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沙漠遇故知
一堆黄沙上,有一粒乌黑的珍珠,这本是单纯而美丽的,又有谁能想到,竟因此而引起一连串复杂而诡秘的事……
楚留香回到他的船,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海上的风是潮湿而温暖,暖得就好像他的心情一样。
海天深处,有一朵白云悠悠飞来,船,在碧波中荡漾,光滑的甲板,在灿烂的阳光下,比镜子还亮。他脱下衣服,脱下鞋袜,发烫的甲板,烫着他的赤脚,烫得他心里懒洋洋的,整个人都仿佛要飘起来。
他忍不住放怀高呼:“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你们再不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我就要把船吞下去了。”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整个一条船上,根本一个人也没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都不见了。
一刹那问,楚留香心里所有温暖舒适的感觉也部不见了,他把这艘船上每个角落都找过,甚至连衣橱里,米缸里都找过。
他连她们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她们会到哪里去?有时,李红袖也会到岸上去买一匣檀香,宋甜儿也会去逛逛市场,但三个人一齐离开船,却是从未有的事。
她们难道会不辞而别?这更不可能,多年来她们和楚留香已结成了一体,简直已经是楚留香生命的一部份了,那是谁也分不开的。
那么,她们怎会不在船上?莫非遭了别人毒手?楚留香再次冲入船舱。
他确信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和机智,已足可应付任何变故,但他还是在船舱里,装置了四十九处巧妙的机关。
这些机关可以在一霎眼间,令人丧失抵抗能力——有的可令人晕迷,有的可锁人四肢,有的可将人送到海里去。
但现在,这些机关都没有动过,船舱内外也丝毫没有零乱的情况,碧纱橱里,有三只烧好的鸡,他珍爱的葡萄酒也仍吊在海水里,他喜欢的那只酒杯也早已擦得发亮,李红袖床头,有一本《会真记》,书页招在惊梦那一段上,苏蓉蓉床头,有双她还没有做好的袜子。
她们显然是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条船的,除非是有个人能在一刹那间,将他们三个人一齐制住。
但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生出来哩!楚留香更为不懂了。
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船上不停的跑进跑出,转来转去,转了七八十个圈子后,他才忽然发现——他最喜欢的那张大椅子,有堆发亮的黄沙。
黄沙上有粒发亮的黑珍珠。
这本是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但一个人在焦急之中,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的。
楚留香抓起一捧黄沙,沙粒自他指缝里雨一般落下。
于是他又发觉沙堆里竟还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留香湖畔盗马。
黑珍珠海上劫美。
现在楚留香就骑在黑珍珠的马上。
这里是马连河畔的一个小镇。
烈日、风砂、黄土,贫穷小镇,衣不蔽体的妇人,牵着面有菜色的儿童,在木板门后闪缩窥人。
但在贫瘠的黄土高原上,这小镇已可算是富裕繁华的了,因为在附近百里以内,这里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所以,镇上居然也有几间砖屋,几间店铺,楚留香经历一段艰苦的路途后,到这里已像是到了天堂。
他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着路,几乎已忘记了酒是什么滋味,睡觉内好像是几天前的事了。
若非这匹马,他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赶到这里,在这里,没有风的晴天里,已可遥望及长城的城谍。
但今天却有风,黄土在路上飞扬,街旁小捌铺的掌柜,不停地用帚子拂着烙饼上的风砂。
他只要手一停,饼上就会积上一层牛油般的黄土,这样的饼,在这种地方,已可算是美味了。
楚留香轻轻抚着马的鬃毛,叹息道:“这两天苦了你,今天我们俩个看来都该好好吃一顿了。”
一辆破马车自街道那边风驰过来,赶车的大汉,似乎要将那匹瘦得可怜的马,每分力气都鞭打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猫从酒铺里窜出,想过街,马车驰来,它想躲也来不及了,眼见就要被马蹄踏死。
也就在这时,又有一条人影自酒铺里窜出,快得就好像是根射出未的箭一样,竟用身子盖在描身上。
于是马蹄就从他身上踏过,车轮也从他身上辗过,路边的人,不禁惊呼出声,楚留香也变了颜色。
这人竟不惜拼自己的命来救只猫,难道是个疯子。
赶车的大汉见到出了人命,也不觉吃了一惊,这才赶紧勒住了马车跳下来,奔回去瞧。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只猫,正笑嘻嘻道:“小痹乖,下次过街要小心,这年头睁眼的瞎子多得很,被这种混蛋压死了,岂非冤枉么?”
