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淝水之战
“咚!咚!咚!”
战鼓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缓慢而稳定有力。于天明前早整装待发,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开出峡石城,驰下八公山,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临滩布阵。
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八千人为轻骑兵,其余为步兵,列成长方阵,横布岸原。突骑八千分为三组,两组各二千骑,翼军左右,四千主力精骑居中,其它步军则分为两组,夹在骑兵之间,每组约三万人,分前、中、后三阵,前阵以盾箭手为主,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配以长兵器,可远拒近攻。不论骑士刀手,一式轻甲上阵,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
十二枝大旗,沿岸插置,随风飘扬,威风凛凛,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北府”之名的红白色大旗,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快捷方式”。
对岸胡角声此起彼落,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
苻坚也是倾巢而出,骑军十八万,步兵六万,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声势浩大,军容鼎盛,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两翼配以各五千轻骑助战,盾牌林列,加上强弩劲箭,拒钩长击,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
由于人数众多,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每组约万骑,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圆拱向着对岸,把防御线缩小,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
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
刘裕随谢玄和谢石、谢琰驰下山城之际,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
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活到今天,他还是首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会战,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不是因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没有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
在北府兵将士里,除谢玄外,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的不易,而是谢玄费尽心力,巧施奇谋巧计,一手刻意营造出来的。
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一身白色儒士服不穿戴任何甲胄的雄伟背影,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情怀激烈。
环顾南方,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肯效死命。
刘裕相信目下在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就是谢玄只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即使苻坚倾全力而来,也没法击败谢玄。
打从开始,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前后千里,旌旗相望,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心存轻敌,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许兵力舆北府兵争锋。
在这一刹那,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能否做到是另一事,至少晓得其中法门。
对岸一簇旌旗,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正往前线推进,好看清楚柬岸的局势。
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原,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呐喊和喝采声,人人高呼谢玄大帅之名,士气立即攀上巅峰。对他们来说,谢玄已不止是一位领袖,而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油然神态,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忽然又握拳击天,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均惹来更激烈的呐喊,人人如醉如痴,浑忘战场上的凶险。
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刘裕心中不由更佩服谢安,他不避嫌疑的起用亲族,正是要予谢玄放手而为、全权指挥的自由和机会。换过谢石或谢琰是任何人,谢玄也不无顾忌,至乎碍手碍脚,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致尽。
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般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帅旗高举下,往淝水推进,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刘裕虽晓得他们喝采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也感与有荣焉,全身热血沸腾。
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今仗绝无任何疑问是保家安国、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目标明确正大,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反观对岸,虽兵力远胜,却是师劳力竭,特别是氐族外其它各族的战士,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为甚么而战?
宽达三十丈的淝水,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生辉,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的隔开,河水默默流动,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
忽然一阵急骤强劲的鼓声轰天响起,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遥观敌阵。
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乞伏国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朝对岸瞧去,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似看不到其它任何人般,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苻融点头道:“正是谢玄。”
长风刮过大地,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
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把梁成一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冷笑道:“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仍扮作风流名士款儿乳臭未除的小子,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竟敢大言不惭,我要教他个尸葬淝水。”
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北府兵士气如虹,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不过时地均不适宜,只好婉转的道:“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我们只须以静制动,此仗必胜无疑。”
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纷纷同意点头,敌故不能攻我,我更不宜攻敌。
吕光想起河水的深浅,狞笑道:“若谢玄敢挥军渡河,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吃苦他尾巴攻往对岸,保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乞伏国仁皱眉道:“谢玄若愚蠢至此,没有人可助他渡过此劫。”
众将齐声哄笑。
那边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苻坚中计哩!还以为有便宜可检,放弃主攻,待我军渡河攻击之际才发动反攻,可笑之极。”
谢石皱眉道:“苻坚若真按兵不动,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仍鸡破其坚固的阵势,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兵败如山倒,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
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分别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
谢玄从容不迫的答道:“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是否心切求胜?”
忽然大喝道:“击鼓三通!”
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立即鼓声雷动,三通鼓响后,倏地静下来。
两岸鸦雀无声,唯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
刘裕心中一动,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不甘受辱,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
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谢玄大喝过去道:“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配合刚敛歇的鼓响,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更是霸气十足。
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却不怒反笑,大笑道:“南方小儿,大言不惭,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今天就不会舆你对阵于此,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我不但可饶你一命,还可赏你一官半职,否则后悔莫及。”
北府军方立时自发的爆出一阵哄笑,嘲弄苻坚在另一枝先锋军惨吃败仗下,仍敢说出这番话来,苻坚才是大言不惭的人。
谢玄摇头失笑,喝道:“休说废话,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右一句苻坚,毫不尊重他,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语气,此可忍孰不可忍,怒笑道:“谁在说废话,够胆便放马过来,我要你填尸淝水。”
谢玄好整以暇道:“苻坚你现在置阵逼水,只在作持久之计,而非是要对阵交锋。若有心决一死战,何不全军后退百步,让我们渡河较量,以决胜负。若乏此胆量,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弄儿为乐算哩!”
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二度发出哄笑。
笑声传入苻坚耳内,变成嘲辱,苻坚环顾左右,人人脸泛怒容。
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若稍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公拥辔而观之,不亦乐乎!”
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语调客气,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不知如何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反份外刺耳。
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沉声道:“此子是否不知死活!”
乞伏国仁讶道:“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
苻融也道:“其中可能有诈,请天王三思。”
祖渠蒙逊冷哼道:“有淝水阻隔,他要全军涉水过来,至少需半个时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湿透身兼加上西北寒风,不劳我们侍候,早把他们冷个半死。”
秃发乌孤也发言道:“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谢玄仍按兵不动,然后嘲笑是把我们愚弄了?”
吕光狠狠道:“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希望渡河作战,因欺我们长途行军,元气未复,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
苻坚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道:“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甚么花样来呢?现在两军对垒,清楚分明,当他渡河大半之时,我们举军全力击之,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待敌溃退,再以铁骑衔尾追杀,此战可获全胜。”
乞伏国仁道:“吕光大将所言成理,只要我们避不交锋,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
苻融也道:“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大军实宜进不宜退。”
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断言道:“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且若他退守峡石,攻之不易,若依朕之计,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南晋的江山,将是朕囊中之物。”
说罢大喝过去道:“南方小儿听着,我们便后退百步,尔等须立即过河,决一死战,勿要出尔反尔。”
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
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向左右叹道:“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
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通知各领军将员,头皮兴奋得发麻,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
成也淝水,败也淝水。
谢玄肯孤注一掷,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苻坚所以肯“小退师”,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回师痛击。
像苻坚方面多达二十万以上之众的军队,等若一头臃肿不堪、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不要说后退百步,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一动无有不动,其乱势可想而知。
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进攻亦可井然有序,可是若掉头往后走,不但协调困难,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系统拉松破坏。
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想,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才渡河决战。
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
谢玄凝望敌阵,胡号高鸣,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由于敌方人多,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越过寿春城北。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和苻坚的对话,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心生疑惑。
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来回飞驰,大声吩咐前线由来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直至他发下命令,始可后撤。
朱序则神情肃穆,默然不语,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
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保持心境的平静,微笑道:
“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
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动势蔓延至中军,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已烟消云散。
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急喘两口气道:“何时进攻?”
谢玄油然道:“当苻坚主旗移动,就是我们挥军渡河,克敌制胜的一刻。”
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边飞驰回来,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正虎视眈眈的目注己方,担心道:“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我们恐怕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纵使成功渡河,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一
谢玄淡淡道:“敌方在重整阵势前,军心已乱,兼我方马快,百步之地瞬即到达,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一街可破,败势一成,对方将回天乏术。苻融虽想得周到,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方撤退前线步兵,可惜却没有调走朱序,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
谢石道:“苻坚动哩!”
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掉头后撤。
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由于战马不宜以马股往后退走,必须掉转马头,所以变成漫原的马股,不断去远,蔚为奇观。如此景像,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从未之有。
三万盾箭手与苻融、朱序仍留守前线,摆明到一切妥当,方肯后撤。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
谢玄大喝道:“击鼓!”
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节奏如一,檑鼓声立时震天响起,传遍战场每一角落。
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份人,均给鼓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望来,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情况转趋混乱。
“铮”!
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高叫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取胜。”
一马当先,领头冲落淝水,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往对岸杀去。
谢石、谢琰、刘裕等一众将兵,齐声发喊,随他街入河水。
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亦毫不犹豫冲落淝水,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
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
一时蹄声轰隆震耳,河水激溅,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可是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
大秦兵军心已乱。
第八章 淝水流绝
燕飞不徐不疾的在路上走着,非是他不想赶路,而是怕内伤发作。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任遥的邪功确阴损厉害,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合于自然之道,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去了。
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的目标是刘裕,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干掉他任遥便可一劳永逸,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至于鬼面怪人,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没有天心佩,得物亦无所用。
现在连燕飞也对那甚么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究竟其中包含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像任遥般等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高手,也不择手段的你争我夺,斗个不亦乐乎。而目下占尽上风的,肯定是任遥。
他取的路径靠近睢水,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
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现在却是野草蔓生,日久失修,凹凸不平,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遣痕犹新,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
燕飞心中盘算,当到达淮水,便泅过对岸,沿淮水南岸西行,顶多两天工夫,可抵峡石,还可以好好休息疗伤,又不虞碰上往寻刘裕晦气的青煶或任遥。
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总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因那是北府兵重地,惹翻谢玄,即使高明如任遥,也可能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找寻机会。
转过路弯,燕飞一震止步。
前方不远处,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佩剑断成两半,陪伴尸旁,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青武士,尸身仍有微温。
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浮现出被卢循所杀遍布道上的太乙教道徒。忙趋前详细检视其死因,但表面却无任何伤痕,显是被震断经脉。
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曼妙夫人更是高手,且任遥又在附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人有此能耐呢?
