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
   —黄易
                   第三卷
  
第一章 御龙之君

  燕飞终于无可逃避地面对着堪称中土最神秘教派的领袖--逍遥派之主“逍遥帝君”任遥。
  自涉足江湖,燕飞从未遇上任何人能告诉他逍遥帝君生就怎么一副样子,甚至对他的年纪,高矮肥瘦亦一无所知。现在他却活勾勾出现眼前,还摆明不杀自己不会罢休之势。
  只是任遥的一身服饰,让司马曜看到已足已构成杀头的罪名。三国时魏文帝曹丕曾说过“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中原一向被称为礼仪之帮,衣冠服饰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皇帝和后妃有他们的专用品,锦帐、纯金银器均为禁物,王公大臣亦不得使用。其他绫、罗、绸、缎的物料,真珠翡翠装饰缨佩均依品级限制。
  任遥穿戴的却是帝皇也只在出席庆典和重要场合才会穿着的礼服衮冕,头顶通天冠,前后各垂十二旒,以珊瑚珠制成,尺寸大小形制一丝不苟。身穿的是龙袍,衣画而裳绣,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把他衬托得一身皇气,彩丽无伦,也与其孤独单身的现状,周遭荒凉的境况显得格格不入。
  身佩饰物更是极尽华美,尤其挂在腰侧的剑,剑把竟是以黄金铸成,剑鞘镶上一排十二粒散发蒙蒙清光的夜明宝珠,随便一粒拿去典卖足够普通人家食用数年。
  任遥的外貌绝不过三十,以他一教之主的地位,实在年轻得教人难以相信。他本该非常俊伟秀气,可是在比例上似像硬拉长了点的脸庞,却把他精致的五官的距离隔远了些许,加上晶白得来隐泛青气的皮肤、似欲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别人内心秘密长而窄的锐利眼睛,令他有种打骨子裹透出来的邪恶意味,又别具一种说不出来吸引人的诡异魅力。
  他从长街另一端似缓实快的往燕飞迫来,并不见其运劲作势,一阵灼热气劲早铺天盖地的涌过来,把燕飞完全笼罩。
  燕飞一边运功抗拒,心神晋入剑道止水不波的境界。他平时虽然懒懒闲闲,可是每遇紧急情况,身体和脑筋的敏锐会自然而然提升至巅峰的状态。
  任遥到达他身前两丈许处立定,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忽然举手施礼,柔声道:
  “多谢燕兄赏面,本人绝舍不得一剑把你杀死,像你这般高明的对手,岂是容易遇上。”
  他的声音柔和好听,似乎暗含无限情意。燕飞却听得皮肤起疙瘩,手按剑柄,默然不语,双目一眨不眨与这堪称天下最可怕凶人之一的高手对视。
  任遥像一点不急于动手,举袖随意扫拂身上尘埃,好整以暇的油然道:“燕兄当是心高气傲的人,并不把我任遥放在心上,所以去而复返。我也不得不承认燕兄是潜踪匿迹的高手。可惜当本人故意令青娓去处置刘裕时,你的心脏跳动加剧,被本君察觉,致功亏一篑,更难逃死劫。由此亦可推知燕兄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哈……真好笑又是可惜!”
  他的语气充满嘲弄的味道,更似猫儿逮着耗子,务要玩弄个痛快,方肯置之于死。
  燕飞则心中大懔,若他的而且确是故意提到刘裕来测试自己是否在附近,那此人心术便非常可怕,而他可对自己心脏的跃动在那种距离下生出警觉,更是骇人听闻。
  不过他却夷然不惧,非因他有必胜的把握,而是一个已进窥剑道的高手基本的修养。即使被对手杀死,他仍能保持一片冰心,保持无惧无喜的剑道境界。
  微笑道:“任兄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
  任遥现出讶色,奇道:“燕兄不奇怪因何本人感到那么好笑吗?”忽然横跨一步,侧转负手,仰望夜空,油然道:“人性本恶,情义只可作为一种手段,不过天下总有不少愚不可及之人,深溺于此而不自觉,致终生受害。纵观过去能成大业者,谁不是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之辈?以燕兄的聪明才智,竟然看不破此点,不是非常可笑吗?而燕兄今晚劫数难逃,亦正是被情义所害,更是明证。”
  当他横移一步的当儿,正压迫燕飞的灼热气劲倏地消失无踪,代之是一股阴寒彻骨的气场,把他紧紧包裹,无孔不入的在侵蚀消融他的真气和意志,就如在烈日曝晒的干旱沙漠,忽然给转移到冰天雪地的环境中,那种冷和热的变换之间,刹那的虚无飘荡,更使燕飞难受得要命。也因此无法掌握机会,掣剑突击。如此功法,燕飞不但从未碰过,亦从未想过,于此亦可见任遥虽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但已进窥某种邪功的堂奥,使功力造诣达到能扭转乾坤的惊人境界。只是这点,燕飞已晓得今晚凶多吉少。
  而任遥的狂言却不能不答,若无言以对,等若默认他的理论,在气势上会进一步被削弱。何况他更感到任遥便像一只逮到耗子的恶猫,务要把他燕飞玩弄个痛快。
  燕飞暗运玄功,抗御任遥可怕的邪功异法,边从容哂笑道:“任兄的看法虽不无道理,却失之于偏,即如说人性本善,也不全对。愚意以为人性本身乃善恶揉集,至于是善是恶,须看后天的发展。任兄以为然否?”
  以任遥的才智,也不由听得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燕飞说话的神情。
  燕飞立即感应到任遥笼罩他的阴寒邪气大幅削弱,如此良机,岂肯错过,猛地后退,蝶恋花离鞘而出。
  任遥一阵长笑道:“燕兄中计哩!”
  “铮”!
  以黄金铸为剑柄的宝刃离开镶嵌夜光珠的华丽鞘子,化成漫空点点晶芒,暴风雨般往燕飞洒来,好看至极点,也可怕至极点。
  燕飞退不及半丈之际,已知不妥。原本他的如意算盘,是趁任遥心神被扰,气势骤弱的当儿,退后引任遥追击,再以聚集全身功力的一剑,硬把他击退,那时退可守、进可攻,不像先前处在受制于他气场的劣境下。
  岂知后撤之时,任遥的气场竟从弱转强,阴寒之气似化为韧力惊人的缠体蛛丝,把他这误投网内的猎物缠个结实,他虽尽力把蛛丝拉长,身体仍是陷在蛛网之内,且有种把他牵扯回去的可怕感觉,他已掉进任遥精心设置的陷阱。
  燕飞别无选择,不退反进,借势加速,像一颗流星般投入任遥那彷似笼罩天地的剑网去。
  蝶恋花化作青芒,生出“嗤嗤”剑啸,直刺入敌手剑网的核心处,宝刃凝起的寒飙,有若冲开重重障碍,破出缺口的洪流,把任遥的阴寒气劲追得往两旁翻滚开去。
  这一剑不单是燕飞巅峰之作,更代表他全心全灵的投入,充满置生死于度外,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气和决心。
  当这一剑击出,他把谁强谁弱的问题完全置于脑后,无喜无乐,无惊无惧。
  任遥大笑道:“来得好!”
  千万点剑雨,倏地消失无踪,变回一柄握手处金光灿烂、长达四尺半的宝刃。
  任遥脚踏奇步,忽然侧移,长剑闪电下劈,一分不误地砍在燕飞蝶恋花的剑锋处,离锋尖刚好-寸,准确得教人难以相信。
  “叮”!
  燕飞全身剧震,最出奇是蝶恋花只像给鸟儿啄了一口似的,没有任何冲击压力,可要命的是胸门处却像给重锤轰击,浑体经脉欲裂,气血翻腾,眼冒金星,难受得想立即死掉会更好。
  若非心志坚毅,此刻便会放弃抵抗,又或全力逃生。燕飞却晓得两个选择均是万万不行。而他之所以一个照面即吃上大亏,皆因被任遥牵着鼻子走,凭气机交感,准确测到他的剑势。-声冷哼,日月丽天剑诀全力展开,驱走侵体的阴寒之气,尚未有机会发出的剑劲回流体内,旋动起来,浑身一轻,终凭旋动的劲气从任遥的气场脱身出来,迅即挥剑往任遥面门划去,一派与敌偕亡的壮烈姿态。
  “当”!
  任遥竖剑挡格,剑招朴实无华,已达大巧若拙的剑境。
  蝶恋花砍中任遥的剑,便如蜻蜒砍石柱般,不能动摇其分毫,且所有后着均用不上来。
  燕飞“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往后疾退,别无他法下,重施对乞伏国仁的故技,布下一重一重的剑劲,以阻截这可怕对手的乘势追击。
  那知任遥竟昂立不动,只以剑尖指着他,一脸轻蔑的神态。
  当两人扯远至两丈的距离,燕飞忽然立定,剑尖反指任遥。
  他不是不想趁势逃走,只因任遥的剑气把他遥遥锁紧,假若他多退一步,拦截对方的剑劲立时消散+栏对方全力退杀下,他肯定在敌进我退的被动形势中捱不上多少剑,成有死无生之局,故悬崖勒马,留下拚死一战。
  任遥哑然失笑,道:“燕兄确是高明得教我意外,自出道以来,我任遥从未遇上十合之将,但看来要杀死燕兄并不容易,令本人更感兴趣盎然,乐在其中。”
  燕飞心忖此人不但残忍好杀,还以杀人为乐,今次若能死不去,定要好好潜心练剑,除此为患人世的恶魔。有了这个想法,更激起他求生的意志。
  以微笑回报道:“小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任兄。”
  任遥欣然道:“若燕兄是想拖延时间,本人不但乐于奉陪,且是正中下怀。因单是看着燕兄,已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事。难怪我那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妹子会对你刮目相看。”
  虽然他那好听的说话背后实充满冷酷狠毒的讥嘲本意,燕飞也不得不承认他谈吐高雅,兼之其举手提足或动或静,均潇洒好看,活如披着美好人皮的恶魔。
  两人仍是剑锋遥对,互以真气抗衡,不过若单听他们的对答,还以为是一对好朋友在谈天呢。
  燕飞感觉着精气神逐渐集中往手上的蝶恋花,从容道:“任兄作帝皇打扮,显然已非是一般有意争霸天下的豪士,而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本就是九五之尊,这令小弟想到任兄大有可能是某一前朝的皇胄之后,而任兄的本姓也不是姓任,请问小弟有否猜错呢?”
  任遥两眼闻言忽然眯起来,精芒电闪,手上剑气剧盛,低叱道:“好胆!竟敢查究本人的出身来历。”
  燕飞本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此时见到任遥的变化,那还不知已猜个正着,勾起任遥心中的大忌,立即穷追猛打,长笑道:“原来真是亡国余孽,不知任兄本来是姓曹,姓刘,还是姓孙呢?”
  任遥一改先前的潇洒轻松神态,双目凶光闪闪,但他尚未进击,燕飞的蝶恋花已化作一道青芒,激射而来。
  任遥见燕飞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实暗蕴像充塞宇宙般无有穷尽的变化,不敢怠慢,挽起一团剑花,再如盛开的鲜花般往蝶恋花迎去。
  两大高手,再度交锋。
  只见两道人影在月照下闪跃腾挪,鏖战不休,双方均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剑刃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忽地燕飞闷哼一声,往后飞退,把两人距离拉远至两丈。
  任遥并没有乘势追击,反把横在胸前的剑提高,双目深情地审视沾上燕飞鲜血的刃锋,柔声道:“燕兄可知这把将于今晚饱饮燕兄鲜血的宝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吗?”
  燕飞蝶恋花遥指任遥,鲜血从左胁的伤口涔涔淌出,染红半边衣袖,任遥的剑虽只入肉一寸,可是其剑气已伤及附近经脉,令他左半边身子麻痹起来。
  可是他却不惊反喜,任遥的唯一弱点是过于自负,否则只要他乘胜追击,他肯定捱不过三招。而任遥正因以为已吃定他,所以好整以暇。不知他的日月丽天大法,有奇异的疗伤速效,可使精神体力迅快回复过来,以致令他错误预测他的反击力。
  现在既然任遥尚有闲聊的兴致,他当然乐于奉陪,淡然笑道:“任兄既自命为帝皇之尊,用的佩剑当然有个尊贵的名字。”
  任遥目光往他投来,摇头叹道:“好汉子!哈!无悔无惧的好汉子。到这刻明知必死,仍是从容自若,能杀像燕兄这样的人才有意思。本人保证要你留尽最后一滴血,看你是否还能笑出来?”
  燕飞早习惯他那以杀人为乐的心性言行,耸肩道:“任兄仍未说出佩刃的名字。
  任遥微笑道:“记着哩!本人对燕兄是另眼相看,所以亦不愿你作一只糊涂鬼。
  此剑名“御龙”,来自庄周《逍遥游篇》的“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看剑!“
  伤口虽仍是痛得要命,不过血已止,经脉回顺,燕飞心神再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瞧着任遥主动进击,御龙剑依循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两丈外弯击而至,而剑未到,惊人的剑气已完全把他锁紧笼罩,令他除硬拚一剑外,再无他法。如此以气御剑,一切全由御龙带动,可见任遥已臻宗师级的境界。
  当任遥剑锋离他不到半丈的当儿,燕飞终于有所反应,且完全出乎任遥料外。
  蝶恋花往右侧拉后。
  要知任遥御剑攻来,看似攻击燕飞胸口的位置,其实其真正针对的是燕飞的蝶恋花,其攻击赖的是高手争锋间的微妙气机感应,而蝶恋花正是燕飞的精气神所在,任何反击均会被任遥凭交感察悉其气势变化,无法隐瞒。现在蝶恋花不前攻反移后,全身破绽大露,完全暴露在任遥的攻击下,换过别的未达任遥以气御剑的高手,等若燕飞把身体奉上,任由敌剑由任何一个部位进击身体;偏是任遥在气机牵引下,御龙剑有了新的感应,自然而然取向燕飞右侧蝶恋花所在处。便若冲击长堤的巨浪,忽然遇上一个缺口,当然朝此破口涌入,而此刻的缺口正是燕飞蝶恋花的剑锋。
  任遥非是没法变招,只是任何变招均会破坏其一气呵成的如虹优势,且更欺燕飞左胁受伤,兼且燕飞后移的蝶恋花仍保持强大剑气,可在任何一刹那由亏变盈,发动反击,所以仍依势而行,以蝶恋花为标的。
  燕飞长笑道:“帝君中计哩!”
  蝶恋花继续后移,左掌闪电劈出,蝶恋花为“日”,左堂撮指成刀为“月”,日明月暗,阳阴两诀同运,一掌重劈在御龙剑锋侧处。
  任遥全身一震,整个人被带得往燕飞右方跌开去,攻势全消。
  燕飞浑身一轻,再不感觉到任遥劲气的压力,深知好景一瞬即逝,猛一扭身,月移日换,蝶恋花如影附形,疾刺侧退的任遥咽喉要害。
  这是燕飞压箱底的杀着,若仍不能奈何任遥,将只余待宰的份儿。
  “叮”!
  任遥只退两步,御龙忽然爆成一团剑芒,迎上燕飞的蝶恋花,冷哼道:“找死!”
  燕飞心知糟糕,蝶恋花已给对方挡个正着,硬荡开去。
  任遥因先着失利,动了真怒,再顾不得要燕飞流尽每一滴鲜血的说话,离地弹起,双脚屈曲,以一美妙诡邪的姿态挥剑划向燕飞面门,教燕飞难以挡格。
  燕飞再一声长笑,身子螺旋般转动腾起,蝶恋花旋飞一匝,反扫敌手面门,一派同归于尽的招数。由于他旋飞的高度高出任遥两尺,任遥的御龙剑变得划向他腰部的位置。
  任遥心叫一声“蠢材”,就在燕飞长剑离面门只余五寸许的距离,御龙倏地加速,先一步扫中他的腰背。
  “叮”!
  出奇地御龙没有丝毫割开对方皮肉的血淋淋感觉,反是砍在金属硬物之上,任遥忽然醒悟过来,记起妹子说过不知燕飞背后插着甚么东西之语,不过已悔之莫及。
  犹幸他用的是阳震之劲,好把燕飞一剑劈得抛飞开去,以解他临死前的反击,否则必被燕飞的剑砍入脸门去。
  燕飞果然应剑横飞,还有暇笑道:“多谢任兄相送!”
  就那么借势腾空而去,越过破村的屋舍,投往村西后的密林。
  任遥亦腾空而起,先落在一座破屋顶上,足尖一点,望燕飞追去并大笑道:“燕兄欢喜得太早哩!”
  
