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一章、无眉画眉

  现在,是黄昏。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城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着老人的,抱着婴儿的………
  大多数人看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工作的辛劳,现在正穿着乾净的衣服,舒服的鞋子,囊中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节俭的生活中省下来的钱,所以他们已经可以尽情来享受闲暇的乐趣。
  另一些人,却从来不知道工作的辛劳,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来就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去耕耘,就想求收获,是永远也不会愉快的。
  这条街道约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衣服,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路人的眼睛。
  他们也在瞧着路上的行人,那眼色就好像行人瞧货物一样,路人的兴趣在他们的货物,他们的兴趣却在路人的钱袋。
  这些人彼此打量着,彼此微笑着,大多数人都彼此相识,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是完全陌生那就是胡铁花和楚留香。
  楚留香和胡铁花甚至连城市的地名都不知道,他们既没有打听,也绝不关心,因为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城市。
  他们的兴趣就在这些人的身上。
  自一望千里无人烟的大沙漠归来,再见到这些和气的、愉快的、善良的人,实在比什麽事都能今他们开心。
  这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这条街,这条街最热闹的城市就是这家酒楼,他们就选了这地方,坐在临街的窗子旁,望着楼下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望着人们的笑容,闻着人们的呼吸。
  他们就这样坐着,这样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桌子上已堆满了锡酒壶,酒壶已都是空的。
  胡铁花那张被大漠烈日晒得发黑的睑上,已透出了红光,等到酒壶已开始往地下摆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最可爱的,就是这些平凡的人,你终日和他们相处在一起,也许还不会觉得他们有什麽可爱,但你若是到那见鬼的大沙漠去了一趟,你就会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麽比人更可爱的东西了。”
  楚留香笑了,笑着道:“这也正是你可爱的地方,一个对人类如此热爱的人,绝不会是坏蛋,一个坏蛋就绝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
  胡铁花大笑道:“多承夸奖,我只希望老姬也能听到你这句话。”
  提起姬冰雁,他开朗的笑脸上忽然有了阴影,连灌了叁杯酒下肚,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我真不懂这死公鸡为什麽不肯和咱们一齐走,为什麽要回家?”
  留香微笑道:“你若知道家里有人在等着你时,你也会急着回家的。”
  胡铁花许久没有说话,又灌了叁杯酒下去,才长叹道:“不错,无论如何,一个男人若知道他的家里随时都有人在等着他,想念他,那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楚留香笑道:“但最重要的,还是他心里必定要有个值得他怀念的人,否则他的家就算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就算用鞭子去赶他,他也不会回去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看来却已有些沈重。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蓉儿她们,是麽?”
  他不等楚留香回答,就又接着道:“其实她们既已回来了,你根本就用不着再为她们担心,就凭她们叁个人,南七北六十叁省,又有谁敢动她们一根头发。”
  楚留香只有苦笑,胡铁花也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瞧见有个青衣少年正在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这少年本来就坐在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人长得不但很英俊,而且看来很斯文,很秀气,穿的衣着虽然并不十分华丽,但剪裁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贵,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那里,都一定会惹人注意的,何况他身旁还有个非常美丽的妻子。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早已注意到这夫妻两人了,他们在喝着酒时,这夫妻两人也在喝着,他们的酒虽然喝得令人吃惊,这夫妻两人喝的竟也不少,丈夫喝酒时,妻子居然能陪着他,胡铁花早就觉得羡慕得很。
  现在这少年居然抛下他的妻子走过来,胡铁花正不知他是为了什麽,青衫少年却已走到他面前,抱拳微笑道:“小弟本不敢过来打扰二位喝酒的雅兴,但见到两位这样的好酒量,却又忍不住要过来请教,但望两位莫要怪罪才好。”
  爱赌钱的人,就算连裤子都输光了,也还是喜欢别人说他赌得精、赌得好;爱喝酒的人,更没有一个不喜欢别人说他酒量好的。何况这少年自己酒量也不错,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令人听着开心。
  胡铁花早已站了起来,大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肯过来,就是你瞧得起咱们,咱们若还要怪你,那就简直不是东西了。”
  青衫少年笑道:“小弟若非早已看出两位是豪迈不羁的侠士,也万万不敢过来的。”
  胡铁花忽然沈下了脸,正色道:“你本来就不该过来的。”
  青衫少年刚怔了怔,胡铁花已接着道:“你若想找咱们喝酒,叫咱们过去就是,怎麽能将嫂夫人一个人留在那边桌子上,这至少该先罚你叁杯。”
  青衫少年桁掌笑道:“两位若肯移驾过去,就算罚小弟叁十杯也没关系。”
  叁杯酒下肚,胡铁花已和这少年称兄道弟起来。
  楚留香虽没有胡铁花这麽容易就能和别人交朋友,却也不是个古怪孤僻的人,何况这少年夫妻两人,又实在令人觉得愿意和他们亲近。
  这少年不但风度好,酒量好,而且口才也好,他的妻子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更美得不带丝毫烟火气。
  只不过眉宇间总像是带着叁分忧郁,脸色也苍白得不太正常,竟像是在生病,而且痞得还不但这种病态的美,却最迷人。
  酒楼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的眼睛是在瞪着她的。
  只要她眼波一转,四座男人们的眼睛都发了直,若还有人不瞧她,那人必定已醉得人事不知。
  这青衫少年竟毫不在意,别人这麽样瞧他的妻子,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觉得很高兴。
  最奇怪的是,这夫妻两人看来虽都很斯文秀气,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但一双眼睛却是神光充足,明如秋水。
  楚留香知道只有内功极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这夫妻两人无疑是武功极高明的人物。
  但他们无论言谈和举动,却又偏偏不带半分江湖气,无论怎麽看,也绝不像是武林中人。
  楚留香也不禁越来越觉得这两人有趣了。
  对别人的妻子,他自然不便瞧得太仔细,但此刻这少年正向胡铁花频频劝酒,他的妻子也垂着头在轻轻咳嗽。
  灯光斜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楚留香的目光,也和灯光同时落在她脸上。
  这几乎是一张毫无瑕疵的险,脸上的轮廓和线条,简直完美得和一件精心的雕刻一样。
  但这张秀美的脸上,竟缺少了样东西。
  从楚留香这方向看过去,恰巧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双眉,但她竟然是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毛竟完全是画上去的。
  楚留香连呼吸都停住了。
  “画眉鸟”?这美丽的少妇难道就是画眉鸟?