燕飞继续沿路疾行,不一会又见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且连女子也不放过,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
他虽对逍遥教任何人物绝无好感,亦不由心中恻然。三人死法如一,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全身不见其它任何伤势,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他从未遇上,邪恶可怕至乎极矣。
再转过一个路弯,果然不出所料,那辆华丽的马车倾侧路旁,四周伏尸处处,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当在卢循之上,如此人物,天下间找一个都不容易,偏偏这几天内,他们却一个一个仿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作恶人间。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当北府兵的轻骑兵分三路渡河,由于河道低陷下去,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达百步,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瞄准不易,兼之鼓声震耳,一时乱了方寸,只有部份人盲目发箭,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
苻融居于马上,看个清楚分明,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方知中计,大叫不妙下,拔出马刀,高喊前进,却给鼓声把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转呼放箭时,以百计的劲箭,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投往己阵,登时射倒数十人,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
谢玄一马当先,跃上岸沿,大叫道:“苻坚败哩!”
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以骑兵的速度,眨眼工夫便可街入阵内,秦兵顶多只能多射上两箭。
谢玄的出现,惹得人人往他发射,岂知谢玄左盾右剑,盾护马剑护人,就那么把箭矢挡格拨开,威风至极点。
三路骑兵同时街上淝水西岸,如狼似虎的往敌阵杀去。
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部份掉头迎战,部份仍继续退走,你撞我,我阻你,形势混乱不堪。
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么快,也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可惜已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形成更大的混乱。
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无法发挥应有以众凌寡的威力。
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大喝道:“拔出兵刃,近身作战。”
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朱序见是时机,也大嚷道:“秦军败哩!”
领着手下亲兵亲将,掉头便走,左右的秦兵哪知发生甚么事,立即跟随,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整个前阵乱上加乱。
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孥刀策马往朱序追去,大喝道:“后撤者斩!”
“飕”的一声,一根劲箭从敌方处射来,从左胁透入,直刺苻融心脏要害。
苻融长刀脱手,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手上长弓重挂回马侧,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晓得不但输掉此仗,大秦也完蛋了。
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一头卦倒,朱序等又不断大嚷“苻坚败了”,敌人又已杀至近前,登时抛弓弃刃,往西四散奔逃,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肢离破碎,溃不成军。
只见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战争再不成战争,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等诸将指挥下,尾随骑兵渡河,当他们登上彼岸,大局已定,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
回头欲要迎敌的苻坚看得睚毗欲裂,不顾左右劝阻,硬要拚命,可是其亲兵团却被败退回来的步兵所阻,欲进难前。
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知败势已成,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死命扯着苻坚马缰,大叫道:“天王请退回边荒集。”
苻坚还要抗拒,一支流矢射来,插入他左肩,痛得他惨哼一声,伏倒马上。
乞伏国仁无暇检视他伤势,扯着他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忙护持在他左右,同往淮水逃去。
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
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背心衣衫破碎,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
大汉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中指屈曲,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
燕飞来到他身旁蹲跪捆看,果然秃顶大汉在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江”字,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然后不支毙命,附近却不见其它被害者。
有那个高手是姓江的?
忽然心中一震,已想到是谁。
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事实上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来,只因道门碍于某种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当发现荣智等被害,知是任遥出手,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大开杀戒。任遥既没有随队南行,这批逍遥徒众当然遭殃。
这么看,南方人人畏惧的“天师”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
这秃顶大汉是唯一有明显致命伤势的人,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于同侪,一人独力截着江凌虚,拚死力战,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
想到这里,燕飞目光扫视道旁密林,不一会有所发现,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
燕飞跳将起来,掠入林内,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
可以是其它逍遥教徒施放,又或是曼妙夫人。
对于妖女青媞他是敌友难分,不过绝无恶感。她虽是行为难测,反反复覆,可是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
他有点不由自主的深进林内十多丈,一具女尸高挂树上,长发披散,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子。
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强男凌虐女流,逍遥教的女徒虽非是弱质女子,更非善男信女,可是江凌虚的狠下毒手,仍激起他心中义愤。
本抱着姑且看看,不宜沾手插足邪教互相残杀心意的他,终抛开一切,往林木深处依据蛛丝马迹,全速追去,浑忘己身所负严重内伤。
谢玄立马淮水南岸,凝视对岸林野荒山,由苻融设立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来,转北进入颖水,旗帜飘扬的北上开往边荒集,进攻敌人大后方的据点,务要先一步摧毁苻坚唯一可藉以翻身的老本。
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马后,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
淝水之战以“秦兵大败”而告终。只是敌人“自相践踏而死者”,已是“蔽野塞川”。现在刘牢之和何谦各领一军,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的敌人,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接收寿阳,处理敌人伤亡者和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兵矢和粮草物资。
谢玄率领二千精骑,甫抵达便立马凝思,包括刘裕内,没有人明白他在想甚么。
谢玄忽道:“小裕过来!”
刘裕拍马而前,到达他身侧稍后处全心全意恭敬的道:“玄帅请吩咐!”
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轻叹一口气,道:“你有甚么感觉?”
刘裕大为错愕,老实地答道:“当然是心情兴奋,又如释重负。苻坚此败,将令北方四分五裂,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还可乘势北伐,统一天下,刘裕只愿能追随玄帅骥尾,克服北方。”
谢玄没有回头瞧他,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神色漠然道:“若一切如小裕所说那么简单,则世上该少却很多烦恼事,可惜事与愿违,小裕该谨记”人心险恶“这四个字。”
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闻言心中一震道:“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
谢玄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战争是无情的,现在我们必须乘势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唉!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和繁荣的局面,但在此刻,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
刘裕心中同意。
边荒因是无人的缓冲地带,途上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均要大费周章,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
可是现今苻坚大败,由于南晋并没有充份北伐的准备,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在边荒以南失陷于氐秦的大城,不易乘势追击,一举克服北方。
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形势将逆转过来,再不利于北伐,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
而北伐能否成事,还要看朝廷的心意,谢玄的“人心险恶”,至少有部份是由此而生。
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去,看得刘裕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且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些马……”
谢玄微笑道:“小裕难道忘记了洛涧之战吗?”
刘裕恍然大悟,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心中有点明白,道:“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苻坚?”
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颔首道:“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这就是穷迫猛打,赶尽杀绝,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
刘裕心中叫绝,更是佩服。谢玄确可得算无遗策的美名。若换作是自己,肯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没有那么容易中计。
而把这批生力军的战马,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实在是上上之策。
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吃饱粮草的马儿作脚力,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必可轻轻松松把对方收拾。
早在胜负未明之际,谢玄已拟定好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这才配称明帅,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
谢玄淡淡道:“你猜苻坚会采取那条路线逃走?”
刘裕毫不犹豫答道:“边荒集!”
谢玄哈哈笑道:“答得好!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又心痛苻融之死,必全速逃往边荒集,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加上重整的败军,再图反攻。我将利用他这心态,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
刘裕兴奋的道:“任苻坚如何精明,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员,可助他扳回此局。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加上人心惶惶,我们水师攻至,逞荒集的守兵将望风而逃,不战而溃。玄帅此着确是高明。”
谢玄默然片晌,忽然沉声道:“我们要小心慕容垂,现在他心愿达成,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他和我们的关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再非互相利用。”
刘裕点头受教,又心中感激,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不但肯和他谈心事,更对他谆谆诱导,望其成材。
谢玄道:“我们去吧!”
领头策马驰下浮桥。
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马蹄踏上浮桥,发出密集的清响,仿佛如对苻坚敲起的丧钟,强大的氐秦帝国,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
第九章 噬脐莫及
燕飞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燕飞哑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两口。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顶。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寻来,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供他循线索追踪,不会走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向方逃之天天。
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直至失去痕迹,方醒悟过来,可见此人机智高明,轻身提踪之术更是一等一。在刚才车队诸人中,除任遥外只有青煶妖女有此能耐。
当然不会是任遥,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煶,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可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底搜查,自然是潜踪匿迹的能手,江凌虚只得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飞给吓了一跳,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却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高跳的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她笑脸如花,从立处的树杆间往下跃来,手中提着一块颜色古怪、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对岸,然后一个旋身,衣袂飘扬下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优美的身段,再面对他时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身上那裹去了。
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处的法宝,摇头笑道:“难怪你敢出卖我们,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
美丽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敛去,嘟长可爱的小嘴儿,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隔着半丈许阔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那次算我不对,不过奴家已立即后侮得想要自尽,所以没再落井下石,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逃过大难?你知奴家为甚么要后悔吗?”
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子一概不受落。想虽是这么想,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浑身湿透曲线尽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讶?自己自长安的伤心事后,见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想到这里,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荡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问题,你是好人来的啊!嘻!刚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
燕飞略一摇头,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失落的难言滋味。皱眉道:
“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下毒手杀害,你却竟有闲情说这些事?”
