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九章、天下无敌

  这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山巅上的虎丘塔影间,有孤鹰盘旋,却将这如图画般的美景衬托得无比苍凉而萧索。
  这一声叹息也正是无比的苍凉,无比的萧索。
  只见一缕孤烟,自那六角山亭中袅娜飞出,瞬即四散,缥缈的烟雾中,凄凉的上亭里,正有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在独坐烹茶,他的寂寞,看来也正和那在绝巅高塔旁盘旋的孤鹰一样。
  楚留香目光闪动,通:“老先生昔年莫非也是在此间烹茶品剑的盛会中人麽?”
  那老者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只可惜故人们多已仙去,只剩下老朽百病之身,还在人间流浪,再想找一个能伴我在此烹茶试剑的人,亦不可得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却不觉有些寒意。
  昔年能在这里烹茶品剑的人,可说无一不是绝顶的剑客,至今若能不死,剑法无疑更出神入化。
  这老者恰巧在今日旧地重游,枯坐此间,想来必非偶然,他若是在等人,那麽等的是谁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老朽帅一帆。”
  楚留香耸然道:“莫非是昔年一剑动叁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老前辈?”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山亭四面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瓢瓢落下。
  只听他长笑道:“楚留香果然不凡,老朽新茶初沸,阁下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已知道来的是楚留香了,显然早已得到了李玉函的消息,正是在这里等楚留香的。
  再看李玉函夫妻,不知何时已踪影不见。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道:“烹茶在下奉陪,若要试剑麽,在下却……”
  帅一帆霍然回首,厉声道:“却怎样?老朽人虽已老,剑却还未老哩!”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站在数丈外,已觉剑气逼人眉睫。
  胡铁花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帅一帆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他目光似乎比剑光更厉,瞪楚留香道:“老夫此剑已有十叁年未曾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引以为傲了。”
  楚留香长叹道:“名剑出鞘,例不空回,前辈今日莫非定要取在下项上人头麽?”
  帅一帆厉声道:“我辈武夫,正当死在剑下,你难道还怕死不成?”
  楚留香默然半晌,道:“前辈若定要赐教,在下也只有奉陪,但却要请教前辈一件事,以前辈的声望,想必不致隐瞒。”
  帅一帆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在下与前辈素无怨仇,前辈却定要取在下性命,莫非是受人所托?”
  帅一帆浓眉轩起,道:“不错,但对手若非楚留香,老夫还不屑动手。”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若还要问前辈是受谁所托,前辈想必也不肯说的,只不过前辈纵然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七八分。”
  帅一帆道:“很好,拔出你的兵刃来动手吧!”
  楚留香道:“遵命。”
  短短两个字还末说完,他身形忽然冲天而起,掠到一株木叶末枯的大树上,采下了一条柔枝帅一帆号称“摘星”,轻空之高,自可想像,但他见到楚留香这一跃之势,仍不禁为之声然失色。
  只见楚留香将那段柔枝拗成五尺长短,枝头还留叁五片树叶,他横枝当胸,示礼道: “前辈请。”
  帅一帆皱眉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楚留香道:“正是。”
  帅一帆怒道:“好轻狂的少年人,纵是李观鱼,也不敢对老夫如此轻慢无礼。”
  楚留香道:“在下毫无不敬之意。”
  帅一帆怒喝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只要运用得当,大地万物,莫不是伤人的利器,若是运用不当,纵是上古神兵,也难伤人毫发,前辈高人,怎会不解此意?”
  这两句话他淡淡说来,其中却充满了逼人的锋芒。
  胡铁花暗中一笑,知道这也是楚留香的战略之一,对手若是太强,楚留香就一定要先杀杀他的威风傲气。
  何况,帅一帆掌中这柄剑,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楚留香若以金铁之属和他动手,也挡不了他宝剑的钱锐。
  此番他以柔枝应敌,取的正是“以柔克刚”之意,就算占不了什麽便宜,至少也不会吃太大的亏。
  胡铁花现在才知道楚留香与人交手时的机智,确非他人能及,他几乎忍不住要劝劝帅一帆。
  “你何必定要和这老臭虫动手呢!“摘星羽士”这名字并不是容易得来的,你何苦定要将之毁於一旦?”
  山亭中的茶烟已散了。
  帅一帆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只走了两步,胡铁花已吃了一惊。
  胡铁花少年时好勇斗狠,长大後脾气也没有改很多,平生与人动手打架,简直跟吃家常便饭一样。
  这十多年来,也可说什麽样的对手部遇见过,其中自然也有一些剑法有独到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辛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麽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剌出後,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摘星羽士”帅一帆,他非但长剑还末出手,甚至连人都还没有走出来,胡铁花就已隐隐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已被磨炼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杀气。
  胡铁花身在局外,已有这种感觉,何况楚留香。
  谁也想不到这羽衣高冠,瓢然有出尘之想的老者,竟能在刹那之间,变得如此锋利可怕。
  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舞,他的脚步也始终不停地向外走,但别人竟似觉不出他身子在动。
  只因他已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气溶而为一,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动的时候,也似不动,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
  胡铁花终於也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像,他本想劝劝帅一帆的,现在却开始为楚留香担心了。
  他自己实在想不出什麽法子能将这股剑气击破。
  山风虽然很强劲,但整个天地都似已凝结。
  胡铁花只觉汗珠一滴滴沁了出来,天地万物却像是已静止不动了,就连时间都似已停顿。
  他只觉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过气来。
  他无法想像楚留香此刻的感觉多麽难受,但是,就在这时——楚留香的身形突又一飞冲天。
  谁也想不到他在这麽大的压力下还能冲天飞起,谁也想不到他这一跃之势,竟如身化箭矢。
  帅一帆仍如磐石般坚凝不动,只是掌中剑已一寸寸抬起,剑上似乎带有千万斤的重物,看来说不出的沉滞。
  但胡铁花却已看出他剑式正是配合楚留香身形的变化,楚留香身形纵然矢矫如龙,他剑失却始终不离楚留香方寸之间,无论楚留香从什麽方位落下,都逃不开他这柄剑之一刺。
  楚留香终於已落了下来。
  他上冲之势如箭矢破空,一飞冲天,下落之势却如神龙矢矫,盘旋飞舞,变化万千,不可方物。
  帅一帆掌中剑也蓄势待发。
  就在这时,楚留香手里的柔枝忽然划了个圆弧,枝头的几片树叶,却忽然离枝向帅一帆射出。
  帅一帆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
  胡铁花只见剑光已将楚留香吞没,那几片树叶竟已被这凌厉的剑气所粉碎,消灭得无影无踪。
  然後,剑气顿消,帅一帆掌中剑已垂落,面上木无表情,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已在这一刹那中僵硬。
  他本来若是把刀,现在就已变为木刀,已变得黯淡无光,他的锋芒与杀气,也已无影无踪。
  再看楚留香却已落到他面前一丈外,他掌中的柔枝,已变得光秃秃的,竟连树皮都已被剑气剥光了。
  胡铁花既不知道楚留香是怎麽样自剑气包围中冲出来的,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谁胜谁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躬身为礼,道:“前辈剑法精妙,实为在下平生仅见。”
  帅一帆茫然望了一眼,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叁句,长剑忽然化为飞虹,在苍茫的暮色中闪了闪,便流星般摇曳向剑池中落了下去。
  饼了半晌,才听得“噗通”一响。
  於是剑池中又多了柄绝世的名剑。
  帅一帆茫然望远方,全身都已虚脱,他的生命与灵魂都似已随这柄剑落入剑他中。
  楚留香卷四p101-
  楚留香面上不禁露出黯然之色,长叹道:“在下取巧,虽侥幸逃脱前辈剑下,但也未能取胜,前辈何苦………”
  帅一帆厉声道:“你不必说了。”
  楚留香道:“是。”
  帅一帆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忽然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行去。
  楚留香目送着他身形远去,长叹道:“前辈风范,果然不同………”
  他话声很轻,但帅一帆忽又回过头,望着他,像是要说什麽。
  楚留香躬身道:“前辈还有吩咐?”