  在这一刹那间,秘谷中那些少女们的尸身忽然又出现在楚留香眼前,每一个人都死得那麽惨,每一个人脸上眉毛都已被人削去……这难道就是因为她自己没有眉毛,所以她每杀死一个女人时,都先将她们的眉毛削光?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抬起头,那青衫少年已微笑着向他举杯,楚留香也举起酒杯,微笑道:“小弟已叨扰了兄台许多杯了,却连兄台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顾喝得痛快,却将这件事忘了,这实在该罚叁杯。”
  青衫少年等他喝完了叁杯酒,才笑着道:“小弟李玉函………”
  他话还末说完,那少妇竟也举杯笑道:“两位为何不问我的名字呢?难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女人嫁了人後,就不该再有名字了麽?”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咱们又该罚叁杯了。”
  李玉函笑道:“贱内柳无眉,两位莫看她好像弱不禁风,其实她不但脾气和男人一样,打起架来,也绝不会输给男人的。”
  胡铁花道:“哦:想不到大嫂还是位女中豪杰。”
  柳无眉嫣然道:“其实我本来连名字也和男人一样,只不过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虽然没死,但眉毛却掉光了……:我现在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两位难道看不出麽?”
  楚留香本以为她一定要将这件事极力隐瞒,谁知她竟自己说了出来,楚留香不禁又觉得很意外。
  只听李玉函道:“现在该轮到小弟请教两位的大名了。”
  胡铁花道:“我姓胡,叫胡铁花,他………”
  楚留香正不知是否应该让他说下去,就在这时,竟忽然有个人直冲了过来,指着楚留香大叫道:“各位可瞧见了麽,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楚留香,楚香帅,各位有幸能见到楚香帅的真面目,实在都应该站起来喝一杯。”
  他嗓子就像是卖狗皮宵药的,这麽样直着喉咙一嚷,满楼的酒客都吃了一惊,虽然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楚香帅是何许人也,但只要是在江湖上跑跑的人,听到楚留香这名字,面上都不禁变了颜。
  最吃惊的人,自然还是楚留香自己。
  只见这人蓝衫灰裤,用黑布扎着裤脚,却敞开了衣襟,左边太阳穴上,贴着块金钱膏药,看来正是个标准的流氓地痞,这句话嚷完了,居然转身就要走,楚留香还沈得住气,胡铁花却已一把拉住他膀子,笑嘻嘻道:“朋友贵姓呀?怎会认得楚留香的?”
  这人还想挣脱他的手,但胡铁花轻轻一用力,他头上已疼得直冒汗珠子,咧着嘴笑道: “小的只是个卖膏药的,怎麽会认得楚留香这样的江湖高人,这不过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嚷一嚷的。”
  胡铁花知道他这话说的不假,因为就凭他这点本事,想认识楚留香也不可能,楚留香已皱着眉问道:“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叫你来的?”
  这大汉苦着脸道:“那人说是楚香帅的朋友,小人也末瞧清他的模样。”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是瞎子不成?”
  这大汉道:“他将小人拉到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又背着光,小人只瞧见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笼子里好像有只画眉鸟。”
  胡铁花失声道:“画眉鸟?”
  他立刻转过去瞧楚留香,楚留香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笑了笑,道:“不错,那人是我们的朋友,他这是和我们开玩笑的,你走吧!”
  胡铁花只有放开手,这大汉就一溜烟似的逃下楼去。
  李玉函像是也怔住了,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附掌道:“眉儿眉儿,你听见了麽?你最钦佩的楚香帅,现在就坐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敬他一杯。”
  柳无眉笑道:“我当然想敬一杯,怕楚香帅现在已喝不下去了。”
  李玉函道:“喝不下去?为什麽?”
  柳无眉道:“你若被这麽多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你还喝得下酒麽?”
  她又向楚留香嫣然一笑,道:“所以香帅你也用不着再陪着我们,你若要走,我们也绝不会怪你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本不愿走的,但现在……现在也只好告辞了。”
  一走到楼下,胡铁花就用力一拍楚留香肩头,道:“老臭虫,你不是见的女人很多麽,但像柳无眉这样的女人,你怕也没有见过吧?她人长得漂亮还不说,而且………而且又豪爽、又妩媚、又体贴,她对你都那麽体贴,知道你坐不住了,立刻就让你走,何况对她的丈夫。”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这点倒的确很难得。”
  胡铁花道:“难得?又何止难得而已,像她这样的女人,我敢说天下再也找不出有第二个。”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有些女人也有许多好处,但女人就是女人,每个女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的噜里噜苏,有的装腔作势,有的冷若冰霜,有的却又太水性杨花,有的不许丈夫喝酒,自己却拚命吃醋。”
  楚留香笑道:“既然每个女人都有毛病,她难道不是女人麽?”
  胡铁花一拍巴掌,道:“妙就妙在这里,所有女人的好处,她全有了,但女人的毛病,她却一样都没有,所有男人的好处她也全有了,却又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还有第二个,我拚命也要娶她做老婆。”
  楚留香道:“你才见了她一面,就对她如此清楚了麽?”
  胡铁花挺了挺胸,大声道:“你莫以为只有你了解女人,我姓胡的比你也未必就差了许多。”
  楚留香淡淡道:“你难道没有想到,她可能就是画眉鸟麽?”
