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五章、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半边身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楚留香。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楚留香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麽?”
  楚留香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难道已喝下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麽中的毒?”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道:“你方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钿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麽?”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雨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麽?”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那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怕也末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果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胡铁花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麽?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麽毒都不知道,又怎麽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脸干什麽,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後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麽?”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也没有。”
  楚留香失声道:“你难道想……”
  胡铁花大笑道:“常言道:蝼蛇噬手,壮士断腕,这又有什麽了不起,你何必大惊小敝?”
  楚留香望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已是满头大汗,而胡铁花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李玉函长叹道:“胡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胡铁花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道:“你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麽?”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会提起这位前辈,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拚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末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末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到:“古松庄在那里?熊老伯是什麽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李玉函道:“这位熊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湖中人,胡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柳无眉道:“至於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胡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陪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後犯了他的忌讳,我夫妻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胡铁花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比死还难受得多。”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不会拒绝了。”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叁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老臭虫,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楚兄还是……”
  她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楚留香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面如金纸。
  胡铁花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他话还没有说出来,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层衣服,却已比烙铁还烫手。
  胡铁花终於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楚留香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不是中毒是怎麽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楚留香咬牙,却还是勉强笑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麽?又何必大惊小怪。”
  胡铁花道:“可是你身体就像条牛一样,这麽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生病,这次怎麽会病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次我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胡铁花方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嗄声道: “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李兄你……”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太急,我看楚兄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上方为你一急,就急出病来了。”
  楚留香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找……找解药要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胡铁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痛要紧。”
  楚留香皱眉道:“胡说。”
  胡铁花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这麽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叁天再治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胡铁花急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是义气于云,只不过……”
  柳无眉道:“只不过楚兄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痛加重,好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冶这种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按道:“不错,楚兄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们回来之前,病情定绝不会恶化的。”
  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胡铁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後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楚留香也病倒在床,不能动了。
  这麽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胡铁花如何度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胡铁花用一只手捧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楚留香竟连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虽末吃药,病势却也末恶化,反而渐渐睡,胡铁花肚子已饿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陪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坛,还是山西来的原装货。”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酒”字,胡铁花更是满肚子冤气没处发作,跳起来大孔道: “老子又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麽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了,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却不敢进来。
  楚留香这一免竟睡了五个时辰,到黄昏时,才悠悠醒来,胡铁花本来几乎已以为他睡晕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还末说话,胡铁花又道:“你用不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麽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胡铁花点起了灯,让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还是在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胡铁花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楚留香喘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胡铁花瞧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於忍不住道:“江湖中那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辈?我怎麽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上多出两根枝指,如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麽?”
  胡铁花笑了,道:“他们为什麽要说谎?”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胡铁花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还末怎样,胡铁花自己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此刻楚留香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说这话时,胡铁花也末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了窗子。
  只听楚留香叹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铁花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末升起,雨点却已落下。
  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後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大袂带风时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
  胡铁花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幢魅影,在瞪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
  胡铁花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也失声道:“有人来了麽?”
  胡铁花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两人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光,就像是在对胡铁花示威似的。
  胡铁花眼睛忽也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能用他夹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活,很有用。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的钉槽中。
  又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
  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
  胡铁花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猫竟笔直窜入窗户。
  胡铁花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麽?”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乎被震倒。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麽?”
  胡铁花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楚留香,只有咬牙忍住。
  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该是什麽滋味?
  胡铁花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走了楚留香非但已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外。
  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拚死活,胡铁花这种宁折毋由的脾气,正是死也改不过来的。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後,若再有人来寂楚留香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重了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院于的凄凉与寂寞。
  胡铁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有种的就先来和我姓胡的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他生怕惊动了楚留香,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面顿足。
  谁知他话还末说完,身後突然传来“嗤”的一笑。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谁叫你瞧不见我。”
  胡铁花骤然翻身,只见人影一闪,已到了另一重屋背上,这人全身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冷笑又道:“你若要和我动手,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怒喝一声扑了过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上,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望他不住冷笑。
  两人一逃一追,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胡铁花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总是和他保持七八女距离,胡铁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够,这暗器已是他最後一杀手,他怎敢轻举妄动,作孤注一掷。
  要知胡铁花的轻功本来不错,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非但气血不能畅通,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纵然用尽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专穿小巷,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见。
  胡铁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杀我,我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过来动手?”