第二章 动人眼睛

  在离地五丈的高空,燕飞再喷出小口鲜血,他今晚是第三度受伤,且每次都凭特异的功法强压下去,今晚如能侥幸逃生,肯定需要一段颇长的时间才可复元。
  可是他却别无选择,任遥的魔功非常霸道,而目下他的衣袂破风声已在后方传来,愈追愈近。燕飞猛提一口真气,运行全身经脉,一头撞入一棵参天巨树茂密的枝叶里,落足巨树近顶的横杆上,蝶恋花指着正横空而来,一身皇帝打扮,状若从地府钻出来向他讨命的冥皇任遥。
  换过其他人,纵知逃生机会微之又微,仍会尽一切努力,希望凭着领先的优势,深入密林为生命逃亡。可是燕飞却非是寻常人,际此在战略形势占有上风的当儿,却立下死志,誓死反扑。对他来说,高手争锋,胜败并不是只由剑法或功力高低所决定,战略和意志同样重要。撇开生死,任遥实是最佳的练剑对手。
  剑气扑脸而来,随着任遥的临近,眼前尽是点点芒光,只要他功力差少许,根本不知真正的御龙剑由那一个方向角度攻来,既不知其所攻,当然不知何所守。燕飞却是心中叫好。
  任遥是不得不采取惑敌的战略,因为燕飞背靠坚实的树干,而任遥则是凌空攻来,若正面硬拚,由于任遥无处着力,吃亏的肯定是他。所以任遥得施尽浑身解数,务要教燕飞应接不暇,穷于应付,沦为被动,不能采取进攻招数,还要守得吃力。
  燕飞眼前的点点剑芒,从枝叶丛间迎头盖面的洒射而来,其主人任遥便像消失在剑芒后,显露出任遥的真功夫。
  燕飞闭上眼睛,日月丽天大法全力施展,心神静如止水,感官提升至极限,只从任遥摩擦枝叶的衣袂声,他几可用耳朵把任遥的位置以人形在脑海里描述出来。
  更重要是他掌握到任遥表面看来声势汹汹,事实上却只是要争取立足之点,如让他取得借力点,那时燕飞将优势尽失。
  燕飞一剑劈出。
  任遥的御龙剑离他不到五尺的距离,他却不是要对敌人挡格或反击,而是气贯剑锋,劲气离刃疾发,一根粗如儿臂的枝干应剑气立即断成两截,连着大蓬树枝树叶,往下堕去。
  任遥惊哼一声,随断树往下急堕,甚么绝招奇技全派不上用场。最可恨是燕飞断树的时间拿捏得精准无伦,恰好是他脚尖点在枝梢的刹那,令他无法借力变化。
  燕飞双眼猛睁,长叱声中,两手握剑高举过头,弹离树杆,居高临下往下堕的任遥扑去,蝶恋花闪电劈向任遥戴着皇冕的头顶。
  一个是蓄势以赴,一个是阵脚大乱,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论剑法论功力,燕飞确逊于任遥,且不止一筹,可是燕飞运用智谋战略,加上日月丽天大法独异之处,终于首次争得上风。
  任遥也是了得,临危不乱,御龙剑往上挑卸。
  燕飞也不得不暗中佩服,因为若任遥只是横剑往上格档,他有信心可在任遥于仓卒间无法贯足全力下,硬生生把御龙劈断,破冠砍入他的头顶去。
  “呛”!
  任遥怒哼一声,虽挑开燕飞必杀的一剑,也给劈得往下直堕,处于捱打的局面。
  纵使在如此有利于燕飞的形势下,燕飞仍生出难以伤敌分毫的颓丧感觉,可知任遥何等高明厉害。不过此时他若要选择逃走,成功的机会将以倍数增加。可是他完全不作此想,冷喝一声,一个筋斗剑爆青芒,头下脚上的笔直往急堕的任遥追去。
  任遥亦在头顶上方剑化寒芒,全力还击。
  两人一先一后,上下分明的往地上急堕,眼看两剑相交,而此时任遥双脚离地已不足一丈,异变突起。
  一道剑光,从离地最近的树杆射出,横空而来,直击任遥。
  以任遥惊人的能耐,亦要给吓得魂飞魄散,偷袭者的剑气,比上方杀至的燕飞更要凌厉,且招数奇奥精妙,拿捏的角度时间精准至无懈可击。
  上面的燕飞见到一个全身裹在披风斗篷里,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灰衣人,从树扦处疾扑出来,猛攻下堕的任遥,那还不知机,加速挥剑下击。
  “当”!
  任遥全身剧震,御龙剑往上绞击,在此两面受敌的情况下,仍成功挡格来势剧盛,不留后着的敌手强攻。同时另一手往前疾劈,正中灰衣人的剑锋,借势往荒村的方向飞退。
  “哗”!
  任遥张口喷出鲜血,肯定已受重创,却仍能提气说话,声音自近而远,遥传回来道:“丹王亲临,本人只好暂且退避,异日再作回报。”
  当任遥消没在荒村之内,燕飞和任遥所称的丹王已先后落到地面。
  那人背对燕飞,凝望任遥消失的方向,平静地道:“任遥此人睚眦必报,你最好有那么远逃那么远,否则若待他事后省觉非是我爹亲临,必回头找你算账。”
  赫然竟是把女子清甜优雅的声音,而只是声音,其悦耳动听处已足使任何人不论男女老幼,都生出亲切感和一窥其貌的渴望。
  此女当然是“丹王”安世清真正的女儿,她作安世清一向的打扮,致令任遥生出误会,不用说她是为取回第三片玉佩而来,在远方见到逍遥教的烟花讯号,适逢其会遇上此事。
  燕飞很想多谢她援手之恩,可是见她背着自己,颇有不屑一顾的高傲冷漠,兼之语气清冷,使他话到唇边偏是说不出口来。
  女子终于缓缓别转娇躯,往他瞧来。
  以燕飞一贯对人世间人情物事的淡然处之,亦不由看得心中剧震,完全被眼前那对秀美而深邃不可测度的动人眼睛把他的心神深深吸引。
  她的斗篷上盖至眉毛的位置,另一幅布从下罩上来,遮掩了眼睛下的脸部,只余一对明眸灼灼地打量他。此女身形极高,只比燕飞矮上少许,纵使在宽大的披风包裹裹,仍显得身段优美,风姿绰约,眼神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
  燕飞从未见过这般美丽奇异的眼睛,彷似含情脉脉,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无情。她拥有的是一对世上没有男人不感到心跳的动人美眸。
  她对燕飞的注视似是视若无睹,眼神没有惊异又或嗔怒的任何变化,语气保持平静冷淡,轻轻道:“你的剑法很不错,但仍远非任遥对手,故勿要把我的劝告当作耳边风。我走哩!”
  说罢腾身而起,从燕飞上方投往密林去,一闪不见。
  燕飞生出屈辱的感觉,旋又哑然失笑,心忖人家既不屑与自己交往,怨得谁来,但总难压下不份之心。正思忖间,忽然打个寒颤,身体生出疲倦欲睡的软弱感觉。
  燕飞暗吃一惊,知是因任遥而来的内伤发作的先兆,再无暇去想安世清女儿的事,迅速掠入林内,好觅地疗伤。
  午后时分。
  峡石城放下吊桥,一身白色儒服的谢玄策马驰出,后面跟着的是刘裕和十多名亲随,城门和下山驰道两旁石垒的守兵均致敬欢呼,士气昂扬,显示出丝毫不惧敌方雄厚兵力的气概,更自发地表示出对谢玄的忠心。
  谢玄一脸从容,毫不遗漏地二向手下含笑挥手招呼,激励士气。
  跟在他马后的刘裕也感到热血沸腾,若谢玄此刻着他单骑杀往对岸,他肯定自己毫不犹豫的依令而行。
  他今早睡至日上三竿,勉强爬起床来,内伤已不药而愈,梳洗后被带往见谢玄,立即随他出巡。
  看着谢玄挺拔马背上的雄伟体型,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统军的法门。一身儒服,本该绝不与目下两军对峙的环境协调,偏偏却使人更感到他风流名士的出身背境,更突显他非以力敌,而是智取的儒帅风范。可是他挂在背后名震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却清楚地提醒每一个人,他不但韬略过人,更是剑法盖世。刘裕虽像大多数人般没有亲睹他的剑法,可是谢玄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过十合之将,却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而在战场上,他的九韶定音剑更是挡者披靡,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谢玄不单是北府兵的首脑主帅,更是北府兵的精神所在。包括刘裕在内,对他的信心已接近盲目,没有人不深信他可领导全军踏上胜利的大道。
  谢玄忽然放缓马速,变得与刘裕平排,微笑道:“小裕昨晚睡得好吗?”
  刘裕大感受宠若惊,有点不知所措的答道:“睡得像头猪那样甜。”
  谢玄见他慌忙勒马,温和的提点道:“战场上不用拘束于上下之礼,即使同席共寝又如何?”
  刘裕尴尬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道:“有一件事下属差点忘记为朱大将军转述,朱大将军着下属转告玄帅,他对安公为他作的事,非常感激。”
  在北府军中,“安公”是对谢安的匿称,以示对谢安的尊崇。
  谢玄点头道:“他有说及是甚么事吗?”
  刘裕摇头道:“朱大将军没有道明,我则不敢问他。”
  谢玄往他投上深深的一眼,淡淡道:“当年他被擒投降,司马道子力主把他在建康的家属全体处死,全赖安叔大力维护,又派人把他家眷送往广陵,由我保护,然后力劝皇上,使皇上收回成命,现在终得到回报。小裕从这件事学懂甚么呢?”
  刘裕动容道:“做人眼光要放远些儿。”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做人必须守稳原则,认为对的便坚持不懈。”
  刘裕老脸一红,赧然无语。
  谢玄目光投往驰道尽处的岸滩和对河阵容鼎盛的敌营,一队巡兵正驰到西岸旁向他们注视,柔声道:“小裕不必为此感到惭愧,好心有好报并非时常会兑现的。重功利和成效也没有甚么不对,只要为的是万民的福祉,用上点手段是无可厚非。告诉我,我要听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一个成功的统帅,最重要的条件是甚么?”
  他们此时驰出下山马道,沿河向南缓骑而行,忽然间他们的行藏全暴露于对岸敌人的目光下,那感觉既刺激又古怪。
  对岸蹄声轰鸣,显是有人飞报苻融,告知他谢玄亲自巡河的事。刘裕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心中一热,对这个昨夜谢玄曾下问过他的问题街口答道:“要像玄帅那样才成。”
  谢玄仰天打个哈哈,忽地驱马加速,领着众人直驰往靠岸一处高丘,勒马凝注对岸。
  刘裕和一众亲随高手追在他身后,纷纷勒马,扇形般散立在他后方。
  谢玄招手唤刘裕策马移到他旁,淡淡道:“再说得清楚点!”
  刘裕见谢玄这么看重自己,恨不得把心掬出来让他看个清楚明白,诚心诚意的道:“只有像玄帅般能使上下一心愿意同效死命,军队才能如臂使指,否则纵有盖世兵法,也无从施展,唉!”
  谢玄目光缓缓扫视对岸敌营和寿阳的情况,讶道:“为何忽然叹息?”
  刘裕老实答道:“玄帅对下属的眷注,令下属受之有愧,下属实不值得玄帅那么费神。”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油然道:“安公的风流,我是学不来的,但有一方面,我却自问确得他真传,那便是观人之术。刘牢之和何谦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而他们亦没有令我失望·小裕你现在虽然职位低微、又欠战功,可是我谢玄绝不会看错人。你有一种沉稳大度的领袖气质,成功不骄傲,失败也不气馁。而这还不是我真正看得起你的主因,因若此也顶多只是另一个刘牢之和何谦,你想知道那主因是甚么吗?”
  寿阳方向驰出一队百多人的骑队,领头的是一批胡将,领先者身穿主帅服饰,不用问也是苻融,直向他们立马处的对岸奔来。
  谢玄仍是一脸从容,亦没有露出特别留心的神态。
  刘裕连忙点头表示愿洗耳恭听。
  谢玄道:“想成为成功的主帅,你须先要成为军中景仰的英雄人物,而你正有那样的条件和气质。刘将军向我推荐你负责往边荒集的任务,正因你是军内公认最出色的探子,不论胆识、智计、武功均高人一等。而在听过你完成任务的经历,我还发觉你有运气,终有一天,小裕会明白我这番说话。”
  此时苻融一众人等,已驰至对岸,只隔开三十多丈宽的淝水,对他们指点说话。
  刘裕点头受教,却不知说甚么话回答才好。
  谢玄目光投往河水,道:“若隔江对阵,小裕有甚么取胜之法。”刘裕对谢玄早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汗颜道:“若洛涧西岸的敌军被击垮,下属有信心可凭江阻挡敌人一段日子,可是当敌人兵员源源南下,集结足够的兵力,我将陷于苦战捱打的劣势。”
  谢玄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吃败仗,而是要打一场胜仗,且是漂漂亮亮的一场大胜仗。小裕你有这种想法,正代表对面的苻融也会这般想。你给我去办一件事。”
  刘裕聚精会神道:“请玄帅赐示!”
  谢玄道:“你给我预备两万个可藏于身后的碎石包,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可让敌人察觉。”
  刘裕全身剧震,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谢玄仰天笑道:“孺子可教也。”
  蹄声从后方传来,回头瞧去,胡彬孤人单骑,一脸喜色的疾驰而至。
  谢玄淡淡道:“好消息来哩!”
  
第三章 别无退路

  燕飞从深沉的坐息醒转过来,森林空寂的环境,透林木而入午后冬阳的光线,温柔地抚摸他饱受创伤的心灵。
  任遥的魔功阴损之极,他虽暂时以日月丽天大法大幅舒缓经脉受到的损伤,但仍要依时行功疗治,始有完全复元的机会。若在这段期间再度受创,即使日月丽天大法也帮不上忙,后果不堪想像。
  他心湖首先浮现是那对明媚深邃的动人美眸,他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眼睛,这么坚强和有个性的眼睛。而她显然对自己丝毫不曾为意。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令他感到被伤害,那种感觉颇有点自知甘苦的味儿。
  接着想起庞义,在他身上究竟发生甚么事呢?为何他会脱手掷出护身的砍菜刀?
  而那把刀现今仍紧贴腰背。
  然后是刘裕,那已变成一个他不得不踩进去的陷阱。
  任遥既看穿他是重于情义的人,当然猜到他会去警告刘裕。故任遥只要先一步去杀死刘裕,便可再布下罗网待他投进去,总胜过踏遍边荒的去搜索自己的踪影。
  唯一的复杂处,是安世清女儿的出现,当任遥如安女所言,终省觉那并不是安世清本人,又怕自己会破誓把玉图之秘尽告于她,那时他将会有甚么行动?以任遥的为人心性,是必要杀他们两人而后快,刘裕方面则交给任青媞负责。
  想到这里,禁不住头痛起来。
  就在此时,西南方远处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若非仍在静寂的半禅定状态下,肯定听不出来。
  不由大吃一惊,难道是任遥截上安女,想想又不大可能,因以安女的身手,现在最少该在数十里之外。又或可能与庞义有关,而不论那一个原因,他均不能坐视不理。
  燕飞跳将起来,往声音传来处全速掠去。
  氐将梁成的五万精锐,入黑后开始借横牵两岸的长索以木筏渡淮,并于淮水之南、洛涧西岸连夜设置木寨。
  当其人困马乏之际,刘牢之和何谦水陆两路并进,于天明前忽然掩至,先截断其河上交通,此时氏军尚有近万人未及渡淮。
  水师船上的北府兵先发火箭烧其营垒,当疲乏不堪的氐兵乱成一团之际,刘牢之亲率五千精骑分四路突袭梁成已渡淮的大军,梁成的氐兵立即崩溃,人人争跃淮水逃生,战争变成一面倒的大屠杀,刘牢之斩梁成及王显、王咏等敌将十多人,氐兵死者超过一万五千,其他四散逃入边荒。
  刘牢之收其军实,凯旋直趋峡石城。
  捷报传至峡石城,举城将士欢腾激奋,对谢玄更是充满信心,人人宣誓效忠,士气攀升至巅峰状态。
  此时苻坚的二万轻骑刚过汝阴,不过他的心情与日出起程时已有天壤云泥之别。
  追在他马后的朱序对谢玄信心倍增,更坚定其背叛苻坚之决心。。
  在正午时他们已从峰烟讯号收到梁成兵败的坏消息,可是到刚才遇上败兵,方知梁成竟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且有人目睹梁成被刘牢之亲手斩杀。
  对苻坚来说,残酷的事实彷如晴天霹历,对他的实力和信心造成严重的打击。要知梁成的五万骑兵,是氐骑裹最精锐的部队,倘能和占领寿阳的苻融那二十五万步骑兵遥相呼应,他苻坚便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一切部署均被谢玄的奇兵打乱,变成寿阳与峡石敌我两军隔着淝水对峙之局,跟预估的形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苻坚此刻再无退路,亦没有时间作重新的调动和部署。
  现在留于边荒集或正陆续抵达边荒集的部队,是以步兵为主,战斗力不强,且机动性极低,际此军情紧急之时,帮不上甚么忙。尤可虑者是梁成的五万骑兵若能立足洛口,可设河障于淮水阻止谢玄水师西上,保证粮道水运的安全,现在此一如意算盘再打不响。
  苻坚放缓马速,与乞伏国仁并骑驰出汝阴城,沉声问道:“国仁认为在如今的情况下,朕下一步该怎么走。”
  乞伏国仁心中暗叹,自今天听到梁成兵败的消息,苻坚一直默言不语,到此刻方肯垂询于他,可见苻坚已因此事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对苻坚他是有一份忠诚,感激苻坚当年灭燕时不杀之恩,还让他和家族享尽荣华富贵,不过当然仍远及不上像吕光般那些苻坚本族的大将。分析道:“我们虽初战失利,仍是有失有得,现在天王该明白谢玄因何放弃寿阳,皆因自知无法应付腹背受敌的情况,所以把兵力集中,倾巢突袭梁将军在洛涧的先锋军。”
  苻坚点头道:“我们得的就是寿阳。”
  乞伏国仁续道:“我们的兵力仍占压倒性的优势,而敌人在洛涧的战事中也必有损伤,我们如今最稳健的做法,是全面加强寿阳和淝水西岸的防御力,待大军集结后渡水进击峡石,谢玄理该不敢以卵击石,渡淝进击我们。不过这也很难说,若我是谢玄,唯一生路是趁我们兵力尚未集结,阵脚未稳前,挥军拚死一战。如果此事发生,将是我们洗雪前败的良机。进攻退守,亦全掌握在天王手上。”
  苻坚双目精芒闪闪,燃烧着对梁成部队全军覆没的深刻恨意,狠狠道:“若谢玄斗胆渡过淝水,朕会教他有去无回。”
  乞伏国仁一对眼睛射出残忍的神色,沉声道:“现今形势分明,若能击垮谢玄的北府兵,建康城将是我们囊中之物,桓冲则远水不能救近火,只要我们截断大江水运交通,又分兵驻守寿阳峡石两城,桓冲只能坐以待毙,国仁以为须立即调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当其兵至,谢玄的末日也将来临了。”苻坚眼睛亮了起来,点头同意道:“好!一于照国仁的提议去办,在上将军抵达前,我们先作好渡河的准备,就让谢玄多得意一阵子。”
  乞伏国仁心中再叹一口气,他们现在再无退路,若撤返北方,谢玄和桓冲必借水师之利,沿途突袭,截断粮道,那时南征部队士气锐气全失,将不战而溃。
  他也有想过请苻坚掉头返回边荒集座镇,遥控大局,不过更知如此会对刚受挫折的南征军的士气严重打击,遂取消此意。
  谢玄一着奇兵,击溃梁成的部队,已令苻坚对他生出惧意。形势发展下,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与谢玄决战于淝水,南征大军已由主动沦为被动,以前怎想过会陷于此种情况呢?
  燕飞穿出密林,来到穿林而去的一条驿道上,入目的情景,令他生出惨不忍睹的凄凉感觉。
  从东南蜿蜒而至的林中道路,伏尸处处,有十多具之多,在林道北端弯角处,一辆骡车倾倒路旁,拖车的两头骡子亦不能免祸,倒在血泊中。
  不论人骡,均是天灵盖被抓破而亡,出手者不用说也是太平天师道的妖人卢循,此正是他最爱的杀人手法。
  可以想像当这队人驾着骡车,从南往北之际,卢循由南面追至,出手突袭,被袭者死命顽抗,且战且走,结果全队覆灭,车毁兼人骡俱亡。
  散布地上的死者全体一式道人打扮,道袍绣上太极的太乙教标志,表面看来该是太乙教的人,并没有荣智在内。太乙教与天师道为死敌,被卢循遇上,自是手不容情,可是却连无辜的骡子亦不肯放过,实教燕飞愤怒莫名。
  燕飞怕卢循仍在附近,提高警戒,虽明知自己内伤未愈,不宜动手,但仍恨不得卢循走出来,让他有机会拼死除恶。
  来到骡车旁,忽然发觉道旁草丛内有个破烂的长型木箱,大小可放下一个人。心中一动,想到这批太乙教徒是来接应荣智等三人,箱子是用来藏放依计划掳得的曼妙夫人,岂知好梦成空,被任遥设下陷阱,令荣智三人两死一伤,而荣智还命不久矣。
  燕飞越过骡车,道路朝西北方弯去,隐有水声传来。
  他此时想到的是荣智逃离宁家镇后,赶到某处与这队徒众会合,再取道眼前路线潜返北方。任遥说过荣智能跑到十里之外,已非常了不起。由此推知这队等待荣智的太乙教徒,与荣智会合的地点,不该离此地太远,否则这批人该仍在苦候荣智。不过因要躲避逍遥教的搜杀,故躲至此时,方才起行,却仍是劫敷难逃。
  燕飞继续前行,一边思索。
  荣智刻下在那里呢?究竟是生是死?
  令次应是殃及池鱼,卢循只因追踪他燕飞等人,凑巧遇上这批太乙教徒,否则他们该可安然返回北方。
  转出林路,豁然开扬,道路尽处是一条从西北流往东南的大河,路尽处还有个小渡头。这条大河该是睢水,往东南去汇入泅水,再南下便是南晋近海的重镇淮阴,沿泗水北上是彭城和南兖州。
  燕飞目光巡视远近,河上不见舟楫,空寂无人。心忖照道理太乙教徒取此路线,自该有舟船接应。难道船只已给卢循来个顺手牵羊,扬帆而去?细想又觉得没有道理,卢循正急于找寻他们,怎会舍陆路而走水道?
  想到这里,隐见北面不远处似有道分流往东的支流,忙朝那方向疾掠去了。
  刘裕依谢玄指示,与工事兵的头子张不平研究出谢玄要求的碎石包,又以兵士演练,证明确实可行,遂发动所有工事兵于八公山一处密林中辟出空地,动工制造。
  张不平本身是建康城内的著名巧匠,多才多艺,这几天才赶制起数万个穿军服的假兵,现在又为制石包而努力。
  不知如何,刘裕忽然想起安玉晴,奇怪地他对她不但没有丝毫怨恨之意,反觉得她的狠辣令她特别有女人的味道和诱惑力,一派妖邪本色。
  她究竟凭甚么方法躲过乞伏国仁翻遍边荒集的搜捕,那绝不是找间屋子或废园躲起来可以办到,由此可知她必然另有法宝。此女行为诡异,不似是“丹王”安世清的女儿。直到此刻,他终对安玉晴的身份生出怀疑。
  这时孙无终来找他,此位老上司刚抵达不久,两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
  孙无终亲切地挽着他到一旁去,道:“小裕你今番能完成玄帅指派的任务,又先一步侦知梁成大军的动向,连立两大奇功,参军大人和我都非常高兴。现在立即举行作战会议,玄帅更指名着你列席,参军大人和我均感到大有面子,你要好好的干下去。”
  孙无终挽着他沿林路往峡石城走去,刘裕道:“全赖大人多年栽培提拔。”
  孙无终微笑道:“若你不是良材美玉,怎么雕琢也是浪费时间,玄帅今趟把你连升两级,你定要好好掌握这个机会,将来必能在北府军内出人头地。”
  刘裕忙点头应是。
  又想起安五晴的所谓“丹毒”,若真是“丹王”安世清炼出来的毒素,自己怎能轻易排出体外?不禁更怀疑这美女的身份,又暗叫不妙。自己和燕飞把玉佩上的图形默写出来交给她,有大半原因是因她是安世清的女儿,如她是冒充的,岂非大大不妙。
  孙无终那想得到他心内转动着这些无关刻下说话的念头,续道:“待会在议事堂内,没有人问你,千万不要主动发言,明白吗?”
  刘裕立即明白过来,他虽升为副将,成为孙无终的副手,事实上仍未有资格参加北府军最高层军事会议的地位。
  在一般情况下,他的事只能由孙无终代为汇报,谢玄点名要他列席,是破格的做法,不由对谢玄更生感激。
  孙无终特别提醒道:“你对何谦大将说话要特别小心,这次击溃梁成军的功劳,被参军大人领去大半,听说他为此曾在葛侃和刘轨两位大将前大发牢骚。你是参军大人的人,说不定他对你在言语上会不客气。”
  刘裕呆了半晌,至此方知北府兵内亦有派系斗争,以前位低职微,孙无终根本不会向他说这方面的事。
  现时他虽位至副将,可是在北府兵里副将少说也有数十名,仍只属于中下级的军官,要升为将军,不但须立下大战功,还要得人提拔才成。
  不由往孙无终瞧去。
  这位一向以来他感觉高高在上的北府兵大将,虽不像以前般遥不可及,但以职位论双方仍隔着难以逾越的职级鸿沟。
  即使将军也分很多等级,普通将军、大将和上将便已是不同的级别,更有兼领其他职衔,在权力和地位上更大有分别。像刘牢之以大将身份兼任参军,便成北府兵内谢玄麾下最有权力的人。不过自己也很有运道,得谢玄和刘牢之两人看重,孙无终更视他为本系子弟,与胡彬又关系良好,倘能再立军功,正如孙无终所说的,将来必可出人头地。
  孙无终年纪在三十五、六间,比刘裕高上少许,身形顽长,一派出色剑手的风范,气度优雅,五官端正。在北府诸将中,他是唯一出身南方望族的人。谢玄肯重用他,证明谢玄并不计较南北望族的分别和对立。所以孙无终对谢玄忠心耿耿,一方面固因谢玄是充满魅力使人心服的统帅,更因是心存感激。
  他们是最后抵达议事堂的两个人,刘裕才发觉今次作战的领导层云集堂内,气氛严肃。
  谢石和谢琰均在座,其他刘牢之、何谦、葛侃、高衡、刘轨、田济和胡彬诸将,全体出席会议。
  谢玄亲自把刘裕介绍与不认识他的将领,果然何谦和属他派系的葛侃、刘轨态度冷淡,谢琰则是神情倨傲,一副世家大族不把寒门子弟放在眼内的神态,反是谢石没有甚么架子,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
  最后依职级坐好。
  谢石以主帅身份坐于议事堂北端最尊贵的位置,谢琰和谢玄分别左右上座,其他将领依职级高低依次排列下来。
  刘裕当然是敬陪末席,坐于孙无终之下,还要坐后少许。不过对刘裕来说,能坐下来已感光宗耀祖,心满意足。
  谢石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又特别点出刘牢之和何谦大破梁成军的功劳,然后向谢玄道:“现时情况如何?”
  谢玄从容一笑,淡淡道:“苻坚终于中计南来,正亲率轻骑,赶赴寿阳,今晚可至。”
  众将无不动容,不过大多不明白为何谢玄会说苻坚是中计,包括谢石和谢琰在内。
  刘裕却心中剧震,晓得朱序终发生效用。而随着谢石等的来临,北府兵已尽集于此,与苻坚的主力大军正面对撼,此战的胜败,将成南北政权的成败,直接决定天下以后的命运。
  