  帅一帆默然半晌,终於也长长叹息一声,道:“胜而不骄,谦恭有礼,後辈如你,又岂是前辈能及。”
  楚留香道:“多承前辈赞许,在下却不敢言胜。”
  帅一帆又望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和李观鱼究竟有何仇恨?”
  楚留香道:“在下与李老前辈素昧平生,仇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
  帅一帆目中透出诧异之色,道:“既是如此,李观鱼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不知道,李老前辈难道也末曾说起麽?”
  帅一帆仰天长叹,道:“李观鱼昔年曾有恩於我,只要他信符所至,纵然要我割下自己头颅,我也在所不辞,你明白麽?”
  楚留香道:“在下明白。”
  帅一帆道:“很好,很好,很好………”他又将这句话说了叁遍,身形在暮色中一闪,便已不见。
  楚留香摇头长叹道:“此人果然不愧为英雄,只可惜这样的人,江湖中已越来越少了。”
  胡铁花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他最後一句话,究竟有什麽含意?你真的明白麽?”
  楚留香叹道:“他这是在告诉我,他为了要报李观鱼之恩,就算要他性命也在所不惜,所以他虽然并不知道李观鱼为何要杀我,还是来动手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他真是受李观鱼所托而来的了?”
  楚留香道:“当然。”
  胡铁花道:“但李观鱼究竟为何要杀你呢?”
  楚留香黯然道:“一个老人为了他的子媳,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你方才是怎麽样胜他的?我非但没看出来,连想都想不出。”
  楚留香叹道:“此人剑法实已登峰造极,已将有形之剑,化为无形之气,我全身都已被他笼罩,几乎运气都已透不出。”
  胡铁花道:“连我都透不过气来了,何况你?”
  楚留香道:“我苦不先设法冲出他的剑气,就只有任凭他宰割,所以我也只有冒一冒险了,乘他换气时,忽然跃起。”他苦笑着接道:“你总该知道,对付帅一帆这样的高手,这不但是在冒险,简直和送死差不多。”
  胡铁花道:“是呀!这种凌空飞击的招数,只有在以强搏弱时才能用的,因为只要一击不中,就要自陷绝境,所以找看你使出这种招式来,也吓了一跳。”
  楚留香道:“我身形凌空後,更看出他剑气凝炼,实是无懈可击,所以我只有先以树枝上的叶子,来诱发他的剑气。”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道:“这道理我就不懂了。”
  楚留香道:“那时他剑气已完全发挥,正如弓已引满,箭在弦上,只要轻轻一触,弦上的箭便不得不发。”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我所用的就是这道理。”
  胡铁花直着眼道:“什麽道理?我还是不懂。”
  楚留香道:“我将树叶以内力逼出,触及他的剑气,他剑气本已饱涨,只要被外物触及,就立刻要发作。”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剑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非但那几片树叶要被完全毁灭,就是整个一个人,只怕也要被辗得粉碎。”
  胡铁花骇然道:“好厉害。”
  楚留香道:“但剑气被引发後,就有了空隙。”
  胡铁花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他力量已集中在那几点上,别的地方自然就难免要露出空隙,所以我就乘隙以树枝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他长笑着接道:“但饶是如此,我还是被那剑气反激过来,震得飞了出去。”
  胡铁花擦了擦汗,展颜笑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一招就胜了他。”
  楚留香苦笑道:“这一招看来虽轻松,其实却比千万招还要艰苦,何况,我那树枝虽点着了他,却绝对无法伤得了他,他本来不必认输的。”
  胡铁花动容道:“如此说来,他那时若不认输,再乘势追击,你岂非就完蛋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
  胡铁花道:“为什麽又未必了呢?”
  楚留香道:“只因我这一箸,已将他剑气破去,他若想再将剑气凝炼,我也不会给他机会了,所以他若再追击,只有凭招式和我动手。”
  胡铁花道:“你怎知他招式就胜不了你?”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若论招式之精妙,普天之下,只怕还无一人能胜得过石观音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忽又问道:“若要帅一帆和石观音交手呢?”
  楚留香道:“石观音必胜无篾。”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因为帅一帆还是末能将剑气练得出神入化,收放自如,也末能将剑气溶入剑的招式变化中。”
  胡铁花道:“他若能将剑气溶入剑招中呢?”
  楚留香道:“那就无敌於天下了!”

第十章、奇异夫妻

  胡铁花笑道:“我但愿世上有这麽样一个人,让你也吃吃苦头,你总是打胜仗,若不败一次,只怕武功永远也不能登峰造极的。”
  他这本是句开玩笑的话,谁知楚留香却肃然道:“正是如此,这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妙的道理,只可惜我生来喜欢冒险,遇见高手时,情不自禁总要使出险招,只要出手一败我必死无疑,所以找虽然知道这道理,却还是想行险侥幸以求胜。”
  胡铁花儿他说得如此郑重,反而怔了怔,道:“你也并非只想求胜而是你若不行险,也必死无疑,只因你虽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你。”
  楚留香叹道:“所以找迟早总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上的。”
  胡铁花笑道:“你放心,能杀你的人,到现在只怕还末生出来哩!”
  暮色越来越浓,秋意也越来越浓。
  他们在暮色中登山,经过了鸳鸯冢、孝子墓、断梁殿、憨憨泉、试剑石、叁仙亭、仙人洞…
  …
  但他们却找不到直上“拥翠山庄”的途径。胡铁花几乎已忍不住要怀疑这“拥翠山庄” 是否在虎丘山上了。
  白杨萧萧,秋声一片,宿草没径,秋色满天。
  胡铁花皱眉道:“你也没去过那拥翠山庄麽?”
  楚留香道:“没有,我只听说这拥翠山庄怀抱远山,遥望太湖,沙乌风帆,烟云竹树,乃是全山风物最美之处。”
  胡铁花还想再说什麽,忽然发现远处挑起了一盏红灯,随风摇曳,似乎在山巅最高处。
  胡铁花皱眉道:“这又是什麽花样?”
