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 —古龙 |
第三章、赌
赢家食色佳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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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答腔。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人开口。 焦七太爷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微微的冷笑,忽然道“老大,你认为这是怎麽回事?” 老大就是那脸色发黄的中年人,他姓方,在焦七太爷门下的八大金刚中,他是老大。 方老大迟疑着,道:“我想不通。” 焦七太爷道:“怎麽会想不通?” 方老大道:“老八说的也很有道理,既然输了,不走干什麽” 他又想了想:“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并不是这麽简单。”,焦七太爷道:“为什麽?” 方老大说道:“因为,他输得太痛快了。” 这是实话。赵无忌本来确实可以不必输得这麽快,这麽惨,因为他本来不必让焦七太爷先掷的。 廖老八可忍不住道:“你认为他别有用意?” 方老大承认。廖老八又道:“那麽我们刚才为什麽不把他留下来” 方老大笑道:“人家既然认输了,而且输得那麽漂亮,那麽痛快,我们凭什麽还把人家留下来?” 廖老八没话说了。焦七太爷道:“你也猜出了他为什麽要这样做?” 力老大道:“我猜不出。” 人家钱也输光了,人也走了,你还能对他怎麽样?焦七太爷又开口抽他的水烟,抽了一口又一口,烟早就灭了,他也不知道。他并不是在抽水烟,他是在思索。又过了很久很久,他枯瘦蜡黄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八个人,都已跟随他二十年以上了,都知道他只有在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时,才能有这种表情。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麽事? 对一个已经七十二岁: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老人来说,应该已没有什麽可怕的事。 所以每个人的心都拉了起来,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爷终於开口。 他在看着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盘里有场子,你在他的地盘里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认,低头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在这里的场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你那场子,有多少本钱?” 廖老八道:“六万。” 在焦七太爷面前,什麽事他都不敢隐瞒,所以他又接着道:“我们已经做了四年多,已经赚了二十多万,除了开销外,都存在那里没有动。” 他在笑,笑得却有点不太自然:“因为我那女人想用这笔钱去开几家妓院。”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她也很好赌。” 廖老八陪笑道:“她赌得比我还凶,只不过她总是嬴的时候多。” 焦七太爷忽然叹了口气,道:“嬴的时侯多就糟了!” 一个人开始赌的时候,嬴得越多越糟,因为他总是会觉得自己手气很好,很有赌运,就会愈来愈想赌,赌得愈大愈好,就算输了一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嬴回来。 输钱的就是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常常会一下子就输光,连本钱都输光。 这是焦七太爷的教训,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们八个人都已经听了很多遍,谁都不会忘记。 鄙是谁都不知道焦七太爷为什麽会在这种时侯问这些话。 焦七太爷又问道:“连本钱加上利息,你那场子里,可以随时付出的银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万两。” 焦七太爷道:“你不在的时候,是谁在管那个场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个女人。” 他又陪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虽然会吃醋,却从来不会吃我。” 焦七太爷冷冷道:“不管怎麽样,她手上多少总有点钱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爷接着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迟疑着,道:“大概最少总有七八万了。” 焦七太爷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说不定,也许已经有十七八万。” 焦七太爷沈默着,看着桌上的银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大,老二,老叁,老四,老五,老七,你们每个人分两万。” 六个人同时谢过焦七太爷的赐赏,他们从不敢推辞。 焦七太爷道:“老六出的赌本,也担了风险,老六应该分五万。” 贾老板也谢过,心里却在奇怪,既然每个人都有份,为什麽不分给老八? 鄙是焦七太爷既然没有说,谁也不敢问。 焦七太爷道:“叁万两分给我这次带来的人,剩下的二十万,就给老八吧。” 焦七太爷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对这八个弟子,更没有偏爱,这次,廖老八本没有出力,却分了个大份,大家心里,都在诧异。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惊,抢着道:“为什麽分给我这麽多?” 焦七太爷叹了口气,道:“因为你很快就会需要的。” 廖老八还想再说,那面色淡黄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声道:“好厉害,好厉害。” 贾老板道:“你说谁好厉害?” 力老大叹息摇头,道:“那个姓赵的年轻人好厉害。” 贾老板道:“刚才我也已想到,他这麽样做,只因为生怕老爷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愿坏了他“行涟豹子”的名声,所以索性输这一次,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点头,道:“只凭这一着,已经用得够厉害了。” 贾老板道:“但是他毕竟还是输了四十万,这数目并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别人没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机会捞回来。” 贾老板道:“怎麽捞?” 方老大道:“他在赌这上面输出去的,当然还是从赌上捞回来。” 一向沈默寡言的老叁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他在这里输了四十万,难道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赢回来?” 廖老八道:“到那里去嬴?” 方老大看着他苦笑摇头,贾老闾已跳起来,道:“莫非是老八的场子” 老叁道:“现在你总该明白,老爷子为什麽将最大的一份分给老八了。” 贾老闾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脚这麽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场子嬴倒。” 