第四章 铜壶丹劫

  燕飞沿着睢水往东的一道支流提气疾掠,忽然止步,在他脚旁草丛内,一截断剑正反映日落西山前的光芒。
  长剑从中折断,在草丛内是连着剑柄的一截,握手处有干涸了的血迹。
  燕飞年纪虽轻,却是老江湖,推测出此断剑大有可能是属于荣智的,剑则是昨晚与任遥交手时被硬生生震断,令到虎口破裂,使剑柄染上鲜血。因为若是对上卢循时发生此事,柄上的便该是未干透的新鲜血液。
  附近并没有打斗的遣痕,这么看该是荣智为躲避卢循,趁手下与卢循激战的当儿,逃到此处,可惜内伤终于发作,连断剑也孥不住,失手堕地。如此荣智应仍在不远处。
  燕飞眼睛扫视远近,一切无有遗漏,荣智踏在岸沿草坡的足印痕迹立即呈现眼下,直延往岸旁不远处的密树林。数棵矮树茂密的干枝树叶横探出河面,掩盖近十多丈长的河面,枝叶内隐隐传来木石随水流轻轻磨擦撞击的声响。燕飞举步走下草坡,直抵河边,从枝叶间隙透视河边,一艘长若三丈的中型鱼舟,以绳索紧系到岸上一棵树干上,非常隐蔽,若沿岸直行又不特别留神,肯定会错过。随着河水的波荡,船身不断撞上岸边的一块大石,发出刚才他听到的声音。
  燕飞腾身落到船尾处,从敞开的舱门瞧进去,赫然见到荣智半坐半卧的挨坐舱壁一角,脸色苍白如死人,双目紧闭,左手撑着船舱的地板,支撑身体,另一手紧握着一件物件,放在腿上,似欲要把手举起,偏已无力办到,胸口急促起伏,呼吸困难,显已到了垂死弥留的地步。
  燕飞虽对这类妖人全无好感,但见他命已垂危,生出恻忍之心,进入舱内。
  荣智终是高手,仍能生出警觉,勉力挣开眼睛,现出惊骇神色,旋又发觉非是卢循和任遥,舒缓下来,辛苦地道:“你是谁?”
  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去,细察他容色,知他生机已绝,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若妄图输入真气,只会加速他的死亡。叹一口气道:“我只是个路经此地的荒人,道长有甚么遗言?”
  荣智摊开右手。
  一叮“的一声,一个可藏在掌心内的小铜瓶掉在舱板上,滚到燕飞脚边。
  燕飞看上一眼,见瓶口以铜塞火漆密封,以火漆的色素,这铜瓶至少被密封多年。心忖瓶内装的大有可能是疗伤圣药一类的东西,奇怪的是荣智为何在死前才拿出来试图服用,而不是在逃离宁家镇之时。
  讶然往荣智瞧去,道:“道长是否想服用铜壶内的药物。”
  荣智无力地把头仰靠舱壁,艰难地呼吸善最后的几口气。
  燕飞知他断气在即,再不犹豫,右手十指齐出,点在他胸口各大要穴,送入真气,当真气消散的一刻,将是荣智殒命之时。
  荣智的脸色立时红润起来,还勉力坐稳少许,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燕飞,声音嘶哑的道:“你是个好人,唉!”
  燕飞心忖这或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道:“道长有甚么遗愿,请立即交待。”
  荣智颤声道:“千万不要拔开壶塞,立即把它丢进河内。”
  燕飞为之愕然,然后想到荣智是怕给卢循去而复返,得到铜瓶内之物,也就释然。点头道:“好吧!”探手从地上拿起铜瓶,瓶身扁扁的,里面有似是金属物的东西在滚动,人手的感觉也怪怪的。
  燕飞看也不看,举手便要掷它出舱窗外,让它永沉河底。
  荣智忽又及时喝止道:“不要!”
  燕飞往他望去,后者虽辛苦地呼吸,双目却射出难以掩饰的喜色。
  燕飞才智过人,心中一动,已想通他欢喜的来由,不由生出鄙视之心。妖人毕竟是妖人,荣智并不是真心想自己把小铜瓶丢进河水里,而是藉此测试自己是否见宝便生出贪念的人,现在既然发觉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当然会利用自己去为他完成某一件事。
  不过若他着自己把此物交予其教主江凌虚,燕飞绝不肯照办,一于把它丢进河水内了事。对于妖人之物,他根本毫无兴趣。
  果然荣智鼓其所余无几的生命力,续道:“建康城平安里内阳春巷有一个叫独叟的人,他的屋子南临秦淮,你把壶子交给他必然重重酬谢你,记着不要拔开壶塞,我……”
  头一侧,终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睁而不闭。
  燕飞为他抹下眼帘,颓然坐下。
  不知如何,他忽然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觉。生命可以是如此脆弱,昨晚荣智拦路截车时仍是威风八面,现在却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死亡是不能逆转和避免的,就像母亲的消逝。
  缓缓举手,摊开手掌。
  小铜壶现在眼前,铜质的壶身在夕照的余光下闪闪生辉,不知是否因是荣智之物,总带点妖邪的感觉。
  燕飞翻过壶子的另一边,两行蝇头小字赫然入目,写着:
  “丹劫
  葛洪泣制“
  六字是被人以尖锥一类工具在壶身逐点凿成字形,若不是于近处细看,会因壶身的反光忽略过去。
  燕飞心中剧震,差点甩手把壶子掉往地上。葛洪可非一般等闲人物,而是横跨两晋的丹道大宗师,著有名慑天下的《抱朴子》一书,被奉为丹学的经典。内篇二十卷,遍论神仙方药、鬼怪变异、金丹黄白,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术;外篇五十卷,详论“人间得失,世事臧否”,结合儒道之教。
  若此壶真是舆他有关,那壶内之物,肯定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可是因何有“丹劫:垣个使人不寒而栗的名称,又要说”泣制“。
  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此瓶为何会落入荣智手上?他受创后为何不立即服用?到再撑不下去才有服食之意,不过也可能不是想服食而是想把它抛进河水裹或别有用意。
  自己应否拔开铜塞看个究竟?
  目光落到坐毙的荣智脸上,暗叹一口气,他燕飞虽有好奇心,但总不能于对方尸骨未寒时作出这种事,兼且“丹劫”两字确是怵目惊心。若真是好宝贝,制它出来的葛洪早一口吞掉,不用密藏壶内。
  小心地把小壶贴身藏好,正想把荣智好好安葬,岸边破风声传来。
  燕飞此时再无争胜之心,又怕自己即使没有受伤,仍非卢循对手,何况此时身负内伤?更顾忌的是若铜壶落入卢循手上,不知会有甚么可怕后果。想到这里,悄悄掠出船舱,滑入冰凉的河水里。
  比对起由谢石打下,至乎刘裕,人人一身甲胄军服,谢玄的白衣儒巾尤显他出众不群的潇洒气度,大有谈笑用兵,败敌于指顾之间的气概。
  刘裕比在座任何人对谢玄更有深刻的感受,别人只是希望在他的领导下,凭他的奇谋妙计打赢这场关乎到南晋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大战,而他刘裕则是要从谢玄身上学晓成为统帅的秘诀。谢玄现身说教,刘裕受用无穷。谢玄着他参与此会,正是要向他示范如何使各人心悦诚服,依他定下的计划行事。
  谢玄说的没有一句是废话,语语暗含机锋,牵着各人的鼻子走,配合他特出的形象和风度,谁能不动容悦服。
  谢玄微微一笑,从容道:“今仗我方取胜关键,在于能否速战速决。如若苻坚留守大后方,我们虽有速战之心,却只有徒叹奈何。所以我在予朱序信中,请他怂恿苻坚南来主持此战,若能一举击破苻坚,胜负立告分明。”
  除刘裕外,众人至此方明白谢玄因何对苻坚亲临战场不忧反喜,而谢石等更是到此刻才弄清楚谢玄一意策反朱序的其中一个原因。要知苻坚乃统一北方之主,威望极高,其“浑一四海”的政策,令不少胡人心存感激或慑服,当他一天未亲尝败绩,仍可镇着北方诸族,其南征大军绝不会因一两场败仗而崩溃,顶多双方陷于对峙苦战之局。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于南北兵力悬殊,最后败的肯定是南晋而非氐秦。
  可是若能一举击破由苻坚亲自指挥的大军,苻坚将威名尽丧,诸族必然四分五裂,氐秦帝国亦告完蛋。
  所以谢玄此着,确是非常厉害。
  众人纷纷称善,因谢玄的奇谋妙计,使士气大振,且进一步明白必要一举击垮梁成军的决定性。
  谢石捋须笑道:“听说苻坚从未试过亲临前线指挥大规模的决战,今趟首次以身犯险,大概也该是他最后一次以身犯险哩!”
  众人轰然哄笑,本是拉紧的气氛完全放松下来。
  刘裕暗忖谢玄此着还可称是一石二鸟,因苻坚性格主观,事事一意孤行,反之其弟苻融却是精明厉害,且久经战阵,现在苻融的指挥权落入苻坚手上,对己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琰首次发言,道:“敌人渡淮的先锋军约三十万人,现今梁成的五万人伤亡过半,溃不成军,不足言勇。慕容垂的三万鲜卑骑兵已进驻郧城,所以寿阳的敌军当在二十万许之数,加上苻坚亲兵,人数当不过二十五万,不过仍是我们八万北府兵人数的三倍。攻城者,人数必须是守城者两倍以上,所以现在倘若我们稳守峡石,凭八公山之险大幅消耗敌人兵力,待其筋疲力倦,可一举破之,此为有胜无败之计。”
  众人中有一半点头同意,包括谢石在内,只有刘牢之、何谦等知道谢玄心意,没有表态。一向主守的胡彬也没有表示认同,不是因他不同意谢琰的战略,而是像刘牢之等人般晓得谢玄有截然不同的策略。他今趟学乖了!
  刘裕则心中冷笑,他最看不惯高门大族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嘴脸,而谢琰正是这种人。他说的话,正好显示他是死啃兵书不晓战场上因事制宜、随机应变之道的人。虽然不到他插嘴,可肯定谢玄会直斥其非。当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到谢玄身上,这位堪称南朝兵法第一大家和剑术大师的超卓人物哑然摇头失笑道:“哪样慕容垂会非常失望哩!”
  众人听得再次愕然,只有刘牢之和胡彬点头表示明白。
  刘裕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同时暗感惭愧。他心中希望谢玄训斥堂弟,只是求一时之快,于内部团结有损无益。而谢玄奇峰突出的一句话,立即把所有人的思考引往另一方向,即使谢琰的提议被推翻,谢琰也不会感到难过。
  换过刘裕是谢玄,会直指谢琰想法天真,只考虑己方优势,而忽略敌方的应对策略。既然此战须速战速决,当然不可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例如集结更强大的兵力,又或另派军于下游渡淮诸如此类的举动。
  谢玄扼要解释了与慕容垂微妙的关系后,淡淡道:“若我们按兵不动,等若输掉这场仗,慕容垂和姚苌两个苻坚麾下最重要的外族大将,在不敢公然背叛苻坚的形势下,将不能保持按兵不动的拖延策略,到他们挥军助攻,我们将痛失良机,白白错过唯一可蠃此仗的机会。”
  谢石倒抽一口凉气道:“敌人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若正面对撼,我们哪有侥幸可言?”
  谢玄微笑道:“三叔勿要忘记梁成那一仗是如何输的,战争的成败是由运用战略、计谋、士气决定的。”
  接着向胡彬道:“假兵的设置完成了吗?”
  胡彬恭敬答道:“一切依玄帅吩咐办妥。”
  谢玄双目顾盼生辉好整以暇的道:“我要令苻坚生出草木皆兵的怯意,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就是明天!我要苻坚尝到他最惨痛的一场败仗,一场使他永远不能翻身的败仗。今晚我还要接待一位从寿阳来的贵宾。”
  众人听得呆了一呆,包括刘裕在内,人人不明所以。
  谢石讶然朝侄儿瞧去。
  谢玄霍地立起来,理所当然地道:“不是朱序还有谁呢?”
  刘裕为之拍案叫绝,由会议开始至结束的一刻,谢玄全盘控制会议。他更感觉到开完这次会议,他就像给谢玄开了窍的成长起来,从没有一个时刻,他比这刻更掌握到成为统帅的窍门。太阳没入八公山后,天色渐黑,代之是峡石城暗弱的灯火。比之寿阳那边城头和营地的灯火通明,淝水对岸有如另一个人间世。
  苻坚脸色阴沉的立在寿阳城头,遥观对岸形势。陪伴他的是亲弟苻融和乞伏国仁、慕容永、吕光、沮渠蒙逊、秃发乌孤、朱序等一众将领。
  八公山上处处人影幢幢,一副阵容鼎盛、严阵以待的气势。
  苻坚沉声道:“我们对敌人的兵力是否估计错误呢?”
  苻融答道:“哪只表示谢玄心虚,怕我们渡河夜袭。照我们的情报,北府军能抽调来的兵力只有八万之众,且以步兵为主,骑兵肯定不会过万,若在平原作战,几个照面我们肯定可把他们击垮。”
  苻坚容色稍缓,目光投往下方从北流来横互前方的淝水。
  吕光知机的道:“微臣刚探测过河水,最深处浸及马腹,不利渡河,必须待设立浮桥,始可大举进攻。”
  乞伏国仁点头同意道:“此水分隔东西,对敌人同样不利,我们只须隔河固守,待大军集结,再分多路进攻,必可克服峡石。”
  沮渠蒙逊狞笑道:“谅谢玄小子也不敢主动挑衅。”
  苻融道:“我方虽失去梁成的部队,但于我们实力损失不大,现在敌人大军被我们牵制于此,形势反对我们有利。假设我们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代替梁成军,再从下游渡河,郧城则交由姚上将把守,调动完成之日,将是谢玄命丧之时。”
  苻坚点头道:“一于这么办。”
  朱序发言道:“我们可以连夜在颖口下游处的淮水河段设置拦河木障,阻止南晋水师封锁河道或袭击粮船,以保粮资源源不绝从边荒集运来寿阳。同时修补寿阳城门,重掘护城河,如此我们更可立于不败之地。”
  包括苻坚在内,众人无不点头称善。
  朱序则心中暗笑,这是谢玄信中所授的疲兵之计,说出来反可令苻坚更深信自己是为他着想。道:“臣下还有一个提议,如若主上允准,我可渡江去游说谢玄,如此或可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峡石,司马曜也要立即完蛋。”
  苻坚愕然道:“朱卿有信心说服谢玄吗?”朱序道:“微臣最明白江左大族的心态,他们尽忠的对像是家族而非司马皇室。
  谢安和谢玄更清楚司马氏鸟尽弓藏的意向,只要主上许他们高官厚爵,家族风光如旧,又明知以区区数万北府兵抵挡我南伐大军,无异于螳臂挡车,微臣说不定可把他争取过来。即使他拒绝,微臣也无碍一试。“
  苻融皱眉道:“如他不但拒绝,还把你扣留,我们岂非得不偿失?”
  由于步兵以汉人为主,故归朱序指挥,而他亦是苻坚将领中最擅于步战的人,步兵的将士中更不乏朱序以前的手下,随他一起归降。所以若失去朱序,对苻坚方面会造成严重的打击。
  朱序答道::逗方面可以放心,若谢玄敢这么做,对他高门名士的清誉会造成严重的打击。战争有战争的规矩,我们是先礼后兵,谢玄不会不领这个情。“
  苻坚下决定道:“就这么办吧!谢玄该清楚朕一向善待降将的声誉。”
  朱序心中大喜,轰然应诺。
  