  胡铁花简直要跳了起来,瞪眼道:“她是画眉鸟?你可是有毛病麽?她若是画眉鸟,那提着鸟笼子的人又是谁呢?……她若是画眉鸟,我就将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
  楚国香笑了笑,不再说什麽,因为他自己现在也对自己的想法有了怀疑,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今日我们吃了人家一顿,明天总该想法子还人家一顿才是。”
  胡铁花拍掌道:“你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还像是人话。”
  他们本就准备在这里住一宵的,所以早已找了家乾净的客栈,订下了两间乾净的屋子。
  月光照着窗前的梧桐,秋意已经很浓了,不知从那里瓢来一阵阵桂子的清香,似乎在催人入梦。
  但胡铁花还坐在楚留香屋子里没有走,楚留香也没有催他去睡,因为楚留香知道他最怕的就是寂寞。
  何况,如此星辰,如此月夜,一个人身旁也实在不能没有个好朋友,楚留香望着窗外的明月,悠然道:“桂花这麽香,中秋怕已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胡铁花恬然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有多少事都在我们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又何止中秋……”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按着,一人大呼着道:“楚香帅就住在这里麽?姚长华特来拜访。”
  楚留香皱眉道:“不好,原来画眉鸟叫人在那酒楼上一嚷,是想替咱们找麻烦的。”
  他一句话刚说完,院子里已闯入一大堆人来。
  这些人有的手里提着灯笼,有的竟抱着酒子,有的已醉态可掬,有的却是睡眼惺忪,像是刚从床上被人拉起来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手长脚长,又黑又瘦,叁两步就抢到窗子前,眼珠千滴溜溜一转,抱拳笑道:“那一位是楚香帅?在下姚长华,本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现在在这里开了家小镖局,久仰楚香帅的大名,楚香帅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胡铁花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悄悄溜开,谁知楚留香竟拍着他肩头笑道:“看来你的面子真不小,竟劳动这许多朋友来看你。”
  胡铁花眼睛却发直了,但这时窗外一大堆人都在向他抱拳施礼,他再想否认,已来不及了。
  只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麽……“久仰楚香帅的大名啦!今日能见到楚香帅,实在太高兴啦!”
  胡铁花见到楚留香已躲到一边去,只恨得牙赓痒的,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起来,道: “不错,在下就是楚留香,但楚留香只不过是个强盗小偷而已,又怎敢劳动各位的大驾到这里来看我。”
  他一面说,一面瞟着楚留香,怎奈楚留香还是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那里,竟一点也不生气。
  姚长华却听得怔了怔,过了半晌,才皱眉笑道:“楚香帅实在太谦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楚香帅劫富济贫,大仁大义,这强盗小偷四个字,谁敢用在香帅身上?”
  胡铁花哈哈笑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不敢,背後怕在骂楚香帅不但是强盗,还是个混蛋哩!”
  姚长华又怔了怔,乾笑道:“香帅当真风趣得很,风趣得很。”
  他像是生怕这位楚香帅又说出什麽惊人的话来,赶紧接着道:“在下先替香帅引见几位朋友……这位毛健扁,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赵大海……。”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
  胡铁花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忍住笑道:“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赵大海抢着道:“在下等久仰楚香帅非但轻功天下无敌,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香帅几杯。”
  胡铁花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们全错了,我楚留香轻功虽马马虎虎,但酒量却比老臭虫也大不了好多,真正酒量无敌的人,在那里哩!”
  他的手往那边一指,大家的眼睛都跟着瞧了过去,楚留香再想走也走不了,胡铁花大笑着接道:“喏喏喏!这位胡铁花胡大侠,才真正是酒中的大豪杰、大英雄,各位若不多敬他几杯,那才真是遗憾得很。”
  他话末说完,一群人已都涌进屋子里,十个人中已有五个人向楚留香那边挤过去。
  胡铁花这下子才算报了仇了,也不等别人敬他,自己先抢过酒杯,咕嘟咕嘟灌了叁杯下肚,又大笑道:“其实我楚留香非但酒量不如这位胡大侠,武功也不如他的,有天我定要和他比武,五十招内就被他摔了个大筋斗,头都摔破了……你们看,这里还有个大疤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这疤怕还要大叁倍。”
  大家听得都瞪大了眼睛去瞧楚留香,纷纷道:“真的麽?胡大侠你……。”
  楚留香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麽,只有摸着鼻子苦笑,心里却恨不得将胡铁花的这张大嘴用草塞住。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窗外飞了进来,带着一股强风,将窗子都震得“吱吱格格”的响。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子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得飞了起来,竟是摆在院子里的大金鱼缸。
  这金鱼缸少说也有叁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自窗外抛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桌子上,而且缸里的水竟半点没有溅出,这份手力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窗外瞧出去。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就像破水洗过了似的,苍翠欲滴,梧桐下却已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那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却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戴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撇着嘴在哭,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第二章、英雄会

  晚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猎猎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进了窗户,姚长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道:“这……这两位也是香帅的朋友麽?”
  胡铁花摇头道:“非也。”
  姚长华骇然道:“那麽这两人是谁呢?”
  胡铁花咧嘴一笑道:“你怎麽问起我来了,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姚长华挺了挺胸,地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望,窗外四只眼睛正冷冰冰瞧着他,冷得就像刀。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道:“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
  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失敬了,失敬了”这块砖头忽然“簌落簌落”地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姚长华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楚留香和胡铁花都不免为之骇然。
  戴着哭睑的那人阴恻恻道:“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麽?”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
  姚长华鼻子里直喘气道:“我……在下……”
  话末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赵大海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毛健扁瞧了胡铁花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道:“朋友是那条道上的?难道不晓得住在这里的是什麽人?”