  楚留香道:“我们好歹也得去瞧瞧。”
  两人展开身形,掠了上去,只见巨塔巍峨,临立在晚风中,塔高七层,每一层都有飞檐斜内。
  那一盏红灯,就正挂在塔檐上,但四下凄凄冷冷,但见白杨株株,却瞧不见有人的影子。
  这灯笼是谁挂在这里的,为的是什麽?灯光如血。
  血红的灯光中,石搭上竟还写着一行字。但却写在石塔的最上层,从下面望上去,根本就瞧不清楚。
  胡铁花皱眉道:“你眼睛比我好,你看不看得清那写的是什麽?”
  楚留香似在思索,只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我上去瞧瞧。”
  他身子刚要跃起,轨被楚留香一把拉住。
  胡铁花道:“我也知道这必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但若不上去瞧瞧,心里更难受。”
  楚留香道:“我去。”
  他不与胡铁花争论,身形已掠起,他自也知道这必定是个陷阱,是以行动丝毫不敢大意。
  只见他身子轻轻落在第六层塔檐上,终於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写的赫然竟是:“楚留香毕命於此。”
  这七个字他一眼便已扫过,心里虽有些吃惊,但却丝毫不乱,再也不瞧第二眼,便待跃下。
  谁知就在这时,塔顶上忽然撤下一片巨网来。
  胡铁花一直在仰首而望,只见这片网光芒闪动,似乎是以金丝铁丝织成的,虽然极轻极软,来势却极快。
  眼见楚留香就要被这张网包住,胡铁花不禁惊呼道:“小心。”
  喝声中,楚留香身子已猛然下坠,巨网的落势虽急,楚留香的下坠之势却更快,胡铁花刚松了口气。
  谁知第五层石塔中,忽然闪电般飞出一根银光,竟是柄极少见的外门兵刃“钩镰枪”,枪尖直勾楚留香的双膝。
  楚留香大惊之下,身法仍不乱,骤然出手在第五层塔檐上一拍,身子已跟着倒翻而起。
  但这麽样一来,他虽避开了钩镰枪,却再也躲不过那张巨网,整个人都被巨网包住,翻滚着落了下来。
  那柄钩镰枪再乘势一句,便将巨网挑起,於是楚留香就被吊在半空中,纵然用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网丝竟一根根勒入他肉里。
  胡铁花和楚留香并肩作战,一生也不知面对过多少危机,但却也从未见过如此诡秘的兵刃,如此诡秘的出手。
  他应变本极快,此番竟还不及这变化发生之快,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楚留香是怎麽落入网里的。
  只见银光闪动不息,楚留香已被吊起。
  胡铁花一探手拔出靴筒中的短刀,身子已乘势跃起,刀光化做一道飞虹,同那张巨网割去。
  但楚留香在网中大喝道:“快退下去,这两人不可力敌……”
  喝声未了,塔顶上已飞鸟般,坠下一个人来。
  夜色虽然看不清他模样,但已可看出他身形之高大,竟像是上古洪荒时代的巨人一般。
  胡铁花只觉眼前一睹,彷佛整个一座石塔都已向他压了下来,他无论向那方闪避,都在这团黑暗笼罩之下。
  若是换了泛泛之辈,此刻惊惶之下,身子必定要向下面逃避,那就万万逃不过这势如泰山压顶之一击。
  但胡铁花究竟不是等闲,身子非但没有向下落,反而连人带刀,一齐迎着黑影向上撞了过去。
  这种存心和对方同归於尽的拚命招式,本为高手不屑,但有时却的确能扭转逆势,抢得先机。
  只因对方既已稳操胜算,自然不愿再和他拚命,可是无论谁要在这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间改变招式,都不是件容易事。
  谁知道这黑影人虽是个庞然大物,身法却灵巧已极,忽然间身形一转,已凭空滑开了四五尺。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那柄钩镰枪忽然缩了回去,被吊在半空间的楚留香,就连人带网一齐掉了下来。
  楚留香往下落,胡铁花往上撞,眼见胡铁花非但人要撞到楚留香身上,刀也要戳进楚留香的胸膛。
  他这一撞用尽全力,再也收势不及了。只有骤然将全身真气全都出,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了楚留香。
  只听“砰”的一声,楚留香整个人都撞上了胡铁花。
  这时胡铁花全身已无丝毫气力,被这麽样一撞,只撞得他脑袋发昏,乱冒金星,竟被撞荤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只觉楚留香已压在他身上。
  对方简直连一招都没有出手,他就已被击倒。
  饼了半晌,只听一人格格笑道:“别人都说这两人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人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快,就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但每个字说出来,远处都能传送出去,内力之强沛,至少也得有几十年的纯功夫。
  另一人缓缓道:“江湖中多的是徒有虚名之辈,这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却如洪钟大吕一般,而且缓慢已极,他说一句话,另外那人至少可以说叁句。
  胡铁花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张开眼睛一看,轨瞧见面前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这人就算垫起脚尖,也末必能够得着高的那人肩头,身子也又瘦又乾,头上却戴着顶车轮般的大草帽。
  就像是半截筷子上顶着个菜碟似的,整个人都笼罩在这草帽的阴影下,根本瞧不见他的面目。
  斑的那人却是眼如铜铃,腰大十围,满头乱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来就像是山神庙里的丈二金刚。
  这两人的衣服本都十分华贵,剪裁也显然是上等手工,但一穿在他们身上,就变得不成样子。
  矮的这人好好一件水湖缎衫上,到处都是油渍,明明是第一粒扣子,他却扣到第叁个钮洞里。
  斑的那人一件袍子竟是水红色的,而且至少小了叁号,短了两尺,穿在身上,就像是偷来的。
  这麽样两个人,竟有那麽高明的功夫,胡铁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麽人?为什麽………”
  他话末说完,那矮子已叫了起来,道:“你连我都不认得麽?”
  胡铁花冷笑道:“堂堂的胡铁花胡大侠,怎会认得你们这样的人?”
  那矮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小子在江湖中混了这麽多年,竟完全是白混的,竟连我老人家他都不认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将头上那顶大草帽摘了下来,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胡铁花这才发现,这人头上光秃秃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而且一个头至少比别人要大一半。
  这又像在半截筷子上插着个馒头,胡铁花若非全身发麻,此刻真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矮子道:“现在你还未看出我老人家是谁麽?”
  胡铁花道:“我只不过已看出你是个秃子而已,这也没什麽稀奇。”
  那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秃子就没有什麽?”
  胡铁花怔了一怔,道:“没有什麽?………自然是没有头发。”
  那矮子道:“没有头发,就是“无发”,对不对?”
  胡铁花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噜嗦的人,简直懒得理他了。
  这矮子已又将那顶大草帽戴在头上,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天在那里,天怎麽不见了?”
  他数了顶这麽大的草帽,的确再也瞧不见天,胡铁花又忍不住要笑,但转念一想,脸上的肉忽然全都僵住。
  那矮子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老人家是谁了吧?”
  胡铁花嗄声道:“你………你莫非就是“无法无天”屠狗翁?”