  话末说完,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嗤”的一笑。
  那人探出半个头,冷笑道:“我还是在等你,你又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不等他说完,已用尽全力,扑了过去,身子刚转过墙角,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头挑担子迎面而来。
  他再想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锅里的热汤,架上的酱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叠面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後的石地本来已很滑,再加上满地麻油,胡铁花一撞之後,那里还能站得住脚。

第六章、出乎意外

  那黑衣人却在远处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花蝴蝶今日变成了落汤鸡了。”
  胡铁花怒吼刚爬起来,那卖面的老头子却已滚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扑在他身上,嘶声道:“你走路不带眼睛的麽?俺一家大小,全都指望这副担子活命,你撞翻了俺的命根子,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要想将这老头子用脱,自然容易得很,只不过他也知道,理亏的确是自己,只有忍住气道:“你放手,摔坏了的东西,我赔你。”
  那老头子道:“好,你赔,你拿钱夹,俺这担子是七两银子做成的,再加上二十八个青瓷碗,一锅好汤,至少也得要十两。”
  胡铁花道:“好,十两就十两。”
  他话虽说得痛快,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只因他这人实在是天生的穷命,袋里就算有一万两银子,也绝不会存得住叁天,此刻实是连一两都没有。
  那老头不住道:“十两就十两,你还不拿出来。”
  胡铁花道:“我………我明天一定给你。”
  那老头子怒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穷骨头,你不拿出十两银子来,休想我放你走。”
  那黑衣人此刻还没有走,还站在那边笑嘻嘻的瞧,但胡铁花却还是不免急,也怒道: “我说明天给你就明天给你,快放手。”
  他翻身就想将这老头子甩脱,谁知这老头子力气竟大得骇人,握住他的手,竟像是道铁箍。
  胡铁花这才大吃一惊,原来这卖馄饨面的老头子竟也是位高手,若情形竟好像是和黑衣人一路的。
  若在平时,胡铁花也不怕他,但此刻他非但只剩下一只手不能动,而且功力也至少要打了个七折八扣。
  他的手被握,竟连动都动不了,单只那一个黑衣人,他已无法应忖,再加上这老头子,他那里还有生路。
  只听这老头子还在穷嚷,不住道:“不拿银子来,俺跟你拚了。”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他话末说完,那老头子忽然掩住他的口,悄声道:“那小子还在那边站,我助你一臂之力,他逃不了的。”
  胡铁花一怔,那老头子又破口大骂起来,嘴里虽在骂,眼睛却在向胡铁花打眼色,叫他准备。
  胡铁花就势一翻身子,这老头子的双手已托他送了出去,胡铁花就借这一托之力,跃出了六七丈。
  那黑衣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
  一个字刚说出,胡铁花已凉到他面前一丈外,手里拿“暴雨梨花钉”的弩匣,厉声道: “我手里拿的是什麽,你总该知道,你全身上下只要有一个地方动上一动,我就将你射出二十七个透明窟窿来。”
  那黑衣人长长吸进口气,道:“你……你要怎样?”
  胡铁花道:“你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麽仇恨,要如此暗算於?”
  黑衣人道:“我和他没有什麽仇恨。”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是受人主使而来的麽?”
  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道:“不是。”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先揭下脸上的黑布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麽变的?”
  那黑衣人身子一震,似乎被吓得怔住了。
  胡铁花大笑道:“我早就知道我必定是认得你的,所以你才藏头露尾,不敢见人,现在你既已落在我手上,还想再瞒得下去麽?”
  他顿住笑声,大喝道:“你若还不肯掀起你脸上的黑山,我就先射断你的两条腿,你迟早还……”
  他话末说完,那黑衣人竟也忽然仰面大笑起来。
  胡铁花怒道:“你笑什麽?”
  黑衣人道:“我只是笑我自己,为何要喜欢多事,叁番两次的救了你性命,反被你恩将仇报,以如此歹毒的暗器来对付我。”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救过我的命?”