  戴着哭脸的人道:“是什麽人?”
  戴着笑脸的人大笑道:“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
  毛健扁涨红了脸道:“朋友嘴上最好放乾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胡大侠和楚香师都在这里。”
  戴着哭脸的人道:“我等今日正是来找胡大侠和楚香帅的,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轻抚着树干,说到最後一句话时,树上的梧桐叶忽然雨点般落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用鞭于赶着似的,“忽拉”一声,都散到两边去了,只留下胡铁化和楚留香在中间。
  毛健扁陪笑道:“咱们和楚留香可没有什麽关系,简直连认都不认得,是麽?”
  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道:“根本就不认得……谁是楚留香呀?”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果然是一群鼠辈。”
  戴着笑脸的人道:“既是如此,你们两人就出来吧!”
  胡铁花忽然走到毛健扁面前,笑嘻嘻道:“毛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麽?”
  毛健扁连嘴唇都发自了,颤声道:“你……你是什麽人,我根本不认得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胡铁花笑道:“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毛健扁头上,毛健扁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
  胡铁花哈哈一笑,道:“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嫖客还好些。”
  笑声中,他已穿窗而出。
  外面两个人也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墙外,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的轻身功夫比谁也不差,只是两人见到对手如此高明,谁也不敢大意。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敢逼得太近,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苦笑道:“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楚留香道:“这两人不是你的仇人麽?”
  胡铁花怔了怔,道:“这两人我恨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楚留香道:“我也没见过。”
  胡铁花道:“你再想想,这两人一定是来找你的,我的仇人都没有这麽好的功夫,只有一个“鬼王”韩非,但叁年前也已真的做鬼了。”
  楚留香道:“我也想不出有这样的对头。”
  胡铁花道:“你连他们的身法功夫都看不出麽?江湖中这样的高手并不多呀!”
  楚留香道:“这两人掌力俱阴柔已极,像是南宗的“金丝绵掌”,但能将金丝绵掌练到这种火候的,叁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方仙客一人而已。”
  胡铁花道:“可是方仙客只有一只手,又怎会是这两人呢?”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是方仙客,所以找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无论这两人是谁,咱们今天都少不得要经一番恶战了,我本以为回来後可以过两天太平日子,谁知一回来就遇上这麽样两个人,早知如此,我宁可跟琵琶公主回龟兹国去了。”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末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末停下来,中气之充足,竟不在他们之下。
  只见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似有点点鬼火在随风飘动,竟似到了一片荒坟间。
  胡铁花皱眉道:“又是个坟场,为什麽每次有人找我打架时,总是要将我带到坟场土来。”
  楚留香微笑道:“他若想找你喝酒,自然会将你带到酒楼上去,可是他现在却想要你的命,自然只有在坟场上最方便。”
  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点点鬼火扑面而来。
  到了这里,月光也似乎变得凄凄凉凉的,凄凄凉凉的月光,照着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就像是鬼哭,却比鬼哭还要难听,胡铁花渐渐已觉得笑不出来了。
  那两个黑衣人已在乱坟间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楚留香和胡铁花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过去。
  只见坟堆里已摆好了四口很小的棺材,棺材上竟还铺着张草席,戴着哭脸的人伸手向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揉了揉鼻子,笑道:“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戴着笑脸那人格格一笑,道:“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麽?”
  胡铁花也学着他格格笑道:“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装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那人却又向棺材一指,道:“请坐。”
  胡铁花笑道:“难怪最近棺材店生意兴隆,原来竟有人将棺材当凳子。”
  他瞧楚留香已坐下,也只好生了下来。
  四个人竟各据一口棺材,面面相对,坐在坟堆里。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知两位高姓大名?究竟是何意,是否和在下有什麽过节?”
  他一连问了叁句话,对方却连一句也不回答。
  戴着哭脸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摆酒土来。”
  胡铁花怔了怔,失笑道:“两位竟是请咱们来喝酒的麽?”
  戴着哭脸那人道:“只可惜这地方没什麽好东西可奉敬两位。”
  这句话刚说完,乱坟後已走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件黑袍子,脸上也戴着诡秘的面具。
  两人手里竟抬着口棺材。
  口口口
  这口棺材大得多了,两个黑衣人将棺材抬到他们四个人中间,躬行一礼,又转身走入乱坟里。
  彷佛本就是从荒坟里走出来的。
  戴着哭脸那人又伸手向这口棺材一指,道:“请。”
  胡铁花道:“请?请什麽?”
  戴着哭脸的人道:“请吃。”
  胡铁花怔了怔,大笑道:“两位难道要请我吃死人麽?”
  戴着哭脸的人冷冷道:“到了这地方,不吃死人吃什麽?”
  胡铁花又怔了怔,格格笑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笑声忽然停住,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恪叱”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到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他将面具向上一掀,“喀叱”一声,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大笑道:“请请请,这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又是吃惊,又是恶心,大怒道:“你们究竟……”
  谁知他话还末说出,楚留香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喀叱”一声,也拗下条血淋淋的膀子。
  按着,又是“格叱叱”一声,他竟也将这条膀子咬下了一大块,鲜血也沿着嘴角往下直流。
  胡铁花瞧待全身寒毛直竖,忽然跳起来,大喝道:“楚留香,你什麽时候也学会吃死人了?”
  楚留香笑道:“这人果然新鲜得很,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胡铁花又惊又怒,正不知该怎麽办,那两个黑衣人忽然大笑起来,戴着哭脸的人竟银铃般笑道:“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楚香帅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数十盏灯笼,将一片荒坟照耀得亮如白昼,胡铁花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一般上面侥着红糖汁的白藕,在这阴森森的坟堆里,冷凄凄的月光下,虽骗过了胡铁花的眼睛,却还是没有骗过禁留香的。
  胡铁花张口结舌,拚命揉着鼻子,道:“这……这究竟是在搞什麽鬼?”
