懂。”
  那少女大笑道:“你不懂?你不懂点知我叫你做衰女?”她脸上的表情定子变万化,丰富得很,明明还在笑着,忽然间就板起了脸,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家的主人都死光了麽?点解到现在还不来跟我们说话。”
  她说的“官话”中虽夹着一两句广东腔,平姑娘总算能听懂了,可是她还未说话,那红衣少女忽然瞪大了眼睛,失声道:“胡………胡………你是不是姓胡?”

第十六章、错综复杂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我正是胡铁花,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他刚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纤弱的少女也立刻放下棋子,霍然站了起来,叁个人一齐瞪着他。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是苏蓉蓉,你是李红袖,你是宋甜儿,、以前看到你们时,你们还是小孩子,想不到现在已长得这麽大了。”
  李红袖嫣然道:“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是麽?”
  胡铁花叹道:“我早就想看看你们了,只可惜现在这时候真不好,这地方更坏。”
  平姑娘将他放在铁栅前,笑道:“你们老朋友见面,多聊聊吧!”
  她嘴里说着话,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那块石板就忽然像翘翘板似的一翻,胡铁花的人就像球一般滑到铁栅里去。
  李红袖和宋甜儿抢着将他扶了起来,为他解开身上困着的牛筋,两人一吱吱喳喳的问道:“你怎会也到这里来了呢?”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正在想问你们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宋甜儿抢着道:“我梯去佐沙漠,睇见各匹马翻黎,以为………”
  她吱吱喳喳说了一大堆,忽然停住,叹道:“我说话你恐怕也不懂,还是让她们说吧!”
  李红袖道:“长话短说,总之我们到沙漠去玩了一赵,就回来找楚留香,却在半路上遇见李玉函、柳无眉夫妻。”
  胡铁花道:“你们可认得这夫妻两人。”
  李红袖叹道:“谁认得他们呀!只不过那天我们到快意楼去找小孟尝打听消息的时候,他们恰巧也在那里。”
  胡铁化暗暗叹道:“他们只怕并不是恰巧在那里,而是故意在那里等着你们的。”
  李红袖道:“我们本来就觉得这夫妻两人看来人满不错的样子,又听说他们是很有名的世家子弟,自然就不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她忽然停下来,望着胡铁花道:“你若不知道他们的为人,你会对他们有提防之心麽?”
  胡铁花苦笑道:“我也不会,只因为我们都没有楚留香聪明,也没有他那麽仔细。”
  李红袖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要和我们一路同行,我们就答应了,谁知他们竟在我们茶壶里偷偷放了迷药,等我们醒来时,已被送到这里,我实在想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会要如此卑鄙无耻的手段。”
  胡铁花叹道:“若换了我,我也想不到的。”
  李红袖道:“最奇怪的是,我们到现在为上,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存的是什麽心,只因我们被关在这里之後,竟一直都没有见过他们。”她指着宋甜儿又道:“这小表虽然天天骂,天天吵,但无论她怎麽骂,李家的人竟好像全都死光了,连一个都不肯露面,我们气极了,就在墙上昼了叁个大乌龟,谁知他们竟像是真的变成了缩头乌龟,躲着不敢见人。”她也叹了口气,道:“你想,他们这究竟是在打什麽主意呢?”
  胡铁花满腹苦水,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蓉蓉忽然道:“你是不是已见过楚留香了?”
  她瞬也不瞬的瞪着他,胡铁花只觉她那双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无比明亮,竟使人不能在她面前说谎。
  胡铁花只有点了点头,道:“我已见过了他。”
  苏蓉蓉道:“他现在究竟在什麽地方?”
  胡铁花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讷讷道:“我………我也不大清楚。”
  苏蓉蓉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一定知道的,我希望你莫要瞒着我们,无论他发生了什麽事,都希望你告诉我们,因为我们有权知道。”她语声虽仍是那麽温柔,但说到後来,变得焦急尖锐了,她似乎也已感觉到什麽不祥的预兆。
  可是胡铁花又怎忍在她们面前将楚留香的凶讯说出来。
  只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善於隐藏自己情感的人,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有说,苏蓉蓉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她似乎忽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再也站不住了,忽然就倒了下去,宋甜儿和李红袖惊呼着扶起了她。
  只听一声轻叱,黑珍珠忽然走过来抓住了胡铁花的咽喉,她苍白的脸上已全无一丝血色,瞪看着胡铁花哼声道:“他究竟出了什麽事?你不说我就先杀了你。”
  苏蓉蓉挣扎着爬起来,颤声道:“放开他,放开他………他绝没有恶意。”
  黑珍珠道:“但他为什麽不肯说?他究竟想隐瞒什麽?”
  苏蓉蓉目中已流下泪来,黯然道:“我知道他不肯说,只不过是怕我们伤心而已。”
  她话未说完,已是位不成声,李红袖、宋甜儿、黑珍珠叁个人也似全都站不住了叁个人一瞪着胡铁花。
  胡铁花瞧见她们那种眼色,心里就好像被针在刺着似的,他直到此刻,才懂得伤心的滋味。
  突然间,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进来。
  这人赫然正是李玉函。
  一见到他,李红袖她们的眼睛里就似将冒出火来。
  李红袖高声道:“你这恶贼,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们?”