  那矮子拍手大笑道:“你小子总算还有点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那又伸手向那巨人一指,道:“你可知道他是谁麽?”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屠狗翁和杜渔婆素来秤不离锤,锤不离秤,我怎会不知道。”
  屠狗翁大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老婆“天罗地网”杜渔婆,我老人家虽然无法无天,但一进了它的天罗地网,就再也翻不了身。”
  这巨灵神般的庞然大物,竟是个女人,已令人不可思议了,她竟会是这侏儒的老婆,更令人要笑破肚子。
  可是胡铁花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因他知道这两人模样滑稽,却是百年来武林最负盛名,武功也最高的四对夫妻之一。
  这两人非但用的都是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而且武功诡异,行事难测,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夫妻两人的师承,也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往什麽时候出现,有时这两人就会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二叁十年都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那里去了。
  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宁可得罪天王老子,也不能得罪这夫妇两人,无论谁若得罪了他们,就休想再过一天好日子。
  只见屠狗翁还在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但杜渔婆瞪了他一眼後,他就立刻再也不敢笑一声。
  她不瞪眼睛还好,这一瞪眼,一生气,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要胀裂了,胡铁花也不懂她为何要穿这麽小的衣服。
  却不知大脚的女人一定都喜欢穿小鞋子,胖的女人也一定喜欢穿小衣服,高的女人若嫁了个矮丈夫,更恨不得将自己的腿锯掉一截--腿既不能锯,将衣服做矩二尺,也是舒服的。
  胡铁花忽然冷笑道:“别人都说屠狗翁夫妻如何如何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屠狗翁道:“我老人家连手部没有动,你已经躺下了,难道还不服气?”
  胡铁花厉声道:“你若敢和我光明正大的动手,能胜得了我一招半式,我自然没有话说,但用这样的诡计伤人,却算不了英雄。”
  屠狗翁大笑道:“你说的这就是外行话了,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无论用什麽法子都是本事,我老人家若能放个屁就将你熏死,你更该服气才是。”
  胡铁花竟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忽然发觉,此刻非但自己全身发麻,压在他身上的楚留香,更是连动都没有动,像是连气都没有了。
  他大骇之下,失声道:“老………老楚,你为什麽不说话?你难道………”
  屠狗翁格格笑道:“你说的这又是外行话了,你难道未瞧见,我老人家方才将枪抽出来的时候,已顺手打了他两处穴道。”
  他笑着走了过来,又道:“这也许是我老人家方才出手太快了,所以你瞧不清楚,现在………”
  他话还没有说完,人刚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间,楚留香的一双手竟闪电般自网眼里伸了出来屠狗翁显然做梦也未想到有此一着,大惊之下,一双腿已被楚留香抓住,顺手一抖,他的人也躺了下来。
  杜渔婆怒吼一声,飞扑而起。
  只听楚留香叱道:“站住,否则你的老公就没有命了。”
  杜渔婆果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目光中充满了关切焦急之色,显见她对这矮小的丈夫,实是情深爱重。
  屠狗翁已破口大骂道:“小杂种,用这种手段,算不得英雄。”
  楚留香笑道:“两人动手,只要能将对方打躺下,就是本事………这话是你自己方才说的,你现在难道就忘了麽?”
  屠狗翁怔了怔,胡铁花已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这就叫自搬砖头自砸脚,自己放屁自己嗅。”
  谁知屠狗翁也大笑起来,道:“好好好,楚留香果然有两下子,难怪别人怕你。”
  楚留香道:“岂敢岂敢。”
  屠狗翁道:“但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我方才明明点了你的穴道,算准你在一个对时中连屁都放不出的,你怎麽忽然能动手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你点了我穴道时,我身子已落了下去。”
  屠狗翁截口道:“你非但立刻就掉了下去,而且立刻就撞上了这姓胡的小子,那里有机会龙行功运气,自己解开穴道?”
  楚留香道:“在下还没有那种行功运气,自解穴道的绝顶功夫,阁下未免过奖了。”
  屠狗翁道:“那麽你用的是什麽法子?”
  楚留香道:“任何人在穴道被点後的那一刹间,却还能动一动的,是麽?”
  屠狗翁道:“不错,因为那时他穴道虽已被封死,但身子里还有一丝残馀的真气流动,但这也只不过能动一下而已。”
  楚留香道:“动一下子就已足够了。”
  屠狗翁眼睛一亮,失声道:“我明白了,那时你知道自己“气血海穴”被点,轨立刻将身子动了动,让这姓胡的小子撞开了这两处穴道。”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听得又惊又喜,又大笑道:“你这老头子总算还有些见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屠狗翁叹了口气,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是个鬼灵精,想不到我老人家活了六七十岁,今天竟我在你这毛头小伙子手里。”
  杜渔婆眼睛始终瞪着楚留香,嗄声道:“现在你想怎麽样?”
  这时胡铁花已自楚留香身子下爬了起来,而且已经解开了那面巨网。
  杜渔婆也只有眼睁睁的瞧着。
  楚留香长身而起,缓缓道:“两位和在下有什麽冤仇麽?”
  杜渔婆立刻道:“没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两位既然和在下素无冤仇,为何要对在下如此?”
  杜渔婆默然半晌,长叹道:“我夫妻做事素来恩怨分明,本无伤你之意,只不过………”
  楚留香接口道:“只不过两位昔年曾经受过李观鱼的恩,所以要将我捉住,送到“拥翠山庄”去,是麽?”
  杜鱼婆还末说话,屠狗翁已大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本来是想将你们两个小娃儿送去做人情,所以你现在若要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若不想杀你呢?”
  屠狗翁道:“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我这人气量最窄,今日既然栽在你手里,你就算放了我,以後说不定我还是会来找你麻烦的。”
  杜渔婆变色道:“你………你这是在劝别人杀你麽?”
  屠狗翁笑道:“这也没什麽关系,反正我做男人已经做腻了,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女人,再嫁给你,让你也做丈夫的滋味,这样我们两个人才算扯平。”
  杜渔婆脸色气得铁青,嘶声道:“你真敢对我如此说话。”
  屠狗翁道:“一个人若是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麽话不敢说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若是将你放了呢?”
  屠狗翁道:“他为什麽要放我?”
  胡铁花道:“他为什麽不能放你?”
  屠狗翁道:“我那样对付他,他若还会放了我,他就是个疯子。”
  胡铁花笑道:“他并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君子而已,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以为他会杀你。”
  屠狗翁怔了怔,道:“他若不杀我,那就真的糟了。”

 

 

第十一章、剑道新论

  屠狗翁夫妻已走了,红灯却还悬挂在那里,雾已笼罩着山巅,乳白色的浓雾在红灯映照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飞溅出的血花。
  但四面仍是无边的黑暗,仍然和楚留香他们来的时候一样,胡铁花凝望着远方,像是还想找出那夫妇两人的去向。
  但这一双奇异的夫妇已像风一般消失了,从此以後,胡铁花也许再也看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
  胡铁花终於回头向楚留香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放了他们,我猜的果然不错。”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是我,你难道会杀了他吗?”
  胡铁花笑道:“我自然不会,我绝不会杀一个怕老婆的人,因为怕老婆的大多都不会是坏人。”
  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老婆都怕,他怎麽还会有胆子做别的坏事。”
  他拍着楚留香的肩头,笑道:“你放了那屠狗翁时,你可看到他的睑色麽?我却看到了,我简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那时更难看的脸色,他好像真的宁可被你杀死,也不愿跟他老婆回去,他回去之後会受什麽样的罪,我简直不敢想像。”
  楚留香笑道:“你认为他是在受罪,他自己也许却认为是种享受。”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享受?跪算盘,顶夜壶,也能算是享受?”