焦七太爷眨着眼,微微冷笑,道:“你为什麽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经冲了出去,贾老板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远在摇头叹息,道:“他若不把场子交给女人管,也许还不会这麽快就输光,可惜现在…” 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输了钱就会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见了高手,就一定会愈输愈多,输光为止。 “翻本”本来就是赌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输就走,绝不会留恋的。 “一输就走,见好就收”。 这两句话一向是焦七太爷的座右铭,真正的行家,从不会忘记。 老二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里。”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场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笔钱摆在那里。” 他叹息着又道:“说不定远有个女人摆在那里。” 两个女人输得当然此一个女人更快。 贾老板回来的时候,果然满头大汗,脸色发青。 力老大道:“怎麽样?” 贾老板勉强想笑,却笑不出:“老爷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嬴走了多少?” 贾老板道:“五十四万两的银票,还有城里的两栋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贾老板道:“十万。” 方老大看看老叁,两个人都在苦笑。 贾老板恨恨道:“那小子年纪轻轻,想不到竟如此厉害。” 焦七太爷眯着眼在想,忽然问道:“老八是不是带着人去找他麻烦去了?” 贾老板道:“他把老八场子里的兄弟放倒了好几个,我们不能不去找回来。” 焦七太爷道:“他嬴了钱还要揍人,也未免太凶狠了些。”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冷笑道:“怕只怕凶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们。” 贾老板道:“我们” 焦七太爷忽然沈下脸,厉声道:“我问你,究竟是谁先动手的?” 贝见焦七太爷沈下脸,贾老板已经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场子里的兄弟。” 焦七太爷冷声道:“他们为什麽要动手?是不是因为人家嬴了钱,就不让人家走?” 贾老板道:“那些兄弟,认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爷脸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脚,只要你们看不出来,就是人家本事,你们凭什麽不让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着贾六:“我问你,你们那里是赌场?还是强盗窝?” 贾老板低下头,不敢再开口,刚擦乾的汗又流满一脸。 焦七太爷的波动很快就平息了。 赌徒们最需要的不仅仅是“幸运”:还要“冷静”。 一个从十来岁时就做了赌徒,而且做了“赌王”的人,当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话他不能不说:“就好像开妓院一样,我们也是在做生意,虽然这种生意并不太受人尊敬,却还是生意,而且是种很古老的生意!” 这些话他已说了很多次。 自从他把这些人收为门下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有了这种观念。 这种生意虽然并不高尚,却很温和。 我们都是生意人,不是强盗。 做这种生意的人,应该用的是技巧,不是暴力。 焦七太爷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暴力。 他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道:“那麽你就该赶快去把老八叫回来。” 贾老板低着头,陪笑道:“现在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焦七太爷道:“为什麽?” 贾老板道:“因为他把郭家叁兄弟也带去了。” 焦七太爷道:“郭家叁兄弟,是什麽人” 贾老板道:“是我们兄弟里最“跳”的叁个人。” 他又解释:“他们跟别的兄弟不一样,既不喜欢赌,也不喜欢酒色,他们只喜欢揍人,只要有人给他们揍,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跳”的意思,不仅是暴躁、冲动、好勇斗狠,而且还有一点“疯”。 “疯”的意思就很难解释了。 那并不是真的疯,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顾一切的去拚命。 郭家叁兄弟都很“疯”,尤其是在喝了几杯酒之後。 现在他们都已经喝了酒,不仅是几杯,他们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叁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叫郭狼,老么叫郭狗。 郭狗这名字实在不好听,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这麽样一个名字,他也只好认了。 他们的老子是个很凶狠的人,总希望能替他的儿子起个很凶的名字,一种很凶猛的野兽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字汇并不多,生的儿子却不少。除了虎、豹、熊、狮狼之外,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麽凶猛的野兽。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么儿子叫“狗”,因为狗至少还会咬人。 郭狗的确会咬人,而且喜欢咬人,咬得很凶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总带着把用上好缅铁千百打成的“缅刀”。可以像皮带一样围在腰上。 他的刀法并没有得到真正名家的传授,却很凶狠,很有劲。 巴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时,也常常会死在他的刀下。 因为,他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拚命。 因为他很“跳”。 现在他们都已到了平安客栈,赵无忌就住在平安客栈里。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个地方都几乎有家.安客栈。 住在平安客栈里的人,纵然未必个个都能平安,大家还是喜欢讨个吉利。 这家平安客栈不但是城里最大的一家,而且是个声誉卓着的老店。 廖八爷一马当先,带着他的打手们到这里来的时候,正有个陌生人背负双手站在门外的避风檐下,打量着门口招牌上四个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这人叁十出头,宽肩细腰,满脸精悍之色,身上穿着件青布长衫脚上着布袜草鞋,上面却用一块白布巾缠着头。 廖八一心只想去对付那个姓赵的,本没有注意到这麽样一个人。 这人却忽然冷笑着喃喃自语:“依我看,这家平安客栈只怕一点都不平安,进去的人若想再平平安安的出来,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头,盯着他,厉声道:“你嘴里在嘀咕什麽白布包头的壮汉神色不变,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道:“我说我的,跟你有什麽关系?” 在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们,廖八认不得的很少,这人看来却很陌生,显然是从外地来的,说话的口音中,带着很浓的四川音。 廖八还在瞪着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经冲过来准备揍人了。 这人又在冷笑,道:“放着正点子不去找,却在外面乱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头已经打了出去,却被廖八一把拉住,沈声道:“咱们先对付了那个姓赵的,再回来找这小子也不迟!” 