  戴着笑脸的人将面具摘了下来,大笑道:“小弟实在荒唐,但望胡兄恕罪。”
  这人眉清目秀,竟是他新交的朋友李玉函。
  戴着哭睑的人自然就是柳无眉了。
  胡铁花又跳了起来,大笑道:“有趣有趣,这真的有趣极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柳无眉嫣然道:“我知道两位一定被那些恶客纠缠得无法脱身,所以了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胡铁花附掌道:“妙极妙极,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妙绝古今,除了嫂夫人,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李玉函笑道:“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楚兄的。”
  胡铁花悠然笑道:“他的确生了双利眼,可是我并不羡慕他,因为这样他反而会少了许多乐趣,永远都不会像我这麽样开心。”
  弊材里不但有藕,还有新橙、鲜菱、甜瓜、香果,这对於胡铁花和楚留香已塞满了太多酒肉的肠胃说来,实在再也合适没有了,何况,这些水果虽非珍贵之物,但在这种地方,这种季节,却怕比雀舌熊掌还要珍贵,由此可见,主人非但又体贴,又周到,而且边慷慨得很。
  胡铁花举酒大笑道:“我生平虽然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坐在坟场里的棺材上喝酒,这倒真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玉函赶紧的道:“胡兄是否觉得有些不快?”
  胡铁花道:“不快?我简直觉得愉快极了,和这地方一比,客栈里那间小屋子简直就闷得像棺材,和贤夫妇一比,那些大镖客简直就像是一群活鬼。”
  柳无眉失笑道:“那时我虽戴着哭脸,但听见你替那位大镖客改的外号,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胡铁花摸了摸鼻于,道:“早知嫂夫人也听得见,那句话我就不敢说出来了。”
  楚留香忽然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当今武林有叁大世家,其历史之悠久,名声之响亮,俱不在叁大帮,七大派之下,而且每一家都有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笈,足以与少林的罗汉神拳,武当的两仪剑法分庭抗礼,只不过这叁家门下子弟,俱都谨守家规,极少在江湖间走动而已。”
  他忽然谈论起当今的武林大势来,别人也不知该如何插口,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楚留香又道:“近数十年来,这叁大武林世家,更是人才辈出,他们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但神龙偶现,所做所为,必是足以震惊天下的大事,譬如说………”
  胡铁花忍不住插口道:“譬如说,“南宫世家”的南宫平,昔年就曾在一夜之间,扫平太行十八寨,而令横行天下四十年的太行群寇,从此一蹶不振。”
  楚留香微笑道:“这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昔年风采翩翩的南宫公子,也已在十年前便已羽化登仙,近二叁十年来……”
  胡铁花又忍不住插口道:“近二叁十年来,最蠢动武林的大事,就是“拥翠山庄”的李观鱼李老前辈,他在剑池的试剑石畔,柬邀天下叁十一位最着名的剑客,煮茶试剑,而李老前辈却以一口古鱼肠剑,九九八十一手凌风剑法,令叁十一位名剑客都心悦诚服,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楚留香附掌道:“不错,这叁大世家武功,虽然各有千秋,但近叁十年来,却还是要以姑苏海涌上,“拥翠山庄”为其中翘楚。”
  他微微一笑,忽然转向李玉函,微笑着道:“李兄少年英俊,武功之高,更是江湖少见,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想必定是“拥翠山庄”的门下子弟。”
  李玉函道:“惭愧,小弟不学无术,委实辜负了家门旧誉。”
  楚留香道:“李兄太谦了,不知李兄和李观鱼李老前辈如何称呼?”
  李玉函肃然道:“正是家父。”
  胡铁花早已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拍手大笑道:“难怪贤伉俪风采如此照人,武林世家的子弟,果然是不同凡俗。”
  李玉函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非但“拥翠山庄”的名声,早已被我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就连家父也久不敢再自居为天下第一剑客。”
  他不等楚留香和胡铁花说话,抢着又道:“昔日在剑池旁陆羽茶亭中煮茶试剑的前辈剑客们,至今多已凋零,但江湖中的後起剑客,却多胜前人,据家父看来,当今天下的名家高手,单以剑法而论,就要数薛衣人薛大侠为天下第一。”
  楚留香道:“那只不过是李老前辈奖掖後进之意,在下虽也曾听说这位薛衣人的剑法奇幻瑰丽,不可方物,但无论经验火候,比起李老前辈来,无疑还是要差得很多,李兄又何必太谦。”
  胡铁花笑道:“不错,谦虚虽是美德,但若太谦虚,就反而假了。”
  李玉函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两位有所不知,家父多年前便已不幸染上一种不治之症,至今终年缠绵病榻,已有十年未曾提剑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了怔,为之扼腕叹息。
  饼了半晌,李玉函展颜一笑,又道:“光单以剑而论,虽推薛衣人,但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得上楚香帅。”
  胡铁花笑道:“他虽然不错,但你也莫将他捧得太高,他可没有你如此谦虚的。”
  李玉函笑了笑,道:“至於说,近年来最轰动武林的大事,自然也得算楚香帅以一人之力,揭发了南宫灵和“妙僧”无花的阴谋,挽救了少林和丐帮的声誉。”
  楚留香笑道:“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同足挂齿。”
  胡铁花大笑道:“你也不必太谦了,这件事若也算是小事,还有什麽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
  柳无眉忽然笑道:“若论机智武功,临敌决胜,固然无人能及楚香帅,但论胸怀磊落,洒脱不羁,又有谁能比得上胡铁花呢?”