  楚留香道:“为什麽不能算是享受?杜渔婆会要你顶夜壶麽?”
  胡铁花叫道:“当然不会。”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杜渔婆绝不会要你顶夜壶,只因她不喜欢你。”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要屠狗翁顶夜壶,就为的是她喜欢他。”
  楚留香正色道:“不错,这就叫爱之深,责之切。”
  胡铁花抱着头呻吟了一声,道:“假如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的爱法,我倒不如去做和尚的好。”
  楚留香叹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他们夫妇间的情感。”
  胡铁花道:“你懂得?”
  楚留香道:“你以为屠狗翁真的很怕杜渔婆?”
  胡铁花道:“当然。”
  楚留香道:“那麽我问你,他为什麽要怕她?你难道看不出屠狗翁的武功要比杜渔婆高得多麽?”
  胡铁花怔了怔,喃喃道:“是呀!杜渔婆的身法虽奇诡,但屠狗翁的内力却更深厚,两人若打起来,杜渔婆一定不是屠狗翁的敌手,屠狗翁为什麽怕她呢?”
  楚留香道:“告诉你,这就因为屠狗翁也很爱他老婆,一个男人若不爱他的老婆,就绝不会怕她的,这就叫因爱而生畏。”
  胡铁花摇头道:“不通不通,你这道理简直不通。”
  楚留香笑道:“你娶了老婆之後,就知道我这道理通不通了。”
  两人方才出生入死,几几乎就被人家送了终,楚留香虽以他的机智又打了次胜仗,但以後仍是艰险重重。
  李玉函夫妇既能找得出帅一帆和屠狗翁这样的高手来对付楚留香,也就能找得到更厉害的。
  楚留香虽然击退了帅一帆和屠狗翁夫妇,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究竟还能再打多少次胜仗何况,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和黑珍珠还在对方掌握之中,这就像一个人的咽喉已被对方扼住。
  这简直令楚留香运气都透不过来。
  在这种艰苦危险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却讨论起“怕老婆”的问题来,别人听了,一定要以为他们有什麽毛病。
  其实他们就正因为知道未来的艰险尚多,所以此刻才尽量使自已的神经松弛,才好去对付更大的危机。
  一个人的神经若是人紧张了,就像是一根被绷紧的琴弦,只要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断的。
  饼了半晌,胡铁花忽又笑道:“杜渔婆就算拧着屠狗翁的耳朵走,甚至提着他的脚在地上拖,我都不会奇怪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将屠狗翁装在渔网里带走。”
  楚留香道:“所以屠狗翁自己也说:『无法无天”一进了“天罗地网”,就一辈子再也休想翻得了身了。”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无论如何,这实在是对很奇怪的夫妇,也实在有趣得很。”
  楚留香叹了口气,深深道:“但在我看来,李玉函和柳无眉那对夫妇,却比他们还要有趣得多。”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
  一重又一重竹深重,将十丈红尘全都隔绝在外,却将满山秋韵全都深深的藏在厅堂中。
  竹间有燕子盘旋梁上,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莫非已飞来此家院?案头的钟鼎,莫非是金谷故物?一抹朝阳,满地花荫,外鸟语啁啾,更衬得厅堂里分外宁静,叁五垂髫童子,正在等着卷迎客。
  胡铁化和楚留香就是他们的客人。
  李玉函和柳无眉满面笑容,揖客。
  柳无眉道:“我们走着走着,忽然瞧不见你们了,深更半夜的,找又找不着,可真是把人急得要命。”
  李玉函道:“小弟正想令人去寻找二位,想不到两位已经来了,真是叫人欢喜。”
  这两人居然还能做出这副样子来,胡铁花简直已快气破了肚子,楚留香却也还是声色不动,微微笑着道:“小弟们贪看山色,迷了路途,不想竟害得贤伉俪如此着急。”
  李玉函笑道:“虎丘月夜,正是别有一番情趣,但若非楚兄和胡兄这样的雅人,只怕也是无法领略的。”
  胡铁花忍不住道:“其实我们也没有领略到什麽情趣,只不过在虎丘睡了一大觉,倒做了几个很有趣的梦而已。”
  柳无眉嫣然道:“胡兄原来在梦游虎丘,那一定更有趣了。”
  胡铁花道:“其实我做的梦也并非真的很有趣,只不过梦见有几个人想来要我们的命而已,有趣的只是这些人竟是你们找去的。”
  柳无眉笑道:“哦!那真的有趣极了,只可惜我们并没有做这样的梦,否则大家一齐在梦中相遇,岂非更有趣了。”
  这时他们已走入四五重竹,青衣垂髫的童子们,将竹卷走,又放下,於是他们就更远离了红尘。
  胡铁花眼珠子直转,似乎还想说什麽,李玉函已笑道:“两位想见的人,这就快见到了。”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再也不说一个字,无论有什麽话,都只好等到见了苏蓉蓉她们之後再说。
  楚留香虽仍面带微笑,但心情也已不免有些紧张。
  只见青衣童子又将前面一道竹卷起,一阵阵淡淡的檀香,便随着卷起的竹飘散了出来。
  香烟缭绕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坐在那里。
  他清崔的面容,看来似乎很憔悴,很疲倦,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呆滞,看来几乎已全无生气。
  他整个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生趣,他活着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但他的面前,却有一柄光彩夺目的剑。
  剑身沉碧,如一泓秋水,旁边的剑鞘上虽然缀满了珍贵的宝石,但在剑光映照下,已失尽颜色。
  这老人只是痴痴的瞧着这柄剑,动也不动。他生命的光彩,似只有靠着这柄剑才能延续。
  这难道就是年轻时叱吒风云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麽?楚留香和胡铁花不觉已怔在那里,心里既是惊奇,又是伤感--这麽强的人,生命竟也如此脆弱。
  那麽,生命的本身,岂非就是个悲剧。
  最令楚留香吃惊的,自然还是苏蓉蓉她们并不在这里,他忍不住想问,但李玉函夫妇已走上前去。
  两人一齐躬身行礼,李玉函道:“孩儿有两位好友,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就是想见你老人家一面,所以孩兄我将他们带到这里未了。”
  老人并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动。
  李玉函道:“孩儿这两位朋友,你老人家也时常提起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香帅,这位就是和楚香帅齐名的花蝴蝶。”
  老人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但目中仍是一片痴迷茫然,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李玉函的话。
  楚留香和胡铁花黯然唏嘘,都不知该说什麽。
  李玉函这才转过身,陪笑道:“家父近年来耳目也有些失聪,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恕罪。楚留香道:“不敢。”
  胡铁花立刻接着道:“晚辈等也不敢再打扰前辈了,还是告退吧!”