廖八爷虽然性如烈火,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了,彷佛已看出了这个外路人并不简单,说的话中也好像别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烦。 郭狗子却还是不服气,临走时,还瞪了这人几眼,道:“你有种,就在这里等着。” 这人背着手,仰着脸,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们走进去,这人居然真的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在脚上打着拍子,哼起川中的小调来。 他一支小调还没有哼完,已经听见里面传出了惨呼声,甚至连骨头折断的声音都可以隐约听得见。 这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嘴里正数着:“一个,两个,叁个,四个,五个,六个” 跟着廖八进去的一共有十二个人,现在果然已只剩下六个还能用自己两条腿走出来。 廖八虽然还能走,手脚却似已折断了,用左手捧着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这个人眼角瞟着他,又在喃喃自语:“看来这平安客栈果然一点都不平安。” 廖八只好装作听不见。 那行运豹子不但会掷骰子,武功也远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叁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样打得爬不起来,叁个人至少断了十根指骨。 他本来对自己的“大鹰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鹰爪手”来对付他,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拧断。 现在他就算还想找麻烦,也没法子找了,这人说的话,他只有装作听不见。 谁知这人却不肯放过他,忽然站起来,一闪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变色道:“你想干什麽?” 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没有断的一只手反掴去,忽然觉得肘上一麻,连这条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动了。 後面有两人扑上来,这人头也不回,曲着肘往後一撞,这两人也被打得倒下。 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腕,轻叱一声。 “着!” 只听“格叱”一声响,廖八满头冷汗如雨,断了的腕子却已被接上。 这人已後退了几步,背负起双手,悠然微笑,道:“怎麽样?” 廖八怔在那里,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这来历不明行踪诡秘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请你喝杯酒。” 这人回答得很乾脆:“走。” 捌已摆上来,廖八一连跟这人乾了叁杯,才长长吐出气,把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伸出来,大姆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来就不错,可是你的运气更好。” 廖八苦笑道:“这算什麽鸟运气,我廖八从出生就没栽过这麽大的筋斗。” 这人道:“就因为你栽了这个斛斗,才算是你的运气。”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着道:“你若把那姓赵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这人又喝了两杯,才问道:“你知道那龟儿子是什麽来历?” 廖八摇头:“不知道” 这人道:“大风堂的赵简赵二爷,你总该知道吧?” 赵简成名极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黄河两岸、关中皖北,也都在大风堂的势力围之内,赵二爷的名衔,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廖八道:“我若连赵二爷的名头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白混了。” 这人道:“那个姓赵的龟儿子,就是赵简的大公子。” 廖八脸色立刻变了。 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风堂怎麽会放过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摇头,道:“不对。” 这人道:“什麽不对” 廖八道:“他若真是赵二爷的公子,只要亮出字号来,随便走到那里去,要找个几十万两银子花,都容易得很。” 这人道:“不错。” 廖八道:“那他为什麽要捞到赌场里来?” 这人笑了笑,笑得彷佛很神秘。 廖八道:“难道他存心想来找我们的麻烦,挑我们的场子?” 这人在喝酒,酒量还真不错,连乾了十来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样赌,一样女人,这两行他们是从来不插手的。” 这入微微一笑,道:“规矩是规矩,他是他。” 廖八变色道:“难道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想来挑我们的场子,难道他也想在这两行里插一脚?又碍着大风堂规矩,所以才不敢亮字号。” 这人淡淡道:“一个像他这麽样的小伙子,花钱的地方当然不少,大风堂的规矩偏偏又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来捞几文,日子怎麽过得下去?” 他悠悠的接着道:“要想出来捞钱,当然只有这两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这人道:“你怎麽告了赵二爷在大风堂里一向最有人望,难道还想要大风堂的人帮着你来对付他的儿子?” 廖八不说话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声道:“不行,不管怎麽样都不行,这是我们用血汗打出来的天下,我们绝不可能就这麽样让给别人。” 这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看样子你不让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麽样?” 这人道:“除非这位赵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只有死人是永远不会找钱花的。” 廖八盯着他看了很久,压低声音问道:“你想他会不会忽然重病?” 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让他忽然生这麽一场病?”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麽?” 这人道“看你有没五万两银子?” 廖八眼里发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这人道“那麽你就只要发张帖子,请他明天中年到城里那家新开的四川馆子“寿尔康” 去吃饭。” 他微笑接着道:“这顿饭吃下去,我保证他一定会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发帖子请他,他就会去。” 这人道:“他一定会去。” 廖八又问道:“我是不是还要请别人去?” 这人道:“除了贾老板外,你千万不能请别人,否则” 廖八道:“否则怎麽样?” 这人沈下脸,冷冷道:“否则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开始喝酒,擦汗,又喝了叁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这麽办!” 