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讶道:“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
燕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没好气的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术,我须立即动身。”
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难得遇上嘛!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且与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关系呢。”
燕飞奇道:“你不怕令兄吗?竟敢出卖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的道:“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
燕飞叹道:“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听到你们的对话,后来还给令兄察觉,大家狠狠打了一场。”
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失声道:“你竟能全身而退?”
燕飞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说罢站起来。
青媞也跳将起来,道:“没有可能的,你是甚么斤两,奴家一清二楚。”
“砰”!
两人举头望去,只见西南方远处的高空,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
青媞色变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奴家走啦!唉!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
说罢展开身法,全速去了。
燕飞给她一句“贱人”,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而事实上他对青缇并没有任何责任。
再沉吟片晌,最后暗叹一口气,追在青媞背后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确是自作孽。
苻坚坐在一块石上,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拔箭疗伤,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使他感觉趋于麻木,切身的痛楚像与他隔离至万水千山之外。
马在喷雾,人在喘气。
全力奔逃下,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内,捱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有些是追不上来,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则是故意离队,因为再不看好苻坚。
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权翼、石越、张蠓、毛当诸人。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他们仍是身处险境中。
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提出来,反对者众,权翼和石越更是拚死力谏,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他能否卷土重来呢?
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说话,仍是言犹在耳,她道:“妾听说天地滋万物,圣王治理天下,无不顺从自然,所以能够成功。黄帝服牛乘马是顺应了牛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汤、武灭桀,纣是顺应了民心。由此看来,做任可事情都要有所顺应自然。现在大臣们都说晋不可伐,陛下却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民谚说”鸡夜鸣不利出师,犬群吠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今年秋冬以来,鸡常在夜间鸣,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
当时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军的事,不是你们妇人所应当干预的!”便阻止她说下去,此刻方知良药苦口,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
犹记得王猛临终前,对他说过“南晋地处江南,君臣团结一致,不可轻易出兵。我死之后,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鲜卑、西羌,是我们的仇敌,最终会发动叛乱,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
当初决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现在却是噬脐莫及。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鼓响起道:“我们必须继续行程,尽速赶回边荒集,请天王起驾。”
苻坚行尸走肉的勉力站起来,上马去了。
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急起急落的马蹄踏上御道,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另一骑转入乌衣巷。
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中途多次换马。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那敢拦截。
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路人固是驻足观望,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
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同声发喊道:“打胜仗哩!打胜仗哩!”
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点难以相信,争相追问,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
冲向城门的士兵扯尽喉嘴的在马上大喊道:“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苻坚给打跑哩!”
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状若疯狂。似是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
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皱眉道:“发生甚么事?”
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会否是战事已有结果?”
谢安微笑道:“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战事有结果,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除非……”
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胜,苻坚给赶回淮北去,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
话犹未已,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
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颤声道:“报告安公,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玄帅亲率精骑,以碎石包藏于河底,分二路渡江进击,当场射杀苻融,秦军大败,坚众奔溃,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计。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直奔边荒集去。”
谢安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整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挤得厅子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一口气,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个反应。
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轻松的道:“这局我胜哩!”
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只孥眼紧盯着他。
事实上每一对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大战虽发生在淝水,他谢安方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
谢安捋须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儿辈,大破贼了!”
众人齐声欢呼,一哄而散,抢着去通知府内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为之哑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谢安一眼,似在说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镇之以静”的模样,事实上可肯定他必在心裹暗抹一把汗,并大呼侥幸。
宋悲风道:“请安爷立即起驾,入宫向皇上贺喜!”
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道:“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备马!”
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谢兄不用理会我,要下棋时随时传召,刚才那局棋我绝不心服。”
谢安哈哈一笑,告个罪后匆匆离开,刚过门槛,支遁在后面叫道:“谢兄小心足下!”
谢安讶然下望,原来跨出门槛时,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得折断,自己竟毫不知情,还是支遁眼利。
谢安摇头苦笑的去了。
正是“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谢玄驰上高岗,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追到身边方勒马停下。
仍是同一样的月亮,但落在谢玄眼裹,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
人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
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
他谢玄奉有若此战获胜,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可是桓冲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
缺乏荆州粮草军马的支持,他将举步为艰,何况尚有朝廷的制肘。
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由于荆州军权独立,比他更有条件北伐。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他谢玄便无法北上,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确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机。
对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于他之下,且曾两次约期挑战,名之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见,都被自己以“同为朝廷重臣”婉言拒绝。
可以想见当慕容垂撤出郧城,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一边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会挥军攻打川蜀,以扩大地盘,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增强实力,令朝廷不敢兴起削弱他军力权势的任何念头。
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敛旗息鼓,不敢妄动。可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团结稳定局面,大乱将会如洪水般破堤卷来,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
谢玄不由叹一口气,心中所想的事大大冲淡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
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玄帅何故叹息?”
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抛开心中杂念,道:“我们由此全速飞驰,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坚,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再恭候苻坚大驾。我们走吧!”
说罢领头街下山坡,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
第十章 惨遭妖害
燕飞穿林过树掠上山坡,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推进,他已抛开应否助青媞一臂之力的问题,改而内察所负的伤势。
任遥的逍遥真气似若附体的厉鬼,平时无踪无影,可是每当他行功至一定的火候阶段,那种可怕的真气便像从天上或地下钻出来,在他体内逐分逐寸的扩散,销蚀他的经脉。那种全身有若针刺的感觉,便像有人在他体内施行酷刑。若他不运功驱寒,恐怕他的血液也会凝固起来。
荣智欲举起铜壶而不得,因他正是陷于此种骇人的情况下。
可以想象荣智逃离宁家镇,情况与现时的他相似,只不过伤势严重得多,到发觉情况不对,已回天乏术。
任遥这种可怕的真气,可用“剧毒”来形容,是一种“气毒”,有如附骨之蛆。
自己三度被他的气毒入侵,所以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更不晓得是否能彻底驱除。幸好自己的日月丽天大法暗合天地阴阳至理,对这“气毒”有天然克制的神效,否则早似荣智般一命呜呼了。
现在他顶多能发挥正常状态下七、八成的功夫,因为要分神压抑体内“气毒”,若与高手动武,为保命放手施为,后果将不堪想象。
纵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对援助青煶仍没有丝毫退意,他只求心之所安,其它一切都不大计较,包括自己的小命在内。
在明月之下,林外现出一座藏于深山密林的古刹,看规模可想象其昔日的光辉,此刻却是空寂无人,没有半点灯火,显然是被废弃的寺庙。可怜灵山圣寺,本是修真胜地,却落得荒寒凄冷,仿如鬼域。
在一堆山石和草丛后方,倏地现出美丽的妖女青媞,还向他招手。
燕飞不以为异,掠到她旁学她般蹲下,通过枝叶婆娑,刚好俯瞰古寺主堂前的大广场,一尊佛像横卧广场正中处,两侧高起的佛塔像两名忠心耿耿的守卫:水不言弃的护持两旁。
古刹的三重殿堂仍大致保持完整,颇有气势,不过杂生的蔓草已蔓延到四壁和庙顶,一片荒芜的景象。
不过吸引燕飞注意的却是横躺在卧佛前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一身华裳丽服,美眸紧闭,月色下动人的身体线条起伏,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姿,似乎她不用作态,已可迷惑天下男人,令人看得血脉贲张。
燕飞心中大讶,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人,身旁的妖女论美色绝不在那女郎之下,可是为何独有她可予自己如此直接的刺激和诱惑力。若她双眸张开,加上风情万种的风姿,自己岂非会把持不住?
更奇怪的是,她现在一副海棠春睡的神态,自己因何偏去驰想她翩翩醒来后会是如何动人?
青媞在他耳旁细语道:“这就是曼妙那贱人。”
燕飞心中一懔,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曼妙吸引,加上身负气毒,若青媞再来给自己一个偷袭,大有可能着了她的道儿。
不由戒备的往她瞧去。
青媞正在看着他,见到他这般眼神,苦笑道:“上次人家是一片好心,怕你要逞英雄现身,所以想先一步制住你,千真万确是没有丝毫恶意。”
又喜孜孜的道:“你是我生平遇到真正的好人哩!是否怕人家遇上凶险,所以赶来相助呢?”
燕飞相信了她大半的话,因为如此才吻合她放自己走的情况。目光重投曼妙身上,收摄心神,沉声道:“是甚么一回事?”
青媞黛眉轻蹙,道:“人家怎知道呢?可能是江老妖把她擒下,取出她的讯号烟花发射,好引大兄来决一死战。也可能是这贱人自己发射烟花,再躺下来装死。太多可能性哩!”
燕飞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你大兄的人吗?为何开口闭口都称她作贱人?”
青媞不屑的低声道:“只爱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否淫贱?让我告诉你,她正因天生淫贱,自幼便修习媚术,专事勾引男人,你说她不是贱人是甚么?她最自负的本领,是要好色的男人死心塌地的爱上她,又以为她只忠心于他一个人,给骗死还不知是甚么一回事!”