  胡铁花哈哈笑道:“嫂夫人说对了,若以喝酒而论,才真没有人比得上我的。”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普天之下,的确没有人比你醉得更快了。”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竟敢在杜康门前卖五加皮?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拚一拚,看看究竟谁先倒下去。”
  柳无眉嫣然道:“杜康门前卖五加皮,这句话实在说得妙极,实在比孔夫于门前卖百家姓要生动活泼多了。”
  楚留香笑道:“除了他这种酒鬼,谁也想不出这种话,这就叫叁句不离本行。”
  李玉函道:“两位实在都是嵌崎磊落,肝胆照人的好朋友,小弟能相交两位,实是不胜之喜,实在恨不得和两位多盘桓几日。”
  柳无眉道:“所以我们实在想请两位到“拥翠山庄”去作平原十日之饮,那里的陆羽茶井,号称天下第叁泉,烹茶固妙,制酒也不错。”
  胡铁花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附掌道:“我早已听说“拥翠山庄”背山面水,风物绝佳,早已巴不得能到那里去逛逛了,也好一睹天下第一剑客的手采。”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又不禁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还要陪他去找几个人。”
  楚留香立刻按着道:“在下又何尝不想拜谒李老前辈,只恨俗务太多,这次怕不能去了,好在来日方长,以後必定还有机会的。”
  柳无眉眼波流动,悠然道:“那实在太遗憾,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正在急着想见见楚香帅哩:“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也不必问,想见你的人,一定是十六七岁的小泵娘,什麽事也不懂,也不知从那里听说什麽“盗帅夜留香”罗了!流氓中的公王罗!就一心认定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李兄,我说的对不对?”
  柳无眉失笑道:“那几位的确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但你说她们不懂事,可就大错了。”
  胡铁花道:“哦?”
  柳无眉道:“那几位姑娘非但都是文武全才,聪明美丽,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扫眉才子。”
  胡铁花道:“哦:她叫什麽名字?”
  柳无眉淡淡一笑道:“她的名字叫苏蓉蓉。”

 

 

第三章、暗器之王

  天高气爽,叁辆华丽的马车,奔行在夹荫大道上。
  最前面一辆马车,车子里好像并没有人,却找六条动装急服的大汉,跨着车辕,一个个俱是神情骠悍,目光敏锐,一望而知都是江湖好手,这种人居然也会做别人的家奴,他们的主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最後一辆车子里,不时传出娇媚的莺声燕语,只可惜车窗闭得那麽紧,谁也休想瞧得见车中人的面目。
  中间的那一辆车厢最宽敞,也最华丽,车窗虽是敞开着的,却挂着竹帘,帘子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发出来的——听见苏蓉蓉她们就在拥翠山庄,他们怎会不跟李玉函一齐回去。
  这辆马车制作得虽不如姬冰雁那辆巧妙,但却更宽敞,更舒服,令人不觉旅途劳顿之苦。
  楚留香虽不止一次在问:“蓉儿她们是怎麽到了拥翠山庄的?”
  柳无眉却总是笑着道:“我现在可要卖个关子,反正你见到苏姑娘後,就会知道的。”
  车行非止一日,又回到了中原,道上的车马渐多,瞧见这麽样叁辆马车,自然人人为之侧目。
  这一日到了开封,正是傍晚,一行人就在城里歇下。
  吃过了晚饭,喝过了几杯酒後,大家就分别回房安歇了,只有胡铁花还是老脾气坐在楚留香屋里不肯走。
  楚留香想到不久以前这古城里遭遇到的种种惊险奇秘之事也不禁为之心驰神动正好也睡不着。
  胡铁花笑道:“你眼光实在不错,李玉函夫妇使的的确是“金丝绵掌”,方仙客素无传人,却和李观鱼是生死之交,所以就将一身绝技传给他的儿子。”
  楚留香长叹道:“令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第一剑客,如”竟已成了废人,武林一辈日渐凋零,实在令人可悲可叹。”
  胡铁花道:“好在他还有这麽一个仔儿子,“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再加上“金丝绵掌”,拥翠山庄还怕不在他手里更发扬光大。”
  楚留香道:“以我看来,柳无眉的武功非但不在她夫婿之下,而且还像是比李玉函高些,尤其是她的轻功身法,更高出许多。”
  胡铁花道:“叁大武林世家的绝技俱是传媳不传女,她既然做了李观鱼的媳妇,武功自然也绝不会差的。”
  楚留香道:“她嫁到李家去,绝不会超过十年,而这种武林世家的子弟,大多从叁五岁时就开始练武,李玉函自也不会例外。”
  胡铁花道:“不错,我看他身上最少也有着十年的苦功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柳无眉的武功就不该比李玉函高,除非她的娘家也是武林名家,但环顾天下,又有几个人教徒弟能比李观鱼教得好呢?”
  胡铁花皱眉道:“你莫非又在猜疑人家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我几次想探问她的师承,她总是岔了开去,由此可见,她绝不会是四大帮,七大派的门下,我也想不出当今武林中有什麽姓柳的前辈高人。”
  胡铁花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怀疑李观鱼的媳妇会是画眉鸟吧:何况,就算它是画眉鸟又怎样?画眉鸟对咱们可只有好处,没有过节,连我这条命,还是画眉鸟救回来的哩!她若是画眉鸟,我只有更感激她。”
  楚留香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叫喊声自隔壁屋子传了过来。
  胡铁花皱眉笑道:“如此恩爱的小两口子,难道也会打架麽?”
  只听那叫喊声越来越尖锐,而且像是充满了痛苦,正是柳无眉发出的,胡铁花嘴里说着话,人已冲了出去。
  楚留香也只有随後而出,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跟着这夫妇两人的家丁侍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他们若不是聋子,就必定听到这叫喊声,却为什麽竟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难道他们已听惯了不成。
  柳无眉的屋子里,灯还是亮着的。
  只听柳无眉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胡铁花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冲进去,又听得李玉函道:“忍耐些,忍耐些,莫吵醒了别人。”
  柳无眉嘶声道:“实在忍耐不住了,与其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的好。”
  胡铁花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并不是打架,忍不住道:“莫非她忽然得了急痛。”
  楚留香沈声道:“这痛怕并不是突发的,而是宿疾,而且还必定时常发作,所以连他们的佣人都已听惯了,否则怎会一个个躲在屋里不出来。”
  胡铁花叹道:“这痛苦一发作想必就很厉害,否则像柳无眉这样的人绝不会喊出声来的,却不知她生的究竟是什麽病呢?”