  他们虽然急着想见苏蓉蓉,急着想将李玉函夫妇拉到一边去问个究竟,却又不忍在这垂老人面前说什麽失礼的话来,敬老只贤,正是江湖侠义道的规矩,这种规矩楚留香是绝不会的。
  老人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脸上的肌肉似已全都麻木。
  “家父终年寂寞,难得有人过访,两位既然来了,又不肯多坐片刻,是以家父又觉得遗憾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只有坐了下来。
  他们虽然有力搏万军的勇气,笑傲王侯的胆包,但在这垂暮将死的老人面前,却只是俯首听命。
  李玉函展颜笑道:“两位如此仁厚,家父必定感激得很。”
  老人的嘴又动了动,神情彷佛有些悲哀,有些焦急。
  李玉函皱眉道:“家父不知是否有什麽话要对两位说……”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到老人面前俯首在老人嘴边。
  楚留香既听不到老人的语声,也看不到老人的嘴,只能看到李玉函在不停的点首,不住抱声道:“是………是………孩儿明白。”
  他回过头来时,面上也满是沉痛之色,却勉强笑道:“多年以来,家父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今日两位恰巧来了,正可为家父了此心愿,只看两位是否肯出手相助了?”
  楚留香沉住了气,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心愿未了?晚辈等若能效力,敢不从命。”
  李玉函大喜道:“既是如此,小弟就先代家父向两位谢过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这也还是要看前辈究竟有什麽心愿?我们是否有能够效力之处?”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道理小弟自然明白。”
  胡铁花也打了个哈哈,道:“我自然也知道前辈绝不至於强人所难的。”
  李玉函似乎全未听出它的言下之意,缓缓道:“家父以剑成名,也视剑如命,只要和剑有关系的事,他老人家都很有兴趣,是以他老人家不但将古往今来约有名望剑谱,全都设法找来研究过,而且还仔细研究过所有成名剑客的渊源历史,以及他们生平所有的重要战役。”
  楚留香瞧了那老人一眼,暗暗忖道:“别人只知道十载寒窗,磨穿铁砚,金榜题名得来非易,却不知一个剑客若要成名,所下的功夫只怕更艰苦十倍,而他们不但要牺牲功名富贵,还要忍受别人似不能忍的寂寞,但得到的又是什麽呢?只不过是江湖中数十年虚名而已。”
  李玉函已按着道:“家父苦心研究数十年,剑法固然得到很大的进益,却也发现几件很奇怪,又很有趣的事。”
  胡铁花本来虽然步步为营,此刻却已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什麽事?”
  李玉函道:“家父发现自古以来最负盛名的几套剑法,并不是最巧妙的那几套剑法,这就是他老人家认为最奇怪的一件事。”
  胡铁花皱眉道:“这………这意思我还是不太懂。”
  李玉函道:“譬如说,魔教中的“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招中有招,变化无穷,竟可演变为七百二十九招,若论其出手之奇诡飘忽,招式之情妙周密,委实远在武当派的“两仪剑法』之上。”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魔教秘剑的厉害,据说直到今日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的。”
  李玉函道:“莫说无人能接满他七百二十九招,甚至连能够接住他前七式的人都很少,但数百年来,江湖中人只知道武当“两仪剑法』天下无双,无可比拟,“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却连名字都已很少有人知道。”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江湖中见过这套剑法的人并不多。”
  李玉函道:“见过这套剑法的人虽不多,见过“两仪剑法”的人又有多少呢?武当门下一向择徒最严,当年最盛时也未超过八十一个,而且这八十一位武当弟子,也并非每个人都练过“两仪剑法”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两仪剑法”一定要经掌教真人亲自传授,是以武当子弟真能得到“两仪”真传的,最多也只不过十之叁匹而已。”
  李玉函道:“但魔教却一向善门大开,而且一入门就能练剑,武当门下极少出山,魔教子弟却在江湖中横冲直闯,是以无论怎麽说,见过这『慑魂大九式”的人,至少也要比见过 “两仪剑法”的人多几倍,但“慑魂大九式”却违不及“两仪剑法”着名,这是为什麽?”
  胡铁花情不自禁,又摸了摸鼻子,喃喃道:“这倒的确是件怪事。”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确是件怪事,家父却也想通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我也明白了。”
  李玉函道:“请8教。”
  胡铁花道:“就因为这“万妙无方、慑魂大九式”,剑法太奇奥精妙,是以学的人,能 88学精的却很少,他们剑法尚未学精,就在江湖中横冲直闯,一定难免到处碰壁,所以别人也就88会认为他们的剑法并不高明了。”
  李玉函微笑道:“这虽然也有道理,但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胡铁花道:“哦!那麽最主要的原因是什麽呢?”
  李玉函道:“只因剑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定要使剑的人能将剑法活用,才能显得出那剑法的精妙。”
  胡铁花道:“我方才说的,岂非就是这意思吗?”
  楚留香忽然笑道:“魔教子弟并非剑法不精,而是他们的心术不正,行事太邪,8所以和人动手时,就不能理直气壮,所以他们的剑法就算比别人高,也难免落败,『邪不胜正”,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他转向柳无眉一笑,道:“贤伉俪认为在下说的是否还有些道理?”
  柳无眉轻轻咳嗽雨声,笑道:“不错,两人动手,武功高的并不一定能取胜,一个人只要有必胜的信心,他武功就算差些,往往也能以弱胜强的。”
  楚留香目光炯炯,凝注着她,一字字道:“但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时候,才会有必胜的信心,是麽?”
  柳无眉沉默了半晌,嫣然笑道:“这道理香帅你自然是最明白的,只因我早已听说过,楚香帅战无不胜,无论遇着多麽强的对手,也有不败的自信。”
  楚留香沉声道:“那只因在下自信所做所为,还没有一件对不起人的,否则在下就算武功再高,也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柳无眉还未说话,李玉函已8抢着笑道:“数百年来武林着名的战役中,就有许多是以弱胜强的,这也正是家父觉得很奇怪的事,譬如说,昔年魔教教主独孤残和中原大侠铁中棠决战於雁荡绝顶,战前江湖中都认为当时年纪未满叁十的铁中棠,绝没有独孤残功力深厚,铁血大腹门的武功,也不及魔教奇诡精妙,是以江湖中人人都看好独狐残,甚至有人以十博一,赌他在八百招内便能取胜。”
  胡铁花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李玉函道:“谁知两人竟决战了叁天叁夜,到後来铁大侠虽已负伤十叁处,全身衣裳都已被血染透,还是以小天星的掌力,震断了独孤残的心脉,独孤残直到临死之前,还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落败。”
  胡铁花听得眉飞色舞,击掌道:“这位铁中棠铁大侠端的是条汉子,我日後若有机会见着他,能和他痛饮个叁天叁夜,也算不虚此生了。”
  李玉函道:“但令家父觉得最奇怪的,却还是武林中自古至今,都没有一种能够算得上战无不胜的“剑阵』。”
  胡铁花道:8“剑阵?”
  李玉函道:“不错,剑阵,全真教的“北斗七真阵”,武当山的“八卦剑阵”虽然都久已名动江湖,但若遇着真正的武林高手,好像就都变得没什麽用了。”
  胡铁花道:“不错,我至今还未听说过有那一位高手是被困死在剑阵中的。”
  李玉函道:“江湖高手死在武当剑客手里的并不少,但却没有一人死在“八卦剑阵” 里,这件事胡兄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麽?”