她以内功蓄聚声音,挨凑过来轻轻耳语,说话虽又快又急,却总能字字清脆分明且音韵抑扬有致,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兼之香泽微闻,呵气如兰,充盈健康青春的气息。加上燕飞正目睹横卧广场活色生香的诱人美女,不由-阵心旌性摇。
燕飞暗吃一惊,心叫妖女厉害。立把绮念硬压下去,忽然青媞再靠近他点儿,香肩碰上他肩膀,续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兄肯收她为妃,正是看中她蛊惑男人的媚术,有时美女的魅力,运用得恰当,比千军万马更要厉害。大兄是聪明人,当然深明此中道理。”
燕飞又不由心中一荡,暗忖你不要去说别人,自己也不是在诱惑我吗?想虽是这么想,那种似有意又无意的让他享到的温馨感受,却使他无法生出移开的念头,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醉人感觉。
沉声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青媞微耸香肩,柔声道:“不论那一种可能性,江老妖肯定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才不会蠢得去为她犯险。”
燕飞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见到烟花讯号,立即不顾一切的赶过来。刚才又故意引江老妖去追你,好让曼妙脱身?”
青媞的小嘴差点便碰上他耳根,道:“因为她现在对大兄很有用嘛!人家才怎也要装模作样一番哪。唉!江老妖不知何时方肯现身。嘻!人家才不怕江老妖杀她,因为没有男人舍得杀她哩!当江老妖妄起色心,便将是他遭殃的时候了。横竖闲着无聊,我们来个玩意好吗?”
燕飞讶然往她瞧去,正要询问是甚么玩意,青媞已纵体入怀,整个香喷喷的娇躯倒在他胸腹里,还轻舒玉臂,把他的颈项缠个结实,美眸半闭,玲珑浮凸的酥胸不断起伏,红唇轻启香息微喘着道:“亲我!”
燕飞眼前见到的是她一向看似天真纯洁的另一副面目,媚眼如思,春情荡漾。其诱惑性绝不在曼妙之下,最要命是明知江凌虚这极度可怕的大魔头正在附近某处,尤增偷情的香艳刺激感觉,一时间他忘掉此女不但狡猾如狐,且曾出卖过他,真想凑前少许,便可肆意享受她湿润丰满的美丽香唇。
正要付诸行动,蓦地一股冰寒之极的真气,从她按在他颈项的纤指利箭般射入他经脉内,瞬即侵袭全身,浑身经脉像给冰封起来,不要说运气反击,连动个指头轻叫一声也有所不能。
青媞美丽的花容突生变化,双目睁开,可是其中再无丝毫柔情蜜意,眼神冷漠至没有任何感情,令他想起任遥的眼睛。
这反复无常的妖女缓缓坐直身体,再半跪在他前方,忽然收回双手,接着玉手如骤雨闪电般连续十多指点在他前胸数十大小穴位上。
每一指均注入一道冰寒彻骨、直钻心肺令他生出五脏六腑骤被撕裂感觉的真气,偏又大叫不出声来,就像在噩梦中,明知猛兽毒蛇噬体,却没法动弹。不过这妖女比之洪水猛兽,更要狠毒千百倍。
燕飞仅余的真气全面崩溃,即使现在有人能治好他,他不但武功全失,还要变成比常人不如体弱多病的人。
这位毒如蛇蝎的女人当然不是要废去他武功那么简单,而是要他失去所有抵抗力,让她入侵的真气慢慢把他折磨至死。
纵使是深仇大恨,也不用施加如此残忍的手段,何况他对她尚算有恩。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没有让刘裕和拓跋圭干掉她,而是刚才自己真的曾对她动心。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她攻进体内的也正是逍遥真气,不过任遥走的是阴柔路子,她反走阳刚之路。其精纯深厚处,与乃兄实不遑多让,由此看来,她是一直收藏起真正的实力。
此妖女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在锥心刺骨的极度痛苦中,他往后仰跌。
青媞玉臂轻舒,穿过他胁下,把他抱个结实,小嘴凑到他耳边说道:“乖乖不用怕,开始的痛苦过去后,你的感觉会迅快消失,只剩下神智,然后逐步模糊,能如此冷静舒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是最逍遥的死亡乐趣。死后你会归宿何处呢?倘是极乐西天这不是非常有趣吗?”
接着又轻笑道:“奴家最喜欢骗你此种自命正义的大傻瓜,换了那两个混蛋是绝不会上当的,只有你这个傻瓜给我骗了两次仍不醒悟。唉!也难怪你的,安世清父女也给我把天心佩骗上手,你燕飞算甚么东西呢?你的人虽然不错,可惜体内流的并非皇族的血。你要恨就恨自己晓得天地佩的秘密吧!下一个将轮到刘裕,他会比你死得凄惨十倍。待会人家会来为你安葬,好好享受你的死亡吧!”
说罢缓缓把他放倒,平躺草地上。
在府卫开路下,谢安和王坦之同车驰出乌衣巷,转入街道,向皇宫进发。
街道上挤满狂喜的人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欢乐的景像看得谢安心生感触,此时胜利的狂喜逐渐淡褪,代之而起是对未来的深忧。
在淝水之胜前,由于北方强大氐秦的威胁和无休止的寇边,在重重压力下南晋君民空前团结。
可是现在威胁已去,首先出现就是应否北伐的问题。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政治环境的改变,司马曜将对他谢安由信任和倚重转为猜忌与疏远,更会千方百计削他的权力。
若他谢安是有野心的人,他会设法趁势掌握更多的权力,只恨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最羡慕的是天上的闲云野鹤,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功成身退一途。
以后家族的荣辱只有倚靠谢玄的威望和手上的北府兵将,他肯让桓玄坐上大司马的位置,正是要保谢玄,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以用之抗衡桓玄。这未必是南晋臣民之福,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坦之刚接受过街上群众的喝采欢呼,放下帘子,别头过来看到谢安的神情,讶道:“你有甚么心事?”
谢安淡淡道:“国宝是否和司马道子过从甚密?”
王坦之的胖脸露出尴尬神色,道:“他们只因志趣相投,故不时往还。唉!国宝近来心情不好,不时发脾气,我已多次训斥他,这两天他会亲来向你请罪的。”
谢安想到女儿,暗叹一口气,道:“若娉婷肯随他回去,我绝不会干涉。”
王坦之轻叹道:“国宝仍是个孩子,总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满怀抱负无法施展。”
谢安心想你这是兜个弯来怪责我,也不想想你儿子如何败德无行。不过再作深思,也很难怪他有如此不满,谢家因淝水一战,肯定可名留史册,何况更出了个谢玄。而他王家却是后继无人,自王导、王敦后就只有他王坦之似点模样,不过王家的光辉,现时已完全给谢家盖过,王坦之口出怨言,是合乎常理。
这类问题和矛盾,在淝水之战前绝不会出现,可见淝水的胜利,把南晋上上下下的心态全改变过来。
谢安压低声音道:“我准备离开建康。”
王坦之骇然道:“甚么?”
谢安目光透过竹帘,瞧着街上狂欢庆祝的群众,默然不语。
马车开进王城,热闹不减。
王坦之道:“皇上必不允准,你究竟有甚么心事?何不说出来让我分担,你该知我一向支持你的。”
谢安苦笑道:“你该如我般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鸟尽弓藏,我谢安再无可供利用的价值。”
王坦之愤然道:“你千万勿要自乱阵脚,现在苻坚大败,北方必重陷于四分五裂的乱局,皇上一直想收复北方,统一天下,现在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坦之愿附骥尾。”
谢安心忖司马曜是明知事不可为时才挂在口边说说,作其豪情壮气就可以。若要他发动支持北伐,对他来说等若要他把半壁江山送出来作有奖游戏。
不过王坦之希望他留下,确是诚意真心,因为王坦之并不是个有大志的人,只是希望一切如旧,王、谢两家可以续续保持最显赫的地位。
深望他一眼道:“淝水的胜利来得太突然,我们根本欠缺北伐的准备。而不论只是苟且偷安的腐朽势力,又或有志还我汉统的有识之士,均晓得北伐困难重重。北方胡人只要截断我们的漕运,我们便会有粮草不继的致命弱点。而未曾南渡的北方汉人,受胡族长期统治下,民族意识和其与胡族的关系亦渐趋模糊,对于我们的北伐也不感兴趣。说到底,边荒的存在,既令苻坚输掉此仗,也令我们的北伐难以成事。自古以来,从未曾试过出现如此奇怪的情况。”
王坦之急道:“北伐之事可从长计议,你仍不用急于辞官归隐呀。”
谢安从容道:“你是否怕我入宫后立即请辞?”
王坦之点头道:“皇上会误以为你挟功自重,以退为进,那就不妙。”
谢安微笑道:“放心吧!我会待诸事底定,苻坚的情况清楚分明,始会离职,那时或不用我开腔,皇上已有安排了。”
“砰砰砰”!
一阵急骤的鞭炮声在大司马府门外爆响,在欢乐热烈的气氛中,马车开进皇宫。
苻坚骇然勒马,呆若木鸡似的瞧蓄远方,一股浓烟在那处升上高空,隐见火光。
乞伏国仁、吕光等齐勒马缰,人人脸如死灰。
战马嘶鸣,再有数匹马儿支撑不下去,力尽倒毙。
吕光道:“边荒集起火!”
乞伏国仁倒吸一口凉气道::逗是没有可能的!任南人水师如何快捷,逆水而行,至少明早才可到达边荒集。“
吕光道:“即使到得边荒集,以姚大将军经验的丰富,绝不会让南人轻易得手?”