  黑衣人道:“你被石观音困时,是谁为你杀了石观音的门下?你喝了石观音的毒酒时,是谁给的解药?你难道已忘了麽?”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吃惊得叫了起来,失声道:“画眉鸟,你就是画眉鸟?”
  黑衣人道:“哼!”
  胡铁花道:“你……你既然数次救我?现在为何又想来要我的命?”
  黑衣人冷冷道:“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还能活到现在麽?”
  胡铁花又怔了半晌,道:“但你……你为什麽……”
  黑衣人厉声道:“你不必再问,我现就要走了,你若忘恩负义,要恩将仇报,只管将那”暴雨梨花钉”射出来吧!”
  他嘴里说话,已转身而行。
  胡铁花大呼道:“慢走,等一等。”
  黑衣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走得踪影不见,胡铁花眼睁睁瞧他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因他实在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无论这“画眉鸟”的行事多麽诡秘难测,总算曾经救过他的性命。
  只听身後有人乾咳一声,笑道:“关夫子华容道上,也曾放过曹孟德一马,胡大侠今日此举,已足可和昔日的关夫子前後辉映了。”
  那老头予原来也一直留在那里没有走。
  胡铁花转身一揖,苦笑道:“在下与老丈素昧平生,多承老丈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那老头子笑道:“胡大侠虽不认得老朽,老朽却已久闻胡大侠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惭愧,敢请教老丈大名?”
  那老头于道:“老朽戴独行。”
  胡铁花失声道:“原来是丐帮的前辈先人”万里独行”戴老爷子,难怪方轻轻一托,在下就觉得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在下当真失敬得很。”
  戴独行道:“不敢不敢。”
  胡铁花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会……怎会……”
  戴烛行道:“你是想问我,要饭的怎会改行卖起馄饨面来了,是麽?”
  胡铁花也笑了,道:“在下实在有些奇怪。”
  戴独行叹道:“本帮弟子鹑衣结发,本为的隐迹红尘,做事也较方便些,谁知近年来情势竟变了,江湖中人见到要饭的,反而觉得份外扎眼,是以现在以要饭的姿态行走江湖,非但得不到方便,反而会意麻烦。”
  胡铁花道:“不错,人闻前辈嫉恶如仇,最喜欢打抱不平,是以常年游踪不定,甚至远去穷荒,就为的是要看一看人间有什麽不平之事,假如有人能看得出前辈的身份,前辈怕就连一件不平之事也看不到了。”
  他笑接道:“因为有胆子敢在”万里独行”眼前做坏事的人,天下还没有几个,方那画眉鸟若知道卖馄饨面的就是“万里烛行”,怕也早已溜之大吉。”
  戴独行微微一笑,又叹息道:“老朽远游南荒归来,便听得本帮所发生的不幸之事,若非楚香帅仗义援手,本帮数十年的声名便难免要毁在那叛徒手中。”
  胡铁花笑道:“楚留香也正和前辈一样,是天生好管闲事的脾气。”
  戴独行含笑道:“老朽也早已久闻胡大侠与楚香帅是过命的交情,是以方听那画眉鸟说出”花蝴蝶”叁字,这闲事更是非管不可的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忽然问道:“前辈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画眉鸟的来历麽?”
  戴独行道:“这也正是老朽觉得奇怪之处,看那画眉鸟的轻功,虽不能与楚香帅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中,已可说是一等一的身手,木应在武林中享有大名,但”画眉鸟”这名字,老朽偏偏又从未听说过。”
  胡铁花皱起了眉,道:“这人难道只是个初出道的人物?但看他行事之老辣周到,却又绝不像是个雏儿呀!”
  戴独行道:“依老朽看来,此人怕是个久已成名的江湖老手改扮的。只不过是他的化名,而且此人说不定还是胡大侠的相识,是以才不愿被胡大侠看到他的木来面目。”
  胡铁花道:“我也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才逼他将蒙面的黑巾掀起来,但我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朋友中有这麽一个人。”
  戴独行道:“还有一点,老朽也觉得很奇怪。”
  胡铁花道:“噢!”
  戴独行道:“此人既无害胡大侠之意,为何要引胡大侠来追他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失声道:“不好,这怕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戴烛行动容道:“什麽调虎离山之计?”