整个马车从他身上压过去,他从头脚,竟连一丝损伤都没有,只不过身上穿的破衣服,变得夏破了点而已。
赶车的大汉又惊又恐,大骂道:“谁是混蛋,你才是混蛋,你着死了,老子还陪你吃人命官司……”他越说越气,飞起一脚端过去。
那人右手还在摸着猫,眼晴瞧也没有瞧,左手只不过轻轻一托,赶车的大汉整个人就被送上了屋顶。
路人又惊又笑,赶车大汉在屋顶上又惊又伯,他却抱着猫慢腾腾地往酒铺走,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照着他满脸青惨惨的胡茬子,也照着他脸上那懒洋洋的笑容,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他方才身形比箭还急,当真是生龙活虎,现在却懒得连路部懒得走了,恨不得找个人抱他到酒铺去。
楚留香忽然从马上跳下来,大叫道:“胡铁花,花疯子,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回头瞧见楚留香,也跳也起来,大笑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手里的猫部顾不得了,飞也似的窜过来,一拳打在楚留香的肩膀上,楚留香也没吃亏,一拳打着他肚子。
两人都疼得直叫,却都几乎笑出了眼泪。
楚留香苦笑道:“难怪多少年瞧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懒死了呢,原来你竟躲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笑道:“你这老臭虫怎么也到这里来了,难道被妞儿们逼得没处走了么?”
两人又打又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小捌铺,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桌子旁坐下来,那大花猫也“咪”的跳上桌子。
胡铁花却一把将它拎了下来,笑道:“小痹乖,你奠吃醋,这老臭虫是我的老相好,他来了,你只好到一边去蹲着吧……”
楚留香在他嘴里居然变成了老臭虫,他自己想想都要笑破肚子。
楚留香大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这条懒猫又交了个朋友……来!小痹乖,你既是他的朋友,就也跟我喝两杯吧!”
胡铁花瞪眼道/喝两杯?今天我不灌你两百杯,就算不够朋友。”
他拍着桌子大嚷道:“酒!捌!膘送酒来,你们难道想把我朋友干死不成。”
一个又瘦、又小、又黑、又干的妇人,提着只锡酒壶走出来,“砰”
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抛,转头就走了回去。
她连眼角也没有瞧胡铁花一眼,胡铁花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身上,就好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似的。
楚留香暗暗好笑:“这懒猫想必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似的,漂亮的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他只怕都己忘了。”
这妇人长得并不算难看,年纪也不大,眼睛也不小,只是瘦得全身没有四两肉,看来就像是风干了的小母鸡。
只等走得没了影子,胡铁花才转回头来,倒了两碗酒,笑道:“楚留香,你可得小心些,今日的胡铁花,酒量已非昔日可比了,我还记得你一共灌醉我八十八次,现在我可要开始报仇。”
楚留香笑道:“八十九次……你难道忘了酒缸里那次么/胡铁花大笑道:“我怎么会忘记,那次我只不过在你酒里下了半斤巴豆,你却把我抛进张家的大酒缸里,害我醉了三天/楚留香悠悠道:“你可忘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胡铁花笑道:“十八年……只怕已快十九年了,那时我才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若不是交上你这个坏朋友,又怎么会学上喝酒。”
楚留香大笑道:“你莫忘记,咱们第一次喝的酒,还是你偷来的哩!”
胡铁花苦着脸道:“真是么?这我倒忘了……”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老实说,偷来的酒滋味最好,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酒……”他只仰了仰脖子,那么一大碗酒,就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也喝了下去,却皱着鼻子道:“这真的是酒?”
胡铁花道:“不是酒是什么/楚留香笑道:“我还以为是醋呢!”
胡铁花大笑,再倒酒,笑道:“在这种地方,有这种酒喝,已经算你走运了。”
楚留香接过他的酒,哺哺道:“看来这懒猫不但忘了女子的样子。
就连酒的滋味也忘了。”
十几壶酒,转眼间已下了肚,那小熬人自然也走出来十几次,每次部把酒壶重重往桌上一摔,扭头就走。
到后来,只要她一走出门,楚留香就紧张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用手掩住耳朵,怎奈这只手却又得先去扶桌子,否则桌子就要被她摔垮。
但胡铁花却只要看见她走出门,眼睛就亮了,笑声也响了,懒洋洋的人也像是忽然有了精神。
楚留香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小子,你在这鬼地方究竟住了多久?”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你可记得,我最后一次和你见面,几年了?”