苻坚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年般,脸上血色退尽,喃喃道:“作反哩!作反哩!”
乞伏国仁等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反驳苻坚。眼前唯一的可能性,是姚苌背叛大秦,自行放火烧寨,撤返北方。
蓦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西南方传来,约有数千人之众。
人人再次脸色大变,这趟确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氐秦就这么亡掉?
第十一章 丹劫之难
燕飞体内的变化,并不如妖女青媞所预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觉,只余下渐趋死亡的神智。
当他往后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制着的那股早先入侵属于“逍遥帝君”的真气,立如脱缰野马般从潜伏处窜冒出来,新旧的两股真气,既兼容又相冲,登时把他全身经脉化作角力的战场,两者不断激荡争持,那种痛苦纵是硬汉如燕飞者亦忍受不来,像千万把冰雪造成细如牛毛的利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若不是口不能言,早失声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尽“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有如给投进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不知身在何处?究竟发生甚么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剧烈的伤害和痛苦。
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忽然生出一点暖意,虽仍是痛不欲生,情愿快点死掉好脱离苦海,但神智却逐渐清明起来。隐隐感到暖意起自心脏正中的位置,逐渐蔓延往心脉。
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给冻毙的人,忽然得到一点火烬,火焰且不断增强生热。
燕飞绝处逢生,再没暇理会因何会出现这种特异的情形,只尽力使自己忘记冰割般的痛楚,神志死守苦心头那丁点温暖。
暖意逐渐扩大,经心脉缓缓延往任督二脉,专心一志下,痛苦仿佛正逐渐离开他。
这并不表示他由冷转热,而是他再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任督二脉仍给寒毒占据,但他已抢回部份控制权。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复知觉,开始感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来逃走,仍是遥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动,想到阴差阳错下,反仗任遥先入侵的寒毒暂保自己的一条小命。所谓阳极阴生,阴极也阳生。两股至阴至寒之气的交激里,物极必反下,反生出阳暖之气。加上他本身的日月丽天大法,一向讲求阴阳互济之道,本身已具备寒极暖生的先决条件,机缘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飞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情,他乃这方面的大行家,从体内的情况,早预见可能的结果。
这些许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热能,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时间,而他的经脉因受损过度,他不但武功全失,还将变成瘫痪的废人,永远再不能凭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来。
而这小股阴极阳生的纯阳之气,只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来收尸,见他仍未死去,还不知会怎样凌辱他呢。
他从未试过如此痛恨一个人,凡是可以伤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就在这仇恨、怨愤、伤痛、疲乏、颓丧交袭而来的时刻,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
就是怀内秘不可测的铜壶丹劫。
谢玄收慢马速,全队骑兵放缓速度,待到驰上高处,人人可见到边荒集冒起的浓烟,事实上边荒集离他们所在处尚有数个时辰的马程。
谢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苌有此一着。”
追在他马后的刘裕道:“希望烧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则边荒集将成废墟。”
谢玄好整以暇地似闲聊的道:“你对边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
刘裕晓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坚,故趁机让人马休息回气。以养精蓄锐的马儿去追苻坚力战身疲的战马,自然占尽优势,苻坚将是休想脱身。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刺激有趣的地方,甚么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发生,到那裹的人都像抛开所有规限和约束,可以为所欲为。”
谢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数,过往你曾多少次进入边荒集,又抛开过甚么约束呢?”
刘裕老脸一红,稍作犹豫,最后坦然道:“我在北府诸郡从来不逛窑子,但到边荒集后,每晚都和高彦去尝鲜,只差在没有进赌场碰运气。”
谢玄哈哈笑道:“这是人情之常,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当是痛快非常。听说边荒集并不是个价钱便宜的地方。”
刘裕暗吃一惊,忙道:“高彦出手阔绰,每趟均是由他请客,玄帅明察。”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只是顺口问问,你不用作贼心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稍顿后道:“苻坚一行人该在十里之内,我们须分三路行军,小心埋伏。”
旗号兵忙打出旗号,部队重整阵势,又熄灭大部份火炬,随谢玄继续追蹑敌人。
苻坚一众人等,虽摆出迎敌的阵势,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饥寒劳累侵袭下,所有兵将不单失去作战的力量,也失去斗志。
月色下以百计的骑兵驰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勒马停下,尚有众多部队从后方南面密林街出,止骑不前,列成阵势,队形整而不乱,显示出对方是有组织的精锐。
乞伏国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气道:“是慕容上将军的人。”
苻坚不知如何,一颗心却“卜卜”狂跳起来,对于慕容垂,虽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总心存忌惮,而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唯一顾忌的人,临终前更千叮万嘱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于慕容垂的实力远比不上他,所以苻坚并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战力助他平定北方。只恨现今形势逆转,他氐兵的精华在洛涧和淝水两役变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苌已叛他而去,比姚苌更可怕的慕容垂会对他采取甚么态度呢?
对方骑阵裂开,三骑缓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头扎钢箍、长发垂肩,状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着的分为其子慕容宝和亲弟慕容德,直趋苻坚马前。
三人没有丝毫异样,照常的在马上向他致君臣之礼。
苻坚心头一阵激动,颤声道:“上将军……”
乞伏国仁、吕光、权翼等人人默言不语,静待慕容垂的反应。在此次南征之役中,惟有慕容垂和姚苌的本部兵马全然无损,慕容垂肯否继续向苻坚效忠,将直接影响异族诸将对苻坚的支持。
慕容垂神色平静,目光投往边荒集升起的浓烟,不徐不疾的道:“天王请先恕臣迟来护驾之罪,边荒集怕已成为灰烬,不宜前往。为安全之计,天王请由此直赴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师,臣将全力拦截谢玄追兵,谅他也不敢越过边荒集。”
众人均生出奇怪感觉,若慕容垂身在郧城,即使昨天闻讯立即赶来,至少也要在明天黄昏方能赶到这裹,除非他一直潜藏在附近某处。
现在眼前所见慕容垂的兵力约在二千至三千人间,他其余的二万多本部兵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势微妙凶险,即使苻坚也不敢质问他。
慕容德和慕容宝则是脸无表情,教人莫测高深。
苻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动,沉声道:“现今有上将军来助,我们可以收拾残兵,重整阵容,趁谢玄得胜骄狂之际,回师反扑,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慕容垂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现在败局已成,粮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马多上一倍,谢玄又被杀身亡,仍难过峡石淝水一关。如桓冲闻讯挥军攻来,我们将连安返北方的机会也失掉,请天王立即起驾,迟恐不及。”
苻坚差点想当众大哭一场,以泄心头悲愤,今次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已成彻头彻尾的失败,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属实,无奈答应道:“殿后的重任交由上将军负责,朕在洛阳等待上将军。”
慕容垂漫不经意的道:“臣尚有一个请求,万望可得天王赐准。”
苻坚愕然道:“上将军有何要求。”
乞伏国仁等均大感不妥,晓得慕容垂不会有好说话。表面看慕容垂仍是对苻坚必恭必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对苻坚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宝和慕容德两人的神态为甚,摆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坚放在眼内的模样。
慕容垂神色平静的道:“我军南征失利,北疆诸族,定必蠢蠢欲动,臣愿领本部人马,前往镇压,以安戎狄,顺道拜祭祖宗陵墓。”
苻坚的心直沉下去,这等若放虎归山,如让慕容垂率本部兵马返回北疆根据地,他还肯再受自己调度吗?
只是在眼前的形势下,他可以说“不”吗?
燕飞想到的是荣智既在临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给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把它服下,又让她看到空壶,肯定可把她气死。
而除此一得外,这充满“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制”的提示,而荣智最终仍不敢服用,理应是极毒极霸道的丹药,否则不该以“劫”为名。
他燕飞是拚死无大碍,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后再有任何损失,因最好是能藉此了却残生,到地府中与娘相会。
想到这里,燕飞振起意志,以意引气,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导往右手的经脉,他的右手立时颤动起来,同时有如针刺,整条手臂的痛楚以倍数剧增。
不知是否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渐增强,可见到模糊的景像,就在此时,一阵声音从古刹方向隐约传来,虽仍似在遥远的天边地极,却字字可闻。
一把雄壮的男声长笑道:“原来是逍遥帝后亲临,难怪我方人马难逃劫数。”
妖女青媞的声音响应道:“难得江教主不远千里而来,奴家当然要悉心侍候。”
燕飞大感错愕,心忖这妖女竟非任遥的妹子,而是他的“伪后”,真教人意外。
逍遥教的人行事诡邪怪异,难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时他已可移动指头,证明经脉仍未被彻底破坏,不过寒毒仍在肆虐扩张,只好趁犹有余力之际,完成死前的唯一心愿。
他的性格孤毅卓绝,再不听妖道妖女的对答,专心一志移动右手,探入怀内,如此简单的动作,在此际却似是历尽千百世劫难般方能完成。
他虽是立心不听,无奈江凌虚的声音又传入耳内道:“听说帝后最近巧施妙计,从安世清父女处骗得天心玉佩,不知是否由帝后随身携带着呢?”