  胡铁花已来不及回答他这句话,连招呼都末打,就飞也似的走了,只因他已想到楚留香此刻处境之危险。
  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已经太迟了。
  窗子没有关,猫已死了,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卷起了桌上的纸条,吹熄了灯。
  这屋子有灯光时已是那麽黯淡凄凉,此刻骤然黑暗下来,轨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萧索。
  邻院隐约有歌声传来,唱的彷佛是李後主的词曲。
  作客异乡,投宿逆旅,在这冷清清约两夜里,喝一杯淡淡的竹叶青,听听抱琵琶的歌妓唱两曲动人的小调,本是人生难得几回再的享受。
  可是她们为什麽偏偏要唱後主的词呢?
  难道这些人前强笑,昔人弹泪的女孩于,要将心里的哀怨,借这亡国之主的凄婉之词唱出来麽?
  楚留香就和桌上的死猫一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此刻的遭遇,是否也和那绝世才人,末路王孙有几分相似呢?
  就在这时,突有一条人影掠到窗前。
  这人也穿一件极紧身的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行动之间,就如猫般轻捷无声。
  他背上以十字带扎个剑鞘,长剑却早已抽了出来,隐在肘後,一反手,剑锋便可取人咽喉。
  但他并没有掠入窗户,只是伏在窗下,静静倾听。
  只听楚留香的呼吸声有时微弱,有时沉重,微弱时如游丝将断,沉重时却又有如牛喘。
  这黑衣人听了半晌,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听出楚留香的痛势非但没减轻,反而更重了。
  但他还是没有急掠入窗户,先在窗外伸臂作势,“唰”的剌出一剑,长剑劈空,风声刺耳。
  若在平时,楚留香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黑衣人这才长身而起,他身材看来比方那黑衣人“画眉鸟”高得多,也壮得多,但轻功却似差了一筹。
  所以他特别谨慎,份外小心,并没有一掠而入,却用手一按窗帘,借这一按之力窜了进去。
  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黑衣人宛如已和黑暗溶为一体,就算站在窗外,也瞧不见他的身形。
  他站在黑暗中又静静等了半晌,床上的楚留香呼吸还是极不规则,甚至已可说是奄奄一息。
  黑衣人这才一步步向床前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极稳,可是外面的路很湿他鞋底也难免沾上了水,走了两步,忽然发出 “吱”的一响。
  这声音虽然极轻微,但在此时此地听起来,却实在此生了锈的刀剑磨擦还要刺耳得多。
  楚留香似乎被惊醒,竟在床上动了动。
  黑衣人整个人都冻结住了,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楚留香却只不过翻了个身,反而面朝墙,黑衣人暗中松了口气,又等了半晌,忽然一个箭步窜到床前。
  他掌中剑已毒蛇般,向楚留香刺了出去。
  胡铁花一面狂奔,一面不停的骂自己,楚留香此番若破人暗算,他就算能活下去,也没脸见人了。
  他只望背生双翅,一下子能飞回去。
  可是,忽然间,他又停住了脚。
  他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回那客栈的路了。
  方那画眉鸟引他东折西转,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麽地方,也完全辨不出方向。
  在这黑漆漆约两夜里,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每条街看来都差不多,那间屋子看来都几乎完全一样。
  他想拍开一家人的门,问问路,但忽又发现自己竟连那客栈的名字都已忘记,要问路都无从问起。
  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木立在雨中,全身都已湿透,脸上也在淌水,已分不出是雨?是汗,还是急出来的眼泪?
  黑衣人一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如蛇蝎,快如闪电,而且直取楚留香的要害,显见得此人实在是杀人的老手。
  只听“噗”的一声,雪亮的剑锋已直刺而入——但却并不是利入楚留香的身子,而是利入一个枕头中。
  原来就在方那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奄奄一息的楚留香忽然一个翻身,以枕头迎上了长剑。
  黑衣人大惊,拔剑,拔不出,轨想逃。
  他应变已不能算不快,怎奈楚留香却比他更快,他还没有来得及撒手,楚留香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黑衣人左手立掌如刀,反向楚留香腕子上斩下。
  谁知楚留香忽然将他的右手往前一拉,他这一掌就斩在自己的手臂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来。
  这时,楚留香的左掌已到了他胁下,轻轻一切,他半边身子立刻都发了麻,连动都不能动了。
  黑暗中,只见楚留香的一双眸子比明星更亮,那里有丝毫病容,黑衣人身子发抖,嗄声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已算准阁下必定要来的,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黑衣人满头汗出如雨,颤声道:“你……你没有病?”