楚留香叹道:“七年,想不到一霎眼就是七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那时候是夏天,在莫愁湖……那一年愁莫湖上的荷花开得好美。咱们用荷叶卷成酒杯,喝一杯酒,抛一张叶,到后来咱们那条船都几乎被荷叶塞满了,你身旁的荷叶已堆得比鼻子还高。”
楚留香微笑道:“那一年的夏天,过得可真炔……”
胡铁花忽然笑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
楚留香大笑道:“我就算把别人都忘了,也不会忘记高亚男的,那时候她刚从华山学会一套‘回凤舞柳剑’,只要一喝醉,就要将这套剑法练给咱们瞧,害得金陵武林中人,成天等在咱们船边不走,为的就是要偷她剑法。”
胡铁花道:“说老实话,她剑法实在不太高明,到后来只要她一练剑,我就要去小便,我真奇怪她那‘清凤女剑客,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
楚留香笑道:“你说她剑法不好,但姬冰雁却总是说她剑法要比昔年华山掌门徐淑真还要高上三分。”
胡铁花拊道:“不错,这死公鸡可以三天不说一?句活,一说话就是夸她的‘剑法’,我猜他八成看上她了。”
楚留香笑道:“但她青上的却是你,否则她又怎会来找我们这些酒鬼混,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喝醉了酒,还答应要和她成亲。”
胡铁花苦着脸道:“我怎么不记得,第二天我酒醒了,也就把这回事忘了,谁知道她还未忘记,竟逼着我和她成亲,还说我若赖帐,她也没有脸活下去,她就要自杀,害得我只有连夜跳下湖,落荒而逃……”
他还未说完,楚留香已笑得伏倒桌上,喘着气道:“难怪第二天天亮时,我就忽然发现你们两人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哩!害得姬冰雁借酒消愁,当天晚上就险些醉死,第二天也就走了,我直到现在还未再见过他。”
胡铁花昔笑道:“要不是高亚男拼命的追,我又怎么会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楚留香失声道:“你从七年前逃到这里来,就没走么?”
胡铁花道:“她迫了我三年后,我才逃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那么,你在这里已躲了四年?”
胡铁花“咕”的喝了碗酒,道:“三年零十个月。”
楚留香道:“这鬼地方有什么事能留得住你这样的人,我真没法子相信。”
胡铁花“咕”的又喝了碗酒,忽然直瞪着楚留香,道:“你真要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快说!”
胡铁花把头靠到楚留香耳边,道:“你可瞧见方才替我们送酒来的那女人?”
楚留香跳了起来,道:“你……你就是为她留在这里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赶紧用手扶着桌子,像是生怕要昏迷过去。
他上上下下,瞧了胡铁花几十眼,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见到胡铁花似的,然后,他缓缓坐下来,倒了碗酒,喝下去,才缓缓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这女人全身上下,有哪一点比高亚男好,你能说出来么/胡铁花 “咕”的再喝了碗酒,道:“告诉你,高亚男要追我,但我却要追她,而且追了四年都没追上,这就是她唯一的好处,你懂了么?”
楚留香眼睛盯着他的脸,直瞪了足足有盏茶的功夫,才突又高兴起来,他伏在桌上大笑道:“报应,我现在才相信,世上是真有‘报应,这回事了。”
胡铁花恨恨道:“你笑什么,我就知道这种伟大的感情,像这样的俗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楚留香捂着肚子道:“老天!伟大的感情!你饶饶我好不好?”
胡铁花闷声不响,一口气喝了三碗酒,忽也大笑起来,两个人伏在桌上对面大笑,笑得全部流出泪。
楚留香喘着气道:“这‘伟大的感情’是怎么发生的,你倒说来听听?”