  宋甜儿颤声道:“你把我们的楚留香怎麽样了?”
  黑珍珠厉声道:“你最好快快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胡铁花怒喝道:“恶贼,你敢和我一决生死麽?”
  四个人一破口大骂,李玉函竟仍完全没有听到。
  只见他的脸色竟比李红袖他们更悲伤,更可怕,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来。
  胡铁花他们反而不禁觉得很奇怪了,正猜不出他怎会变得如此模样,柳无眉忽然也冲了进抖。
  她神情不但很悲伤,而且像是很惊惶。
  她竟冲到李玉函面前,紧紧抱住了他,颤声道:“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李玉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去抚摸她凌乱的头发,他目光中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怜惜。
  柳无眉忽然放开他,自袖中拔出一柄雪亮的匕首。
  她竟一刀向自己的心窝刺了下去。
  李玉函发了疯似的抱住她,哼声道:“你怎麽能这样做,快住手。”
  柳无眉已是泪流满面,道:“我已拖累你这麽久,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死了之後,别人就会原谅你的。”
  李玉函跺脚道:“你死了之後,我还能活下去麽?”
  柳无眉身子一阵颤抖,手中的匕首“当”的落在石板上,她也紧紧抱住了李玉函,放声大哭起来。
  胡铁花他们全都瞧得怔住了,谁也猜不出这夫妻两人究竟为了什麽变成如此模样?这莫非又是在做戏?只听柳无眉痛哭着道:“其实我又怎麽舍得离开你,只不过,我觉得你已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怎忍再让你陪着我受苦。”
  李玉函柔声道:“自从你来了,我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快乐的,怎麽能说是受苦?”
  柳无眉道:“那麽,我们不如走吧!去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什麽人都不见。”
  李玉函道:“可是你………”
  柳无眉凄然一笑,道:“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等这几个月………”
  李玉函忽然打断了它的话,柔声道:“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死,我要你永远活下去。”
  柳无眉道:“可是现在………”
  李玉函道:“现在我们并没有绝望,我们至少还有这五个人在手里。”
  胡铁花他们越听越不明白,越听越奇怪。
  柳无眉为何要死?他们为什麽………
  突听李玉函一声大喝,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我就要他们的命。”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暴雨梨花钉对准了胡铁花他们的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柳无眉,像是生怕失落了她。
  石阶上有人叹了口气,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放手麽?你这是何苦?”
  这声音竟赫然正是楚留香的。
  楚留香竟没有死。
  是谁救了他?
  胡铁花他们又惊又喜,失声呼道:“楚留香是你麽?”
  他们已用不着回答,只因为他们终於又见到了楚留香。
  楚留香正站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果然不敢再往下面走一步,只因他深深知道暴雨梨花钉的威力。
  现在,胡铁花他们五个人挤在一间并不大的石室中,每个人都在暴雨梨花钉的威力控制之下。
  他们根本没有闪避的馀地。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笑道:“老臭虫,你果然没有死,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天下有谁能要你的命。”
  楚留香虽然在微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这次若非有人救我,我的命就已经被人要去了。”
  胡铁花道:“真有人来救了你?是谁?”
  楚留香道:“你猜不出。”
  胡铁花道:“我实在猜不出。”
  楚留香叹道:“你自然猜不出,只因我自己也想不到救我的人竟是李观鱼李老前辈”
  胡铁花又怔住了,失声道:“儿子想要你的命,老子怎会去救你?”
  楚留香苦笑道:“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更没有要我命的意思,所有的事,全都是这位李公子贤伉俪两人安排出来的。”
  胡铁花道:“可是,帅一帆那些人,岂非全是受了李观鱼所托而来的麽?”
  楚留香道:“这只不过是李公子在假传圣旨而已,儿子替老子说话,别人自然不会怀疑。”
  胡铁花道:“那麽李观鱼为何不否认?”
  楚留香道:“只因李老前辈七年前练功岔了气,全身都已僵木,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越听越奇怪了,道:“他既已全身僵木,又怎能出手救你呢?”
  楚留香叹道:“李老前辈一生正直,最重江湖道义,他眼看着不平的事在他眼前发生,而且还假借他的的名字,心里的难受和气愤,你我只怕是想像不到的,但他却又偏偏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连动都不能动。”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莫非是他气极之下,那一股久已被憋死的真气,竟又被怒火所激动了麽?”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笑道:“後面的事,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柳无眉正要杀你时,瞧见李老前辈忽然又能走动说话了,自然要大吃一惊,一个人眼见自己的阴谋就要被揭穿,谁都会害怕的。”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等她再想杀你时,那五个老头子自然就不会再让她下手,那时李玉函只怕更吓得连魂都没有了,所以立刻就追到这里来。”
  楚留香微笑道:“十成中你居然猜中了九成,这倒真难得的很。”
  胡铁花道:“但你既然能找到这里,为什麽不将那几个上了当的老头子也带来呢?”