燕飞如获至宝的一把抓着铜壶,闻言明白过来,难怪太乙教和天师道两方人马会上门找安世清,皆因天心佩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现在任遥夫妇尽悉天、地、心三佩的秘密,如能杀死燕飞和刘裕,便可独得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边荒来。
心中不由浮现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体内的痛苦也像减轻少许。
铜壶从怀内掏出。
青媞的声音娇笑道:“江教主消息灵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只要你擒下奴家,彻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她的说话语带相关,充满淫邪的意味,还似在表示大有以被对方搜身为乐,充满诱惑的能事。燕飞却晓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虚的色心,在不会痛施杀手下,便可易于为其所乘。
岂知江凌虚并没有中计,笑道:“少说废话,你当我江凌虚是三岁孩儿?从你的尸身搜出来还不是一样吗?”
青煶娇笑道:“既是如此,因何江教主又在废话连篇,尽说话而不动手呢?”
这也是燕飞心中疑问,看先前江凌虚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车队,大开杀戒,眼前没理由不来个速战速决,一举毙敌。
他的手缓缓把铜壶移至唇边,一股近乎无法抗拒的劳累蔓延往整只右手,使他差点想要放弃,就此闭目死去。
当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则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献宝,振起无上意志,苦抗销蚀他心灵的寒毒,誓不低头地积蓄右手所余无几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凌虚冷哼一声,道:“还要装蒜,曼妙你给我站起来。”
他这么说,燕飞登时明白曼妙确在发放烟花讯号后,装作昏迷引江凌虚上钓,旋又大惑不解,若她两人联手应敌便不怕江凌虚,怎会坐看江凌虚屠戮己方教众?
唯一解释是她们仍信心不足,而任遥却在附近。
一阵可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娇柔女声响起来,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呖呖声音,由于见过她诱人的卧姿,燕飞可在脑袋中描绘出她烟视媚行的诱人样儿。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绝境中,仍会想到这种事,就在此一刹那,他感到右手开始有力。
燕飞“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盖的火漆,竭尽全力务要推甩封壶的铜塞子。
心想成功失败,便看此时。
他自己知自己事,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拔开壶塞,只有不到两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发生了。
当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铜壶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对此时的他来说,若如有人雪中送炭,有那么舒服就那么舒服。
热力还似在不断加剧中,壶内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壶塞弹开,怪异至极点。
古刹的三人虽有对话,他却半句都听不入耳内去,全心助壶内“丹劫”两指之力,尽力把铜塞子拔出来。
“卜”的一声,塞子冲空而上,擦过他鼻端,接着一股强烈至使人窒息的火热,扑脸而来。
燕飞事实上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境地,那敢犹豫,不理一切奋尽余力,把壶内的“丹劫”倒入口内。
“当”!
壶子先滚落他胸口,再滑往地上,铜石相碰,发出清音。
江凌虚的声音大喝道:“原来任教主亲临,难怪你两个有恃无恐,恕江某人无暇奉陪哩!”
燕飞心叫误会,不过已没法作他想,他感觉不到任何丹丸入口,只是一股火热倾入口内,像千百股灼热的火柱般往全身扩散,浑体寒熟交击,那种难受的感觉比较起来,刚才的痛苦实在小儿科之极。
“轰”!
寒熟激荡,他身体内像火山爆发和雪崩冰裂同时发生,登时眼冒金星,偏又没有昏死过去。冷暖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飙,草木连根拔起,小铜壶和铜塞也被卷往远处。
忽然全身阵寒阵熟,不论冰封火烧,均似要把他立时撕裂的情状。
下一刻燕飞竟发觉从地上弹起来,他的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狂叫一声,就那么拚命狂奔,像发了疯的样子。
迅即远去,比奔马更要迅捷。
第十二章 火冰异象
荆州、江陵、刺史府。
桓玄腰挂“断玉寒”,一身武士便服,在内堂接待从建康赶来奔丧的江海流,他们席地而坐,由江海流细说建康的情况。
淝水的捷报在一个时辰前传到江陵,举城哄动,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诸将集结军力,准备明天发军,一举克服北面失地。
听到谢安肯对他继承乃兄大司马之位点头,桓玄暗松一口气,微笑道:“算他识相吧!”
又对江海流道:“海流你为此事奔走,我桓玄非常感激,绝不会忘记。”
江海流微笑道:“南郡公……噢!应该是大司马,对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现在有机会为大司马效劳,我怎可不尽心尽力。”
桓玄欣然道:“我桓家从来不把海流你视为外人,只要我一天掌权,可保大江帮继续壮大,大家祸福与共。是哩!谢安逼你切断与孙恩的交易,你有甚么看法,不用有任何顾忌,甚么也可以说出来。”
江海流颓然道:“坦白说,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为难。对孙恩我绝对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他控制着沿海大部份盐货买卖,价钱又因不用纳盐税而变得非常便宜,对我帮的财力事关重大。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给孙恩勾结上聂天还,对我大江帮的损害将是难以估计。”
桓玄冷哼一声,喃喃念道:“聂天还!”
又盯着江海流道:“你怎么看待他的警告?”
江海流沉吟片刻,叹道:“安公说过若击退苻坚,会乘势收拾孙恩。坦白说,对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他老人家既宣诸于口,我很难忤逆他的心意。而且我帮上下亦视他如神明,我们很难公开和他作对,只好另想办法。”
接着试探道:“当然也要看大司马的想法。”
桓玄沉声道:“我对谢安也有一份尊敬,海流这般做亦合乎形势,我初登大司马之位,还须一段日子巩固荆州军民之心,幸好机会就在眼前,待我收复襄阳等十多座城池后,立即挥军巴蜀,夺取漠中,北胁关中,去我荆州西面祸源。”
江海流暗松一口气,他现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违抗谢安,那谢安一怒之下,他大江帮肯定遭殃。谢玄挟击垮苻坚百万大军之威,此时谁敢与他争锋。即使强如桓玄,也要韬光养晦,暂把矛头指向川蜀。
点头道:“有大司马这番指示,海流明白哩!”
桓玄胸有成竹的道:“谢安叔侄愈显锋芒,司马曜兄弟对他猜忌愈深,他们风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我们先搞好荆州,然后静待时机。”
江海流道:“不过若拖得太久,让聂天还坐大,势将威胁荆州后防,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桓玄微笑道:“往昔我们为应付北方的威胁,疲于奔命,故无暇顾及南方两湖一带的区域,让聂天还称王称霸,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内。”
接而双目厉芒烁闪,冷然道:“谁敢与我桓家作对,我会教他后悔人世为人。对两湖帮我已有全盘的计划,纵让聂天还得意一时又如何?”
江海流心中一阵心寒,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风和手段,以前事事要听桓冲的话,故不得不压抑收敛。现在桓冲病逝,荆州的军政大权落在他手上,逆我者亡的情性再无顾忌。这番话虽是针对聂天还说的,还不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异心。
桓玄又往他瞧来,神色复常,淡淡道:“谢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楼,只是顺道警告你几句,真正的目的在于弥勒教,对吗?”
江海流只好点头。
桓玄悠然道:“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们做生意买卖的,最好不要随便开罪人,要做到面面俱圆,方可通吃四方。说到底,建康仍是司马曜兄弟的天下,一天我不点头,谢玄纵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造反。”
江海流皱眉道:“大司马的意思是……”
桓玄截断他道:“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勿要介入谢安和皇上兄弟间的斗争去。否则一天谢安失势,便轮到你失势,我和谢玄均是鞭长莫及,很难保住你在建康的生意。司马道子那奸贼只要指示王国宝为难你,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其它由你自己斟酌轻重。”
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明白再不能像桓冲与谢安交好的时代般处处逢春,而必须选择立场。
桓玄说得虽轻描淡写,背后却暗含严重的警告。
苦笑道:“海流明白哩!”
任遥、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适才燕飞倒卧的位置处,不敢相信自己那双眼睛般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情景。
地面一片焦黑,像给猛烈的大火烧过,又像天上惊雷下劈,波及处足有丈许方圆,寸草不留,石头被熏黑,而更惊人的是在这片焦土外,不论草木泥土均结上薄冰,像一条宽若半丈的冰带环绕着内中的焦土。
三人不但从没有见过这般可怕的异像,连想也从未想过,当然更无法猜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青媞花容惨淡的指着焦土的中心,道:“燕飞刚才是躺在这里。”
任遥目光投往西南方,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现在却现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空隙,枝折叶落,显然是给人以厉害至极的气功硬辟出来的。
泥土上却出奇地没有任何脚印遗痕。
曼妙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燕飞因死得太惨,化为厉鬼。”
青媞颤声道:“不要吓我!”心忖若燕飞变成会寻仇的僵尸,肯定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自己。
任遥在三人中最冷静,往青媞望去,沉声道:“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遥气吗?”