胡铁花却瞪眼道:“你听了可不准笑。”
楚留香道:“不笑!傍不笑。”
胡铁花悄声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女人了,见到她,你可以说她不漂亮,但总得承认她在这地方已是最漂亮的了吧!”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道:“所以我就想和她……玩玩,在我想,那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她竟把我看成死人一样,竟连瞧也不瞧我一眼。”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堂堂的风流教主花蝴蝶,竟被区区一个小女子视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就连我都替你生气了。”
胡铁花道:“她越不理我,我越有兴趣,准备化一个月的功夫,谁知一个月后,还是毫无进展,我就准备三个月,谁知……”
他苦笑道:“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我花了三年十个月的功夫,在她眼里,我还是死人一个,她简直连笑都没有对我笑过。”
楚留香道:“我并不可怜你,我只佩服你,佩服得要死!”
胡铁花大笑起来,笑得酒喷了一桌子。
他笑道:“现在,我要听听你的了,你又怎会跑到这里来的?难道也是有什么人要逼着你娶她做老婆么?”
楚留香的神情骤然沉重下来,默默半晌,缓缓道:“你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么?”
胡铁花笑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她们还是个小女孩,现在想必也长大了”,难道是她们三个人一起要嫁给你,难怪你跑得这么远了。”
楚留香叹道:“别人都以为我和她们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其实,她们从十一二岁时就跟着我,她们只不过将我当做她们的大哥,当做她汀j的好朋友,而我……你总该相信我,我始终部把她们当作妹妹的。”
胡铁花正色道:“别人信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你这老臭虫,坏起来虽令人头疼,但好起来却好得叫人做梦也想不到。”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现在,她们三个人都被人劫走了。”
胡铁花动容道:“被人劫走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沙漠之王’札木合?”
胡铁花怒道:“这小子敢惹你?我撕了他喂狗!”
楚留香道:“不是他,是他的儿子黑珍珠。”
胡铁花大叫道:“管他是黑珍珠、白珍珠,他有几个胆子,敢来意咱们兄弟?”
他拍着桌子跳起来,道:“走!咱们找他算帐去。”
楚留香道:“你要跟我去?”
胡铁花怒道:“你这个老臭虫,你当我是什么人?你有了麻烦,我不帮你谁帮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大笑道:“有你陪我走,不把那大沙漠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他忽又顿住笑声,看了后面的门一眼,道,“但她呢?你不管了么?”
第二章、富贵人家
胡铁花大笑道:“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脑袋都抛得下,还舍不下她。”
两人大笑着出门。
谁知那小熬人竟突然飞也似地跑出来,拉住了胡铁花的衣袖,大叫道:“你这样就想走?”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酒钱还没有付清么?”
那小熬人嘶声道:“谁要你的酒钱,我要的是你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和胡铁花都呆了。
胡铁花吃吃道:“那……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那小熬人道:“我不理你,只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因为我不理你。”
胡铁花又怔住了,苦笑道:“楚留香,你听见了么?你千万不能将任何一个女人看成呆子,谁若将女人看成果子,他自己才是呆子。”
那小熬人目中已流下了泪来,道:“求求你莫要走,只要你不走,我立刻就嫁给你。”
她“嫁”字刚说出口,胡铁花就扯下了那只衣袖,像一只被老虎赶着的兔子般逃了出去。
楚留香动作虽然也不慢,骑的虽然是宝马,但也费了不少力气,对?追上胡铁花,大笑道:“你奠害怕,她迫不上你的,她可没有高亚男那么好的轻功。”
胡铁花这时才放缓了脚步,苦笑道:“你听,她居然知道我喜欢她就因为她不睬我,你杀了我,我也不相信这么样一个女人,竞也有这么聪明。”
楚留香笑道:“再笨的女人,对这方面的事,都是聪明的,她也许一辈子都在等着有你这样的男人上钓,她会不睁大了眼睛瞧着么?”
胡铁花长叹道:“女人!我这辈子只怕也休想了解女人了。”
楚留香笑道:“但女人却是了解男人的,她们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贱骨头。”
胡铁花终于也大笑起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想说我是贱骨头罢了。”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自己都这么想,我又何必否认。”
他早已下了马,和胡铁花并肩走了段路,忽然发现胡铁花走的竟非出关的路途,他忍不住道:“你要往哪里去?”
胡铁花道:“兰州!”
楚留香道:“兰州?黑珍珠在关外沙漠,咱们到兰州干什么?”
胡铁花道:“咱俩人这样就到沙漠上去,等见到黑珍珠时,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想和人打架么?”