  楚留香缓缓道:“我自己的事,自然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胡铁花道:“你能解决得了麽?”
  楚留香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解决不了的事,至少我到目前还未遇见过。”
  这件事可留到以後慢慢再说,但他们两人都一直在说个不停,竟似忘了这是什麽时候,这是什麽地方,更好像全未瞧见李玉函和柳无眉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宋甜儿她们一旁实在瞧得奇怪得很。
  最令她们伤心的是,楚留香非但没有对她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反而和胡铁花说个不停。
  这其中只有苏蓉蓉知道楚留香的心意,她知道他们此刻正是想用这些话来分散李玉函的注意力。
  只要李玉函稍有疏忽,楚留香立刻就可以夺下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钉”,楚留香出手之快,苏蓉蓉更清楚得很。
  怎奈李玉函的眼睛还是瞬也不瞬的瞪着楚留香,他的手还是紧紧扣住那一匣“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无论说什麽,他竟似全都听不见,但只要楚留香的手一动,他的暴雨梨花钉,立刻就会发射出来。
  苏蓉蓉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她已看出楚留香在想夺下李玉函手里的梨花钉,只怕比在虎口中拔牙还要困难。
  突听李玉函厉声道:“你们说完了麽?”
  胡铁花道:“你难道也想说话?好,那麽我先问你,楚留香究竟和你有什麽仇恨?你为什麽要如此害他?”
  李玉函居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他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要杀他,实在情不得已。”
  胡铁花怒道:“你这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屁。”
  李玉函也不生气,竟又叹息了一声,道:“有许多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许多事我本来的确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现在却渐渐想通了。”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最令我想不通的就是,你们既然放过我,为什麽又要杀我呢?”
  他又笑了笑,按着道:“後来我才想通这道理,因为我已发现你们根本没有救过我。”
  柳无眉道:“你………你难道忘了那天在石观音的秘谷中………”
  楚留香听到了她的话,道:“不错,那天你的确杀了不少人,但却并不是为了救我,只因那时我已经逃出来了,你不杀那些人我也可以逃得出去的。”
  柳无眉冷笑道:“你既不肯承我的情,我也没法子。”
  楚留香道:“你虽未救过我,我还是很感激你,只因若非你出手相救,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他们只怕已死於石观音的毒酒。”
  柳无眉道:“你居然还未忘记这件事,倒也难得得很。”
  楚留香道:“我自然不会忘记,因为我一直在奇怪,你们是见到苏蓉蓉她们之後到沙漠去的,怎会一到沙漠,就能找得到石观音那秘谷里?那秘谷不但地势偏僻,人迹罕至,而且谷中道路错综复杂,但你们却像是轻车熟路,来去自如,这岂非是件怪事?”
  胡铁花耸然道:“不错,听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
  楚留香道:“还有,石观音用毒的功夫极精,她配制出来的毒酒,别人自然无法化解,所以她瞧见胡铁花他们喝了她的毒酒後,就立刻走了,因为她认为世上绝没有人能解得了他们的毒,所以才会那麽放心。”
  他眼睛盯着柳无眉,缓缓按着道:“但你却轻描淡写的就将他们中的毒解了,这岂非又是件怪事。”
  胡铁花抬手道:“不错,她若不知道石观音那种酒的毒性,怎麽能为我们解毒呢?”
  柳无眉一双春花般的玉手,紧紧捏着她自己的衣襟,道:“这两件事你难道………难道已经想通了麽?”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这两件事虽然很难解释,但却也是你们留下来的唯一漏洞,若非这两件事,我只怕永远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
  柳无眉的指节已捏得发自,但一双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道:“你………你现在难道已猜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楚留香道:“我先问你,一个人若是根本就没有去过石观音那秘谷,他能在谷中来去自如麽?”
  柳无眉咬了咬嘴唇,道:“不能。”
  楚留香道:“一个人若不知道石观音那杯毒酒的成份,能解得了那杯酒的毒麽?”
  柳无眉道:“不能。”
  楚留香道:“若非是石观音很亲近的人,既无法知道那秘谷的出入道路,也不会知道那毒酒的成份,是麽?”
  柳无眉忽然大笑起来。
  她似乎已不能控制自己,一直神经质的格格笑个不停。
  胡铁花忍不住道:“她………她究竟是什麽人呢?”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你难道还想不到她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柳无眉竟也是石观音的门下弟子。
  这句话说出来,连胡铁花都大吃了一惊。
  李玉函更是面色大变,厉声道:“她若也是石观音门下子弟,那天为何要将她的同门全都杀死?”
  楚留香冷笑道:“石观音既然已经想到龟兹国去称王称霸了,带着这麽多徒弟,岂非反成了累赘?”
  李玉函道:“你………你认为那是石观音要她将那些人杀死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