第五章 弟继兄位

  燕飞无声无息的贴着渔舟滑进水里,并没有潜游离开,反以双手运功吸着船身,只余头脸留在水面上。
  此正是燕飞的高明处。若是卢循去而复返,一心搜索荣智,肯定不会放过河里的情况,在夕照的余晖下,兼之水浅,他绝避不过像卢循这类级数高手的耳目。
  刚藏好身体,足尖点在船头甲板的声音传来。燕飞心忖又会来得那么快的,连忙滑进船底去。
  果然那人先沿船边游走一匝,然后掠进舱内。
  燕飞心赞卢循果然是老江湖,虽见到荣智的尸身,仍不急于入舱,先巡视周遭的情况,然后入舱观看荣智。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功聚双耳,留心细听,同时运聚功力,以免错过任何突施偷袭的机会。
  对方忽然又从舱内窜出,掠往船尾。燕飞心叫可惜,卢循竟就这么离开,使他失去奇兵突袭的良机。
  “大师兄!”
  燕飞为之愕然,上面那人竟非卢循,不过他的轻身功夫肯定不逊于卢循,只不知是何方超卓的高手?要知像卢循那类级数的高手,天下屈指可数。忽然平白钻出这样一个人来,当然教他惊异莫名。
  风声响起,一人从岸上跃落船头,讶道:“怎会是道覆你呢?”
  此时说话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卢循,而燕飞亦从他对先前一人的称呼,知道先前那人是谁。
  天师道最著名的人物,当然首推“天师”孙恩,接着便轮到得他真传的两名弟子--“妖帅”卢循和“妖侯”徐道覆,而后者更是江东出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美女落于他手上,被骗身和骗心。
  想不到天师道两大高手尽集于此,由此可推知江湖大变即临。
  徐道覆答道:“还不是为那瞧不起天下男人、孤芳自赏的美人儿。我已和她有初步的接触,满想必可如愿以偿,只可惜追入边荒后,忽然失去她的踪影,直寻到这裹来,发现大师兄正出手收拾贼道,我遂找到这艘船上来。”
  卢循笑道:“人说美人计无往而不利,我说道覆你的美男计才是永不会失手。咦!我们的荣智道兄怎会一命归西,是否你下的手?”
  燕飞听到徐道覆一点不惭愧的夸言自己去骗人家姑娘的芳心,大叫卑鄙。亦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把温柔好听的嗓子,以这副能把树上鸟儿哄下来的声音,配上虚假的高雅言行,尽说些甜言蜜语,确可害苦天下美女,也正因此他对徐道覆更感深痛恶绝。
  徐道覆道:“我到来时他已是这副样子,我把过他的经脉,天下间只有任遥的逍遥诀才能使他心脉被至阴至寒的真气凝固,致一发无救。”
  燕飞心中大为懔然,此人确有一套本领,单从脉络情况已可推测出荣智的死因。
  卢循道:“竟然是任遥亲自下手,难怪荣智劫数难逃!逍遥诀邪毒阴损,可以长期潜伏受创者体内,伺机肆虐,如不彻底清除毒害,可在任何时刻发作。”
  燕飞心叫糟糕,难怪自己总觉内伤未愈,原来任遥的真气如此可怕。
  徐道覆道:“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荣智怎会遇上任遥?大师兄你又因何到这裹来?天地佩到手了吗?”
  卢循冷哼道:“不要说啦!天地佩得而复失,给妖女青媞和两个小子搞碴了,我现在正找那两个小子算账。”
  接着把事情简单交待,又道:“其中一个小子是北府兵的人,冤有头债有主,看他们能飞到那里去?”
  燕飞听得心中苦笑,刘裕惹上这批穷凶极恶的人,自己想不去找他警告一声也不行。
  徐道覆狠狠道:“大师兄要赶快点,否则如让苻坚攻陷建康,树倒猢繇散,要找人将会多费一番工夫。”
  当他说到苻坚攻陷建康,语气中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意,显示出对南晋政权存有极深恨意。燕飞一点不奇怪他这种态度,在往边荒集途上,他从刘裕处知晓有关天师道的情况。
  天师道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孕生于江东本地世族和南来荒伧的不满情绪。
  以孙恩为例,本为江束世族,备受南来大族的压迫和剥削,经过多次土断,已变成南方的低下寒门,对南来的政权和世族自是仇恨极深,时思反噬。
  至于卢循和徐道覆,其家族奉为北方望族,却因过江稍晚,没能在江左政权分上一杯羹,沦为寒门,不论其往者是否望族,一律被视为荒伧寒士。
  两股不满江左政权的势力结合,加上道教的异端,便成为同样备受压迫的三吴士庶信仰的天师道。
  这股南方本土人士和南来失落士族的冤屈之气,酝酿已久,由于苻坚的南征,终到了爆发成大乱的一刻。
  跟着是两人进入船舱的声音,且衣衫寒宰,该是两人在搜查荣智的尸身。
  徐道覆道:“适才我探他脉搏,察觉他体内另有小注有别于任遥的外气,转瞬消逝,所以大有可能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曾于荣智濒死边缘时为他续命。”
  燕飞立即感觉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比河水更寒意刺骨,徐道覆的高明处,只从他这番话,应更在先前估计之上。徐道覆入舱的时间只是几下呼吸的工夫,却有如目睹般猜中这么多事,其智计武功,均不可小觑。
  他要施展美男计去对付的可怜女子究竟是谁?徐道覆要这般费心费力,只为得一女子的芳心?心中不由浮现起那对神秘美丽的大眼睛。
  卢循叹道:“可能性太多哩!现在边荒高手云集,连任遥也来了,我们行事必须小心。”
  徐道覆道:“既然我们两师兄弟凑巧碰上,不如共进共退,一起行动。如能找到任遥,凭我们联手之力,说不定可去此大患。”
  卢循拒绝道:“勿要节外生枝,任遥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且狡猾如狐,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弑师登位。对付他,恐怕须天师亲自出手才行。师弟你所负任务关系重大,不容有失,弄清楚丹劫所在,方是头等要事。”
  燕飞听得瞠目结舌,丹劫指的岂非他怀内小铜壶的东西吗?看卢循对此物的重视,此物肯定非寻常之物,因何会落在荣智手上?照道理荣智好该把此物献上给江凌虚,更不应在死前托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徐道覆道:“师兄教训得好,我去啦!”
  燕飞缓缓沉进河底,此时天已全黑,不虞被这两大凶人发觉他潜过对岸。从没有一刻,他的心情会比此时更沉重不安。
  谢安独坐忘官轩一角,只有一盏孤灯陪伴,心中思潮起伏。
  自桓冲因旧患复发,忽然猝逝的噩耗传到建康,他一直坐在那裹,且拒绝进晚饍。
  现在桓冲在荆州的军政大权,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只差司马王室的正式承认。
  桓冲死讯,现时只在王公大臣间传播,可是纸终包不住火,若他谢安没有妥善应对措施,将惹起建康城臣民的大恐慌。
  司马曜两次派人催他人宫见驾,都给他拒绝拖延,不过这并不是办法,因为事情已到拖无可拖的地步。
  一直以来,桓冲与他是南朝两大支柱,有桓冲坐镇荆州,荆襄便稳如泰山,使扬州没有西面之忧。
  桓玄不论武功兵法,均不在乃兄之下,南方只有另一“玄”谢玄可以相媲美,本是继承兄位的最佳人选。可是桓玄赋性骄横,素具野心,由他登上大司马之位,绝非大晋之福,只会成为心腹大患。
  宋悲风进入忘官轩,直趋谢安身旁,蹲跪禀上道:“江海流求见安爷。”
  谢安淡淡道:“还有谁陪他来?”
  宋悲风答道:“只是孤身一人,没有带半个随从。”
  谢安道:“请他进来。”
  宋悲风领命去了,临行前欲言又止。谢安当然晓得他想催自己入宫见司马曜,B:
  为司马道子,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宫商议,只欠他谢安一人。
  到江海流来到他身前侧坐一旁,宋悲风退出轩外,谢安沉声道:“海流怎样看此事?”
  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闻言不由雄躯微震,垂下头去,沉吟好半晌后,苦笑道:
  “理该没有疑点,大司马的身体近年因旧患毒伤,不时复发,现在苻坚大军南下的当儿,精神身体均备受沉重压力,吃不住下一病不起,唉!”
  谢安平静的道:“海流是何时晓得此事?”
  江海流略一犹豫,终于坦白答道:“诲流在今早便收到捎息,不过在未弄清楚荆州的情况前,不敢来见安公。”
  谢安心中暗叹,江海流与桓玄一向关系密切,尤过于与桓冲的关系。他谢安还是于黄昏时才知悉此事,可是江海流却早几个时辰已得桓玄报讯,因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响力,助他顺利继承桓冲的权位。
  现在司马曜同意与否,全看他谢安一句话。司马王室当然不愿让桓玄集莉州军政财大权于一身,还希望借此机会削减桓氏的权力,不过必须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谢安点头同意才成。
  谢安说“是”或“否”只是一句话,但任何一方面的后果均是影响重大。让桓玄登上大司马之位,短时期内当然大家相安无事,不同意的话荆扬立告决裂,内战随时爆发。际此与苻坚决战在即之时,犹如火上添油,绝非南朝臣民之福。谢安心中的矛盾,可以想见。
  淡淡道:“消息是否来自桓玄?”
  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开门见山的无忌直问,可惜别无选择,颓然点头道:
  “正是如此!”谢安微笑道:“海流弄清楚情况了吗?”
  江海流暗叹一口气,前俯少许,压低声音道:“海流手上同时得到一份由荆州武将大族们联署的奏章,恳请皇上钦准南郡公继承大司马的重任,以安定荆州军民之心,令他们团结一致,以应付苻坚。唉!海流已在奏章内加上签押认同,准备报上安公你后,立即奏上皇上。”
  谢安笑意扩展,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海流。
  江海流苦笑道:“安公可否准海流说几句私话?”
  谢安从容道:“这正是我想听的。”
  江海流再凑近少许,声音压至谢安仅可耳闻,道:“玄帅出师告捷,大破梁成军,又把苻坚先锋大军力压于淝水之西,胜利可期。不过安公有否想过此战若以我方大捷为结束,以后形势的发展,对玄帅和安公你会否非常不利?”
  谢安皱眉道:“这番话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说的?”
  江海流坐直身体,缓缓摇头道:“这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若有一字虚言,教海流不得好死。安公肯在此关键时刻支持南郡公。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
  当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对你老人家感恩图报,那就当是为玄帅和我大晋的臣民着想,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荆州,司马氏将不得不重用玄帅,以收制衡之效。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担保,绝不偏向任何一方,以此报答先司马对海流的恩情。这确是海流的肺腑之言。“
  谢安心中再叹一口气,江海流确是目光如炬,把握得形势很准。现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让他与南朝分裂之间作出一个选择。
  桓玄最顾忌的人是他谢安和谢玄,余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内。进一步说,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谢玄,只要其中一人在,给个天江海流作胆,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乱。没有江海流之助,桓玄将无法控制长江上游。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话,肯定非是虚言。
  可是他若支持桓玄,而不设法拖延又或趁机削弱桓家的权势,肯定会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他谢家疑忌加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进退两难。
  谢安平静的道:“海流该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
  江海流叹道:“清楚又如何呢?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于形势下,此战若胜,南方尚有何人敢与玄帅争锋。但若战事持续,则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荆州的兵力。
  眼前最重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分裂,不论是胜是负,荆扬的合作是必须的。这是海流愚见,请安公定夺。“
  谢安点头道:“海流立即把奏章送入皇宫,请皇上过目,我随后便来。”
  江海流大喜道:“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
  谢安微笑道:“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江海流老脸微红、嗫嚅道:“海流只是希望我大晋一不会亡于苻坚手上,二不会坐失乘胜北伐的良机,两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
  谢安不置可否,道:“去吧!”
  江海流起立施礼,匆匆去了。
  谢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现在桓玄能否弟继兄业,全系于自己的意向。江海流虽是替桓玄作说客,可是他的说词却非胡言,其弦外之音,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权,并不急在一时。
  事实上,只要一天有谢玄在,桓玄也将被压制至动弹不得,在这样的情势下,司马皇朝将不得不倚仗谢玄,他谢家便稳如泰山。
  如若桓玄将来有甚么行差踏错,谢玄亦有足够能力收拾他。
  但若现在于桓玄没有大错误的时刻对付他,何能教桓玄势力所在的荆州军民心服。
  在权衡利害下,谢安终作出艰难的决定,决意向桓玄放个顺水人情,让他坐上大司马的位置。
  
第六章 大战前夕

  谢玄送走朱序,立即召来刘裕。
  刘裕踏入帅府内堂,见只有谢玄一人独坐沉思,禁不住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朱序与谢玄的一番说话,必涉及有关苻坚一方最珍贵的现况情报,谢玄理该与谢石和谢琰商议,纵使找人计议,也应是刘牢之或何谦,而不是自己这芝麻绿豆的小小副将。
  谢玄目光往刘裕投来,见他诚惶诚恐的在身前施礼,微笑道:“小裕坐下!”
  刘裕赧然道:“末将还是站着自在一点。”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说坐下便是坐下,放轻松点,脑筋才会灵活。”
  刘裕侧坐一旁,心忖朱序刚才当是坐在同一位子上。
  谢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进行得如何呢?”
  刘裕立即眉飞色舞,兴奋道:“现在大约已弄好万多个碎石包手,每个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缚在背上,隔河看过来绝难察觉。我又使人布阵多番演练,只要一手持轻藤盾,以挡敌人箭矢,另一手往后一拉绳结,碎石袋便会顺背滑落河床,包保神不知鬼不觉。”
  谢玄皱眉道:“负着重达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动怎也会受到影响,苻坚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们移动的姿态看出端倪。”
  刘裕一呆道:“玄帅是否想来个夜袭?”
  谢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寿阳见苻坚,将大骂我目中无人,因胜生骄,不把他苻坚放在眼内。我谢玄既是这种人,今晚当然不会毫无动静,怎都要有些嚣张挑衅的行动配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人?”
  刘裕雄心奋发,旋又把心中的热情硬压下去,嗫嚅道:“此事关系重大,好该由刘参军或何谦大将军主持,嘿!我……”
  谢玄微笑道:“正因事关重大,故我们绝不可让对方察觉是事关重大,由你领军最为妥当,让敌人以为只是一般骚扰性质的行动。”
  刘裕雄心再起,知道谢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机会,自接下谢玄这另一任务,他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故自问由他指挥,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犹豫,道:“我只需三千步军,分三路渡河,每组一千人,偷袭五次当可把河床填高数尺,让我方骑军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会曲膝弯腰调较露出水面的高度,在黑夜裹更不虞被对方察觉。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在碎石包上洒上一层坭沙和枯枝枯叶,若从岸旁看进河水去,应不会发觉异常处。”
  谢玄道:“你想得很周详,不负我所托,你完成任务后,手下的人可返城内休息,不用参与明天大战,我会另派一军,沿岸边布阵,防止对方渡河,致发觉有异。”
  刘裕忙道:“请准下属明天追随玄帅骥尾。”
  谢玄哈哈笑道:“怎会漏你一份,去吧!”
  刘裕满心欢喜的离开,心忖所谓谈笑用兵,便该是谢玄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更明白早前谢玄嘱众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这只过河卒子去负担今晚辛苦的行动。
  “砰”!
  苻坚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谢玄小儿,竟敢不把我苻坚放在眼内,是否活得不耐烦哩?”
  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脸愤怨的道:“他变了很多,深受南方世家大族腐败的习气沾染侵蚀,初战小胜,便变得自傲自大,目中无人,还说……唉!”
  苻坚与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换个眼色,压下怒火,沉声道:“朱卿须给朕一字不漏的转述。”
  朱序道:“谢玄口出狂言,说绝不会让天王活着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断边荒集和寿阳间我军的补给线,我们不出三天便要粮草不继,还劝微臣向他归降,给微臣严词拒绝。”
  苻融冷静的道:“这并不算狂言,我们必得再作布置,否则说不定他的话可变为事实。”
  朱序暗忖苻融确比乃兄对现时的情况了解,原本的计划是一方面围困寿阳,另一方面以梁成一军封锁河道,进逼峡石。现在寿阳不战而得,却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庞大军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军被歼,东面屏障全失,敌方可以水师船迅速运载兵员,截击水陆两路的粮草输送,断去边荒集舆寿阳间的命脉。二十多万人耗粮极多,现时在寿阳储备的粮草只够数天之用,所以谢玄的虚言恐吓,收到效用。
  苻坚的容色变得更是难看。
  朱序道:“这只是他部份说话,他说明天将会挥军渡河,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
  苻坚不怒反笑道:“兔葸子!真有胆量!”
  苻融皱眉道:“谢玄是这幺躁急的人吗?其中定然有诈。”
  朱序道:“照微臣看,谢玄用的或许是声东击西之计,不过若给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据点,确可截断我军和边荒集的连系,又可阻止我军再从淮水下游渡淮。”
  苻融点头道:“朱将军之言大有道理,不过论实力我们陪胜于他,那到他爱怎样便怎样?”
  朱序道:“若谢玄明天胆敢渡河进击,我们应如何应付?”
  苻坚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尸沉河底,没有人能活着回峡石去。”
  苻融心知苻坚已对谢玄大为恨怒,不过仍不敢劝苻坚龟缩不出,否则以二十多万纵横北方的南征大军,竟对不足十万的北府兵不敢正面还击,不但是天下笑柄,且会大大影响初战失利的氐秦大军。
  朱序还想说话,蓦地一阵阵急如骤雨的战鼓声从柬岸传过来。
  苻坚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无人耶,谢玄小儿!我苻坚会教你悔恨说过的每一句话。”
  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气,我看只是虚张声势的扰乱行动,由我去应付便行。”
  朱序垂下头去,不让两人察觉他眼内闪动的喜色。
  燕飞跌坐林内,急促地喘几口气,浑体阴阴寒寒,偏又说不出究竟是那处不舒服,弄不清楚祸根所在的难受感觉。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卢循两人对话,心中暗叫不好。自己为赶往峡石好警告刘裕,全力飞驰,任遥侵体未消的邪毒阴气大有可能因此扩散至全身经脉,那就更难驱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觉。
  夜空上漫天星斗,壮丽迷人。
  燕飞默运日月丽天大法,体内日月盈亏,好半晌后阴寒之感逐渐减退,似乎复元过来,但燕飞却心知肚明只是强把内伤压下去,距离真正康复,仍是遥遥无期。
  他为人洒脱,并不把伤势放在心内,暗忖若命该如此,也只好认命。
  际此万籁无声的深夜时刻,他的心灵一片平和。自开始流浪以来,他一直享受孤单寂寞的生活。只有当一个人之时,他才清楚体会到本身的存在,感觉到自身与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测的关系,可以从一个广阔至无限的角度去体会奇异的生命。
  当大多数人沉迷于人世间的爱恨悲喜、权力名利之争,他却感到超然于一切之外的动人感觉。
  在刺杀慕容文后,他带着一段使他魂断神伤因男女爱恋而生的悲哀回忆,逃离长安,生命也由灿烂趋于平淡,直至苻坚南来,才把一切改变过来。
  她现在快乐吗?在她芳心深处,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当思念她时,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铁铮铮般的事实。
  燕飞很想就那么坐在那里:水远不站起来,永远不用离开,与天地万物浑成一体。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里,再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
  暗叹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继续往南的行程。
  谢玄卓立峡石城墙头,凝视对岸敌阵情况。渡河夜袭的行动正方兴未艾,敌方出动近万步兵,以箭矢拦击已方部队于河上。
  早于弃守寿阳前,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箭楼、石垒等防御工事,而敌方初得寿阳阵脚未稳,谢玄又于东岸枕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份儿,苻坚方只能被动的还击。
  当然,于苻秦兵站稳阵脚后,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不过绝不是今夜,也不会是明天。
  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刘裕此子前途确无可限量,只看他指挥夜袭,虽明知是虚张声势,却是-丝不苟,做足工夫,进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强闯过河心,一排一排的劲箭从藤盾手后射上高空,往敌阵投去,虽互有伤亡,仍是敌人损伤较重。
  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
  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得悉桓冲的死讯,再睡不着,遂到城墙上来观战。
  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吹得他衣袂飞扬,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
  桓冲是他在谢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南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对南晋来说,是个没法弥补的损失。
  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
  桓冲之弟桓玄,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盖世,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冲之上。
  四年前,当朱序兵败投降,襄阳失守,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发动反击,以十万荆州军,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阳;刘波攻沔北诸城;杨亮攻蜀;郭铨攻武当。荆州军连拔多城,震动北方,全赖慕容垂、姚苌等拚死力保住襄阳。
  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苻坚将无法牵制饶勇善战,又有桓冲、桓玄此等超卓将才领导指挥的荆州军。
  在是役裹,桓玄充份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唯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
  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荆扬早出乱子。
  现在桓冲已去,大树既倒,一切再难回复旧观。荆扬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
  荆扬的失调,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天师”孙恩可乘之机,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
  纵使此战获胜,击退苻坚,未来仍是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明天的大战。假若苻坚按兵不动,借寿阳死守不出,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也输掉南晋的江山。
  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绝不肯龟缩不出,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
  他苻坚率大军南来,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战失利,大损威风,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还威名何在?
  苻坚是不得不应战,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
  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来到他旁,欣然道:“刘裕此子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笑语道:“牢之睡不着吗?”
  刘牢之苦笑道:“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在北府军内,谢玄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畅所欲言的人,他对谢玄是绝对信任,绝对崇敬。
  谢玄忽然岔开话题,道:“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你道是甚么呢?”
  刘牢之微一错愕,苦思片刻,摇头道:“恕牢之愚鲁。”
  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缓缓道:“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放为庶民。”
  三国以来,战事连绵,兵家军户为统治者流血牺牲,负担种种劳役,家属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编人军籍,要还为平民,将难比登天。低下层的兵员,更是“为兵者生则困苦,无有温饱,死则委弃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级军将谋财害命,“吏兵富者,或杀取其财物”,又或“收其实,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工,节其食,绵冬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乱”。
  像朱序这等名门大将,当然不怕被剥削,惧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鸟尽弓藏,所以刘牢之得闻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机要求免除军籍,不失明智之举。
  谢玄沉声道:“牢之推许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个天生的军人,只有在军中才能如鱼得水,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选择,必回到乌衣巷去过我憧憬诗酒风流的生活。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之间,我不宜直接提携刘裕,一切交由你去办,将来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军内或朝廷的排斥炻忌。”
  刘牢之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谢玄目光投往对岸,淡淡道:“明天是我们唯一击败苻坚的机会,所以必须一往无前,置生死于度外。”
  刘牢之肯定地点头道:“现在敌人阵脚未稳,粮草不足,兼初战失利,士气低落,又劳师远征,离乡别井,旅途奔波,马困人累,战斗力被大幅削减,沉至谷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载一时之机,打后将形势迥异。”
  谢玄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坚怎幺翻筋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将是他氐秦末日的来临,我们要作好他兵败后一切的应变后着,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淝水的喊杀声仍是此起彼继,战鼓轰呜,敲响着大决战的前奏。