楚留香皱眉道:“我也知道沙漠上甚是凶险。”
胡铁花叹道:“凶险?你以为‘凶险’这两个字便能形容么?没有到过沙漠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沙漠有多可怕。”
楚留香道:“你是在吓我?”
胡铁花闭起眼睛,缓缓道:“在那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一条人命,真是太渺小,就算鼎鼎大名的楚留香死在那里,也算不得什么?”
楚留香失笑道:“你吓不倒我的。”
胡铁花也不理他,缓缓接着道:“那里白天热得令你恨不得把皮都剥下来,晚上却冷得可以把血都冻起来,山丘霎眼间就可能变为平地,平地霎眼间就可以变作山丘,等到暴风起时,整个城市都可能被埋在沙漠里,再加上那要命的水,据说沙漠上每个时辰里,都至少有十个人要被渴死。”
楚留香道:“比这更危险的地方,我都去过……”
胡铁花睁开眼睛,大声道:“你以前对付的,只不过是人,现在你要对付的,却是大地之威,何况,你对沙漠一无所知,那黑珍珠却是从小生长在沙漠里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也占不到优势,你凭什么想胜得过人家。”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话倒不错。”
胡铁花道:“何况,你只怕还不知他在哪里,是么?”
楚留香点头道:“不错!…胡铁花道:“这么说,你简直就根本找不着他,你以为沙漠就像你家的院子里那么大、那里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叫你简直连东西南北部分不清,何况那大漠上牧人的话,你根本连一句都听不懂,你着想在那里兜圈子,碰运气,两个圈于兜过,你就要迷路,不出七大,就要被渴死!”
他瞪着楚留香,大声道:“你本来头脑清楚的,这口难道是急疯了么?”
楚留香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的确是被急疯了,但还是非去不可,你若不……”
胡铁花怒道:“你这老臭虫,你以为我害怕了么?”
楚留香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胡铁花吼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若是要去,就得把事情办成功,咱们不要像呆子似的跑去送死,咱们要冷冷静静,一下就扼住那小予的喉咙。”
楚留香一笑,道:“你现在很冷静么?”
胡铁花也不禁笑了起来,道:“我瞧见你忽然好像变得像个热情冲动的小孩子了,实在忍不住要生气,咱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做事,就得有大人的样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几天,我的心实在有些乱了。”
胡铁花失笑道:“你能为别人如此着想,可见你还是个可爱的人,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只狐狸,是条毒蛇。”
他又大吼起来,道:“但咱们若要把人救回米,就是要变只狐狸,变条毒蛇,在那种地方,可爱的人是活不长的。”
楚留香瞧着他,摇头道,“我也许还能变只狐狸,但毒蛇……连我都变不成,莫说你了。”
胡铁花又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们就要找个能变成毒蛇的人来。”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道:“死公鸡。”
楚留香失声道:“你是说姬冰雁?你知道他在哪里?,,胡铁花道:“他就在兰州。”
楚留香道:“他?他难道对沙漠很熟?”
胡铁花笑道:“你可知道,他已经发财了,他的财就是在沙漠上发的,他和你分开后,就到了沙漠,不出五年,就成为沙漠上最精明的商人,最大的富翁。”
楚留香微笑叹息道:“而你却还是个穷光蛋。”
胡铁花苦笑道:“所以我早说过,在女人方面越不行的人,在事业方面就越成功。”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你在女人方面很行么?”
兰州,西北最繁荣的城市,也是西北的财富集中之处,西北的富商巨贾,大多住在这里。
在这种地方,财富在人们本算不了什么,但等你财富真正够多的时候,人们是会一样肃然起敬的。
姬冰雁就是能令人们肃然起敬的一个,这就表示像他这样的富翁,论在什么地方都很少了。
他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生意,只要是赚钱的生意,他都插上丫一脚,兰州城里的各种生意,每天若能赚过十两银子,就有二两皇他的。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人不知道他。
所以楚留香和胡铁花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住的地方。
一个身材魁伟,巨灵神般的门房,将他引入木叶森森的院子,两个穿着一尘不染的白长衫少年,将他们带进宽敞而华丽的客厅,每个人对他们的态度,都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虽然他们穿的衣服还不如门房。
客厅堂挂着几重竹帘,秋日的褥暑,已全部被隔在帘外,微风吹动竹帘,重帘中似有燕子在飞翔。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才是富贵人家的气象,那些佣人心里就算瞧不起咱们,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咱们的死公鸡,好像天生就该有钱的,竟一点也不像暴发户。”
楚留香眼睛瞧着窗上的花影,耳朵听着窗斜的水声,手里捧着盏香气扑鼻的清茶,忽然道:“我看,困难得很。”
胡铁花道:“什么事困难得很?”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要想将他从这种地方,拉到狂风烈日下的大沙漠去,只怕谁也办不到。”
胡铁花笑道:“不错!他的确彻头彻尾是个不折不扣的自私汉,从来不求别人帮忙,也从来没有帮别人的意思,但你莫忘了,他究竟是咱们的好朋友。”楚留香微笑道:“朋友总是比不上自己的。”
胡铁花道:“莫发愁,我总有法子要他跟咱们走,大不了我把他这屋子放火烧了,看他走不走?”