  楚留香笑道:“我身子虽没有病,却有个心病,若不弄清楚阁下的来历和来意,我这心病是再也不会治好的。”
  黑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有两下子,今天我已认栽了,你要怎麽样,我无不从命。”
  他忽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楚香的手下是从不伤人的,是麽?”
  楚留香道:“不错,但你若不说出你的身份来历?为何叁番几次的来暗算於我,我纵不伤你性命,怕也要得罪了。”
  黑衣人道:“我和你本无冤仇,更没有几次要来杀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是第一次夹杀我麽?”
  黑衣人道:“自然是第二次。”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又问道:“你难道只不过是受人主使而来的?”
  黑衣人道:“不错,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来,突听“嘶”的一声,黑暗中似乎有极细的光芒闪了闪,又消失不见。
  楚留香只觉这黑衣人的手腕忽然一阵痉挛,身子忽然一阵颤抖,目中忽然现出了惊惧欲绝之色,嗄声道:“是……是……是……”
  楚留香变色道:“是谁?快说?”

 

 

第七章、职业杀手

  黑衣人咽喉中“咕嘟”一响,什麽声音都再也发不出来,这秘密就又随他最後一口气被咽了下去。
  这时外面已传来了李玉函焦急的呼唤声,道:“楚兄,楚兄,你可曾受伤麽?”
  呼声中,李玉函和柳无眉已双双掠了进来。
  柳无眉随手亮起了个火摺子,瞧见楚留香好生生的坐在床上,就长长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及时赶回来了。”
  这两人全身也已湿透,而且神情看来十分劳累,显见这一日一夜间赶路必定十分劳苦。
  楚留香盯他们瞧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两位回来得的确恰是时候。”
  柳无眉燃起了灯,瞪地上那黑衣人道:“我们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为何要苦苦暗算楚兄。”
  楚留香道:“只可惜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为什麽来的了。”
  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冷冷道:“只因死人是绝不会说话的。”
  柳无眉怔了半晌,长叹道:“不错,我的确不该杀了他的,可是我骤然见到一个人提剑站在楚兄床前,又不知楚兄病势已痊愈,情急之下,竟忘了本该留下他的活口。”
  李玉函皱眉叹道:“我就知道你这种轻率的脾气,总有一天会误事的。”
  楚留香一笑道:“这怎麽能怪嫂夫人。”
  柳无眉垂首道:“这实在应该怪我,但望香帅你……”
  楚留香道:“嫂夫人救了我性命,我心中只有感激,绝无他意,嫂夫人若再说这样的话,反倒令我无地自容了。”
  李玉函终於也展颜一笑,道:“想不到楚兄的痛竟好得这麽快,可见吉人必有天相。”
  楚留香笑道:“说来惭愧,我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天,病居然就好了,却累得贤夫妇为我急,实在抱歉得很。”
  柳无眉忽然掀起了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恨恨道:“楚兄你认得这人是谁麽?”
  灯光下,只见这人青惨惨的一张脸上,虽然还存有临死前的惊骇之色,但自眉目间犹可看出他生前的骠悍和残酷。
  楚留香叹道:“我非但不认得此人是谁,而且连见都末见过。”
  李玉函皱眉道:“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来暗算楚兄呢?难道幕後还有别人主使?”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自忱头里拔出了那柄剑,在灯下凝住了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柄剑当真是杀人的利器。”
  李玉函道:“不错,这柄剑比江湖中通常所用的剑,至少要长叁寸,但却薄得多,也窄得多,几乎比海南剑派的雪蛇剑还要窄两分,使这种剑的人,剑法想必也和海南剑派一样,走的是轻捷狠毒那一路。”
  楚留香微笑道:“李兄见解精辟,果然不愧为第一剑客的传人。”
  李玉函似乎想谦谢两旬,楚留香却又按道:“使剑的这人,我虽不认得,但这样的剑我却见过一次。”
  李玉函道:“哦?”