 

 

第七章 淝水之战

  “咚!咚!咚!”
  战鼓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缓慢而稳定有力。于天明前早整装待发,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开出峡石城,驰下八公山,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临滩布阵。
  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八千人为轻骑兵,其余为步兵,列成长方阵,横布岸原。突骑八千分为三组,两组各二千骑,翼军左右,四千主力精骑居中,其它步军则分为两组,夹在骑兵之间,每组约三万人,分前、中、后三阵,前阵以盾箭手为主,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配以长兵器,可远拒近攻。不论骑士刀手,一式轻甲上阵,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
  十二枝大旗,沿岸插置,随风飘扬,威风凛凛,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北府”之名的红白色大旗,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快捷方式”。
  对岸胡角声此起彼落,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
  苻坚也是倾巢而出,骑军十八万,步兵六万,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声势浩大,军容鼎盛,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两翼配以各五千轻骑助战,盾牌林列,加上强弩劲箭,拒钩长击,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
  由于人数众多,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每组约万骑,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圆拱向着对岸,把防御线缩小,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
  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
  刘裕随谢玄和谢石、谢琰驰下山城之际,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
  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活到今天,他还是首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会战,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不是因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没有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
  在北府兵将士里,除谢玄外,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的不易,而是谢玄费尽心力,巧施奇谋巧计,一手刻意营造出来的。
  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一身白色儒士服不穿戴任何甲胄的雄伟背影,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情怀激烈。
  环顾南方,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肯效死命。
  刘裕相信目下在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就是谢玄只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即使苻坚倾全力而来,也没法击败谢玄。
  打从开始,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前后千里,旌旗相望,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心存轻敌,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许兵力舆北府兵争锋。
  在这一刹那,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能否做到是另一事,至少晓得其中法门。
  对岸一簇旌旗,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正往前线推进,好看清楚柬岸的局势。
  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原,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呐喊和喝采声,人人高呼谢玄大帅之名,士气立即攀上巅峰。对他们来说,谢玄已不止是一位领袖,而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油然神态,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忽然又握拳击天,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均惹来更激烈的呐喊,人人如醉如痴,浑忘战场上的凶险。
  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刘裕心中不由更佩服谢安,他不避嫌疑的起用亲族,正是要予谢玄放手而为、全权指挥的自由和机会。换过谢石或谢琰是任何人,谢玄也不无顾忌,至乎碍手碍脚,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致尽。
  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般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帅旗高举下,往淝水推进,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刘裕虽晓得他们喝采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也感与有荣焉,全身热血沸腾。
  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今仗绝无任何疑问是保家安国、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目标明确正大,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反观对岸,虽兵力远胜,却是师劳力竭,特别是氐族外其它各族的战士,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为甚么而战?
  宽达三十丈的淝水,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生辉,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的隔开,河水默默流动,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
  忽然一阵急骤强劲的鼓声轰天响起,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遥观敌阵。
  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乞伏国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朝对岸瞧去,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似看不到其它任何人般,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苻融点头道:“正是谢玄。”
  长风刮过大地,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
  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把梁成一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冷笑道:“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仍扮作风流名士款儿乳臭未除的小子,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竟敢大言不惭,我要教他个尸葬淝水。”
  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北府兵士气如虹,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不过时地均不适宜,只好婉转的道:“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我们只须以静制动,此仗必胜无疑。”
  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纷纷同意点头,敌故不能攻我,我更不宜攻敌。
  吕光想起河水的深浅,狞笑道:“若谢玄敢挥军渡河,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吃苦他尾巴攻往对岸,保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乞伏国仁皱眉道:“谢玄若愚蠢至此,没有人可助他渡过此劫。”
  众将齐声哄笑。
  那边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苻坚中计哩!还以为有便宜可检,放弃主攻,待我军渡河攻击之际才发动反攻,可笑之极。”
  谢石皱眉道:“苻坚若真按兵不动,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仍鸡破其坚固的阵势,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兵败如山倒,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
  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分别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
  谢玄从容不迫的答道:“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是否心切求胜?”
  忽然大喝道:“击鼓三通!”
  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立即鼓声雷动,三通鼓响后,倏地静下来。
  两岸鸦雀无声,唯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
  刘裕心中一动,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不甘受辱,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
  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谢玄大喝过去道:“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配合刚敛歇的鼓响,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更是霸气十足。
  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却不怒反笑,大笑道:“南方小儿,大言不惭,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今天就不会舆你对阵于此,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我不但可饶你一命,还可赏你一官半职,否则后悔莫及。”
  北府军方立时自发的爆出一阵哄笑,嘲弄苻坚在另一枝先锋军惨吃败仗下,仍敢说出这番话来,苻坚才是大言不惭的人。
  谢玄摇头失笑,喝道:“休说废话,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右一句苻坚,毫不尊重他,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语气,此可忍孰不可忍,怒笑道:“谁在说废话,够胆便放马过来,我要你填尸淝水。”
  谢玄好整以暇道:“苻坚你现在置阵逼水,只在作持久之计,而非是要对阵交锋。若有心决一死战,何不全军后退百步,让我们渡河较量,以决胜负。若乏此胆量,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弄儿为乐算哩!”
  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二度发出哄笑。
  笑声传入苻坚耳内,变成嘲辱,苻坚环顾左右,人人脸泛怒容。
  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若稍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公拥辔而观之,不亦乐乎!”
  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语调客气,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不知如何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反份外刺耳。
  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沉声道:“此子是否不知死活!”
  乞伏国仁讶道:“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
  苻融也道:“其中可能有诈,请天王三思。”
  祖渠蒙逊冷哼道:“有淝水阻隔,他要全军涉水过来,至少需半个时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湿透身兼加上西北寒风,不劳我们侍候,早把他们冷个半死。”
  秃发乌孤也发言道:“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谢玄仍按兵不动,然后嘲笑是把我们愚弄了?”
  吕光狠狠道:“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希望渡河作战,因欺我们长途行军,元气未复,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
  苻坚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道:“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甚么花样来呢?现在两军对垒,清楚分明,当他渡河大半之时,我们举军全力击之,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待敌溃退,再以铁骑衔尾追杀,此战可获全胜。”
  乞伏国仁道:“吕光大将所言成理,只要我们避不交锋,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
  苻融也道:“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大军实宜进不宜退。”
  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断言道:“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且若他退守峡石,攻之不易,若依朕之计,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南晋的江山,将是朕囊中之物。”
  说罢大喝过去道:“南方小儿听着,我们便后退百步,尔等须立即过河,决一死战,勿要出尔反尔。”
  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
  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向左右叹道:“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
  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通知各领军将员,头皮兴奋得发麻,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
  成也淝水,败也淝水。
  谢玄肯孤注一掷,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苻坚所以肯“小退师”,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回师痛击。
  像苻坚方面多达二十万以上之众的军队,等若一头臃肿不堪、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不要说后退百步,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一动无有不动,其乱势可想而知。
  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进攻亦可井然有序,可是若掉头往后走,不但协调困难,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系统拉松破坏。
  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想,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才渡河决战。
  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
  谢玄凝望敌阵,胡号高鸣,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由于敌方人多,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越过寿春城北。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和苻坚的对话,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心生疑惑。
  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来回飞驰,大声吩咐前线由来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直至他发下命令,始可后撤。
  朱序则神情肃穆,默然不语,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
  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保持心境的平静,微笑道:
  “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
  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动势蔓延至中军,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已烟消云散。
  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急喘两口气道:“何时进攻?”
  谢玄油然道:“当苻坚主旗移动,就是我们挥军渡河,克敌制胜的一刻。”
  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边飞驰回来,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正虎视眈眈的目注己方,担心道:“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我们恐怕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纵使成功渡河,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一
  谢玄淡淡道:“敌方在重整阵势前,军心已乱,兼我方马快,百步之地瞬即到达,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一街可破,败势一成,对方将回天乏术。苻融虽想得周到,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方撤退前线步兵,可惜却没有调走朱序,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
  谢石道:“苻坚动哩!”
  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掉头后撤。
  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由于战马不宜以马股往后退走,必须掉转马头,所以变成漫原的马股,不断去远,蔚为奇观。如此景像,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从未之有。
  三万盾箭手与苻融、朱序仍留守前线,摆明到一切妥当,方肯后撤。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
  谢玄大喝道:“击鼓!”
  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节奏如一,檑鼓声立时震天响起,传遍战场每一角落。
  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份人,均给鼓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望来,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情况转趋混乱。
  “铮”!
  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高叫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取胜。”
  一马当先,领头冲落淝水,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往对岸杀去。
  谢石、谢琰、刘裕等一众将兵,齐声发喊,随他街入河水。
  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亦毫不犹豫冲落淝水,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
  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
  一时蹄声轰隆震耳,河水激溅,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可是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
  大秦兵军心已乱。
  
第八章 淝水流绝

  燕飞不徐不疾的在路上走着,非是他不想赶路,而是怕内伤发作。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任遥的邪功确阴损厉害,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合于自然之道,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去了。
  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的目标是刘裕,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干掉他任遥便可一劳永逸,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至于鬼面怪人,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没有天心佩,得物亦无所用。
  现在连燕飞也对那甚么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究竟其中包含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像任遥般等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高手,也不择手段的你争我夺,斗个不亦乐乎。而目下占尽上风的,肯定是任遥。
  他取的路径靠近睢水,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
  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现在却是野草蔓生,日久失修,凹凸不平,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遣痕犹新,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
  燕飞心中盘算,当到达淮水,便泅过对岸,沿淮水南岸西行,顶多两天工夫,可抵峡石,还可以好好休息疗伤,又不虞碰上往寻刘裕晦气的青煶或任遥。
  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总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因那是北府兵重地,惹翻谢玄,即使高明如任遥,也可能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找寻机会。
  转过路弯,燕飞一震止步。
  前方不远处,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佩剑断成两半,陪伴尸旁,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青武士,尸身仍有微温。
  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浮现出被卢循所杀遍布道上的太乙教道徒。忙趋前详细检视其死因,但表面却无任何伤痕,显是被震断经脉。
  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曼妙夫人更是高手,且任遥又在附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人有此能耐呢?
  燕飞继续沿路疾行,不一会又见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且连女子也不放过,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
  他虽对逍遥教任何人物绝无好感,亦不由心中恻然。三人死法如一,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全身不见其它任何伤势,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他从未遇上,邪恶可怕至乎极矣。
  再转过一个路弯,果然不出所料,那辆华丽的马车倾侧路旁,四周伏尸处处,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当在卢循之上,如此人物,天下间找一个都不容易,偏偏这几天内,他们却一个一个仿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作恶人间。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当北府兵的轻骑兵分三路渡河,由于河道低陷下去,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达百步,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瞄准不易,兼之鼓声震耳,一时乱了方寸,只有部份人盲目发箭,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
  苻融居于马上,看个清楚分明,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方知中计,大叫不妙下,拔出马刀,高喊前进,却给鼓声把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转呼放箭时,以百计的劲箭,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投往己阵,登时射倒数十人,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
  谢玄一马当先,跃上岸沿,大叫道:“苻坚败哩!”
  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以骑兵的速度,眨眼工夫便可街入阵内,秦兵顶多只能多射上两箭。
  谢玄的出现,惹得人人往他发射,岂知谢玄左盾右剑,盾护马剑护人,就那么把箭矢挡格拨开,威风至极点。
  三路骑兵同时街上淝水西岸,如狼似虎的往敌阵杀去。
  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部份掉头迎战,部份仍继续退走,你撞我,我阻你,形势混乱不堪。
  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么快,也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可惜已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形成更大的混乱。
  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无法发挥应有以众凌寡的威力。
  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大喝道:“拔出兵刃,近身作战。”
  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朱序见是时机,也大嚷道:“秦军败哩!”
  领着手下亲兵亲将,掉头便走,左右的秦兵哪知发生甚么事,立即跟随,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整个前阵乱上加乱。
  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孥刀策马往朱序追去,大喝道:“后撤者斩!”
  “飕”的一声,一根劲箭从敌方处射来,从左胁透入,直刺苻融心脏要害。
  苻融长刀脱手,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手上长弓重挂回马侧,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晓得不但输掉此仗,大秦也完蛋了。
  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一头卦倒,朱序等又不断大嚷“苻坚败了”,敌人又已杀至近前,登时抛弓弃刃,往西四散奔逃,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肢离破碎,溃不成军。
  只见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战争再不成战争,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等诸将指挥下,尾随骑兵渡河,当他们登上彼岸,大局已定,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
  回头欲要迎敌的苻坚看得睚毗欲裂,不顾左右劝阻,硬要拚命,可是其亲兵团却被败退回来的步兵所阻,欲进难前。
  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知败势已成,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死命扯着苻坚马缰,大叫道:“天王请退回边荒集。”
  苻坚还要抗拒,一支流矢射来,插入他左肩,痛得他惨哼一声,伏倒马上。
  乞伏国仁无暇检视他伤势,扯着他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忙护持在他左右,同往淮水逃去。
  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
  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背心衣衫破碎,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
  大汉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中指屈曲,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
  燕飞来到他身旁蹲跪捆看,果然秃顶大汉在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江”字,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然后不支毙命,附近却不见其它被害者。
  有那个高手是姓江的?
  忽然心中一震,已想到是谁。
  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事实上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来,只因道门碍于某种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当发现荣智等被害,知是任遥出手,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大开杀戒。任遥既没有随队南行,这批逍遥徒众当然遭殃。
  这么看,南方人人畏惧的“天师”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
  这秃顶大汉是唯一有明显致命伤势的人,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于同侪,一人独力截着江凌虚,拚死力战,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
  想到这里,燕飞目光扫视道旁密林,不一会有所发现,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
  燕飞跳将起来,掠入林内,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
  可以是其它逍遥教徒施放,又或是曼妙夫人。
  对于妖女青媞他是敌友难分,不过绝无恶感。她虽是行为难测,反反复覆,可是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
  他有点不由自主的深进林内十多丈,一具女尸高挂树上,长发披散,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子。
  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强男凌虐女流,逍遥教的女徒虽非是弱质女子,更非善男信女,可是江凌虚的狠下毒手,仍激起他心中义愤。
  本抱着姑且看看,不宜沾手插足邪教互相残杀心意的他,终抛开一切,往林木深处依据蛛丝马迹,全速追去,浑忘己身所负严重内伤。
  谢玄立马淮水南岸,凝视对岸林野荒山,由苻融设立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来,转北进入颖水,旗帜飘扬的北上开往边荒集,进攻敌人大后方的据点,务要先一步摧毁苻坚唯一可藉以翻身的老本。
  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马后,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
  淝水之战以“秦兵大败”而告终。只是敌人“自相践踏而死者”,已是“蔽野塞川”。现在刘牢之和何谦各领一军,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的敌人,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接收寿阳,处理敌人伤亡者和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兵矢和粮草物资。
  谢玄率领二千精骑,甫抵达便立马凝思,包括刘裕内,没有人明白他在想甚么。
  谢玄忽道:“小裕过来!”
  刘裕拍马而前,到达他身侧稍后处全心全意恭敬的道:“玄帅请吩咐!”
  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轻叹一口气,道:“你有甚么感觉?”
  刘裕大为错愕,老实地答道:“当然是心情兴奋,又如释重负。苻坚此败,将令北方四分五裂,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还可乘势北伐,统一天下,刘裕只愿能追随玄帅骥尾,克服北方。”
  谢玄没有回头瞧他,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神色漠然道:“若一切如小裕所说那么简单,则世上该少却很多烦恼事,可惜事与愿违,小裕该谨记”人心险恶“这四个字。”
  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闻言心中一震道:“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
  谢玄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战争是无情的,现在我们必须乘势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唉!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和繁荣的局面,但在此刻,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
  刘裕心中同意。
  边荒因是无人的缓冲地带,途上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均要大费周章,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
  可是现今苻坚大败,由于南晋并没有充份北伐的准备,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在边荒以南失陷于氐秦的大城,不易乘势追击,一举克服北方。
  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形势将逆转过来,再不利于北伐,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
  而北伐能否成事,还要看朝廷的心意,谢玄的“人心险恶”,至少有部份是由此而生。
  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去,看得刘裕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且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些马……”
  谢玄微笑道:“小裕难道忘记了洛涧之战吗?”
  刘裕恍然大悟,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心中有点明白,道:“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苻坚?”
  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颔首道:“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这就是穷迫猛打,赶尽杀绝,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
  刘裕心中叫绝,更是佩服。谢玄确可得算无遗策的美名。若换作是自己,肯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没有那么容易中计。
  而把这批生力军的战马,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实在是上上之策。
  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吃饱粮草的马儿作脚力,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必可轻轻松松把对方收拾。
  早在胜负未明之际,谢玄已拟定好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这才配称明帅,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
  谢玄淡淡道:“你猜苻坚会采取那条路线逃走?”
  刘裕毫不犹豫答道:“边荒集!”
  谢玄哈哈笑道:“答得好!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又心痛苻融之死,必全速逃往边荒集,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加上重整的败军,再图反攻。我将利用他这心态,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
  刘裕兴奋的道:“任苻坚如何精明,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员,可助他扳回此局。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加上人心惶惶,我们水师攻至,逞荒集的守兵将望风而逃,不战而溃。玄帅此着确是高明。”
  谢玄默然片晌,忽然沉声道:“我们要小心慕容垂,现在他心愿达成,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他和我们的关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再非互相利用。”
  刘裕点头受教,又心中感激,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不但肯和他谈心事,更对他谆谆诱导,望其成材。
  谢玄道:“我们去吧!”
  领头策马驰下浮桥。
  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马蹄踏上浮桥,发出密集的清响,仿佛如对苻坚敲起的丧钟,强大的氐秦帝国,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
  