  楚留香沈吟道:“她平时看来倒也和常人无异,想不到一发作就如此可怕,我看,她这也许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什麽极厉害的毒。”
  胡铁花变色道:“毒?她若中了毒,李观鱼为何不想法子救他,人闻李观鱼医道极高明,拥翠山庄中来往的又都是前辈高人,方仙客更是解毒的名家,这许多人难道都无法解得了她的毒?却眼见着她受苦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不断传出柳无眉的呻吟喘息声,李玉函的低语安慰声,床板被压的吱吱格格声。
  显见柳无眉的痛苦并未减轻,她受苦不过,正在不停的挣扎,李玉函正在努力压制着她。
  胡铁花道:“你为什麽不进去瞧瞧,或许你能解得了她的毒也末可知。”
  楚留香叹道:“柳无眉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必定不愿意破人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有什麽话,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突听“扑落”一声,院子的梧桐树上,一只宿雁惊起,楚留香眼角似乎瞥见木叶中有银光一闪。
  就在这时,已有一蓬银两自树丛中暴射而出,直打楚留香,来势之急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若不是那只惊起的宿雁,此番楚留香就得丧生在这一蓬银光之下,只因等他听到风声时,再闪避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一拳将胡铁花打得仰天跌倒,自己的身子也扑倒在胡铁化身上。
  只听“叮叮叮”一阵急响,如暴雨敲砖,数十点银星已钉在他身旁的地上,直没入土。
  接着,一条人影自树影中的墙头上冲天而起,凌空一折,同墙外的沈沈夜色中窜了出去。
  胡铁花还末弄清是怎麽回事,楚留香的身形也已掠出墙外,胡铁花瞧了满地的银星一眼,忽似想起了什麽,变色大叫道:“老臭虫,小心了,这好像是“暴雨梨花针”。”
  呼声中,他的人也追了出去。
  凄迷的夜色中,有薄雾升起,楚留香的身形还依稀可以分辨,前面那人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口口口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渐渐连楚留香的人都已瞧不见。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现在连灯光也没入浓雾里,胡铁花简直快急疯了,却又不敢出声呼唤。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出声,就可变成暗器的靶子,胡铁花知道这时若有暗器射来,他是万万躲不开的。
  他不禁更替楚留香着急,因为楚留香的处境更危险。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前面的地上有亮光闪闪的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个扁扁的银匣子。
  这银匣子七寸长,叁寸厚,制作得极为精致,匣子的一旁排列着叁行极细的针孔,每行九孔。
  匣子的上面,雕刻着极细的花纹,仔细一看,才知道这花纹竟是两行字,似是小篆,又似钟鼎文。
  胡铁花看了半天,也认不出究竟是什麽,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以後我非但要多练练轻功,还得多读些书才行。”
  他正想再往前走,忽觉一阵急风自身旁掠来,一只手切向他的软胁下,另一只却去抢那银匣子。
  胡铁花暗道:“好小子,我正愁找不着你,你却送上门来了。”心念一闪间,已击出一拳,踢出一脚。
  这一拳一脚说来简单,其实却大不简单,只因这人自他左边扑来,他一定要将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才能避得开对方的攻击,才能反击,由此可见胡铁花的酒虽喝得不少,但腰身仍灵活如蛇。
  谁知对方的身形却比他更灵活,轻轻一闪已到了他身後,胡铁花这才真吃了一惊,刚想转身。
  那人竟沈声道:“小胡,是你?”
  胡铁花忽然间松了一大口气,苦笑着道:“你现在怎地也和我一样,连招呼也不打就出手了。”
  楚留香也不禁苦笑道:“我见到你手上有银光闪动,自然认定了你必定是那发暗器的人,又谁想得到这东西竟会到了你手上呢?”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这你都想不到麽?我叁拳两脚,将那小子打得狼狈而逃,这东西自然就到了我的手上了。”
  楚留香怔了怔,道:“真的?”
  胡铁花道:“假的。”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万万追不着他的。”
  胡铁花道:“我追不上他还有理可说,轻功天下第一的楚留帅,怎麽追了半天,也将他的人追去了呢?”
  楚留香叹道:“若不是这场雾,我也许还能追得上他的,但此人的轻功也实在不弱,我追出墙外时,他的人已掠出去有四五十女了。”
  胡铁花动容道:“就那麽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掠出去四五十丈,如此说来,他的轻功岂非比李玉函夫妻还高麽?”
  楚留香道:“怕是要高出一筹。”
  胡铁花道:“比我呢?”
  楚留香又笑了,忍住笑道:“你若少喝些酒,他轻功也许不如你的,但现在……”
  胡铁花板起脸道:“现在又怎样?现在我难道连李玉函夫妻都不如麽?”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自己先笑了,道:“你用不着回答我这句话,也免得我听了伤心。”
  楚留香道:“其实你的轻功和李玉函夫妻、一点红、南宫灵,都差不多,都已可算是一等一的功夫,但这人的轻功却已和无花不相上下,这次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无花的咽喉已被利箭穿过,怕又要以为是无花复活了。”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江湖中能有他这样轻功的人并不多,是麽?”
  楚留香道:“实在不多。”
  胡铁花摇头叹道:“你为什麽总是会遇见一些厉害的对头?”
  楚留香默然半晌,才问道:“你手上这东西是那里来的?”
  胡铁花道:“捡来的,上面环刻着字,你瞧瞧认不认得?”