  楚留香道:“不知李兄可听起过“中原一点红”的名字?”
  李玉函动容道:“楚兄说的莫非是那只认钱,不认人的职业刺客,人称“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的麽?”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道:“家父评论当代名家剑法时,也曾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说他的剑法自成一格,本可和薛衣人薛大侠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他的为人偏激,行事也太毒辣,是以剑法不觉也走入了邪路。自古以来,邪不胜正,所以无论他天资多麽高,用功多麽勤,也必然无法登峰造极。”
  楚留香叹道:“就凭这一番话,李老前辈已无愧为当代第一剑客,普天之下,只要是学剑的人,都该将这番话牢记在心,终生奉行不渝。”
  李玉函道:“小正则剑正,心邪则剑邪,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柳无眉忽然道:“这刺客用的剑,莫非和中原一点红同样的麽?”
  楚留香道:“除了剑柄略有不同,其馀无论长短、宽窄都完全一样。”
  柳无眉眼波流动,道:“如此说来,这刺客竟是中原一点红派来的了?”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这倒绝无可能。”
  柳无眉轻轻咬了咬她那轮廓优美的嘴唇,道:“那麽楚兄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这刺客本身和我绝没有什麽瓜葛,甚至根本不认得我,他这次来行刺,只不过是被别人收买的。”
  柳无眉沉吟了半晌,点头道:“不错,这人用的剑既然和一点红完全一样,想必就是一点红的同门,自然也和一点红同样是以杀人为业的。”
  李玉函皱眉道:“江湖中真有这许多以杀人为业的人麽?”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是如此。”
  他忽然解开了这刺客的衣襟,里面是空的,这种人自然绝不会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带在身上做赘。
  但楚留香却在他贴身的小衣里发现市样东西——一张数目很大的银票,和一面形状很古怪的铜牌。
  银票是当时最通行,最可靠的一种,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提现,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二十万两,这就难怪他要来杀我了,为了二十万两,我说不定自己会将自己杀了的,我倒末想到我这条命竟如此值钱。”
  李玉函叹道:“这人竟不惜花二十万两来寂楚兄的性命,看来他和楚兄的仇恨必定不小。”
  柳无眉忽然道:“我已经可以查出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这麽大数目的银票,任何银庄都不会随便用出来的,他帐本上一定有记载,我们只要到这银庄去查查这张银票是付给谁的,岂非就可知道这人是谁了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倒不必。”
  柳无眉眼睛瞪得更大,道:“为什麽?难道楚兄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楚留香道:“我若要收买刺客去行刺别人,也绝不会用自己银票的,所以我们就算去查,非但没有用,而且还会被诱入歧途,找到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去。”
  柳无眉默然半晌,轻叹道:“不错,这也有道理。”
  楚留香微笑道:“但我现在已至少查出来一件事。”
  柳无眉立刻问道:“楚兄已查出了什麽?”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至少已知道这人必定是个富翁,因为随随便便就能花得起二十万两的人,这世上毕竟是不多。”
  李玉函已沉默了许久,此刻忽然问道:“这铜牌却是什麽东西呢?”
  只见这面铜牌正面的花纹,雕刻十叁柄剑环绕一只手,剑的形状,正都和这刺客所使的完全一样。
  铜牌的反面,却只刻个“八”字。
  李玉函皱眉道:“这十叁柄剑是什麽意思呢?”
  柳无眉目光闪动,拍手道:“这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李玉函沉吟道:“十叁柄剑,难道就是象徵十叁个人麽?”
  柳无眉道:“不错,这十叁个人想必都是以杀人为业,这只手代表他们的首脑,这人在同门中排行第八,所以反面有个“八”字。”
  她向楚留香一笑,道:“而那中原一点红,怕就是其中的第一把交椅了。”
  楚留香叹道:“看来怕正是如此。”
  柳无眉道:“但最可怕的,自然还是那只手,他虽不出面,却在暗中控制这秘密的集团,利用这十叁个人做杀人的买卖。”
  李玉函骇然道:“江湖中竟有了以杀人为业的集团,那岂非可怕得很。”
  柳无眉叹道:“这怕已不算是近百年来最可怕的事了。”
  楚留香虽末说话,心里却很难受:“难怪一点红看来像是心事重重,原来他就是因为陷身在这血腥的秘密集团中,不能自拔。”
  “难怪他决定不再冷血杀人後,就立刻远走穷荒,逃入大漠,因为他知道,那只手绝不会放过他的。”
  任何人只要加入这种组织,除了死,怕就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脱离了。
  楚留香现在才知道一点红的眼睛为何总是那麽深沉,那麽忧郁,他只後悔自己以前为何一直没有想到。
  只听柳无眉忽又笑道:“但这集团现在已没有什麽可怕了。”
  李玉函道:“为什麽?”