第九章 噬脐莫及

  燕飞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燕飞哑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两口。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顶。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寻来,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供他循线索追踪,不会走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向方逃之天天。
  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直至失去痕迹,方醒悟过来,可见此人机智高明,轻身提踪之术更是一等一。在刚才车队诸人中,除任遥外只有青煶妖女有此能耐。
  当然不会是任遥,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煶,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可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底搜查,自然是潜踪匿迹的能手,江凌虚只得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飞给吓了一跳,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却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高跳的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她笑脸如花,从立处的树杆间往下跃来,手中提着一块颜色古怪、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对岸,然后一个旋身,衣袂飘扬下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优美的身段,再面对他时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身上那裹去了。
  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处的法宝,摇头笑道:“难怪你敢出卖我们,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
  美丽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敛去,嘟长可爱的小嘴儿,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隔着半丈许阔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那次算我不对,不过奴家已立即后侮得想要自尽,所以没再落井下石,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逃过大难?你知奴家为甚么要后悔吗?”
  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子一概不受落。想虽是这么想,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浑身湿透曲线尽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讶?自己自长安的伤心事后,见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想到这里,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荡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问题,你是好人来的啊!嘻!刚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
  燕飞略一摇头,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失落的难言滋味。皱眉道:
  “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下毒手杀害,你却竟有闲情说这些事?”
  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讶道:“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
  燕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没好气的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术,我须立即动身。”
  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难得遇上嘛!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且与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关系呢。”
  燕飞奇道:“你不怕令兄吗?竟敢出卖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的道:“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
  燕飞叹道:“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听到你们的对话,后来还给令兄察觉,大家狠狠打了一场。”
  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失声道:“你竟能全身而退?”
  燕飞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说罢站起来。
  青媞也跳将起来,道:“没有可能的,你是甚么斤两,奴家一清二楚。”
  “砰”!
  两人举头望去,只见西南方远处的高空,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
  青媞色变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奴家走啦!唉!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
  说罢展开身法,全速去了。
  燕飞给她一句“贱人”,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而事实上他对青缇并没有任何责任。
  再沉吟片晌,最后暗叹一口气,追在青媞背后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确是自作孽。
  苻坚坐在一块石上,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拔箭疗伤,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使他感觉趋于麻木,切身的痛楚像与他隔离至万水千山之外。
  马在喷雾,人在喘气。
  全力奔逃下,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内,捱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有些是追不上来,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则是故意离队,因为再不看好苻坚。
  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权翼、石越、张蠓、毛当诸人。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他们仍是身处险境中。
  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提出来,反对者众,权翼和石越更是拚死力谏,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他能否卷土重来呢?
  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说话,仍是言犹在耳,她道:“妾听说天地滋万物,圣王治理天下,无不顺从自然,所以能够成功。黄帝服牛乘马是顺应了牛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汤、武灭桀,纣是顺应了民心。由此看来,做任可事情都要有所顺应自然。现在大臣们都说晋不可伐,陛下却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民谚说”鸡夜鸣不利出师,犬群吠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今年秋冬以来,鸡常在夜间鸣,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
  当时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军的事,不是你们妇人所应当干预的!”便阻止她说下去,此刻方知良药苦口,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
  犹记得王猛临终前,对他说过“南晋地处江南,君臣团结一致,不可轻易出兵。我死之后,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鲜卑、西羌,是我们的仇敌,最终会发动叛乱,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
  当初决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现在却是噬脐莫及。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鼓响起道:“我们必须继续行程,尽速赶回边荒集,请天王起驾。”
  苻坚行尸走肉的勉力站起来,上马去了。
  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急起急落的马蹄踏上御道,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另一骑转入乌衣巷。
  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中途多次换马。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那敢拦截。
  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路人固是驻足观望,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
  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同声发喊道:“打胜仗哩!打胜仗哩!”
  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点难以相信,争相追问,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
  冲向城门的士兵扯尽喉嘴的在马上大喊道:“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苻坚给打跑哩!”
  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状若疯狂。似是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
  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皱眉道:“发生甚么事?”
  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会否是战事已有结果?”
  谢安微笑道:“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战事有结果,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除非……”
  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胜,苻坚给赶回淮北去,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
  话犹未已,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
  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颤声道:“报告安公,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玄帅亲率精骑,以碎石包藏于河底,分二路渡江进击,当场射杀苻融,秦军大败,坚众奔溃,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计。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直奔边荒集去。”
  谢安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整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挤得厅子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一口气,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个反应。
  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轻松的道:“这局我胜哩!”
  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只孥眼紧盯着他。
  事实上每一对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大战虽发生在淝水,他谢安方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
  谢安捋须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儿辈,大破贼了!”
  众人齐声欢呼,一哄而散,抢着去通知府内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为之哑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谢安一眼,似在说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镇之以静”的模样,事实上可肯定他必在心裹暗抹一把汗,并大呼侥幸。
  宋悲风道:“请安爷立即起驾,入宫向皇上贺喜!”
  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道:“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备马!”
  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谢兄不用理会我,要下棋时随时传召,刚才那局棋我绝不心服。”
  谢安哈哈一笑,告个罪后匆匆离开,刚过门槛,支遁在后面叫道:“谢兄小心足下!”
  谢安讶然下望,原来跨出门槛时,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得折断,自己竟毫不知情,还是支遁眼利。
  谢安摇头苦笑的去了。
  正是“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谢玄驰上高岗,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追到身边方勒马停下。
  仍是同一样的月亮,但落在谢玄眼裹,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
  人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
  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
  他谢玄奉有若此战获胜,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可是桓冲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
  缺乏荆州粮草军马的支持,他将举步为艰,何况尚有朝廷的制肘。
  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由于荆州军权独立,比他更有条件北伐。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他谢玄便无法北上,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确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机。
  对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于他之下,且曾两次约期挑战,名之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见,都被自己以“同为朝廷重臣”婉言拒绝。
  可以想见当慕容垂撤出郧城,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一边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会挥军攻打川蜀,以扩大地盘,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增强实力,令朝廷不敢兴起削弱他军力权势的任何念头。
  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敛旗息鼓,不敢妄动。可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团结稳定局面,大乱将会如洪水般破堤卷来,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
  谢玄不由叹一口气,心中所想的事大大冲淡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
  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玄帅何故叹息?”
  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抛开心中杂念,道:“我们由此全速飞驰,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坚,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再恭候苻坚大驾。我们走吧!”
  说罢领头街下山坡,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

第十章 惨遭妖害

  燕飞穿林过树掠上山坡,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推进,他已抛开应否助青媞一臂之力的问题,改而内察所负的伤势。
  任遥的逍遥真气似若附体的厉鬼,平时无踪无影,可是每当他行功至一定的火候阶段,那种可怕的真气便像从天上或地下钻出来,在他体内逐分逐寸的扩散,销蚀他的经脉。那种全身有若针刺的感觉,便像有人在他体内施行酷刑。若他不运功驱寒,恐怕他的血液也会凝固起来。
  荣智欲举起铜壶而不得,因他正是陷于此种骇人的情况下。
  可以想象荣智逃离宁家镇,情况与现时的他相似,只不过伤势严重得多,到发觉情况不对,已回天乏术。
  任遥这种可怕的真气,可用“剧毒”来形容,是一种“气毒”,有如附骨之蛆。
  自己三度被他的气毒入侵,所以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更不晓得是否能彻底驱除。幸好自己的日月丽天大法暗合天地阴阳至理,对这“气毒”有天然克制的神效,否则早似荣智般一命呜呼了。
  现在他顶多能发挥正常状态下七、八成的功夫,因为要分神压抑体内“气毒”,若与高手动武,为保命放手施为,后果将不堪想象。
  纵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对援助青煶仍没有丝毫退意,他只求心之所安,其它一切都不大计较,包括自己的小命在内。
  在明月之下,林外现出一座藏于深山密林的古刹,看规模可想象其昔日的光辉,此刻却是空寂无人,没有半点灯火,显然是被废弃的寺庙。可怜灵山圣寺,本是修真胜地,却落得荒寒凄冷,仿如鬼域。
  在一堆山石和草丛后方,倏地现出美丽的妖女青媞,还向他招手。
  燕飞不以为异,掠到她旁学她般蹲下,通过枝叶婆娑,刚好俯瞰古寺主堂前的大广场,一尊佛像横卧广场正中处,两侧高起的佛塔像两名忠心耿耿的守卫:水不言弃的护持两旁。
  古刹的三重殿堂仍大致保持完整,颇有气势,不过杂生的蔓草已蔓延到四壁和庙顶,一片荒芜的景象。
  不过吸引燕飞注意的却是横躺在卧佛前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一身华裳丽服,美眸紧闭,月色下动人的身体线条起伏,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姿,似乎她不用作态,已可迷惑天下男人,令人看得血脉贲张。
  燕飞心中大讶,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人,身旁的妖女论美色绝不在那女郎之下,可是为何独有她可予自己如此直接的刺激和诱惑力。若她双眸张开,加上风情万种的风姿,自己岂非会把持不住?
  更奇怪的是,她现在一副海棠春睡的神态,自己因何偏去驰想她翩翩醒来后会是如何动人?
  青媞在他耳旁细语道:“这就是曼妙那贱人。”
  燕飞心中一懔,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曼妙吸引,加上身负气毒,若青媞再来给自己一个偷袭,大有可能着了她的道儿。
  不由戒备的往她瞧去。
  青媞正在看着他,见到他这般眼神,苦笑道:“上次人家是一片好心,怕你要逞英雄现身,所以想先一步制住你,千真万确是没有丝毫恶意。”
  又喜孜孜的道:“你是我生平遇到真正的好人哩!是否怕人家遇上凶险,所以赶来相助呢?”
  燕飞相信了她大半的话,因为如此才吻合她放自己走的情况。目光重投曼妙身上,收摄心神,沉声道:“是甚么一回事?”
  青媞黛眉轻蹙,道:“人家怎知道呢?可能是江老妖把她擒下,取出她的讯号烟花发射,好引大兄来决一死战。也可能是这贱人自己发射烟花,再躺下来装死。太多可能性哩!”
  燕飞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你大兄的人吗?为何开口闭口都称她作贱人?”
  青媞不屑的低声道:“只爱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否淫贱?让我告诉你,她正因天生淫贱,自幼便修习媚术,专事勾引男人,你说她不是贱人是甚么?她最自负的本领,是要好色的男人死心塌地的爱上她,又以为她只忠心于他一个人,给骗死还不知是甚么一回事!”
  她以内功蓄聚声音,挨凑过来轻轻耳语,说话虽又快又急,却总能字字清脆分明且音韵抑扬有致,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兼之香泽微闻,呵气如兰,充盈健康青春的气息。加上燕飞正目睹横卧广场活色生香的诱人美女,不由-阵心旌性摇。
  燕飞暗吃一惊,心叫妖女厉害。立把绮念硬压下去,忽然青媞再靠近他点儿,香肩碰上他肩膀,续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兄肯收她为妃,正是看中她蛊惑男人的媚术,有时美女的魅力,运用得恰当,比千军万马更要厉害。大兄是聪明人,当然深明此中道理。”
  燕飞又不由心中一荡,暗忖你不要去说别人,自己也不是在诱惑我吗?想虽是这么想,那种似有意又无意的让他享到的温馨感受,却使他无法生出移开的念头,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醉人感觉。
  沉声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青媞微耸香肩,柔声道:“不论那一种可能性,江老妖肯定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才不会蠢得去为她犯险。”
  燕飞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见到烟花讯号,立即不顾一切的赶过来。刚才又故意引江老妖去追你,好让曼妙脱身?”
  青媞的小嘴差点便碰上他耳根,道:“因为她现在对大兄很有用嘛!人家才怎也要装模作样一番哪。唉!江老妖不知何时方肯现身。嘻!人家才不怕江老妖杀她,因为没有男人舍得杀她哩!当江老妖妄起色心,便将是他遭殃的时候了。横竖闲着无聊,我们来个玩意好吗?”
  燕飞讶然往她瞧去,正要询问是甚么玩意,青媞已纵体入怀,整个香喷喷的娇躯倒在他胸腹里,还轻舒玉臂,把他的颈项缠个结实,美眸半闭,玲珑浮凸的酥胸不断起伏,红唇轻启香息微喘着道:“亲我!”
  燕飞眼前见到的是她一向看似天真纯洁的另一副面目,媚眼如思,春情荡漾。其诱惑性绝不在曼妙之下,最要命是明知江凌虚这极度可怕的大魔头正在附近某处,尤增偷情的香艳刺激感觉,一时间他忘掉此女不但狡猾如狐,且曾出卖过他,真想凑前少许,便可肆意享受她湿润丰满的美丽香唇。
  正要付诸行动,蓦地一股冰寒之极的真气,从她按在他颈项的纤指利箭般射入他经脉内,瞬即侵袭全身,浑身经脉像给冰封起来,不要说运气反击,连动个指头轻叫一声也有所不能。
  青媞美丽的花容突生变化,双目睁开,可是其中再无丝毫柔情蜜意,眼神冷漠至没有任何感情,令他想起任遥的眼睛。
  这反复无常的妖女缓缓坐直身体,再半跪在他前方,忽然收回双手,接着玉手如骤雨闪电般连续十多指点在他前胸数十大小穴位上。
  每一指均注入一道冰寒彻骨、直钻心肺令他生出五脏六腑骤被撕裂感觉的真气,偏又大叫不出声来,就像在噩梦中,明知猛兽毒蛇噬体,却没法动弹。不过这妖女比之洪水猛兽,更要狠毒千百倍。
  燕飞仅余的真气全面崩溃,即使现在有人能治好他,他不但武功全失,还要变成比常人不如体弱多病的人。
  这位毒如蛇蝎的女人当然不是要废去他武功那么简单,而是要他失去所有抵抗力,让她入侵的真气慢慢把他折磨至死。
  纵使是深仇大恨,也不用施加如此残忍的手段,何况他对她尚算有恩。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没有让刘裕和拓跋圭干掉她,而是刚才自己真的曾对她动心。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她攻进体内的也正是逍遥真气,不过任遥走的是阴柔路子,她反走阳刚之路。其精纯深厚处,与乃兄实不遑多让,由此看来,她是一直收藏起真正的实力。
  此妖女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在锥心刺骨的极度痛苦中,他往后仰跌。
  青媞玉臂轻舒,穿过他胁下,把他抱个结实,小嘴凑到他耳边说道:“乖乖不用怕,开始的痛苦过去后,你的感觉会迅快消失,只剩下神智,然后逐步模糊,能如此冷静舒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是最逍遥的死亡乐趣。死后你会归宿何处呢?倘是极乐西天这不是非常有趣吗?”
  接着又轻笑道:“奴家最喜欢骗你此种自命正义的大傻瓜,换了那两个混蛋是绝不会上当的,只有你这个傻瓜给我骗了两次仍不醒悟。唉!也难怪你的,安世清父女也给我把天心佩骗上手,你燕飞算甚么东西呢?你的人虽然不错,可惜体内流的并非皇族的血。你要恨就恨自己晓得天地佩的秘密吧!下一个将轮到刘裕,他会比你死得凄惨十倍。待会人家会来为你安葬,好好享受你的死亡吧!”
  说罢缓缓把他放倒,平躺草地上。
  在府卫开路下,谢安和王坦之同车驰出乌衣巷,转入街道,向皇宫进发。
  街道上挤满狂喜的人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欢乐的景像看得谢安心生感触,此时胜利的狂喜逐渐淡褪,代之而起是对未来的深忧。
  在淝水之胜前,由于北方强大氐秦的威胁和无休止的寇边,在重重压力下南晋君民空前团结。
  可是现在威胁已去,首先出现就是应否北伐的问题。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政治环境的改变,司马曜将对他谢安由信任和倚重转为猜忌与疏远,更会千方百计削他的权力。
  若他谢安是有野心的人,他会设法趁势掌握更多的权力,只恨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最羡慕的是天上的闲云野鹤,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功成身退一途。
  以后家族的荣辱只有倚靠谢玄的威望和手上的北府兵将,他肯让桓玄坐上大司马的位置,正是要保谢玄,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以用之抗衡桓玄。这未必是南晋臣民之福,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坦之刚接受过街上群众的喝采欢呼,放下帘子,别头过来看到谢安的神情,讶道:“你有甚么心事?”
  谢安淡淡道:“国宝是否和司马道子过从甚密?”
  王坦之的胖脸露出尴尬神色,道:“他们只因志趣相投,故不时往还。唉!国宝近来心情不好,不时发脾气,我已多次训斥他,这两天他会亲来向你请罪的。”
  谢安想到女儿,暗叹一口气,道:“若娉婷肯随他回去,我绝不会干涉。”
  王坦之轻叹道:“国宝仍是个孩子,总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满怀抱负无法施展。”
  谢安心想你这是兜个弯来怪责我,也不想想你儿子如何败德无行。不过再作深思,也很难怪他有如此不满,谢家因淝水一战,肯定可名留史册,何况更出了个谢玄。而他王家却是后继无人,自王导、王敦后就只有他王坦之似点模样,不过王家的光辉,现时已完全给谢家盖过,王坦之口出怨言,是合乎常理。
  这类问题和矛盾,在淝水之战前绝不会出现,可见淝水的胜利,把南晋上上下下的心态全改变过来。
  谢安压低声音道:“我准备离开建康。”
  王坦之骇然道:“甚么?”
  谢安目光透过竹帘,瞧着街上狂欢庆祝的群众,默然不语。
  马车开进王城,热闹不减。
  王坦之道:“皇上必不允准,你究竟有甚么心事?何不说出来让我分担,你该知我一向支持你的。”
  谢安苦笑道:“你该如我般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鸟尽弓藏,我谢安再无可供利用的价值。”
  王坦之愤然道:“你千万勿要自乱阵脚,现在苻坚大败,北方必重陷于四分五裂的乱局,皇上一直想收复北方,统一天下,现在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坦之愿附骥尾。”
  谢安心忖司马曜是明知事不可为时才挂在口边说说,作其豪情壮气就可以。若要他发动支持北伐,对他来说等若要他把半壁江山送出来作有奖游戏。
  不过王坦之希望他留下,确是诚意真心,因为王坦之并不是个有大志的人,只是希望一切如旧,王、谢两家可以续续保持最显赫的地位。
  深望他一眼道:“淝水的胜利来得太突然,我们根本欠缺北伐的准备。而不论只是苟且偷安的腐朽势力,又或有志还我汉统的有识之士,均晓得北伐困难重重。北方胡人只要截断我们的漕运,我们便会有粮草不继的致命弱点。而未曾南渡的北方汉人,受胡族长期统治下,民族意识和其与胡族的关系亦渐趋模糊,对于我们的北伐也不感兴趣。说到底,边荒的存在,既令苻坚输掉此仗,也令我们的北伐难以成事。自古以来,从未曾试过出现如此奇怪的情况。”
  王坦之急道:“北伐之事可从长计议,你仍不用急于辞官归隐呀。”
  谢安从容道:“你是否怕我入宫后立即请辞?”
  王坦之点头道:“皇上会误以为你挟功自重,以退为进,那就不妙。”
  谢安微笑道:“放心吧!我会待诸事底定,苻坚的情况清楚分明,始会离职,那时或不用我开腔,皇上已有安排了。”
  “砰砰砰”!
  一阵急骤的鞭炮声在大司马府门外爆响,在欢乐热烈的气氛中,马车开进皇宫。
  苻坚骇然勒马,呆若木鸡似的瞧蓄远方,一股浓烟在那处升上高空,隐见火光。
  乞伏国仁、吕光等齐勒马缰,人人脸如死灰。
  战马嘶鸣,再有数匹马儿支撑不下去,力尽倒毙。
  吕光道:“边荒集起火!”
  乞伏国仁倒吸一口凉气道::逗是没有可能的!任南人水师如何快捷,逆水而行,至少明早才可到达边荒集。“
  吕光道:“即使到得边荒集,以姚大将军经验的丰富,绝不会让南人轻易得手?”
  苻坚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年般,脸上血色退尽,喃喃道:“作反哩!作反哩!”
  乞伏国仁等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反驳苻坚。眼前唯一的可能性,是姚苌背叛大秦,自行放火烧寨,撤返北方。
  蓦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西南方传来,约有数千人之众。
  人人再次脸色大变,这趟确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氐秦就这么亡掉?
  