血战 “寿尔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後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寿尔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开店,店越开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这里的“寿尔康”,却还是最近才开张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辣又烫又嫩又鲜。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然还不到半个月,名气就已经不小。 赵无忌也知道这地方。他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在“寿尔康”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碗豆肚条汤。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帐。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帐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么师”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么师是四州话,么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么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志。 川人头上喜欢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去世,川人都头缠白布,以示哀悼,以後居然相沿成习。 一入川境,只要看见头上没有缠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 “脚底下的人”,吃一顿叁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赵无忌请客。 所以他走进“寿尔康”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两位,贾六廖八:客人只有赵无忌一个。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桌很名贵的菜。 捌是最好的滤川大麴。 赵无忌微微一笑,道:“两位真是太客气了。” 贾六和廖八确实很客气,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客气一点有什麽关系。 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仔细讨论了很久。 “那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对付赵无忌?” “我有把握。” “你看见过他的功夫”贾六本来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种邪气。” “什麽邪气?”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铰出来咬人一样。” “他准备怎麽样下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不过替我们在寿尔康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什麽要选寿尔康?” “他说话带着川音,寿尔康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寿尔康堂上的么师一共有十个人,楼上五个,楼下五个。 贾六曾经仔纽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四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了之後,楼上的么师又多了一个,正是他们的那位“朋友”。 “我们约定好五万两银子先付叁万,事成後再付尾数。” “你已经付给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给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经送给了那个姓赵的,还附了封短信。” “谁写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虽然只不过是个监生,写封信绝不成问题。 信上先对赵无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赵无忌必要赏脸来吃顿饭,大家化敌为友。 “你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什麽?”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什麽事都不在乎。” 赵无忌当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他们准备什麽时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侯,只要我一动筷子挟鱼头,他们就出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廖八手心里却已开始冒汗。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等待总是会令人觉得紧张。 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让赵无忌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焦七太爷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错。 赵无忌一直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末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他“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 因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观察。 他看不出这地方有什麽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实六和廖八也吃不少。 他们甚至连贴身的随从都没有带,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难道他们真的想化敌为友! 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么师特别乾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赵无忌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做事的,很少有这麽乾净的人。 鄙是他们如果真的有阴谋,也应该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其中还有个堂倌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见过。 但是赵无忌却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在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我怎麽会认得?身裁长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释,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找贾六,廖八他们的麻烦。 他这麽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要用这法子去找一个人。 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够找得到。 “寿尔康”远近驰名的豆瓣鲤鱼终於端上来了,用两尺长的特大号盘子装上来的,热气腾腾,又香又辣,只闻味道已经不错。 屋子里一直有两个堂师站在旁边伺候,端英上来的人已低着头退下去。 廖八道:“有没有人喜欢吃鱼头?” 贾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猫才喜欢吃鱼头。” 廖八大笑,道:“那麽我只好独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挟鱼头。 巴在这时,桌子忽然被人一脚踢翻,赵无忌的人已扑起,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 上菜的么师刚退到门口,半转过身,赵无忌已扑了过去。 巴在这同一刹那间,一直站在屋里伺候的两个么师也已出手。 他们叁个人打出来的都是暗器,两个分别打出六点乌黑色的寒星,打赵无忌的腿和背。 他们出手时,才看出他们手上已戴了个鹿皮手套。 和廖八谈生意的那壮汉,也乘着转身时戴上了手套,赵无忌飞身扑过去,他身形一闪,回头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蒙蒙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里的贾六和廖八脸色也变了,失声而呼。 “暗器有毒!” 他们虽然还没有看出这就是蜀中唐门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断魂砂,却知道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剧毒无比。 赵无忌的身子凌空,想避开後面打来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难如登天,何况前面还有千百粒毒砂! 巴算在唐门的暗器中,这断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毒砂此米粒还要小得多,虽然不能打远,可是一发出来就是黑蒙蒙的一大片,只要对方在一丈之内两丈方圆间,休想躲得开,只要挨着一粒,就必将腐烂入骨。 这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每一点细节,无疑都经过了极周密的计划。 叁个人出手的位置应该如何分配?应该出手打对方的什麽部位才能让他绝对无法闪避? 他们都已经算得很准。 鄙是他们想不到赵无忌竟在最後那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头红白布的壮汉,就是上官刃那天带去的随从之一,也就是把赵标杀了灭的凶手,曾经在和风山庄逗留了好几天。 赵无忌虽然并没有十分注意到这麽样一个人,脑子里多少总有点印象。 巴是这点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抢先了一步,在对方还没有开始发动前,他就已扑了过去。 这壮汉翻身扬手,打出毒砂,惊慌之下,出手就此较慢了一点。 他的手一扬,赵无忌已到了他胁下,拳头已打在他胁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头破裂的声音刚响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刚好迎上後面打来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恐惧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组织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赵无忌将他抛出去时,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却偏偏还没有死。 他甚至还能听得见他们那两位夥伴的骨头碎裂声和惨呼声。 然後他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在掴他的脸,一个人在问:“上官刃在那里” 手掌不停的掴在他脸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问话的声音,却已愈来愈遥远。 他张开嘴,想说话,涌出的却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这时他自己却已闻不到了。 赵无忌终於慢慢的站起来,面对着贾六和廖八。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身上却有血,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脸已经被几粒毒砂擦破,还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头。 鄙是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现在毒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他一定要撑下去,否则他也要死在这里,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湿的,连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令人作呕的噩梦。 骨头碎裂声惨呼声叫吟声,现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鄙是屋子里却仍然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和臭气。 他想吐。 他想冲出去,又不敢动。 赵无忌就站在他们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们,道:“是谁的主意?”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承认。 赵无忌冷笑,道:“你们若是真的要杀我,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没有人敢动。 赵无忌冷看着,忽转身走出来:“我不杀你们,只因为你们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已将支持不住。 伤口一点都不痛,只有点麻麻的,就好像被蚂蚁咬了一。 鄙是他的头已经在发晕,眼已经在发黑。 唐家的毒药暗器,绝不是徒具虚名的,这家馆子里,一定还有唐家的人,看起来特别乾净的么师,至少还有两叁个。 用毒的人,看起来总是特别乾净。 赵无忌挺起胸,坚步向前走。 他并不知道他受的伤是否还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死在他的仇人们面前。 没有人敢拦阻他,这里纵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吓破了胆。 他终於走出了这家装潢华美的大门。 鄙是他还能走多远阳光灿烂,他眼前却愈来愈黑,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看来就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黑影。 他想找辆大车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辆大车停在对面,他也看不见。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这人好像在问他的话,可是声音又偏偏显得模糊遥远。 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他的对头? 他用力睁开眼睛,这个人的脸就在他眼前,他居然还是看不太楚。 这人忽然大声道:“我就是轩辕一光,你认不认识我?” 赵无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 轩辕一光道:“赌什麽?” 赵无忌道:“我赌你一定会来找我。”他微笑着又道:“我嬴了。” 说出了这叁个字,他的人就已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