  柳无眉道:“因为用不再过多久,这只手上就要被加上一副手铐。”
  李玉函想了想,展颜笑道:“不错,现在他们既然已惹到楚香帅头上来了,楚兄还会放过他们麽?”
  柳无眉道:“何况,这集团的组织既然如此严密,每一票买卖就必定都要经过那只 “手”的,楚兄只要查出这只手,也就能查出收买刺客的人是谁了。”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并不急找他。”
  柳无眉纵然最能控制自己情绪,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失声道:“为什麽?”
  楚留香微笑道:“这种人连杀人都不敢自己动手,我见了他反而生气,我现在想去拜见当代第一剑客的手采,这岂非比苦苦去找那种跳梁小丑愉快得多。”
  他凝注柳无眉的脸,缓缓按道:“何况,他反正迟早还要来找我的,我又何必急去找他。”
  柳无眉却抿嘴一笑,嫣然道:“最主要的,怕还是楚兄怕苏姑娘她们等得急吧?”
  两人相视而笑,李玉函面上却忽然变了颜色,失声道:“胡兄呢?胡兄到那里去了?”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胡铁花已不在这屋子里,楚留香居然也一直没有急,等他问起,才淡淡道:“他方好像也发现了个可疑的人,就追出去了。”
  柳无眉也失声道:“胡兄已有一只手不能动弹,怎麽可以轻身追敌?”
  楚留香道:“这倒无妨。”
  柳无眉道:“无妨?楚兄难道不怕他遭了别人毒手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他绝不会有意外的。”
  柳无眉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别人只不过想要我的命,并不想要他的,方只不过是要将他诱出去,好动手杀了我而已。”
  柳无眉道:“但——但他为什麽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呢?”
  楚留香悠然道:“他若不是在外面偷喝酒,就一定是迷了路。”
  柳无眉叹道:“楚兄倒真沉得住气。”
  楚留香笑道:“我倒不是真沉得住气,只不过是已听见了他的声音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什麽时候会下雨,这并不奇怪,因为能像诸葛亮那样上知天文的人毕竟不多。
  奇怪的是,也很少有人知道雨是什麽时候停的。
  雨好像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停了。
  静夜的微风中,果然传来胡铁花的声音,道:“就是这一家。”
  另外竟还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不会错麽?”
  胡铁花道:“错不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人已掠入院子,就像是只刚破人踩尾巴的猫一般冲了过来。
  按,就是一声欢呼,道:“原来你们已回来了。”
  欢呼过後,又瞪起眼睛,道:“老臭虫,你怎麽忽然爬起来的?”
  楚留香还末说话,外面已又传来那苍老的声音,道:“楚香帅没什麽事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多谢阁下关心,为何不讲进来一见?”
  外面的人道:“老朽非但早就想见香帅一面了,但後来一想,现在还是莫要见面的好。”
  楚留香道:“为什麽?”
  那人笑道:“现在我一见你,至少也该磕十七八个响头才对,可是我老头子这麽大一把年纪了,到别人面前叩头实在不好意思,还是等我以後想法子报了你的大恩之後,再来找你痛痛快快喝几杯吧!”
  说到最後一句话时,他语声已远在数丈外。
  楚留香讶然道:“此人究竟是谁?我几时有恩於他?”
  胡铁花道:“你对他倒没什麽好处,但对丐帮却有。”
  楚留香失声道:“他也是丐帮弟千?”
  胡铁花笑道:“不是弟子,是长老,算起辈份来,好像连昔年的任慈也比他要小一辈。”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耸然道:“你说的莫非是“万里独行”戴老前辈麽?”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认得这位前辈奇人的?”