  胡铁花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八卦剑阵”至少也要有八人联手,而且必定久经训练,出手一定配合得很巧妙,按理说,用这“八卦剑阵”迎敌,一定会比单独和人交手有效得多。”
  李玉函道:“可是这“八卦剑阵”迎战高手时,却偏偏变得无效了,武林中简直就没有一种绝对有效的剑阵,这是为什麽呢?”
  胡铁花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无论那一种剑阵,都难免有破绽漏洞。”
  李玉函道:“剑阵纵有破绽,但普天之下,无论那一种剑法也都难免有破绽的,那麽,人人联手的剑阵,为什麽还不如一人使出的剑法有效呢?”
  胡铁花忍不住又摸了摸鼻子,道:“这原因令尊难道也想通了麽?”
  李玉函笑了笑,道:“这原因就是因为“八卦剑阵”虽妙,武当派却找不出八个武功相等的高手,这剑阵虽厉害,出手的人功力若不够,一遇见高手,就难免被打得溃不成军,譬如说,小弟就算能练成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但若遇见了楚兄这样的内家高手,也还是必败无疑。”

第十二章、多谢借剑

  楚留香微笑清:“李兄太谦了。”
  胡铁花道:“但武当派中,至少有五个人功力不弱。”
  李玉函道:“胡兄说的可是武当掌教,和四大护法。”
  胡铁花道:“不错。”
  李玉函道:“就算这五个人都参加八卦剑阵,也还是差了叁个,若另外找叁个人凑数,这剑阵就有了漏洞。”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错。”
  李玉函道:“剑阵一有了漏洞,遇见真正高手时,、一定会找到他们的弱点进攻,只要其中一人的攻势遇阻,整个阵法就无法推动,到了那时,八个人联手。就会变得反不如一个人动手方便有效。”
  他又笑了笑,按着道:“何况,武当四大护法,功力也未必都相等,更未必会都是高手。”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而且真正的绝顶高手,是绝不会参与任何剑阵的,他们交手时,讲究的就是单打独斗,怎肯和别人联手迎敌?”
  李玉函附掌道:“正是如此,历代武当掌教,就没有一位肯加入“八卦剑阵”的,像武当这样声势浩大的剑派,都找不出能配合剑阵的八个人来,何况其他?”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你说了半天,还是未说出令尊究竟有什麽心愿未了?也未说出有什麽事是要我们效劳的?”
  李玉函道:“家父将古往今来,每一种着名的剑阵都研究过之後,自己也创出一种阵法来,他老人家认为普天之下,绝没有一个人能破解此阵,但却一直无法证明。这也是他老人家平生最大的遗憾。”他叹了口气,按着道:“因为想要证明这件事,有雨点最大的困难,第一,就是他老人家虽已将这阵法的人数减到最少,却还是无法找到六位功力相若的绝顶高手。”
  楚留香道:“却不知在他老人家眼中,怎麽样的人才算是绝顶高手呢?”
  李玉函沉吟着道:“此人的功力至少要能和当今七大派的掌门分庭抗礼,而且必须要是使剑的名家,譬如说………”
  楚留香淡淡道:“譬如说,帅一帆。”
  李玉函面不改色,叹道:“不错,只可惜像帅老前辈这样的剑法高手,找一个已很困难,若想找六个,那实在难如登天。”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别人要找这样约六位高手,固然难如登天,但以令尊的人望和声誉,却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李玉函道:“不错,家父的知交好友中,的确有几位可称得上绝顶高手,只不过这些前辈都有如闲云野鹤,游踪不定,是以家父直到今天,才总算找到了六位。”
  胡铁花耸然动容,失声道:“如此说来,令尊的心愿岂非已可达成了麽?”
  李玉函叹道:“胡兄莫忘了,这件事还有第二点困难之处。”
  胡铁花道:“还有什麽困难?”
  李玉函缓缓道:“要证明这阵法是否真的绝无破绽,就一定要找一个人来破它,这人却更难了,只因他不但要有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机智,还必须要有非常辉煌的战迹,曾经击败过许多顶尖高手。”
  他望着楚留香一笑,接着道:“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试出这阵法的优劣,是麽?”
  楚留香声色不动,微笑道:“却不知在李兄心目中,要怎麽样的人才够资格呢?”
  李玉函道:“小弟想来想去,这样的人天下只有一个。”
  楚留香道:“是谁?”
  李玉函道:“就是楚兄。”他眼睛瞪着楚留香,微微笑道:“只要楚兄肯出手,家父的心愿就可以达到了。”
  楚留香还是声色不动,缓缓道:“小弟可有选择的馀地麽?”
  李玉函道:“没有。”
  胡铁花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变色道:“你居然要他和六个像帅一帆那样的人交手,你这不是要他的命?”
  李玉函微笑不语,竟然默认了。
  楚留香淡淡笑道:“你不用着急,我这条命反正是捡回来的,若能死在“拥翠山庄”,岂非也可算是死得其所。”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将他拉到一边,嗄声道:“你………你是不是有把握?”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顿足道:“既然没有把握,你为什麽还叫我不要担心着急?”
  楚留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百什麽用?”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沉声道:“咱们现在就冲出去,只怕还来得及。”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竹已又卷起,几个人已鱼贯走了进来。
  这几人都穿着纯黑色的,极柔软的丝袍。闪着光的丝袍,柔软得彷佛流水,但他们走动时,却连这流水般柔软的丝袍都没有波动。
  他们的脚步,正也滑如流水,轻如幽灵。
  他们的脸上,也蒙着一层黑色的丝巾,甚至连眼睛都被蒙住,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们究竟是谁?他们行动间,却自然而然约有一种慑人的威严流露出来,虽然谁都瞧不出他们的身份,但谁也不敢对他们稍存轻视。
  第一个人,身材瘦削而颀长,笔挺的站着,就像是一枪,手里提着的是一柄奇形古怪的铜剑。
  第二个人,矮而瘦,第叁个人,高大而魁伟,两人走在一起,就显得分外刺眼,分外突出。
  这两人的掌中剑俱是光芒灿烂,显见绝非凡品,但剑的形状,却不特别,谁也可以辨出这两柄剑的来历出处。
  第四个人,身材很普通,使的也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就算走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第五个人,又矮又胖,腹凸如珠,掌中剑非金非铁,仔细一看,竟然是用木头削成的。
  这五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什麽动作,但一走进来,这厅堂中彷佛就立刻充满了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胡铁花不禁更为楚留香担心,只因他一眼便瞧出,这五人无论身份地位武功,绝无一人在帅一帆之下。
  楚留香还是面带微笑,同这五人抱拳一揖,道:“在下闻得“拥翠山庄”中到了几位绝代高手,知道今日定能一睹前辈名家的丰采,实是喜不自胜,谁知前辈们竟不肯一示庐山真面目,未免令人觉得遗憾了。”
  五个黑衣人只是动也不动的站着,没有人开口。
  楚留香笑道:“前辈们就算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又何必连眼睛都一齐蒙住呢?”
  那高大而魁伟的黑衣人忽然道:“我辈以心驭剑,何需眼目?”