话刚说完,只听竹帘外轻轻咳嗽一声。
四个白衣如雪的垂髻少女,已抬着软榻走了进来,一人斜斜倒在软榻上口中大笑道:“楚留香、胡疯子,想不到你们这两个醉鬼,竟还没有忘了我。”
他虽在开怀大笑,但一双眼睛仍锐利得如同鸷鹰。
懒惰、迟钝、犹豫不决,虽是大多数人通常有的毛病,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谁,也休想在他这张棱角突出的脸上,找出丝毫这种神情来,他整个人就好像是精明和强锐的化身。
楚留香和胡铁花早已大笑着迎了上去。
胡铁花笑道:“你架子倒越来越大了,瞧见老朋友来了,也不站起来”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你若能令我站起来,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给你。”
胡跌花怔了怔,瞧着他那双柔软的毛毯盖住的腿,失声道:“你的腿?”
姬冰雁叹道:“我这双腿,已不管用了。”
楚留香和胡铁花全部怔住!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声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哪个该死的混蛋下的手?我不把这混蛋的两条腿砸个稀烂,我不姓胡。”
姬冰雁昔笑道:“你若想为我复仇,看来只要令你失望了。”
胡铁花怒道:“我和楚留香若还不能替你报仇,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能替你报仇了。”
姬冰雁叹道:“这世上本没有能为我复仇的人。”
胡铁花吼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把我这两条腿弄瘫了的,并不是什么人,而是沙漠!是沙漠里那该死的太阳,该死的风……”
他苦笑着接道:“我在沙漠里整整流浪了五年,我那五年是如何过的,只怕谁也想象不到,有一次,我竟活生生被埋在沙堆下,直到两天后,才被路过的骆驼队救出去,那该死的沙漠虽然给了我一辈子都花不光的财富,却也给了我满身风湿,现在,风湿只不过刚从腿上发作而已。”
胡铁花听得又怔住了,默然道:“姬冰雁呀!姬冰雁!我一直以为你是铁打的人,我一直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伤害到你,谁知道他忽然一脚将旁边的一张椅子踢飞,大吼道:“该死的沙漠,世上为什么要有这种见鬼的地方?又为什么偏偏要叫咱们到那里?”
姬冰雁失声道:“你们也要到沙漠去?”
楚留香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正是!”
姬冰雁叹道:“听我的劝告,一辈子也莫要到沙漠去,宁可到地狱也莫要到沙漠去,你可以相信我,那里绝不是一个清醒的人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苦笑道:“谁说我现在还是个清醒的人?”
姬冰雁吃惊道:“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能将楚留香的头弄晕?”
胡铁花抢着将事情说了出来又道:“我们本来想找你一起去的,我从沙漠的旅客嘴里,听到你发财的故事后,本以为你已将沙漠征服了,谁知道现在你……”
姬冰雁忽然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嘶声道:“但现在我这两腿,我……我竟只能眼见着我朋友去……去……”
这冷静的人竞忽然激动起来,像是想挣扎爬起,但两条腿就像木头似的不能动,人却从软榻上跌了下来。
胡铁花赶紧扶起了他,瞧见老朋友变得这样子,胡铁花简直已快哭出来了,但嘴里却大笑道:“你也用不着难受,没有你去,我和老臭虫可都不是弱不禁凤的大姑娘。”
姬冰雁以手掩着脸,身子不停地在发抖。
楚留香笑道:“但你若再不倒酒来,就算要我背着你,我也要将你背到沙漠去。”
姬冰雁激动终于平息,也大笑道:“楚留香和胡铁花已来了这么久,我怎还没有为他们准备好酒,我才真的是该死了哩……”
楚留香笑道:“别人能活多久,我们就也能活多久,除非沙漠里全部是死人,否则我们也一?样能活下去。”
姬冰雁道:“这是不同的,活在沙漠里的人,早已被锻炼成铁一般的坚强,坚强得你们连想都想不到,而你们……”
胡铁花怒道:“你难道认为我和楚留香不如别人?”