第十一章 丹劫之难

  燕飞体内的变化,并不如妖女青媞所预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觉,只余下渐趋死亡的神智。
  当他往后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制着的那股早先入侵属于“逍遥帝君”的真气,立如脱缰野马般从潜伏处窜冒出来,新旧的两股真气,既兼容又相冲,登时把他全身经脉化作角力的战场,两者不断激荡争持,那种痛苦纵是硬汉如燕飞者亦忍受不来,像千万把冰雪造成细如牛毛的利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若不是口不能言,早失声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尽“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有如给投进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不知身在何处?究竟发生甚么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剧烈的伤害和痛苦。
  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忽然生出一点暖意,虽仍是痛不欲生,情愿快点死掉好脱离苦海,但神智却逐渐清明起来。隐隐感到暖意起自心脏正中的位置,逐渐蔓延往心脉。
  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给冻毙的人,忽然得到一点火烬,火焰且不断增强生热。
  燕飞绝处逢生,再没暇理会因何会出现这种特异的情形,只尽力使自己忘记冰割般的痛楚,神志死守苦心头那丁点温暖。
  暖意逐渐扩大,经心脉缓缓延往任督二脉,专心一志下,痛苦仿佛正逐渐离开他。
  这并不表示他由冷转热,而是他再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任督二脉仍给寒毒占据,但他已抢回部份控制权。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复知觉,开始感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来逃走,仍是遥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动,想到阴差阳错下,反仗任遥先入侵的寒毒暂保自己的一条小命。所谓阳极阴生,阴极也阳生。两股至阴至寒之气的交激里,物极必反下,反生出阳暖之气。加上他本身的日月丽天大法,一向讲求阴阳互济之道,本身已具备寒极暖生的先决条件,机缘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飞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情,他乃这方面的大行家,从体内的情况,早预见可能的结果。
  这些许仿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热能,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时间,而他的经脉因受损过度,他不但武功全失,还将变成瘫痪的废人,永远再不能凭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来。
  而这小股阴极阳生的纯阳之气,只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来收尸,见他仍未死去,还不知会怎样凌辱他呢。
  他从未试过如此痛恨一个人,凡是可以伤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就在这仇恨、怨愤、伤痛、疲乏、颓丧交袭而来的时刻,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
  就是怀内秘不可测的铜壶丹劫。
  谢玄收慢马速,全队骑兵放缓速度,待到驰上高处,人人可见到边荒集冒起的浓烟,事实上边荒集离他们所在处尚有数个时辰的马程。
  谢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苌有此一着。”
  追在他马后的刘裕道:“希望烧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则边荒集将成废墟。”
  谢玄好整以暇地似闲聊的道:“你对边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
  刘裕晓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坚,故趁机让人马休息回气。以养精蓄锐的马儿去追苻坚力战身疲的战马,自然占尽优势,苻坚将是休想脱身。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刺激有趣的地方,甚么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发生,到那裹的人都像抛开所有规限和约束,可以为所欲为。”
  谢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数,过往你曾多少次进入边荒集,又抛开过甚么约束呢?”
  刘裕老脸一红,稍作犹豫,最后坦然道:“我在北府诸郡从来不逛窑子,但到边荒集后,每晚都和高彦去尝鲜,只差在没有进赌场碰运气。”
  谢玄哈哈笑道:“这是人情之常,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当是痛快非常。听说边荒集并不是个价钱便宜的地方。”
  刘裕暗吃一惊,忙道:“高彦出手阔绰,每趟均是由他请客,玄帅明察。”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只是顺口问问,你不用作贼心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稍顿后道:“苻坚一行人该在十里之内,我们须分三路行军,小心埋伏。”
  旗号兵忙打出旗号,部队重整阵势,又熄灭大部份火炬,随谢玄继续追蹑敌人。
  苻坚一众人等,虽摆出迎敌的阵势,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饥寒劳累侵袭下,所有兵将不单失去作战的力量,也失去斗志。
  月色下以百计的骑兵驰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勒马停下,尚有众多部队从后方南面密林街出,止骑不前,列成阵势,队形整而不乱,显示出对方是有组织的精锐。
  乞伏国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气道:“是慕容上将军的人。”
  苻坚不知如何,一颗心却“卜卜”狂跳起来,对于慕容垂,虽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总心存忌惮,而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唯一顾忌的人,临终前更千叮万嘱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于慕容垂的实力远比不上他,所以苻坚并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战力助他平定北方。只恨现今形势逆转,他氐兵的精华在洛涧和淝水两役变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苌已叛他而去,比姚苌更可怕的慕容垂会对他采取甚么态度呢?
  对方骑阵裂开,三骑缓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头扎钢箍、长发垂肩,状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着的分为其子慕容宝和亲弟慕容德,直趋苻坚马前。
  三人没有丝毫异样,照常的在马上向他致君臣之礼。
  苻坚心头一阵激动,颤声道:“上将军……”
  乞伏国仁、吕光、权翼等人人默言不语,静待慕容垂的反应。在此次南征之役中,惟有慕容垂和姚苌的本部兵马全然无损,慕容垂肯否继续向苻坚效忠,将直接影响异族诸将对苻坚的支持。
  慕容垂神色平静,目光投往边荒集升起的浓烟,不徐不疾的道:“天王请先恕臣迟来护驾之罪,边荒集怕已成为灰烬,不宜前往。为安全之计,天王请由此直赴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师,臣将全力拦截谢玄追兵,谅他也不敢越过边荒集。”
  众人均生出奇怪感觉,若慕容垂身在郧城,即使昨天闻讯立即赶来,至少也要在明天黄昏方能赶到这裹,除非他一直潜藏在附近某处。
  现在眼前所见慕容垂的兵力约在二千至三千人间,他其余的二万多本部兵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势微妙凶险,即使苻坚也不敢质问他。
  慕容德和慕容宝则是脸无表情,教人莫测高深。
  苻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动,沉声道:“现今有上将军来助,我们可以收拾残兵,重整阵容,趁谢玄得胜骄狂之际,回师反扑,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慕容垂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现在败局已成,粮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马多上一倍,谢玄又被杀身亡,仍难过峡石淝水一关。如桓冲闻讯挥军攻来,我们将连安返北方的机会也失掉,请天王立即起驾,迟恐不及。”
  苻坚差点想当众大哭一场,以泄心头悲愤,今次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已成彻头彻尾的失败,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属实,无奈答应道:“殿后的重任交由上将军负责,朕在洛阳等待上将军。”
  慕容垂漫不经意的道:“臣尚有一个请求,万望可得天王赐准。”
  苻坚愕然道:“上将军有何要求。”
  乞伏国仁等均大感不妥,晓得慕容垂不会有好说话。表面看慕容垂仍是对苻坚必恭必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对苻坚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宝和慕容德两人的神态为甚,摆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坚放在眼内的模样。
  慕容垂神色平静的道:“我军南征失利,北疆诸族,定必蠢蠢欲动,臣愿领本部人马,前往镇压,以安戎狄,顺道拜祭祖宗陵墓。”
  苻坚的心直沉下去,这等若放虎归山,如让慕容垂率本部兵马返回北疆根据地,他还肯再受自己调度吗?
  只是在眼前的形势下,他可以说“不”吗?
  燕飞想到的是荣智既在临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给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把它服下,又让她看到空壶,肯定可把她气死。
  而除此一得外,这充满“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制”的提示,而荣智最终仍不敢服用,理应是极毒极霸道的丹药,否则不该以“劫”为名。
  他燕飞是拚死无大碍,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后再有任何损失,因最好是能藉此了却残生,到地府中与娘相会。
  想到这里,燕飞振起意志,以意引气,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导往右手的经脉,他的右手立时颤动起来,同时有如针刺,整条手臂的痛楚以倍数剧增。
  不知是否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渐增强,可见到模糊的景像,就在此时,一阵声音从古刹方向隐约传来,虽仍似在遥远的天边地极,却字字可闻。
  一把雄壮的男声长笑道:“原来是逍遥帝后亲临,难怪我方人马难逃劫数。”
  妖女青媞的声音响应道:“难得江教主不远千里而来,奴家当然要悉心侍候。”
  燕飞大感错愕,心忖这妖女竟非任遥的妹子,而是他的“伪后”,真教人意外。
  逍遥教的人行事诡邪怪异,难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时他已可移动指头,证明经脉仍未被彻底破坏,不过寒毒仍在肆虐扩张,只好趁犹有余力之际,完成死前的唯一心愿。
  他的性格孤毅卓绝,再不听妖道妖女的对答,专心一志移动右手,探入怀内,如此简单的动作,在此际却似是历尽千百世劫难般方能完成。
  他虽是立心不听,无奈江凌虚的声音又传入耳内道:“听说帝后最近巧施妙计,从安世清父女处骗得天心玉佩,不知是否由帝后随身携带着呢?”
  燕飞如获至宝的一把抓着铜壶,闻言明白过来,难怪太乙教和天师道两方人马会上门找安世清,皆因天心佩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现在任遥夫妇尽悉天、地、心三佩的秘密,如能杀死燕飞和刘裕,便可独得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边荒来。
  心中不由浮现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体内的痛苦也像减轻少许。
  铜壶从怀内掏出。
  青媞的声音娇笑道:“江教主消息灵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只要你擒下奴家,彻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她的说话语带相关,充满淫邪的意味,还似在表示大有以被对方搜身为乐,充满诱惑的能事。燕飞却晓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虚的色心,在不会痛施杀手下,便可易于为其所乘。
  岂知江凌虚并没有中计,笑道:“少说废话,你当我江凌虚是三岁孩儿?从你的尸身搜出来还不是一样吗?”
  青煶娇笑道:“既是如此,因何江教主又在废话连篇,尽说话而不动手呢?”
  这也是燕飞心中疑问,看先前江凌虚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车队,大开杀戒,眼前没理由不来个速战速决,一举毙敌。
  他的手缓缓把铜壶移至唇边,一股近乎无法抗拒的劳累蔓延往整只右手,使他差点想要放弃,就此闭目死去。
  当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则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献宝,振起无上意志,苦抗销蚀他心灵的寒毒,誓不低头地积蓄右手所余无几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凌虚冷哼一声,道:“还要装蒜,曼妙你给我站起来。”
  他这么说,燕飞登时明白曼妙确在发放烟花讯号后,装作昏迷引江凌虚上钓,旋又大惑不解,若她两人联手应敌便不怕江凌虚,怎会坐看江凌虚屠戮己方教众?
  唯一解释是她们仍信心不足,而任遥却在附近。
  一阵可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娇柔女声响起来,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呖呖声音,由于见过她诱人的卧姿,燕飞可在脑袋中描绘出她烟视媚行的诱人样儿。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绝境中,仍会想到这种事,就在此一刹那,他感到右手开始有力。
  燕飞“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盖的火漆,竭尽全力务要推甩封壶的铜塞子。
  心想成功失败,便看此时。
  他自己知自己事,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拔开壶塞,只有不到两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发生了。
  当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铜壶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对此时的他来说,若如有人雪中送炭,有那么舒服就那么舒服。
  热力还似在不断加剧中,壶内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壶塞弹开,怪异至极点。
  古刹的三人虽有对话,他却半句都听不入耳内去,全心助壶内“丹劫”两指之力,尽力把铜塞子拔出来。
  “卜”的一声,塞子冲空而上,擦过他鼻端,接着一股强烈至使人窒息的火热,扑脸而来。
  燕飞事实上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境地,那敢犹豫,不理一切奋尽余力,把壶内的“丹劫”倒入口内。
  “当”!
  壶子先滚落他胸口,再滑往地上,铜石相碰,发出清音。
  江凌虚的声音大喝道:“原来任教主亲临,难怪你两个有恃无恐,恕江某人无暇奉陪哩!”
  燕飞心叫误会,不过已没法作他想,他感觉不到任何丹丸入口,只是一股火热倾入口内,像千百股灼热的火柱般往全身扩散,浑体寒熟交击,那种难受的感觉比较起来,刚才的痛苦实在小儿科之极。
  “轰”!
  寒熟激荡,他身体内像火山爆发和雪崩冰裂同时发生,登时眼冒金星,偏又没有昏死过去。冷暖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飙,草木连根拔起,小铜壶和铜塞也被卷往远处。
  忽然全身阵寒阵熟,不论冰封火烧,均似要把他立时撕裂的情状。
  下一刻燕飞竟发觉从地上弹起来,他的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狂叫一声,就那么拚命狂奔,像发了疯的样子。
  迅即远去,比奔马更要迅捷。
  