  楚留香按着那银匣子,脸色就变了变,道:“这是小篆。”
  胡铁花恨恨道:“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却偏偏要文绉绉的刻些人家不认得的字在上面,这简直好像明明是妓女,却偏偏要穿七八条裤子。”
  楚留香道:“这倒并非是故意卖弄,只因这暗器实在是件古物,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制成的。”
  胡铁花道:“不错,我也听说过这“暴雨梨花钉”的掌故,但上面刻的究竟是什麽呢?”
  楚留香一字字道:“上面刻的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胡铁花失笑道:“文人都会说大话,看来果然不错。”
  楚留香叹道:“这倒也不是他在故意说大话骇人。”
  “暗器制作之精巧,发射力量之猛,实在不愧为“暗器之王”四字,当今武林中几件有名的暗器,和此物一比,速度至少要相差两成,而暗器一吻,决胜伤人,就在一刹那间,纵然是毫厘之差,也差得大多了。”
  胡铁花道:“此物难道比石观音所制的针筒还强得多麽?”
  楚留香道:“石观音那针筒射出来的毒针虽急,但你等它发射後再闪避,也还来得及的,而这“暴雨梨花钉”发射後,天下却无一人能闪停开。”
  胡铁花道:“可是你方却闪避开了。”
  楚留香苦笑道:“那实在是运气,只因我在它还末发射前,就有警觉,但纵然如此,那人发射的位置若再近几尺,我还是避不开的。”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珍贵已极?”
  楚留香道:“在武林中人眼里看来,它实在可说是无价之宝。”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那人为什麽要将它抛在地上呢?他既然有那麽高的功夫,难道连这小匣子都拿不稳麽?”
  楚留香道:“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柳无眉屋子里灯已熄了,这夫妻像是已睡着。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回到屋子里,他们屋里的灯却还是亮着的,只是灯芯也已将燃尽。
  胡铁花将灯芯挑大了些,叹道:“咱们穷追了半夜,却连人家的影子也末见着,再不快喝杯酒,我简直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桌上有一只茶壶,一只酒壶,胡铁花却嫌酒杯太小,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在茶杯里倒满了酒。
  楚留香摇了摇头,笑道:“你迟些喝酒也一定死不了的,咱们还是先到院子里瞧瞧那些 “暴雨梨花钉”是否还在那里。”
  他拿起了灯,拉着胡铁花走出去。
  屋子里有只小虫,也随着灯光向外飞出,但飞过酒杯上面时,竟忽然掉了下来,掉进酒杯里。
  这小虫难道是被酒气醺醉,才飞不动了。
  但酒气又怎会有如此强烈?
  楚留香此刻若还没有走出去,就可发现小虫掉进酒杯後,酒杯里竟发出“嗤”的一响,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
  再看那小虫已无影无踪,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竟已完全溶化在酒里,变成一片泡沫。
  再一霎眼,连泡沫都瞧不见了,一杯酒还是一杯酒,而且看来也还是那麽清冽,连一点渣滓都没有。
  这杯酒若是喝到胡铁花的肚子里去,胡铁花约五脏六腑岂非立刻就要被它腐蚀得稀烂。
  开封城并不常下雨,院子里的土地又乾又硬,简直和石头差不多,就算用铁锤敲,也要敲半天才能将钉子敲下去。
  但此刻在灯光映照下,楚留香却发现这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竟全都入地下,连一点头都没有露出来。
  楚留香道:“你看他发射暗器的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胡铁花打量了一会道:“怕有四五丈。”
  楚留香叹道:“这些梨花钉在四五丈外射过来,居然还能直没入土,这种暗器的力量是何等强猛,你就可想而知。”
  胡铁花道:“我真想将这匣于拆开来看看,看看里面的机簧究竟是怎麽做出来的,这匣子简直就好像有二十七个小表在拉着弓弦似的。”
  他嘴里说着话,已用一柄小刀将地上的“暴雨梨花钉”挖出了两枚,只见这梨花钉名虽是“钉”,其实却和绣花针差不的,只不过尾端比较粗些,但放在手里还是轻飘瓢的,似乎连风都吹得走。
  胡铁花骇然道:“这麽小的一根针也能钉入地下,我若非亲眼瞧见,随便怎麽我也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就因为它的速度快,所以力量才大。”
  胡铁花叹道:“这小小一根钉打在地上,便直没入土,若是打在人身上,那还得了…… 我一定要将它们装回去,试试它们射出来时究竟有多快?”
  他果然将二十七枚梨花钉都挖了出来,捧在手里。
  楚留香道:“此物看来极为锋利,你要小心了。”

第四章、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末瞧见那只被毒气醺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後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发了羊癫疯麽?”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啡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麽毛病,为什麽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已不在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麽好大惊小敝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人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後,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末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麽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的。”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动这茶壶干什麽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毒,但他却末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後,随手将茶壶放回了去,茶壶的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童,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麽?”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的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都用右手,为什麽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的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按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麽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的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麽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局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平时也看不出有什麽好处,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麽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麽事麽?”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麽?”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麽太大的关系,只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什麽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复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麽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停开,连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後份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季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叁,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鄱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南四义”的四位前辈麽?”
  李玉函道:“正是。”
  他按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效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麽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末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着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按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于里一耽就是叁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麽,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叁年後,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而已,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的,他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针”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後,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部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麽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於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叁巡之後,周世明竟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麽?”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麽光采。”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後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後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也一齐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 难道也不管他麽?”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麽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借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们却末想到,这麽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後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器,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镑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乾乾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麽後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麽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但每隔叁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持有“暴雨梨花钉”的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的。”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部绝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麽又随随便便就丢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帐,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教别人再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附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末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麽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心的。”
  口口口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末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子,方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道。
  “你又犯了什麽毛病?”
  这句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凌”五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