青媞仍是惊魂不定,道:“我再不敢肯定。”
任遥叹道:“此子确有鬼神莫测之能,若不是他弄出声音,江老妖将劫数难逃。”
原来他负伤逃离宁家镇后,觅地疗伤,治好内伤后,再全速追赶车队,还赶在燕飞前面,到发觉车队遇袭,按曼妙留下的暗记,追上曼妙,着她发放讯号火箭,把江凌虚诱来,正要凭三人之力,围歼江凌虚,却给燕飞神推鬼使般破坏了,吓走江凌虚。三人遂来寻燕飞晦气,岂知觅到的竟是如此异象。
任遥当机立断道:“青媞你负责送曼妙到建康去,由我负责追杀燕飞,即使他化为厉鬼,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
司马道子气冲冲的回到王府,随他从宫内回来的还有王国宝和菇千秋两大心腹。
三人直入内堂,分宾主坐下。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战争还未有最后结果,皇兄便急不及待的封谢安作甚么卢陵郡公,谢石为南康县公,谢玄为康乐县公,谢琰为望祭县公,一门四公,当世莫比。可是若苻坚凭边荒集的大军反扑,重渡淮水,谢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皇兄是否又须急急褫夺对他们的封赏。唉!皇兄的所作所为,真的令人费解。”
王国宝皱眉道:“照道理皇上于晓得谢安持宠生骄,指使手下欺压元显公子的事,该有提防才对。”
司马道子没好气的道:“此事更不用说,他在见谢安前,亲自向我提出警告,着我好好管教儿子,差点给他气死。”
菇千秋阴恻侧道:“王爷不用动气,皇上是因淝水之胜忽然而来,且得来不易,故心情兴奋,喜出望外,乃人之常情,故对谢安有感激之心。一旦战胜的热潮减退,将不得不回归到种种现实的问题上,那时王爷说的话,皇上定会听得入耳。”
司马道子回复冷静,沉吟道:“皇兄让桓玄继承大司马的圣谕批文,已发往荆州,谢玄与桓玄一向不和,谢安怎会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怕桓玄起兵作乱,大可把事情拖延,待与苻坚胜负分明后再想办法,你们怎样看此事?”
王国宝双目闪过妒忌神色,两玄的不和,固是江南众所周知的事,可是他和桓玄更是关系恶劣,他舆桓玄曾在一个宴会场合中发生龃龉,闹得非常不愉快。
点头道:“以谢安一向护短的作风,理该待击退苻坚后,把谢玄捧上大司马之位,那时候谢家更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菇千秋奸笑道:“照我看谢安是在表明立场,向皇上暗示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他谢家并不希罕大司马之位。”
司马道子冷哼道:“这或是他以退为进之策。”
菇千秋阴阴笑道:“谢安深谋远虑,有此想法绝不稀奇,不过他有个大缺点,如我们擅加利用,可以轻易把他扳倒。”
菇千秋在司马道子的心腹手下中,最足智多谋,满肚阴谋诡吁,司马道子闻言,大喜道:“还不给我说出来!”
菇千秋故意慢吞吞的道:“谢安的缺点,是他有着江左名士的习气,追求的是放纵任意和逍遥自适的精神,不住怀念往昔退隐东山的生活方式。只要我们狠狠予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便可惹起他退隐之念,那时只要皇上不挽留他,肯定他万念俱灰。那时建康将是王爷的天下,王爷想对付那个人便那个人,谁敢反对?”
司马道子皱起眉头,道:“在现今的气氛下,我们若对谢安轻举妄动,会令皇兄不快,到头来被责的不又是我吗?”
菇千秋胸有成竹的道:“只要我们谋定后动,教谢安抓不着我们任何把柄,而谢安虽明知是我们干的,却苦于无法指证,最妙是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又不关痛痒,使谢安进既不能,惟有黯然告退。”
王国宝道:“菇大人不要卖关子好吗?快爽脆点的说出来,看看是否可行。”
菇千秋淡淡道:“杀宋悲风!”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两人面面相觑,宋悲风乃追随谢安多年的忠仆,杀他等于直接捋谢安的虎须,后果难测。
王国宝摇头道:“皇上刚训斥王爷,着王爷管教元显公子,掉个头我们便去杀宋悲风,王爷怎样向皇上交待?”
菇千秋道:“微妙处正在这里,宋悲风本身是无关痛痒的人物,但对谢安却意义重大,我们方的人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另安排能人出手,还布置成江湖公平决斗的格局,那皇上如何可怪罪王爷,谢安则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司马道子吁出一口气道:“宋悲风虽然身份低微,但他的剑法却一等一的剑法,环顾建康,除我和国宝外,恐怕没有人是他的敌手。若要杀他,必须采伏击围攻的方法。”
王国宝也点头道:“即使有这么一个人,若他搏杀宋悲风,不要说谢安,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
菇千秋欣然道:“就让我们请出一个连皇上也不敢降罪,其武功又稳赢宋悲风的人,那又如何呢?”
司马道子一震道:“小活弥勒!”
菇千秋缓缓点头,道:“竺雷音明天便要动程往迎我们的”小活弥勒“竺不归大师,他的武功仅次于”大活弥勒“,与尼惠辉在伯仲之间,以他老人家的功夫,只要答应出手,宋悲风必死无疑。”
王国宝兴奋的道:“这确不失是可行之计,只要我们巧布妙局,装成是宋悲风开罪小活弥勒,谢安也没有话可说。”
司马道子仍在犹豫。
菇千秋鼓其如簧之舌道:“此计万无一失,加上我们即将抵达的绝色美人儿在皇上寝边说话,谢安又确是功高震主,必可遂王爷心愿。”
王国宝一头雾水问道:“甚么绝色美人儿?”
司马道子和菇千秋没有理会他,前者瞧着菇千秋,一字一字的道:“千秋思虑周长,此计确是可行。不过若宋悲风被杀,将触动整个谢家,谢玄牢牢控制北府军兵权,若把此事闹大,我们引进新教的大计极可能半途而废,而不归大师将变成真的归不了北方,我们如何向大活弥勒交待?”
菇千秋从容解惑道:“谢安捧桓玄为大司马,是作茧自缚,有桓玄牵制谢玄,他空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妄动。更重要是谢安倦勤的心态,如此事真的发生,皇上又纵容不归大师,我敢肯定谢安只余告退一途,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几上,冷喝道:“就这么办!”
谢安于宫宴中途告退,司马曜乐得没有他在旁监视,更可放浪形骸,立即赐准。
谢安先送王坦之返王府,此时整条乌衣巷已完全被欢乐的气氛笼罩,各户豪门张灯结彩,家家大开中门,不但任由客人进出,还侍之以名酒美食,虽时过二更天,却没有人肯乖乖在家睡觉,特别是年轻一代,男的奇冠异服,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联群结队的穿梭各府,嬉闹街头,好不热闹。
更有高门大宅鼓乐喧天,歌舞不绝,比对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家家门户紧闭,一片末日来临前的情况,其对比之强烈,不是亲历两景者,实在无法想象。
谢安马车到处,人人喝采鼓掌,一群小孩更追在马车后,无处不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不过乌衣巷出入口仍由卫兵把守,只许高门子弟进出,寒门人士一律严禁内进,泾渭分明。
谢府的热闹是盛况空前,属于谢安孙子辈的一代百多人,全聚集在府前大广场上玩烟花放爆竹,门前挂起以百计的彩灯,加上拥进府内祝贺谢安以表感激的人群,挤得广场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进入府门,立时爆起震天采声,高呼“安公”之名不绝,人人争睹此次胜仗大功臣的风采。
谢安的心情却更是沉重,司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在此一刻,他谢家臻于鼎盛的巅峰,可是综观江左政权所有权臣的下场,不立功反比立功好,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而苻坚的南来,使他在无可选择下,立下大功,还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显赫大功,后果确不堪想象。
谢安自出仕东山后,过往隐居时的风流潇洒、放情磊落已不复得,在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心深处是充满感时伤世的悲情,还要承受长期内乱外患杀戮死丧遣留下来的精神重担。而在这一刻,胜利的狂喜与对大晋未来的深忧,揉集而成他没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复杂心怀。
若可以选择,他情愿避开眼前的热闹,躲到千千的雨坪台,静静的听她弹琴唱曲,灌两杯美酒入肚子去。
当然他不可以脱身离开,在万众期待下,他必须与众同乐。
宋悲风等一众随从,根本无法插手侍候谢安下车。
占得有利位置的一众谢家子弟,一哄而上团团围着泊在府门的马车,由有谢家第一美女,年方十八,谢玄的幼女谢钟秀与另一娇美无伦,年纪相若的少女为他拉开车门。
谢安刚踏足地上,众少男少女百多人齐声施礼叫道:“安公你好!”
接着是完全没有拘促的笑声,四周的人纷纷叫好,把本已喧闹的气氛推上最高峰。
一个小孩往谢安扑过来,撞入他怀里去,嚷道:“爷爷是大英雄!”