  胡铁花道:“难道只有你才能认得这些前辈奇人,就不许我认得一两个麽?”
  他大笑按道:“你若吃醋,我不妨再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也是你早就想和他见面的。”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画眉鸟。”
  他还想再说什麽,谁知楚留香忽然塞了样东西到他嘴里去,胡铁花吐也吐不出,吃吃道:“这……这是什麽?”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是李兄伉俪辛辛苦苦为你取回来的解药,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睡一觉再说话吧!”
  曙色好像也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的。
  为了大家都要赶路,所以天一亮就上道,为了大家都要睡觉,所以楚留香他们就不能再和李氏夫妇同乘一辆马车。
  可是胡铁花怎麽睡得,车马一开始行走,他就瞪楚留香道:“你为什麽不让我说话?你究竟有什麽事要瞒人家?”
  楚留香道:“我要瞒谁?”
  胡铁花冷笑道:“你以为人家还看不出来麽?人家故意不和咱们同乘一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我鬼鬼祟祟的说话。”
  楚留香微笑道:“你怎知这不是他们自己想鬼鬼祟祟的说话呢?”
  胡铁花道:“人家有什麽鬼鬼祟祟话好说?”
  楚留香道:“也没什麽别的话好说,只不过是在猜我究竟已知道了多少?”
  胡铁花道:“知道多少什麽?”
  楚留香道:“知道他们暗中所玩的花样鬼计。”
  胡铁花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人家当你是好朋友,非但请你吃,请你喝,还要招待你到家去,有人来害你,人家就替你将刺客杀了,现在你却说人家在对你玩花样诡计,我问你,人家贪图你什麽?要你什麽?”
  楚留香淡淡道:“也不要我什麽别的,只不过要我的命而已。”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反而笑了起来,摇头笑道:“我看你这人真和曹操差不多,只要别人瞧你一眼,你就以为人家又是在打你的主意。”
  楚留香道:“那麽我问你,蓉儿他们若在“拥翠山庄”,他们为什麽要出来游山玩水?又“恰巧”遇见了我们,世上真有这麽巧的事麽?”
  胡铁花道:“就算他们是故意出来找你的,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楚留香道:“既然是好意,为什麽不说明?”
  胡铁花又开始摸鼻子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蓉儿是被他们劫去的不成?”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我忽然病倒,并没有别人知道,那刺客是怎麽来的?”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他们已在暗中窥探到了,也许是店小二在通风报信。”

第八章、欲取先予

  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麽?”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麽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麽恶意,你若说柳无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麽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样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於我,要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麽?”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她,是麽?”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她。”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後不能杀她……就算我已知道柳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麽?”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末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挣扎、呼喊、呻吟,是麽?”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曾在意,是麽?”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因为你一直认为是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说话的声音,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发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拚命揉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出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麽?”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後,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直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兜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嘎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於我,以留退路,也不至於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一到沙漠,就找我们了,是麽?”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住处又是那麽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麽?”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末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後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麽?”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後,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庄”数十年的侠名毁於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麽?”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麽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外,又有谁能得到那麽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抢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涌山,在苏州闾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闾冢在吴县闾门外,以十万人冶冢,取土临湖,葬後叁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麽?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彷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麽?这里的人原来都不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是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麽不喜欢穿鞋子麽?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麽?”
  胡铁花附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茉莉花篮的少女,轻盈地追逐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转的吴侬软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泵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末说完,已有个穿青布短衫,流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泵娘飞红了脸,抿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麽?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泵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那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化球又送到那小泵娘面前。
  那小泵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过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泵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苦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麽?”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乌光的小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它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麽?”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麽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泵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花,晚上还得帮做家事,那里会有她那麽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泵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麽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泵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麽?”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走来,道:“到了这里,怎麽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胜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发生过什麽事。
  那小泵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蜓流过,河畔停叁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也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有人远远就恭身陪笑道:“李公子回来了麽?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丐帮弟于?”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阖闾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後,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达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石台又是什麽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为的就是 “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後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麽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真会是杀人的凶手麽?”
  然後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楚留香站在池畔,便觉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媚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喔?”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川叁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的鱼藏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阖闾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叁泉也在这里麽?”
  绕过剑池,就可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馀,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约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怕就是天下第叁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