  他虽然只说了短短十个字,但整个厅堂间都似已充满了他洪亮的语声,连几上的茶盏都被震得“格格”响动。
  楚留香道:“在下也知道名家出手,自有分寸,根本用不着用眼睛看的,但前辈们难道也不想看看今日的对手是个怎麽样的人吗?”
  这次又没有人回答它的话了。
  饼了半晌,李玉函微微一笑,道:“这五位前辈平生从未和人联手作战,今日之後,也绝不会再和别人联手作战,所以他们更不必在你面前显露身份,也用不着知道你是什麽人,这五位前辈今日只不过是为家父了一心愿而已。”
  楚留香淡淡笑道:“不错,我也知道这五位前辈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他们和令尊的交情,但今日之事,究竟是令尊的心愿,抑或只不过是阁下的心愿呢?”
  李玉函脸上变了变颜色,道:“自然是家父的心愿。”
  楚留香眼睛瞪着他,缓缓道:“那麽,令尊的心愿是想试一试这阵法呢?还是想杀了我?”
  李玉函面色苍白,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
  柳无眉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这都已没什麽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妩媚的眼波,忽也变得利如刀剪,瞪着他一字字道:“只因这阵法若无破绽,阁下只怕就难免要成为此阵的祭礼。”
  楚留香道:“这阵法若有破绽又如何?”
  柳无眉悠然道:“这阵法纵有破绽,但经过五位前辈之手使出来,阁下只怕也无法冲得出去吧!”
  楚留香仰苜大笑道:“这就对了,这阵法纵然破绽百出,纵然不成阵法,有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天下只怕也没有人能抵挡的。”
  柳无眉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麽,你们又何必还要说什麽阵法,论什麽优劣,不如乾脆说今日要将我的性命留在这里,岂非更简单明白得多。”
  柳无眉道:“这其中倒有些分别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五位前辈联手作战,你虽不能抵挡,但却可以逃走,阁下的轻功天下无双,这是谁都知道的。”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柳无眉道:“但这阵法一发动,阁下就算背插双翅,也休想逃得出去了。”
  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在下和贤伉俪究竟有什麽仇恨,定要在下将命留在这里?”
  柳无眉眼珠子一转,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家父的意思。”
  只见那老人李观鱼还是茫然坐在那里,只是低垂着目光,痴痴的瞧着面前那柄秋水长剑。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无论是不是他的意思?反正都没有人能问得出来的。”
  胡铁花忽然大声道:“这阵法发动,至少要有六个人,是麽?”
  胡铁花目光闪动,道:“但现在却只到了五位。”
  柳无眉道:“不错。”
  胡铁花心里暗暗欢喜,忍不住笑道:“你们只怕未曾想到帅一帆已不别而去了。”
  柳无眉冷冷的道:“帅老前辈来不来都没什麽关系。”
  胡铁花骤然顿住笑声,道:“没关系?怎会没关系?阵法若是少了一人………”
  柳无眉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难道未曾听说过,滥竽有时也可充数的。”
  她不再理会胡铁花,转身向那五个黑衣人深深一拜,道:“这阵法晚辈也曾练过,至今牢记在心,帅老前辈未到,晚辈只有勉强充数,但愿前辈们多多维护,晚辈感激不尽。”
  五个黑衣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首先那瘦削颀长的黑衣人忽然道:“为何不让你夫婿出手?”
  柳无眉怔了怔道:“这………”
  那矮小的黑衣人已厉声道:“你难道认为你的剑法,比李家的传人还高麽?”
  喝声中,他掌中剑已化为万点银星,了下来。
  柳无眉眼睛紧盯着这满天银星,身子却动也不动,竟不闪避招架,似乎早已看出这一剑乃是虚招。
  满天银星到了她面前,果然奇迹般消失了。
  那瘦削的黑衣人道:“如何?”
  矮小的黑衣人道:“还好。”
  柳无眉嫣然道:“多谢前辈。”
  她忽又转身走到李观鱼面前,躬身道:“女儿想求您老人家赏剑一用。”
  那老人茫然瞧了她一眼,又垂下头。
  柳无眉却已再拜道:“多谢您老人家恩典。”她竟然自说自话的就将老人面前的剑拿了过来。
  老人面上的肌肉似乎起了一阵颤抖,目中也爆出一星火光,只不过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而已。
  胡铁花忽然冲了过去,站到楚留香身旁。
  楚留香道:“你要干什麽?”
  胡铁花大声道:“他们既然有六个人,咱们为何不能两个人。”
  楚留香苦笑道:“为何要两个人?”
  胡铁花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楚留香叹道:“两个人若一齐死,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胡铁花紧握双拳,还未说话,柳无眉已悠然道:“你还是听他的话吧!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一两分逃出去的机会,若加上你,就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脸涨得通红,瞪着楚留香道:“你……你不愿和我一起动手麽?”
  楚留香握着他的手,缓缓道:“你仔细再想一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嘴里说话时,已在胡铁花掌心为了个字:“救”。
  他的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去将苏蓉蓉她们救出来。
  因为现在李玉函夫妇鄱在这厅堂中,而且绝不会离开,“拥翠山庄”中别的地方,我必定甚是空虚。
  这正是救人的好机会。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明白了。”
  楚留香微笑道:“很好,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在胡铁花掌心为了个字:“走”。
  这意思自然是要胡铁花将她们救出後,立刻就走。
  胡铁花脸上又变了颜色,失声道:“但是你………”
  楚留香用手捏了捏他的手,含笑道:“你若是我的好朋友,就该让我专心一意的动手,你总该知道我的脾气,若有别的事分了我的心,我就真的连这半分取胜的机会都没有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沉重的点了点头,只觉楚留香的手仍是那麽温暖,那麽坚定,他自己的手却已变得冰冷。
  他忍不住也用力握了握楚留香的手,久久不忍放开,好像这已是他们之间,最後一次握手了。
  楚留香拍了拍他肩头,两人面对面,互相凝注了半晌,然後,楚留香忽然转过身,缓缓道“在下已准备好了,前辈们就请出手吧。”
  胡铁花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一向对楚留香的武功很有信心,但现在,他眼睛却不知怎地有些发红了。
  柳无眉望着楚留香嫣然一笑,道:“你难道还是不用兵器麽?”
  楚留香淡淡道:“到了这种时候,用不用兵器反正都已没什麽两样了。那又矮又胖的黑衣人,忽然哈哈一笑,道:“此人的胆子倒不小。”
  楚留香道:“前辈过奖了,其实在下的胆子一向不大,每次和别人交子之前,心里都害怕得很,可是等到出手之後,就将害怕忘记了。”
  他说到最後一句话时,忽然闪电般出手,曲指如钩,“双龙夺珠”,直取柳无眉的双目。
  柳无眉骤出不意,大惊退步。
  谁知楚留香这一着竟是虚招,左手攻出,右手的拇指和食中两指,已捏住了柳无眉掌中剑的剑尖。
  柳无眉只觉一股奇异的震动,自剑身上传了过来,震得她手腕又酸又麻,长剑再也把握不住。
  只听楚留香笑道:“多谢嫂夫人借剑,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