谢安一把将他抱起,这孩儿叫谢混,是谢琰的第三子,谢安最疼爱的孙儿,自少仪容秀美,风神不凡,对善于观人的谢安来说,谢混是他谢家继谢玄后最大的希望。
谢钟秀不甘示弱的抢到谢安的另一边,紧挽着他的臂膀。
谢安忽然想起女儿的错嫁夫郎,暗忖定要提醒谢玄,为钟秀选择夫婿须小心其事,不可重蹈自己悔之已晚的覆辙。
在这一刻,他把一切烦恼置诸脑后,心中充满亲情的温暖,更感激群众对他的支持。
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尊敬的眼光,眨也不眨瞧着他,与谢钟秀一起为他拉开车门的秀丽少女脸上。
心想此女的娇俏尤在谢钟秀之上,且绝不在纪千千之下,为何自己竟完全没有见过她的印像。看她与府内子弟的稔熟,当为某高门的闺秀。
谢钟秀凑在他耳旁道:“叔爷呵!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她……”
群众见到谢安,爆起满天采声,把谢钟秀下面的话全盖过去。
第十三章 南北双雄
燕飞冲出密林,狂驰于边荒的草原上,他不但没有目标方向,且根本不知自己在干甚幺,不晓得自己在奔跑。
在极度的火热和冰寒的争持激荡后,他的灵觉似若告别了以他身体作战场的冰霜与烈焰,他的心神完全被一幕一幕纷至沓来的往事占据,不晓得任何关于身体的事,灵魂与肉体再没有任何连系。
一切变成漫无目的。
起始时,他受尽寒热的折磨凌虐。
当来自丹劫的火热占到上风,任遥和青媞的至寒之气便像退避三舍,任由热气焚心,他喷出来是火辣辣的气,全身发烫,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吸进肺内的再不是初冬冰凉的空气,而是一团一团的火焰,毛孔流出来的汗珠顷刻间已被蒸发掉。他清楚感觉到丹劫无边的威力,而他的生命正不断萎缩和步向消亡,他唯一想的的是冰凉的河水,所以必须不住奔跑,寻觅水源。
可是不旋踵寒气又不知从那裹钻出来,若如烈火被冰雪替代,脉搏转缓,血液也给冷得凝固起来。这时他想到的只有继续奔跑,以免血液结成冰霜,且期待火热的重临。
如此寒热交替无数次后,身体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
一幕童年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他和拓跋圭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拓跋圭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坛汉人酿的烈酒“烧刀子”回来。
两人躲在一处荒野偷尝,最初几口辣得两人喉嘴如火烧,接着喝下去却觉愈辣愈刺激,终喝至酩酊大醉,卧倒山头,过了一夜。到明天午后才给娘亲和大批族人寻到。
燕飞随娘亲回帐幕后,本以为会挨棒子,岂知娘亲只死命抱着他,默默流泪,没有半句责骂。
此事现在浮现心头,燕飞只想大哭一场。
忽然间,灵魂像从夜空忽然回归到身体,再没有丝毫寒或热的感觉,全身飘飘荡荡的。
此时他方晓得自己在荒原上疾驰,速度比他以前任何尽展全力的飞奔更要迅捷,大地在飞快倒退,天上的星辰仿似铺天盖地的直压往头顶来。
一阵无可抗拒的劳累侵袭全身,脑际轰然如受天雷殛劈,往前直跌,连续翻滚十多转,最后仰卧地上,昏迷过去。
一点黑影,横过夜月。
刘裕兴奋的嚷道:“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苻坚也该不远了。”
谢玄领着手下,奔上一处丘陵高地,然后下令布阵。
刘裕大惑不解,心忖此行目的在追杀苻坚,怎可反停下来布阵等待,那疾赶半天一夜的辛劳岂非白费。
前方是疏密有致的林木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声马嘶,看情况不大可能有伏兵在。
谢玄淡淡道:“小裕到我身旁来。”
刘裕依言拍马推进至他旁稍后处。
谢玄目光投往天上盘飞两匝,然后北去的天眼,淡淡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刘裕为之愕然,他本以为谢玄会解释因何忽然停军,岂知却在欣赏夜色,心忖名将本色,终是名士。
谢玄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次我们追杀苻坚的行动,到此为止。”
刘裕更感错愕,目光投往东北方远处边荒集冒上夜空的浓烟,然后细察天眼飞行的方向,一呆道:“苻坚放弃边荒集,逃往北方。”
谢玄嘉许道:“你终发觉其中变化,告诉我,苻坚因何忽然改道?此前他是直赴边荒集,且心无二志,尽显其急于反败为胜的清楚心意。”
刘裕沉吟片刻,试图解释道:“或者是遇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将士,知道姚苌背叛他,知事不可为,于是放弃边荒集,往北方逃去。”
谢玄微笑分析道:“姚苌是边荒集的主事者,他当然不会蠢得说自己背叛苻坚,而是假传苻坚圣旨,于撤退前烧掉边荒集,加上败讯经烽火和败军传回来,人心惶惶下,人人急于逃返泗水北岸,谁会有兴致掉转头来寻生死未卜的苻坚?又怎知苻坚采取的逃走路线?”
刘裕终于明白过来,剧震道:“是慕容垂。”
谢玄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点头道:“只有慕容垂可令苻坚反败为胜、现在扭转形势的希望泡影彻底破灭,最出色的两名大将均弃他而去,在此役夷然无损仅余的两支骑兵部队一股脑儿失掉,苻坚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本钱,只好怆惶逃命。”
稍顿又道:“起程以来,我一路上已在留意慕容垂的军队。此人雄材伟略,足智多谋,早看破我会趁苻坚阵脚未稳,来个速战速决,所以必隐伏附近,看情况变化而作出相应行动,若他可以趁机把我谢玄伏杀,对他的声望会有很大的帮助,且可立即瘫痪我大晋随之而来的北伐壮举。以他的为人,绝不肯放过如此一举两得的千载良机。”
刘裕目光扫视前方林区,看法已截然不同,大有草木皆兵之感,禁不住暗抹一把汗。
求胜心切,确是兵家大忌。
换过自己是谢玄,肯定惟恐苻坚溜掉,更加速追去,落得由胜转败,全军覆没。
谢玄的悬崖勒马,即使将来证明他是错的,顶多走失个再没有可能有大作为的苻坚。
他暗暗把此事铭记于心,务要自己将来不会犯上同样错误。
胜负只是一线之隔。
谢玄神态悠闲,似有所待的道:“苻坚返回北方,将发觉回天乏力,问题只在能苟延残喘到甚幺时候。他最顾忌的人不是姚苌,而是慕容垂。如慕容垂返回根据地,他必须分兵守卫洛阳和附近诸镇,以保关中的安全,所余无几的氐族军力,会进一步摊薄。”
刘裕不解道:“照玄帅的意思,慕容垂竟不杀苻坚,还放虎归山,于他有何好处?”
谢玄微笑道:“这恰是慕容垂显示其雄材大略的地方,因为他是志在天下,而非一时的得失。如他乘人之危杀害苻坚,只落得不忠不义的臭名,还会被姚苌等借为苻坚复仇之名,打正旗号共讨之。可是他肯先返回据地,先立稳阵脚,难题便落到为苻坚留守长安的慕容冲、慕容永兄弟处,又或姚苌身上,他们当然人人都想取苻坚之位而代之,可是谁先出手呢?在这种形势下,慕容垂可坐拥重兵,来个隔岸观火,待苻坚败亡后,才号召北方为苻坚复仇,此为上上之计。”
刘裕听得心悦诚服,也暗惊慕容垂的大智大勇,深谋远虑,不由有点为拓跋圭担心起来,矛盾的是现在的拓跋圭对他而言已是敌非友。
谢玄续道:“氐秦的所谓精锐”四帅子弟“,既一溃于淝水,又再分戌洛阳、山东,苻坚返回长安后,只好倚仗鲜卑慕容冲兄弟的兵员,若两人变生肘腋,可用的便只有姚苌的羌兵,姚苌当然并非善男信女。由此可见,苻坚的败亡,是因南伐之战在民族的分配与组织上犯下大错,鲜卑,羌人夷然无损,他的本部兵马却是七零八落。
氐人十多年来的风光,已一去不返。“
蹄音骤起,从林木暗黑处涌出无数敌骑,在林外迅速排成战阵,一时两方人马,成对峙之势,相隔只有千步之遥。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忽然一人拍马而出,只看其威武若魔神,不可一世的形相,不是号称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尚会是何人。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
慕容垂不但是北方诸胡的第一把手,手上北霸枪从来没有遇过敌手,武功亦镇慑南北汉人武林,其评价犹在汉人“大活弥勒”竺法庆,“丹王”安世清、“逍遥帝君”任遥,“太乙教”教主江凌虚等一方霸主之上。在北方,单打独斗,没有人敢撄其枪锋。
谢玄吩咐左右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接着又压低声音对刘裕道:“若我落败的身亡,你须立即率众远遁,不用理我的尸身。”
拍马而出,往慕容垂迎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头皮发麻,想不到忽然演变至如此局面。
看着谢玄雄伟的背影,背挂的九韶定音剑,心中涌起对谢玄高山仰止的无限崇敬。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得,忽然又想起燕飞,他亦是这种真好汉。
慕容垂在两方人马中间勒马停下,肩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平静地瞧善对手缓缓接近,仰天笑道:“好一个谢玄,果然没有令本人失望,不过我们的交情亦到此告终,慕容垂愿领教九品高手的上上之品,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韶定音剑的绝世剑法。”
谢玄在他马前三丈立马不前,接着翻身下马,同一时间慕容垂从马上弹起,名震天下的北霸枪不知何时来到手上,在马头上方来一个潇洒好看的筋斗,落在谢玄前两丈许处。
“锵”!
谢玄祭出九韶定音剑,遥指敌手。
剑长四尺二寸,在剑脊一边沿锋口开出九个比尾指尖略捆的小孔,通体青光莹莹,锋快至令人难以相信。
谢玄微笑道:“能领教北方第一大家的绝艺,是我谢玄的荣幸。慕容大家请!”
慕容垂一振手上北霸枪,一股冷凝如冰如雪的杀气立即笼罩谢玄,还波及全场,即使位于远处的刘裕,仍生出心胆俱寒的可怕感觉。
如此可怕的武功,即使比之那在密林偷袭他和燕飞的鬼脸高手,怕亦要高上一、两筹。
(第三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