姬冰雁叹道:“你们的武功和智慧,自然比他们高得多,甚至比世上任人都高得多,但你们的心,你们的骨头,却早已被酒肉,被女人,被大舒服的生活所软化了,沙漠里的生活,已不是你们所能适应。”
楚留香微笑:“你以为我们日子过得舒服?”
姬冰雁缓缓道:“那至少比活在沙漠里的任何人都舒服十倍,他们为了怕身体里的水消耗,能整天不说话,也不动,你们能么,他们肚于饿时,能将晰蝎当做火腿来吃,你们能么?他们渴时,能用手把沙地挖出一丈深的洞,为的只是去吸吮地下沙子里的水,就靠着一丝水,他们就能活三天,你们能么?他们甚至可以喝骆驼的尿,你们能么?你们只要嗅嗅那味道,就要吐出来了,而你们只要一吐出来,死得就更快!”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楚留香和胡铁花又不禁怔住。
姬冰雁叹了口气,接着道:“沙漠里的人,为了生存所做出的事,你们非但做不出,而且想都不敢去想的。”
精美的瓷器里,装着精美而可口的菜,白玉雕成的酒杯里,盛满了唬璃色的酒,这在一个饕餮的酒徒眼中看来,已经可以算是最可爱的景象了,何况在旁边斟酒的,又是两个值得任何男人都多瞧两眼的美女。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用他那惯有的欣赏态度,去欣赏她们的美丽,只因她们对姬冰雁神态之亲密,就算是个瞎子,也可以感觉出来——他自己在喝着老朋友的好酒,又怎么能让老朋友吃醋呢?胡铁花也没瞧她们,他只是拼命的吃喝,大多数人心情不好时,都会拿酒菜来出气的。
他不但自己吃,而且一杯又一杯地去灌姬冰雁,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还能吃,还能喝,就算腿断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大笑道:“姬冰雁,你只管放心吧,你一定死不了的,一个还能喝这么多酒的人,至少可以再活三十年。
姬冰雁微笑道:“酒并不是用腿喝的,是吗?”
胡铁花大笑道:“不错!你的腿就算坏了,但别的地方都还是好好的,我现在才算放心了。”
姬冰雁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却有些不放心。”
胡铁花瞪眼道:“你有什么不放心?”
姬冰雁道:“你两人就这样就想到沙漠去?”
胡铁花道:“等我肚子装满了就走。”
姬冰雁缓缓道:“你俩就是这样到沙漠去,我保证你们活不到十天。”
胡铁花苦笑道:“至少我的确不敢喝尿。”
姬冰雁道:“到了必要的时候,你不敢喝,你就得死,他们敢喝,所以他们就能活下来,所以他们就比你强,这是生存的问题,又和武功与智慧全没有关系。”
楚留香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必死,也是要去做的。”
姬冰雁叹道:“我自然也知道,楚留香已决心要做一件事,无论谁也拦不住,但你们定然要去,也不能就这样去的。”
楚留香道:“我们该怎么样去?”
姬冰雁道:“你们得准备很多东西。”
楚留香道:“准备些什么?“
姬冰雁道:“你们至少要准备五匹骆驼,去驮食水、粮食、宿具,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看来虽无用,到时都有用的东西,还得再找一个老于去照料牲口……”
他一笑接道:“这些东西,自然都用不着你们自己费心,到明天黄昏时,我都会为你们准备得妥妥当当。”
楚留香笑道:“但我们此去,却不是要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享福的,你千万莫要将我们宠坏了,牲口我自己可以照料,有两匹马,几袋水和粮食,便已足够,若再能为胡疯子准备些酒,则更感激不尽。”
姬冰雁叹了口气,哺哺道:“楚留香呀!楚留香!想不到你还是十年前那样的牛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