第十二章 火冰异象

  荆州、江陵、刺史府。
  桓玄腰挂“断玉寒”,一身武士便服,在内堂接待从建康赶来奔丧的江海流,他们席地而坐,由江海流细说建康的情况。
  淝水的捷报在一个时辰前传到江陵,举城哄动,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诸将集结军力,准备明天发军,一举克服北面失地。
  听到谢安肯对他继承乃兄大司马之位点头,桓玄暗松一口气,微笑道:“算他识相吧!”
  又对江海流道:“海流你为此事奔走,我桓玄非常感激,绝不会忘记。”
  江海流微笑道:“南郡公……噢!应该是大司马,对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现在有机会为大司马效劳,我怎可不尽心尽力。”
  桓玄欣然道:“我桓家从来不把海流你视为外人,只要我一天掌权,可保大江帮继续壮大,大家祸福与共。是哩!谢安逼你切断与孙恩的交易,你有甚么看法,不用有任何顾忌,甚么也可以说出来。”
  江海流颓然道:“坦白说,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为难。对孙恩我绝对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他控制着沿海大部份盐货买卖,价钱又因不用纳盐税而变得非常便宜,对我帮的财力事关重大。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给孙恩勾结上聂天还,对我大江帮的损害将是难以估计。”
  桓玄冷哼一声,喃喃念道:“聂天还!”
  又盯着江海流道:“你怎么看待他的警告?”
  江海流沉吟片刻,叹道:“安公说过若击退苻坚,会乘势收拾孙恩。坦白说,对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他老人家既宣诸于口,我很难忤逆他的心意。而且我帮上下亦视他如神明,我们很难公开和他作对,只好另想办法。”
  接着试探道:“当然也要看大司马的想法。”
  桓玄沉声道:“我对谢安也有一份尊敬,海流这般做亦合乎形势,我初登大司马之位,还须一段日子巩固荆州军民之心,幸好机会就在眼前,待我收复襄阳等十多座城池后,立即挥军巴蜀,夺取漠中,北胁关中,去我荆州西面祸源。”
  江海流暗松一口气,他现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违抗谢安,那谢安一怒之下,他大江帮肯定遭殃。谢玄挟击垮苻坚百万大军之威,此时谁敢与他争锋。即使强如桓玄,也要韬光养晦,暂把矛头指向川蜀。
  点头道:“有大司马这番指示,海流明白哩!”
  桓玄胸有成竹的道:“谢安叔侄愈显锋芒,司马曜兄弟对他猜忌愈深,他们风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我们先搞好荆州,然后静待时机。”
  江海流道:“不过若拖得太久,让聂天还坐大,势将威胁荆州后防,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桓玄微笑道:“往昔我们为应付北方的威胁,疲于奔命,故无暇顾及南方两湖一带的区域,让聂天还称王称霸,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内。”
  接而双目厉芒烁闪,冷然道:“谁敢与我桓家作对,我会教他后悔人世为人。对两湖帮我已有全盘的计划,纵让聂天还得意一时又如何?”
  江海流心中一阵心寒,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风和手段,以前事事要听桓冲的话,故不得不压抑收敛。现在桓冲病逝,荆州的军政大权落在他手上,逆我者亡的情性再无顾忌。这番话虽是针对聂天还说的,还不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异心。
  桓玄又往他瞧来,神色复常,淡淡道:“谢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楼,只是顺道警告你几句,真正的目的在于弥勒教,对吗?”
  江海流只好点头。
  桓玄悠然道:“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们做生意买卖的,最好不要随便开罪人,要做到面面俱圆,方可通吃四方。说到底,建康仍是司马曜兄弟的天下,一天我不点头,谢玄纵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造反。”
  江海流皱眉道:“大司马的意思是……”
  桓玄截断他道:“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勿要介入谢安和皇上兄弟间的斗争去。否则一天谢安失势,便轮到你失势,我和谢玄均是鞭长莫及,很难保住你在建康的生意。司马道子那奸贼只要指示王国宝为难你,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其它由你自己斟酌轻重。”
  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明白再不能像桓冲与谢安交好的时代般处处逢春,而必须选择立场。
  桓玄说得虽轻描淡写,背后却暗含严重的警告。
  苦笑道:“海流明白哩!”
  任遥、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适才燕飞倒卧的位置处,不敢相信自己那双眼睛般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情景。
  地面一片焦黑,像给猛烈的大火烧过,又像天上惊雷下劈,波及处足有丈许方圆,寸草不留,石头被熏黑,而更惊人的是在这片焦土外,不论草木泥土均结上薄冰,像一条宽若半丈的冰带环绕着内中的焦土。
  三人不但从没有见过这般可怕的异像,连想也从未想过,当然更无法猜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青媞花容惨淡的指着焦土的中心,道:“燕飞刚才是躺在这里。”
  任遥目光投往西南方,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现在却现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空隙,枝折叶落,显然是给人以厉害至极的气功硬辟出来的。
  泥土上却出奇地没有任何脚印遗痕。
  曼妙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燕飞因死得太惨,化为厉鬼。”
  青媞颤声道:“不要吓我!”心忖若燕飞变成会寻仇的僵尸,肯定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自己。
  任遥在三人中最冷静,往青媞望去,沉声道:“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遥气吗?”
  青媞仍是惊魂不定,道:“我再不敢肯定。”
  任遥叹道:“此子确有鬼神莫测之能,若不是他弄出声音,江老妖将劫数难逃。”
  原来他负伤逃离宁家镇后,觅地疗伤,治好内伤后,再全速追赶车队,还赶在燕飞前面,到发觉车队遇袭,按曼妙留下的暗记,追上曼妙,着她发放讯号火箭,把江凌虚诱来,正要凭三人之力,围歼江凌虚,却给燕飞神推鬼使般破坏了,吓走江凌虚。三人遂来寻燕飞晦气,岂知觅到的竟是如此异象。
  任遥当机立断道:“青媞你负责送曼妙到建康去,由我负责追杀燕飞,即使他化为厉鬼,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
  司马道子气冲冲的回到王府,随他从宫内回来的还有王国宝和菇千秋两大心腹。
  三人直入内堂,分宾主坐下。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战争还未有最后结果,皇兄便急不及待的封谢安作甚么卢陵郡公,谢石为南康县公,谢玄为康乐县公,谢琰为望祭县公,一门四公,当世莫比。可是若苻坚凭边荒集的大军反扑,重渡淮水,谢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皇兄是否又须急急褫夺对他们的封赏。唉!皇兄的所作所为,真的令人费解。”
  王国宝皱眉道:“照道理皇上于晓得谢安持宠生骄,指使手下欺压元显公子的事,该有提防才对。”
  司马道子没好气的道:“此事更不用说,他在见谢安前,亲自向我提出警告,着我好好管教儿子,差点给他气死。”
  菇千秋阴恻侧道:“王爷不用动气,皇上是因淝水之胜忽然而来,且得来不易,故心情兴奋,喜出望外,乃人之常情,故对谢安有感激之心。一旦战胜的热潮减退,将不得不回归到种种现实的问题上,那时王爷说的话,皇上定会听得入耳。”
  司马道子回复冷静,沉吟道:“皇兄让桓玄继承大司马的圣谕批文,已发往荆州,谢玄与桓玄一向不和,谢安怎会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怕桓玄起兵作乱,大可把事情拖延,待与苻坚胜负分明后再想办法,你们怎样看此事?”
  王国宝双目闪过妒忌神色,两玄的不和,固是江南众所周知的事,可是他和桓玄更是关系恶劣,他舆桓玄曾在一个宴会场合中发生龃龉,闹得非常不愉快。
  点头道:“以谢安一向护短的作风,理该待击退苻坚后,把谢玄捧上大司马之位,那时候谢家更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菇千秋奸笑道:“照我看谢安是在表明立场,向皇上暗示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他谢家并不希罕大司马之位。”
  司马道子冷哼道:“这或是他以退为进之策。”
  菇千秋阴阴笑道:“谢安深谋远虑,有此想法绝不稀奇,不过他有个大缺点,如我们擅加利用,可以轻易把他扳倒。”
  菇千秋在司马道子的心腹手下中,最足智多谋,满肚阴谋诡吁,司马道子闻言,大喜道:“还不给我说出来!”
  菇千秋故意慢吞吞的道:“谢安的缺点,是他有着江左名士的习气,追求的是放纵任意和逍遥自适的精神,不住怀念往昔退隐东山的生活方式。只要我们狠狠予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便可惹起他退隐之念,那时只要皇上不挽留他,肯定他万念俱灰。那时建康将是王爷的天下,王爷想对付那个人便那个人,谁敢反对?”
  司马道子皱起眉头,道:“在现今的气氛下,我们若对谢安轻举妄动,会令皇兄不快,到头来被责的不又是我吗?”
  菇千秋胸有成竹的道:“只要我们谋定后动,教谢安抓不着我们任何把柄,而谢安虽明知是我们干的,却苦于无法指证,最妙是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又不关痛痒,使谢安进既不能,惟有黯然告退。”
  王国宝道:“菇大人不要卖关子好吗?快爽脆点的说出来,看看是否可行。”
  菇千秋淡淡道:“杀宋悲风!”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两人面面相觑,宋悲风乃追随谢安多年的忠仆,杀他等于直接捋谢安的虎须,后果难测。
  王国宝摇头道:“皇上刚训斥王爷,着王爷管教元显公子,掉个头我们便去杀宋悲风,王爷怎样向皇上交待?”
  菇千秋道:“微妙处正在这里,宋悲风本身是无关痛痒的人物,但对谢安却意义重大,我们方的人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另安排能人出手,还布置成江湖公平决斗的格局,那皇上如何可怪罪王爷,谢安则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司马道子吁出一口气道:“宋悲风虽然身份低微,但他的剑法却一等一的剑法,环顾建康,除我和国宝外,恐怕没有人是他的敌手。若要杀他,必须采伏击围攻的方法。”
  王国宝也点头道:“即使有这么一个人,若他搏杀宋悲风,不要说谢安,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
  菇千秋欣然道:“就让我们请出一个连皇上也不敢降罪,其武功又稳赢宋悲风的人,那又如何呢?”
  司马道子一震道:“小活弥勒!”
  菇千秋缓缓点头,道:“竺雷音明天便要动程往迎我们的”小活弥勒“竺不归大师,他的武功仅次于”大活弥勒“,与尼惠辉在伯仲之间,以他老人家的功夫,只要答应出手,宋悲风必死无疑。”
  王国宝兴奋的道:“这确不失是可行之计,只要我们巧布妙局,装成是宋悲风开罪小活弥勒,谢安也没有话可说。”
  司马道子仍在犹豫。
  菇千秋鼓其如簧之舌道:“此计万无一失,加上我们即将抵达的绝色美人儿在皇上寝边说话,谢安又确是功高震主,必可遂王爷心愿。”
  王国宝一头雾水问道:“甚么绝色美人儿?”
  司马道子和菇千秋没有理会他,前者瞧着菇千秋,一字一字的道:“千秋思虑周长,此计确是可行。不过若宋悲风被杀,将触动整个谢家,谢玄牢牢控制北府军兵权,若把此事闹大,我们引进新教的大计极可能半途而废,而不归大师将变成真的归不了北方,我们如何向大活弥勒交待?”
  菇千秋从容解惑道:“谢安捧桓玄为大司马,是作茧自缚,有桓玄牵制谢玄,他空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妄动。更重要是谢安倦勤的心态,如此事真的发生,皇上又纵容不归大师,我敢肯定谢安只余告退一途,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几上,冷喝道:“就这么办!”
  谢安于宫宴中途告退,司马曜乐得没有他在旁监视,更可放浪形骸,立即赐准。
  谢安先送王坦之返王府,此时整条乌衣巷已完全被欢乐的气氛笼罩,各户豪门张灯结彩,家家大开中门,不但任由客人进出,还侍之以名酒美食,虽时过二更天,却没有人肯乖乖在家睡觉,特别是年轻一代,男的奇冠异服,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联群结队的穿梭各府,嬉闹街头,好不热闹。
  更有高门大宅鼓乐喧天,歌舞不绝,比对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家家门户紧闭,一片末日来临前的情况,其对比之强烈,不是亲历两景者,实在无法想象。
  谢安马车到处,人人喝采鼓掌,一群小孩更追在马车后,无处不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不过乌衣巷出入口仍由卫兵把守,只许高门子弟进出,寒门人士一律严禁内进,泾渭分明。
  谢府的热闹是盛况空前,属于谢安孙子辈的一代百多人,全聚集在府前大广场上玩烟花放爆竹,门前挂起以百计的彩灯,加上拥进府内祝贺谢安以表感激的人群,挤得广场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进入府门,立时爆起震天采声,高呼“安公”之名不绝,人人争睹此次胜仗大功臣的风采。
  谢安的心情却更是沉重,司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在此一刻,他谢家臻于鼎盛的巅峰,可是综观江左政权所有权臣的下场,不立功反比立功好,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而苻坚的南来,使他在无可选择下,立下大功,还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显赫大功,后果确不堪想象。
  谢安自出仕东山后,过往隐居时的风流潇洒、放情磊落已不复得,在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心深处是充满感时伤世的悲情,还要承受长期内乱外患杀戮死丧遣留下来的精神重担。而在这一刻,胜利的狂喜与对大晋未来的深忧,揉集而成他没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复杂心怀。
  若可以选择,他情愿避开眼前的热闹,躲到千千的雨坪台,静静的听她弹琴唱曲,灌两杯美酒入肚子去。
  当然他不可以脱身离开,在万众期待下,他必须与众同乐。
  宋悲风等一众随从,根本无法插手侍候谢安下车。
  占得有利位置的一众谢家子弟,一哄而上团团围着泊在府门的马车,由有谢家第一美女,年方十八,谢玄的幼女谢钟秀与另一娇美无伦,年纪相若的少女为他拉开车门。
  谢安刚踏足地上,众少男少女百多人齐声施礼叫道:“安公你好!”
  接着是完全没有拘促的笑声,四周的人纷纷叫好,把本已喧闹的气氛推上最高峰。
  一个小孩往谢安扑过来,撞入他怀里去,嚷道:“爷爷是大英雄!”
  谢安一把将他抱起,这孩儿叫谢混,是谢琰的第三子,谢安最疼爱的孙儿,自少仪容秀美,风神不凡,对善于观人的谢安来说,谢混是他谢家继谢玄后最大的希望。
  谢钟秀不甘示弱的抢到谢安的另一边,紧挽着他的臂膀。
  谢安忽然想起女儿的错嫁夫郎,暗忖定要提醒谢玄,为钟秀选择夫婿须小心其事,不可重蹈自己悔之已晚的覆辙。
  在这一刻,他把一切烦恼置诸脑后,心中充满亲情的温暖,更感激群众对他的支持。
  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尊敬的眼光,眨也不眨瞧着他,与谢钟秀一起为他拉开车门的秀丽少女脸上。
  心想此女的娇俏尤在谢钟秀之上,且绝不在纪千千之下,为何自己竟完全没有见过她的印像。看她与府内子弟的稔熟,当为某高门的闺秀。
  谢钟秀凑在他耳旁道:“叔爷呵!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她……”
  群众见到谢安,爆起满天采声,把谢钟秀下面的话全盖过去。
  
第十三章 南北双雄

  燕飞冲出密林,狂驰于边荒的草原上,他不但没有目标方向,且根本不知自己在干甚幺,不晓得自己在奔跑。
  在极度的火热和冰寒的争持激荡后,他的灵觉似若告别了以他身体作战场的冰霜与烈焰,他的心神完全被一幕一幕纷至沓来的往事占据,不晓得任何关于身体的事,灵魂与肉体再没有任何连系。
  一切变成漫无目的。
  起始时,他受尽寒热的折磨凌虐。
  当来自丹劫的火热占到上风,任遥和青媞的至寒之气便像退避三舍,任由热气焚心,他喷出来是火辣辣的气,全身发烫,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吸进肺内的再不是初冬冰凉的空气,而是一团一团的火焰,毛孔流出来的汗珠顷刻间已被蒸发掉。他清楚感觉到丹劫无边的威力,而他的生命正不断萎缩和步向消亡,他唯一想的的是冰凉的河水,所以必须不住奔跑,寻觅水源。
  可是不旋踵寒气又不知从那裹钻出来,若如烈火被冰雪替代,脉搏转缓,血液也给冷得凝固起来。这时他想到的只有继续奔跑,以免血液结成冰霜,且期待火热的重临。
  如此寒热交替无数次后,身体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
  一幕童年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他和拓跋圭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拓跋圭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坛汉人酿的烈酒“烧刀子”回来。
  两人躲在一处荒野偷尝,最初几口辣得两人喉嘴如火烧,接着喝下去却觉愈辣愈刺激,终喝至酩酊大醉,卧倒山头,过了一夜。到明天午后才给娘亲和大批族人寻到。
  燕飞随娘亲回帐幕后,本以为会挨棒子,岂知娘亲只死命抱着他,默默流泪,没有半句责骂。
  此事现在浮现心头,燕飞只想大哭一场。
  忽然间,灵魂像从夜空忽然回归到身体,再没有丝毫寒或热的感觉,全身飘飘荡荡的。
  此时他方晓得自己在荒原上疾驰,速度比他以前任何尽展全力的飞奔更要迅捷,大地在飞快倒退,天上的星辰仿似铺天盖地的直压往头顶来。
  一阵无可抗拒的劳累侵袭全身,脑际轰然如受天雷殛劈,往前直跌,连续翻滚十多转,最后仰卧地上,昏迷过去。
  一点黑影,横过夜月。
  刘裕兴奋的嚷道:“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苻坚也该不远了。”
  谢玄领着手下,奔上一处丘陵高地,然后下令布阵。
  刘裕大惑不解,心忖此行目的在追杀苻坚,怎可反停下来布阵等待,那疾赶半天一夜的辛劳岂非白费。
  前方是疏密有致的林木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声马嘶,看情况不大可能有伏兵在。
  谢玄淡淡道:“小裕到我身旁来。”
  刘裕依言拍马推进至他旁稍后处。
  谢玄目光投往天上盘飞两匝,然后北去的天眼,淡淡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刘裕为之愕然,他本以为谢玄会解释因何忽然停军,岂知却在欣赏夜色,心忖名将本色,终是名士。
  谢玄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次我们追杀苻坚的行动,到此为止。”
  刘裕更感错愕,目光投往东北方远处边荒集冒上夜空的浓烟,然后细察天眼飞行的方向,一呆道:“苻坚放弃边荒集,逃往北方。”
  谢玄嘉许道:“你终发觉其中变化,告诉我,苻坚因何忽然改道?此前他是直赴边荒集,且心无二志,尽显其急于反败为胜的清楚心意。”
  刘裕沉吟片刻,试图解释道:“或者是遇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将士,知道姚苌背叛他,知事不可为,于是放弃边荒集,往北方逃去。”
  谢玄微笑分析道:“姚苌是边荒集的主事者,他当然不会蠢得说自己背叛苻坚,而是假传苻坚圣旨,于撤退前烧掉边荒集,加上败讯经烽火和败军传回来,人心惶惶下,人人急于逃返泗水北岸,谁会有兴致掉转头来寻生死未卜的苻坚?又怎知苻坚采取的逃走路线?”
  刘裕终于明白过来,剧震道:“是慕容垂。”
  谢玄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点头道:“只有慕容垂可令苻坚反败为胜、现在扭转形势的希望泡影彻底破灭,最出色的两名大将均弃他而去,在此役夷然无损仅余的两支骑兵部队一股脑儿失掉,苻坚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本钱,只好怆惶逃命。”
  稍顿又道:“起程以来,我一路上已在留意慕容垂的军队。此人雄材伟略,足智多谋,早看破我会趁苻坚阵脚未稳,来个速战速决,所以必隐伏附近,看情况变化而作出相应行动,若他可以趁机把我谢玄伏杀,对他的声望会有很大的帮助,且可立即瘫痪我大晋随之而来的北伐壮举。以他的为人,绝不肯放过如此一举两得的千载良机。”
  刘裕目光扫视前方林区,看法已截然不同,大有草木皆兵之感,禁不住暗抹一把汗。
  求胜心切,确是兵家大忌。
  换过自己是谢玄,肯定惟恐苻坚溜掉,更加速追去,落得由胜转败,全军覆没。
  谢玄的悬崖勒马,即使将来证明他是错的,顶多走失个再没有可能有大作为的苻坚。
  他暗暗把此事铭记于心,务要自己将来不会犯上同样错误。
  胜负只是一线之隔。
  谢玄神态悠闲,似有所待的道:“苻坚返回北方,将发觉回天乏力,问题只在能苟延残喘到甚幺时候。他最顾忌的人不是姚苌,而是慕容垂。如慕容垂返回根据地,他必须分兵守卫洛阳和附近诸镇,以保关中的安全,所余无几的氐族军力,会进一步摊薄。”
  刘裕不解道:“照玄帅的意思,慕容垂竟不杀苻坚,还放虎归山,于他有何好处?”
  谢玄微笑道:“这恰是慕容垂显示其雄材大略的地方,因为他是志在天下,而非一时的得失。如他乘人之危杀害苻坚,只落得不忠不义的臭名,还会被姚苌等借为苻坚复仇之名,打正旗号共讨之。可是他肯先返回据地,先立稳阵脚,难题便落到为苻坚留守长安的慕容冲、慕容永兄弟处,又或姚苌身上,他们当然人人都想取苻坚之位而代之,可是谁先出手呢?在这种形势下,慕容垂可坐拥重兵,来个隔岸观火,待苻坚败亡后,才号召北方为苻坚复仇,此为上上之计。”
  刘裕听得心悦诚服,也暗惊慕容垂的大智大勇,深谋远虑,不由有点为拓跋圭担心起来,矛盾的是现在的拓跋圭对他而言已是敌非友。
  谢玄续道:“氐秦的所谓精锐”四帅子弟“,既一溃于淝水,又再分戌洛阳、山东,苻坚返回长安后,只好倚仗鲜卑慕容冲兄弟的兵员,若两人变生肘腋,可用的便只有姚苌的羌兵,姚苌当然并非善男信女。由此可见,苻坚的败亡,是因南伐之战在民族的分配与组织上犯下大错,鲜卑,羌人夷然无损,他的本部兵马却是七零八落。
  氐人十多年来的风光,已一去不返。“
  蹄音骤起,从林木暗黑处涌出无数敌骑,在林外迅速排成战阵,一时两方人马,成对峙之势,相隔只有千步之遥。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忽然一人拍马而出,只看其威武若魔神,不可一世的形相,不是号称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尚会是何人。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
  慕容垂不但是北方诸胡的第一把手,手上北霸枪从来没有遇过敌手,武功亦镇慑南北汉人武林,其评价犹在汉人“大活弥勒”竺法庆,“丹王”安世清、“逍遥帝君”任遥,“太乙教”教主江凌虚等一方霸主之上。在北方,单打独斗,没有人敢撄其枪锋。
  谢玄吩咐左右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接着又压低声音对刘裕道:“若我落败的身亡,你须立即率众远遁,不用理我的尸身。”
  拍马而出,往慕容垂迎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头皮发麻,想不到忽然演变至如此局面。
  看着谢玄雄伟的背影,背挂的九韶定音剑,心中涌起对谢玄高山仰止的无限崇敬。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得,忽然又想起燕飞,他亦是这种真好汉。
  慕容垂在两方人马中间勒马停下,肩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平静地瞧善对手缓缓接近,仰天笑道:“好一个谢玄,果然没有令本人失望,不过我们的交情亦到此告终,慕容垂愿领教九品高手的上上之品,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韶定音剑的绝世剑法。”
  谢玄在他马前三丈立马不前,接着翻身下马,同一时间慕容垂从马上弹起,名震天下的北霸枪不知何时来到手上,在马头上方来一个潇洒好看的筋斗,落在谢玄前两丈许处。
  “锵”!
  谢玄祭出九韶定音剑,遥指敌手。
  剑长四尺二寸,在剑脊一边沿锋口开出九个比尾指尖略捆的小孔,通体青光莹莹,锋快至令人难以相信。
  谢玄微笑道:“能领教北方第一大家的绝艺,是我谢玄的荣幸。慕容大家请!”
  慕容垂一振手上北霸枪,一股冷凝如冰如雪的杀气立即笼罩谢玄,还波及全场,即使位于远处的刘裕,仍生出心胆俱寒的可怕感觉。
  如此可怕的武功,即使比之那在密林偷袭他和燕飞的鬼脸高手,怕亦要高上一、两筹。
  (第三卷完)